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仁宗朝,谏官累言:“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器。陛下眷意不替者,得非执中尝于先朝乞立陛下为太子耶?先帝二子,而周王已薨,立嗣非陛下而谁?”上曰:“非为是。但执中不欺朕耳。”嘉祐中,文潞公、富郑公为相,刘公沆、王公尧臣为参政,议立皇嗣,事秘不传。永丰中,三公已薨,独潞公留守西京。召赴阙,恩礼隆厚。及还,上作诗送行,有“报在不言功”之句。乃知丙吉而后,如潞公者,非特谨厚得体,可格九重,亦恐谗间小人如阴螫执中者,借以为口实耳。
杜舍人弱冠成名,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常与同辈城南游览,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与之语,玄言妙旨,咸出意表。问杜姓字,又问修何业,傍人以累捷夸之,顾而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家在城南杜曲傍,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郑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有妓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毋乃得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常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跃起,喜不自胜。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言。韩退之三子,绾、衮皆擢第,衮为状元。退之名若山斗,而不闻世有状元衮者,史亦缺之。以此知科名难恃也,而况不足以惊黄面头陀、红颜女子乎?
绍兴二年,虏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毁甚众。王荣老尝官于观州龙官,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有,止有黄麈尾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石砚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有鲁直草书扇头子,题韦应物诗曰:“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取视,恍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夫文人翰墨,即盗贼、鬼神且不能忘情如此,后世嫉贤如仇,讳文若祟,岂别具一肺肠耶?
邵伯温少时,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生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刘壮舆尝摘欧阳公《五代史》之讹误为纠缪,以示东坡,东坡曰:“往岁欧阳公著此书初成,王荆公谓余曰:‘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余固辞不敢当。夫为史者,网罗数十百年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能无小得失?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余闻之师云:“未读尽天下书,不可轻议古人。”然余谓真能读尽天下书者,益知古人不可轻议。后生哓哓,只为不遇苏邵两先生垆埵,然究竟坐胸中书少耳。
白乐天一帖云:“庐山自陶谢洎十八贤已还,儒风绵绵,相续不绝。贞元初,有符载、杨衡辈隐焉,亦出为文人。今其读书属文,结草庐于岩谷间者,犹一二十人。即其中秀出者,有彭城人刘轲。轲开卷慕孟轲为人,秉笔慕扬雄、司马迁为文,故著《翼孟》三卷、《豢龙子》十卷,杂文百余篇。而圣人之旨,作者之风,虽未臻极,往往而得。予佐浔阳三年,轲每著文,辄来示予,知轲志不息,异日必能跨符杨而攀陶谢。轲一旦尽赍所著书及所为文,访予告行,欲举进士。予方沦落江海,不足以发轲事业,又羸病无心力,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因援纸引笔,写胸中事授轲。且曰:‘子到长安,持此札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翰林杜十四拾遗、金部元八员外、监察牛二侍御、秘省萧正字、蓝田杨主簿兄弟。彼七八君子,皆予文友。以予愚直,尝信其言,苟于今不我欺,则子之道庶几光明矣。又欲使平生故人,知我形体已悴,志气已惫,独好善喜才之心未死。去矣去矣,特此代书。三月三日乐天白。’蒋侍郎家有杨文公与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纸,有折痕。其略云:“昨夜有进士蒋堂,携所作文来,极可喜,不敢不布闻,谨封拜呈。”苏子瞻曰:“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世言文公为魏公客,公经国大谋,人所不知者,独文公得与。观此帖,不特见文公好贤乐士之意,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补于公者亦多矣。吁!王公不下士久矣,有耳不闻,有睛不转,有口不嘘,有手不援,此讵可令香山、眉山两长者见也。
中黄先生云:“明不触物。”此言极有味。若洞然烛他人之恶,不随他转而已。此外,不宜发明太尽,恶讦为直是也。但当生大慈怜悯心,方便譬喻,引之归于正道。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若忿嫉于顽,极口攻之,则是与之修怨,何取其为明哉!玉真先生云:“大凡人自己本来福积不厚,肆口又无忌惮,愈见薄福。”要见薄福证验,若平生数奇多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故谮人翩翩,啬夫喋喋,非有冥祸,则有奇穷。而吕公著约识精言,孙奭议论有根底,韩琦明足以照人之奸,未尝形诸词色。真大人相也。
吴文肃公子璟,素以坚挺有气节,韩魏公亦称之。及幕府有阙,门下有以璟为贤者,公曰:“此人气虽壮,然包蓄不深,发必暴,且不中节,当以此败。”置而不言。不逾年璟败,皆如其言。杜正献公,有门生为县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县令不足施,然切当韬晦,无露圭角。不然,无益于事,徒取祸耳。”门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诲某以此,何也?”公曰:“衍历任多,历年久,上为帝王所知,次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今子为县令,卷舒休戚,系之长吏。长吏之贤者固不易得,若不见知,子乌得以伸其志,徒取祸耳。予非欲子毁方瓦合,盖欲求和于中也。”余谓子弟曰:“此言味做涉世语,便是老乡愿;味做用世语,便是古大臣。”
胡忠简贬谪,李弥远赠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节之士,犹未及道,宜更进步。”又曰:“子厚居柳筑愚溪,东坡居惠筑鹤观,若将终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择地而安。”夫万里投荒,孤身御瘴,人生至此,那复可堪。今圣朝宽大,被谪命则讨差而归,闻除书则投袂而出,此亦士大夫不幸中之幸也。然古人则反有以此锻炼一生者。黄鲁直《答刘文学诗》云:“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问君底事向前去,要试平生铁石心。”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丽,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坡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夫山谷天生铁汉,若柔奴儿女子,乃能如是,使羁人迁客闻其言,真可谓炎海变清凉也。
白居易云:“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以向者窃时之名已多,又欲窃时之富贵,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陈抟尝戒种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名动天阙。名者,古今美器,造物所惜。名之将成,有物败之。”放晚节果以侈饰,遂丧令闻。甚矣!名之可畏也,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甚且无疾而早衰,非罪而得谤,角摧齿缺,骨竭翠销,熟非名为的而招之射哉!故啖名不如逃名,逃名不如无名。
汉马武为苏茂、周建所败,奔过王霸营,大呼求救。霸乃闭营坚壁,军吏皆争之,霸曰:“茂兵精锐,其众又多,吾吏士心恐,而马将军与吾相恃,两军不一,此败道也。今闭营固守,示不相援,贼必乘势轻进,马将军无救,其战自倍。如此,茂众疲劳,吾乘其敝,乃可克也。”已而果然。鞠咏受知于王化基,及王公知杭州,咏擢第,知仁和县,公属吏也。将之官,先以书及所作诗寄王公,以谢平昔奖进,今复为吏,得以文字相乐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礼,课其职事甚急,鞠大失望。于是不复冀其相知,而专修吏干矣。其后王公人为参知政事,首以咏荐,人或问其故,答曰:“鞠咏之才,不患不奋,所忧者气俊而骄。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嗟乎!此二事,为人最彻,知己最深。悠悠道路,其谁解者?
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云:“吾百年之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后经世变,余胤竟不能守,花卉芜绝,怪石名品,俱为洛城有力取去。记所云者,只足贻达人笑。范文正公在杭州时,子弟以公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以为逸老地。公曰:“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吾屋也。吾今年逾六十,来日无几,乃谋治第树圃,顾何时而居乎?吾之所患,在位高而难退,不患退而无居也。居固易得,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岂有诸已而后为乐耶?”张叔夏过钱塘西湖庆乐园,赋《高阳台》,词序云:“庆乐园,韩平原之南园也。戊寅岁过之,但有碑石在荆棘中耳。”词云:“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又却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林。”嘻!读叔夏词,要知有园者,仍未尝有园。读文正语,要知无园者,仍未尝无园。如李卫公平泉痴泪,正不必如霰矣。故王珣舍虎丘为院,王维舍辋川为守寺,真可谓具身后眼者。
胡端敏云:“信而未孚者,多言也。正而未谅者,多戏也。”余检点多戏之病,又往往从多言中来。此不惟不见谅于君子,而甚且有重得罪于小人者。刘攽、刘恕同在馆中,刘攽一日问恕曰:“前日闻君猛雨中往州西,何耶?”恕曰:“我访丁君。闲冷,无人过从,我冒雨往见也。”攽曰:“丁方判刑部,子得非有所请求耶?”恕勃然大怒,至于诟骂。攽曰:“我偶与子戏耳,何忿之深也?”然终不解,同列亦惘然莫测。异时方知,是日恕实有请求于丁,攽初不知,误中其讳耳。元祐中,黄鲁直先生与赵挺之俱在馆阁,先生意常轻之。赵尝曰:“乡中最重润笔,每一志文成,则太平车中载以赠之。”先生曰:“想俱是萝卜与瓜齑尔。”赵衔之切骨。其后挤排不遗余力,卒致宜州之贬。夫士大夫在庙堂之上,言模行楷,岂宜以媟语抵罅人,如刘攽、黄鲁直可鉴也。卫武公之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余谓即善谑二字,亦可抹杀去。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范祖禹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祝曰:“勿令范十三知。”然则未能抹去戏谑者,得一二畏友束之,足矣。
唐穆宗时,崔发殴曳中人,因系狱,不以郊赦原。台谏李勃、张仲、方伦申救,皆不听。李逢吉从容言曰:“崔发殴曳中人,诚大不恭。然其母年八十,因发下狱,积忧成疾,陛下方以孝治天下,所宜矜。”上愍然曰:“比谏官但言发冤,未尝言不恭,亦不言其有老母,如卿所言,朕何为不赦之。”即释其罪。东坡下御史狱,张安道上书救之,令其子恕至登闻鼓院投进,恕徘徊不敢投。久之,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吐舌色动。人询其故,不答。其后子由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之,子由曰:“独不见郑昌之救盖宽饶乎?其疏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正是激宣帝之怒尔。宽饶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乃再讦之,是益怒也。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安道之疏,乃云:‘其实天下之奇材也。’独不激人主怒乎?”刘器之尝云:“是时救东坡者,宜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方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畏义,疑可止之。”余曰:“此谓止骂所以助骂,助骂所以止骂。凡家庭乡党皆然,不独谏法也。”
宣子赵盾举韩厥,其仆乘车于行,厥执而戮之。宣子谓诸大夫曰:“二三子贺我矣。吾举厥也忠,吾乃今知免于罪矣。”晋崔洪为左丞,荐危诜以自代,后诜劾奏洪曰:“惟官自视,各明至公。”洪闻其言而重之。呜呼!此宣子、崔洪之所以旷绝一世也。虽然,门生之于举主,大过则绝之,小过则掩之可也。挽逢蒙之弓,射含沙之矢,安乎,不安乎?东汉郑弘,字巨君。为太尉时,举主第五伦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见,弘曲躬自卑,帝问其故,遂听置云母屏风,分隔其间。由此以为故事。萧遘与王铎并居相位,帝尝召宰相,铎年高,升阶足跌,踣勾陈中,遘旁掖起。帝目之,喜曰:“辅弼之臣和,予之幸也。”谓遘曰:“适见卿扶王铎,予喜卿善事长矣。”遘对曰:“臣扶王铎,不独事长。臣应举时,铎为主司,臣亦中选门生也。”上笑曰:“王铎选进士,朕选宰相,于卿无负矣。”遘谢而退。夫古人之待举主如此。柳子厚云:“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白乐天云:“商山老皓虽休去,终是留侯门下人。”世道之薄久矣,士大夫当日诵此言。
刘器之谪潞州时,小人有为部使者,郡中事无巨细皆详考,竟不得其纤毫。至过往驿券,亦无法外者。部使者亦叹服之。东坡告王定国,薄俗好检点人,小疵不可不留意。东坡曾伤于虎,老更事变,遂能为人言之。从来士夫以小疵累大德者多矣,若使日慎一日,岂怕有人来点检耶?
唐德宗时,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而帝心始疑,不复倚仗文臣。周世宗违众破北汉,自是政无大小皆亲决。夫用人听言,自古帝王之治天下,惟此二着。不信人,则颠倒在手,而忠佞不分。不信言,则裁夺任心,而利害莫决。此天下之大害也。然此当责之君乎,臣乎?品格不重,朝廷安得而不轻?议论不确,圣明安得而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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