首页 / 正文

曲话卷三

乾隆中,高宗纯皇帝第五次南巡,族父森时服官浙中,奉檄恭办梨园雅乐。先期命下,即以重币聘王梦楼编修文治塡造新剧九折,皆即地即景为之,曰《三农得澍》,曰《龙井茶謌》,曰《详征冰茧》,曰《海宇謌恩》,曰《灯燃法界》,曰《葛岭丹炉》,曰《仙酝延龄》,曰《瑞献天台》,曰《瀛波清宴》。选诸伶艺最佳者充之,在西湖行宫供奉。每演一折,先写黄绫底本,恭呈御览,辄蒙褒赏,赐予频仍。今日重披法曲,犹仰见当年海宇乂安,民康物阜。古稀天子省方问俗,桑麻阡陌间与百姓同乐,一种雍熙气象,为千古所希有,真盛典也。

红楼梦工于言情,为小说家之别派,近时人艶称之。其书前梦将残,续以后梦,卷牍浩繁,头绪纷琐。吴洲仲云涧取而删汰,并前后梦而一之,作曲四卷,始于原情,终于勘梦,共得五十六折。其中穿插之妙,能以白补曲所未及,使无罅漏,且借周琼防海事,振以金鼓,俾不终场寂寞,尤得本地风光之法。惟以副净扮凤姐,丑扮袭人,老旦扮史湘云,脚色不甚相称耳。近日荆石山民亦塡有《红楼梦》散套,题止《归省》、《葬花》、《警曲》、《拟题》、《听秋》、《剑会》、《联句》、《痴诔》、《颦诞》、《寄情》、《走﹡魔》、《禅订》、《焚稿》、《冥升》、《诉愁》、《觉梦》十六折而巳,其实此书中亦究惟此十余事言之有味耳。其曲情亦凄婉动人,非深于《四梦》者不能也。

番禺令仲拓庵振履卸事后,寓省垣,作《双鸳祠》八折,即别驾李亦珊事也。起伏顿挫,步武井然,惜点谱一折,人手太闲,《謌赛》一折,收场太重。通体八出,杂剧则太多,传奇又太少,古今曲家无此例也。

金陵张漱石《怀沙记》,依《史记屈原列传》而作,文词光怪。全部楚词,隐括言下。《着骚》、《大指》、《天问》、《山鬼》、《沉渊》、《魂游》等折,皆穿贯本书而成,洵曲海中巨观也。惟尤西堂《读离骚》不然,不屑屑模文范义,通其意而肆言之,陆离斑驳,不可名状,至云:“便百千年难打破闷乾坤,只两三行怎吊尽愁天下!”发千古不平于嬉笑怒骂中,悲壮淋漓,包以大气,与怀沙立意不同,然固异曲同工也。

漱石又有《玉狮坠》,设想甚奇。其《毁奁》一折,如蚁穿九曲,愈折愈深。如云:“你要我无瑕体自比玉洁,便河东吼不迭 岂真有竹杖为龙,那便捷似鸟成凫,没些差别,负的我腾空飞越,管笼禽脱离羁绁 怕终做不分玉石焚身烈,提掇向楼前坠也!”一玉狮耳,想出如许情绪,第一猜教其守贞,二猜可以因而脱祸,三猜默示以狗身,鲁公书笔,力透纸背矣。

钱唐夏惺斋纶作六种传奇。其《南阳乐》一种,合三分为一统,尤称快笔。虽无中生有、一时游戏之言,而按之直道之公,有心人未有不拊掌呼快者。第三折,诛司马师,一快也;第四折,武侯命﹡灯倍明,二快也;第八折,病体全安,三快也;第九析,将星灿烂,四快也;十五折,子午谷进兵,偏获奇胜,五快也;十六折,杀司马昭,六快也;擒司马懿,七快也;十七折,曹丕就擒,八快也;杀华歆,九快也;十八折,掘曹操疑冢,十快也;二十二折,诛黄皓,十一快也;二十五折,陆伯言自裁,十二快也;孙权投降,十三快也;孙夫人归国,十四快也;三十折,功成归里,十五快也;三十二折,北地受禅,十六快也。立言要快人心,惺斋此曲,独得之矣。

惺斋作曲,皆意主惩劝,常举忠、孝、节、义,各撰一种。以《无瑕璧》言君臣,教忠也;以《杏花村》言父子,教孝也;以《瑞筠图》言夫妇,教节也;以《广寒梯》言师友,教义也;以《花萼吟》言兄弟,教弟也。事切情真,可謌可泣。妇人孺子,触目惊心。洵有功世道之文哉!

李笠翁云:“汤若士之《牡丹亭》、《邯郸梦》传奇得以盛传于世,吴石渠之《绿牡丹》、《画中人》得以偶登于场,皆才人徼幸之事,非文至必传之理也。”语见所著《闲情偶寄》。石渠才情绮丽,撰曲四种,甚为艺林所称。笠翁引与玉茗并论,不为无见。

笠翁十种,曲、白俱近平妥。行世已久,姑免置喙。近人惟绵州李太史调元最深喜之,谓“如景星庆云,先观为快”,家居时常令謌伶搬演为乐。其第十种名比目鱼,有自题诗云:“迩来节义颇荒唐,尽把宣淫罪戏场。思借戏场维节义,系铃人授解铃方。”太史谓:“读是诗,方知其绣曲心苦。”盖通十种中,命意结穴在此也。客有笑其偏嗜笠翁曲者,太史尝诵此诗答之。﹡笠翁以《琵琶》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因作一折补之,添出一人为伴侣,不知男女千里同途,此中更形暧昧。是盖矫《琵琶》之弊,而失之过;且必执今之关目以论元曲,则有改不胜改者矣。笠翁痛诋南西厢,其论诚正;至欲作《北琵琶》以补则诚之末逮,未免自信太过,毋论其才不及元人,即使能之,亦殊觉多此一事也。

石渠四种中,以《绿牡丹》为最,《疗妬羹》、《画中人》次之。《疗妬羹题曲》一折,逼真牡丹亭。如云:“一任你拍断红牙,拍断红牙,吹酸碧管,可赚得泪纷沾袖,总不如《牡丹亭》一声《河满》便潜然。”“四壁如秋,半响好迷留,是那般憨爱,那些痨瘦。只见几阵阴风凉到骨,想又是梅月下俏魂游。天那!若都许死后自寻佳耦,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此等曲情,置之还魂记中,几无复可辨。《西园记》,亦石渠四种之一也。末道场一折,车遮韵,纯用入声,尖刻流利,允称神技。

《旗亭记》作王之涣状元及第,语虽荒唐,亦快人心之论也。沈归愚尚书题词,云:“特为才人吐奇气,鹓鶵卑伏忽飞骞。科名一准方千例,地下何妨中状元。”按:《琵琶记》以蔡邕为状元,彼时原无此名,故令阅者为之绝倒。唐时虽已有状元之名,其实授官始于宋代,初阶不过剑判、廷评,历俸既深,然后入馆承制,驯至宰执,非若今之状元,甫经释褐,即践清华如登仙,为科名之冠也。然则唐之状元,于之涣何关轻重 作是曲者,亦如尤西堂之扮李白登科,徒为多事矣。顾青莲不必登科,而以玉环考试,则不妨作第一人想,若“黄河远上”之词,双鬟久具隽眼,又何论﹡之涣之状元不状元乎 

《燕子笺》一曲,鸾交两美,燕合双妹,设景生情,具征巧思;春灯谜之十错认,亦似有悔过之意,隐然露于楮墨外。然其人既已得罪名教,即使《阳春白雪》,亦等诸彼哉之例,置而不论可矣,况其文章之未必能醉人心腑耶!

《蜀鹃啼》,苏州邱园为成都令吴志衍作也。志衍为梅村之兄,携家之任,由滇人蜀,值北都城陷,西土沦亡,全家死之,邱故撰是剧。尤西堂跋所谓:“爰有邱生,闻之累息。问弱弟之奔丧,伤心唳煅;吊孤臣而流涕,染血啼鹃”者也。梅村诗《观蜀鹃啼剧有感》云:“红豆花开声宛转,绿杨枝动舞婆娑。不堪唱彻关山调,血污游魂可奈何!”其词之感人故深矣。

钱唐洪昉思升撰长生殿,为千百年来曲中巨擘。以绝好题目,作绝大文章,学人、才人,一齐俯首。自有此曲,毋论惊鸿、彩毫空惭形秽,即白仁甫秋夜梧桐雨亦不能稳占元人词坛一席矣。如定情、絮阁、窥浴、密誓数折,俱能细针密线,触绪生情,然以细意熨贴为之,犹可勉强学步;读至弹词第六、七、八、九转,铁拨铜琶,悲凉慷慨,字字倾珠落玉而出,虽铁石人不能为之断肠,为之下泪!笔墨之妙,其感人一至于此,真观止矣!

梧桐雨与长生殿亦互有工拙处。长生殿按长恨謌传为之,删去几许秽秽迹;梧桐雨竟公然出自禄山之口。《长生殿惊变》折,于深宫欢燕之时,突作国忠直人,草草数语,便尔启行,事虽急遽,断﹡不至是;梧桐雨则中间用一李林甫得报、转奏,始而议战,战既不能而后定计幸蜀,层次井然不紊。

《梧桐雨》第一折【醉中天】云:“我把你半亸的肩儿凭,他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扣玉扃,悄悄回廊静,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第二折【普天乐】云:“更那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第三折【殿前欢】云:“是他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昼,乱松松云鬓堆鸦。怎下的碜磕磕马蹄儿脸上踏,则将细袅袅咽喉掐,早把条长搀搀素白练安排下。他那裹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独力难加。”数曲力重千钧,亦非《长生殿》可及。

《长生殿》至今,百余年来,歌场、舞榭,流播如新。每当酒阑灯灺之时,观者如至玉帝所听奏钧天法曲,在玉树、金蝉之外,不独赵秋谷之“断送功名到白头”也。然俗伶搬演,率多改节,声韵因以参差,虽有周郎,亦当掩耳而过。近日古吴冯云章起凤撰为《吟香堂曲谱》,以缥缈之音,度娟丽之语,迎头拍字,按板随腔,尤称善本。且其宫调、字音,多加考订,毫无遗漏,谓之《长生殿》第一功臣,可也。石太史辍玉为之序云:“谓非嬴女吹箫,冯夷击鼓,不能使笑者解颐,泣者俯首,”如是信然。

《桃花扇》笔意疎爽,写南朝人物,字字绘影绘声。至文词之妙,其艶处似临风桃蕊,其哀处似着雨﹡梨花,固是一畤杰构。然就中亦有未惬人意者:福王三大罪、五不可之议,倡自周镳、雷演祚,今阻奸折竟出自史阁部,则与《设朝》折大相径庭,使观者直疑阁部之首鼠两端矣。且既以《媚座》为二十一折矣,复如入《孤吟》一折,其词义犹之“家门大意”,是为蛇足,总属闲文。至若曲中词调,伶人任意删改,亦斯文一大恨事。然未有先虑其删改,而特于作曲时为俗伶豫留地步者。今《桃花扇》长者七八曲,其少世四五曲,未免故走易路;又以左右部分正、间、合、润四色,以奇偶部分中、戾、余、煞四气,以总部分经、纬二星,毋论有曲以来,万无此例,即谓自我作古,亦殊觉淡然无味,不知何所见而云也。(然琴川《鹤归来》曲首折《发端》、末折《收场》,似仿《桃花扇》为之,不特从来院本所未有,亦院本所不必有也。)

《桃花扇》以《余韵》折作结,曲终人杳,江上峯青,留有余不尽之意于烟波缥缈间,脱尽团圆俗套。乃顾天石改作《南桃花扇》,使生旦当场团圆,虽其排场可快一时之耳目,然较之原作,孰劣孰优,识者自能辨之。

《石榴记》,如皋黄瘦石振作也,词白都有可观。神感诸折,暗以《牡丹亭》作谱子;至梦圆折,则明白落玉茗窠臼。顾其自然情韵,即未必青出于蓝,而模山范水,庶几亦步亦趋也。

阳羡万红友树寝食元人,深入堂奥,得其神髓,故其曲音节嘹喨,正衬分明。吴雪舫称为六十年第一手,信知言也。生平所作甚富,如《锦尘帆》、《十串珠》、《黄金瓮》、《金神凤》、《资齐鉴》、《珊瑚球》、《舞﹡霓裳》、《藐姑仙》、《青銭赚》、《焚书闹》、《骂东风》、《三茅宴》、《玉山庵》等作,几于汗牛充栋。而稿多散失不存,今世合刻者,《空青石》、《念八翻》、《风流棒》,《称拥艶三种》而巳。红友为吴石渠之甥,论者谓其渊源有自,其实平心论之:粲花三种,情致有余,而豪宕不足;红友如天马行空,别出机杼。宗旨固不同也。

红友关目,于极细极碎处皆能穿插照应,一字不肯虚下,有匣剑帷灯之妙也。曲调于极闲极冷处,皆能细斟密酌,一句不轻放过,有大含细人之妙也。非龙梭、凤杼,能令天衣无缝乎 

红友之论曰:“曲有音,有情,有理。不通乎音,弗能歌;不通乎情,弗能作;理则贯乎管与情之间,可以意领不可以言宣。悟此,则如破竹、建瓴,否则终隔一膜也。”今观所著,庄而不腐,奇而不诡,艶而不淫,戏而不虐,而且宫律谐协,字义明晰,尤为惯家能事。情、理、音三字,亦惟红友庶乎尽之。

蒋心余太史士铨九种曲,吐属清婉,自是诗人本色。不以矜才、使气为能,故近数十年作者,亦无以尚之。其至离奇变幻者,莫如《临川梦》,竟使若士先生身入梦境,与四梦中人一一相见。请君入瓮,想入非非;娓娓清言,犹余技也。《桂林霜》、《一片石》、《第二碑》、《冬青树》四种,皆有功名敎之言。

忠魂、烈魄,一人腕中,觉满纸飒飒,尚余生气。《香祖楼》、《空谷香》两种,于同中见异,最难下笔。葢梦兰与淑兰皆淑女也,孙虎与李蚓皆继父也,吴公子与扈将军皆樊笼也,红丝、高驾皆介﹡绍也,成君、裴畹皆故人也,且小妇皆薄命而大妇皆贤淑也,使出自俗笔,难免雷同,乃合观两剧,非惟不犯重复,且各极其错综变化之妙,故称神技。《四弦秋》因《青衫记》之陋,特创新编,顺次成章,不加渲染,而情词凄切,言足感人,几令读者尽如江州司马之泪湿青衫也。《雪中人》一剧,写吴六奇,颊上添毫,栩栩欲活;以花交折结束通部,更见匠心独巧。心余强袁子才观其所撰曲,曰:“先生只当小病一场,宠赐披览。”袁不得已,观之。次日,问:“可有得意处否 ”袁曰:“‘任尔忒聪明,猜不出天情性’,惟两语极佳耳。”心余笑曰:“毕竟先生是诗人,非曲客。‘造物岂凭翻覆手,窥天难用揣摩心。’此商宝意《闻雷诗》,为子曲之蓝本也。”

乾隆十六年,恭逢皇太后万寿,江西绅民远祝纯嘏杂剧四种,亦心余手编。第一种曰《康衢乐》,第二种曰《讱利天》,第三种曰《长生箓》,第四种曰《升平瑞》。征引宏富,巧切绝伦,倘使登之明堂,定为承平雅奏,不仅里巷风谣已也。

吴糓人先生词学,近时人不多观,病除凡响,壁垒一新。集中南北曲数套,妙墨淋漓,几欲与元人争席。所作《渔家傲》乐府,词坛、艺苑,交口称之。其自序云:“余游富春之渚,经七里之滩。万竹光中,斜阳晒网;一波折处,细雨施罛。缅怀高寄之踪,指点归耕之处,径路或迷于黄叶,人家全在乎翠微,弄水相思,寻烟欲问,台高百尺,其钓维何 祠阅千秋,伊人宛在。祗觉风流之足慕,敢辞水调之难工,恣我楮毫,被之弦索,演逸民之列传,写渔父之家风,人将读之而解﹡颐,吾亦因之而寄傲也。”

钱竹初明府,亦工音律,所著《鹦鹉媒》、《乞食图》二种,不及心余之爽豁,心余亦不及其清丽也。曲中佳句,如:“只恐半腔愁,都被春风吹破。”又:“若不是嫦娥流彩,怎牵将对月颜开。难比说书生稔色,他往常间抬眼不轻抬。”又:“则这帘外幽禽,还唤的俺俏书生梦儿远。”又:“这羞态能禁架,玉容浅霞,早则是消尽温存怜煞他。”又:“你人前只管娇眠罢,休问俺云踪那答,则这一幅花枝可也障的咱。”(以上《鹦鹉媒》。)“婚姻簿料来梦幻,骨肉恩如何割忍,除非是归来环佩,认我夜深魂。”又:“怎知他水边梅影窥愁破,还有俺门畔桃花望眼多,些儿个,一样的毫端知己,嵌人心窝。”(以上《乞食图》。)

《西楼记》为姑苏袁凫公白宾作。于叔夜者,凫公托名也。(按:宋牧仲《筠廍偶笔》云:“袁箨庵以《西楼》传奇得名。”《苏州府志》云:“袁于令,字令昭,号箨庵。”《尧峯文钞》:“袁褒曾孙于令,官荆州知府。”《吴梅村集》有《赠荆州守袁大玉诗》四首,云:“词客开元擅威名。”又云:“弹丝法曲《楚江情》。”然则《西楼》作于箨庵。于叔夜者,以名为姓耳。凫公之称,仅见近人诗话。)凫公短身、赤鼻,长于词曲。穆素微不过中人之姿,面微麻,性耽笔墨。故两人交好,为赵莱所忌,因假赵不将以刺之。此康熙中年事,王子坚先生犹得亲见。所云绝代佳人者,妄也。(按:《艮斋杂说》:“箨庵守荆州,谒某道,卒然问曰:‘闻贵府有三声。’谓棋声、牌声、曲声也。袁徐应曰:‘下官闻公亦有三声。’道诘之,曰:‘算盘声、天平声、板子声。”袁竟以此罢官。”又按:顺治十年三月,湖广抚臣题参袁于令等官十五员侵盗钱粮。据﹡此,则《西楼》之作当在夺职以后。)其同邑人龙子犹有复位本,多所删节,较六十种曲所刻尚觉简富。《楚江情》一阕,原乏佳处,其脍炙人口,实所不解。

筠廊偶笔载:“箨庵与人谈及西楼记,辄有喜色。一日,出饮归,月下肩与过一大姓门,其家方燕宾,演《霸王夜宴》。舆人云:‘如此良夜,何不唱“绣户传娇语”,乃演《千金记》耶!’箨庵闻之,狂喜,几至坠舆。”吴之纪《春日袁荆州过访百花洲口占二绝》云:“契阔经今两白头,建牙吹角古荆州。东山啸咏《西楼梦》,故国重逢话昔游。一曲方成传乐府,十千随到付缠头。当时记得轻分手,王粲高楼鹦鹉洲。”《西楼记》为一时所重如此。

龙氏有《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新灌园》、《酒家佣》、《女丈夫》、《量江记》、《精忠旗》、《双雄记》、《万事足》、《萝磊记》、《洒雪堂》、《楚江情》(即《西楼记》),皆取近时名曲,再加删订而成,颇称善本。

《呜凤记》《河套》一折,脍炙人口;然白内多用骈俪之体,颇碍优伶搬演。上场纯用小词,亦新耳目;但多改用古人名作为之,大雅所弗尚也。至《争宠》一折,赤肚子不上场,只用道童答应,省却许多头绪。在俗手必于末折作神仙示现报应,又多一番结束矣。

集牌名成曲,最难自然。《明珠记》《煎茶》折【长相思】云:“念奴娇,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江秋色饶。月儿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汉宫春信悄。”运用自然情致。《春芜记》《阻遇》折偶一为之,颇觉新异。至《鸣凤》之状子、《精忠》之头,虽皆集曲名而成,然支离牵扯,不足数矣。﹡

《玉茗四梦》,《牡丹亭》最佳,《邯郸》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则强弩之末耳。

《南柯》《情着》一折,以《法华普门品》入曲,毫无勉强,毫无遗漏,可称杰构。末折绝好收束排场处,复尽情极态,全曲当以此为冠冕也。

《牡丹亭》对宋人说《大明律》,《春芜记》楚国王二竟有“不怕府县三司作”之句,作者故为此不通语,骇人闻听;然插科打诨,正自有趣,可以令人捧腹,不妨略一见之。至若元人杂剧,凡驾唱多自称庙谥,如汉某帝、唐某宗之称,真堪喷饭矣。

《琴心记》《荣返》折红衲袄曲“捕鱼翁错认酒家敲”,又“怎许诗人带月敲”,一曲两用敲韵。《明珠记》《禁怨》折,一曲两用“怨”韵,《荆钗》《堂试》折,亦一曲两用“钱”韵。

明曲出目多四字,国朝多二字。惟《东郭记》皆用《孟子》语为之;《玉镜台》则或二字,或三四字,参差不一,盖变例也。

《怀香记》《佳会》折,全落《西厢》窠臼。而《解袍欢》、《山桃红》数曲,在旁眼偷窥,写得欢情如许美满,较十二红正不啻青出于蓝而过于蓝。余尝谓:“小姐多丰采,君瑞济川才”,为元曲中之最庸恶陋劣着,缘落想便俗故也。

《紫钗记》最得手处,在《观灯》时即出黄衫客,下文《剑合》自不觉突,而中《借马》折避却不出,便有草蛇灰线之妙。稍可议者:既有《门楣絮别矣》,接下《折柳阳关》,便多重迭,且堕恶套;而《款檄》折两使臣皆﹡不上场,亦属草率。

《金雀记》苦无丑、净,至强以左太冲、张孟阳当之,亦不善挪虚步,阅之辄不满人意。

《荆钗》曲白都近自然,惟《赴试》折家国离情,路上自不必向朋辈喁喁绪语,且末、净合唱“蒙嘱咐,牢记取,教我成名先寄数行书”,又居然与王十朋心事关照,殊嫌着相。《焚香记》《寄书》折,关目与《荆钗记》大段雷同。金员外潜随来东,孙汝权亦下第留京,一同也;卖登科录人寄书,承局亦寄书,二同也;同归寓所写书,同调开肆中饮酒,同私开书包,同改写休书,无之不同,当是有意剿袭而为之。

曲有覆述上文,仍袭用前曲,如《西厢》之《锁南枝》,《焚香》之《玉交枝》,皆不复增减一字。

《浣沙记》第十三折之《虞美人》、第十五折之《浪淘沙引》,皆窃古人名词,改易数字。虽与本曲情节相同,按之原词,究多勉强。其十三折《羁囚石室》,以间一曲篇一日,关目尤欠分明也。

《双珠记》通部细针密线,其穿穴照应处,如天衣无缝,具见巧思。惟每人开口,多用骈白,头面雷同,且中有末尽合口吻者,乃为美玉之玷。

《明珠记》《别母》折老旦曲云:“正忆情人在纲笼,又伤娇女去漂篷。”情人二字,施之白头两老,称谓甚怪。作曲者偶然失检,便予人可拟,可见此道,一字不容苟下也。﹡

猜你喜欢
  曹组·唐圭璋
  卷二·阮阅
  巧对录卷之五·梁章钜
  ◆筠溪老衲圆至(筠溪牧潜集)·顾嗣立
  ◆知非子方夔(富山懒稿)·顾嗣立
  第三幕 第一场·老舍
  ●卷二·毛奇龄
  卷一·詹安泰
  卷三十一·唐圭璋
  卷二·吕诚
  卷十九·陈起
  御选宋诗卷四十一·康熙
  御选宋诗卷一·康熙
  第十九回 天子爱妃齐夺翠 姐儿嫖客共含羞·蒲松龄
  8.杂言歌行三首·施蜇存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胡文学

随机推荐

  • 古诗镜卷十三·陆时雍

    钦定四库全书 古诗镜卷十三 明 陆时雍 编 宋第二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以祖父并葬始宁县遂移籍会稽晋孝武时袭封康乐公累迁黄门侍郎时宋公位相国以为从事中郎迁世子左卫率及宋受禅降爵为侯起为散骑常侍转太子左卫率

  • 第十三歌 山歌要唱好私情·刘半农

    山歌要唱好私情,买肉要买坐臀精。(下略)

  • 提要·袁华

    【臣】等谨案玉山纪游一巻元顾瑛纪游倡和之作明袁华为类次成帙者也所游自昆山以外如天平山灵岩山虎邱西湖呉江锡山上方山观音山或有在数百里外者总题曰玉山游非一人而瑛为之主游非一地而往来聚防悉归玉山堂也每游必有

  • 卷一百二·陈邦彦

    钦定四库全书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卷一百二目録兽类八骏图【唐杜荀鹤】八骏图【唐罗隐】观八骏图【唐刘义】八骏图诗【唐元稹】题八马图【宋范浚】八骏图【元吴澄】八骏图【元虞集】姚少师所藏八骏图【明曾棨】赵松雪八骏

  • 卷二百九十三 元豐元年(戊午,1078)·李焘

      起神宗元豐元年十月盡其月   冬十月壬寅朔,觀文殿大學士、集禧觀使王安石言:「江東轉運判官何琬奏江寧府禁勘臣所送本家使臣俞遜侵盜錢物事已經年,呂嘉問到任,根治累月,案始具。今深恨俞遜躀異,故加以論訴,不干己罪。

  • 卷之三百·佚名

    监修总裁官经筵日讲起居注官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管理户部事务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管顺天府府尹事务随带加五级纪录十八次臣贾桢总裁官经筵讲官吏部尚书镶蓝旗汉军都统管理新营房城内官房大臣

  • 卷之一百一十二·佚名

      监修总裁官光禄大夫太保兼太子太傅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二等伯加四级臣马齐光禄大夫经筵日讲官起居注少保兼太子太保保和殿大学士仍兼管吏部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事加二级又加一级臣张廷玉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太子

  • 第二九○移光绪八年四月十一日一一七○七--一·佚名

    基隆分府徐,移解新埔街民翁东友夫妇,请新竹知县取具的实铺户保结移覆移文 关防 台北府分防通判之关防私记八年四月十七日到四月廿日发办钦加同知衔、基隆分府徐为移请事。案据民人林红毛喊称:「伊姊

  • 卷五十一·苏辙

    钦定四库全书古史卷五十一      宋 苏辙 撰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八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晋阳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 卷七·佚名

    成吉思听了巴歹、乞失里说,就那夜对附近可倚附的伴当每说知,将家内物件弃了,遂往躲于卯温都儿山阴去处。行时,教者勒蔑做后哨,哨望着。至明日午后,于合剌合勒只惕额列惕地面歇息。中间,有阿勒赤歹放马的赤吉歹等来报,自卯温都

  • 孔纬传·刘昫

    孔纬字化文,山东曲阜人,是孔子的后代。他的曾祖孔岑父,最后官位为秘书省著作佐郎,是谏议大夫孔巢父的哥哥。祖父孔癸戈,最高官位是礼部尚书。父亲孔遵孺,最终官职为华阴县丞。孔纬少年时已成孤儿,依靠同宗族的叔伯孔温裕、孔

  • 王弼传·张廷玉

    王弼,原是定远人,后迁徙到临淮。擅长使用双刀,有“双刀王”之称。最初结交乡里豪杰,倚仗三台山树栅自保。过了一年,率领部属归附太祖。太祖了解他的才华,命他率部宿卫。他率部在湖州攻破了张士诚的部队,攻取了池州石埭,攻占婺

  • 卷二百六十三·杨士奇

    <史部,诏令奏议类,奏议之属,历代名臣奏议>钦定四库全书历代名臣奏议卷二百六十三明 杨士奇等 撰理财唐宪宗即位後因德宗府库而性俭约节用四方进奉并破刘辟李錡没入及于頔王锷进献钱帛盈溢充积内藏学士李绦尝从奏谏

  • 卷六·诗汇·李贽

    〔凡八十六题,计一百四十八首〕【四言长篇】读书乐并引  曹公云:&ldquo;老而能学,唯吾与袁伯业。&rdquo;夫以四分五裂,横戈支戟,犹能手不释卷,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虽然,此亦难强。余盖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视细

  • 卷一·黄道周

    钦定四库全书榕坛问业卷一明 黄道周 撰甲戌五月十有六日榕坛诸友防于芝山之正学堂坐定发端便以格物致知物格知至为第一要义云此义明时虽仲尼子渊坐晤非远此义不明虽祖朱祢陆到底不亲诸贤寂然未有问难仰视屏间有李见

  • 与竺摩书(二通)·太虚

    一竺摩慧鉴:来信并各诗,均阅悉,殊为喜慰!此时出版刊物,港澳为易,但邮递甚难,故潮音不拟迁移,只得在后方勉延残喘。余暂住缙云,藉应时变。弘师六秩征文启事,已付登,勿念。如晤剑老,便为致意!华院希力促芝峰代主,汝亦参加!自由史观甚简

  • 王家营志·张震南

    记述淮安历史上漕、河、盐、榷、驿等方面内容的专志

  • 周易经传训解·蔡渊

    二卷,宋蔡渊著。朱彝尊《经义考》作四卷,佚一卷,存三卷。而此本唯存上、下经,名《周易卦爻经传训解》。董真卿《周易会通》说此书以《大象》置卦辞下,《小象》置各爻辞后,皆低一格别之。此本与之合。但书名多“卦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