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汉中道上
在长安驻守的时代,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所统带的部队中干部分子良莠不齐,而好的干部人才尤其不够。这使我在办事上感到很大的痛苦。
那时第一团团长是杨桂堂,五十余岁,外号叫做杨傻子。这人老于世故,无是无非,任凭人家对他说什么,他都是好好地回答着。又加利禄心太重,一心只算计着高官厚禄,如何讨长官的喜欢,如何能升官发财,他就如何做。什么国家人民,他都是不管的。我同他相处了两年,时常见面、谈话,但始终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肺腑里的真话。第二团团长是何乃中,别号叫做芳谭,广东香山人。为人忠诚,满清最末一次的武进士,保定保府学堂毕业。他习的虽是武科,却能写作极流畅的文字,品行学问都是好的。只是不赞成革命,遇事过于慎重,不敢冒险。参谋长是宋子扬,日本士官学校炮兵科毕业,知识经验都很丰富,称得起一位干练有为的人物。少校参谋是蒋鸿遇,河北省人,保定军官协和第一期学生,学骑兵,曾在云南当过骑兵营长,与蔡松坡相熟。为人机警干练,足智多谋,韬略上尤远在当时一般人以上。上尉参谋是刘郁芬,字兰江,河北清苑县人,速成军官学校学生,忠厚老实,谨严稳重,做事很少有失察的时候。第一团第一营营长周心静,西什库学兵,做事很想要好,但可惜不喜欢读书,气量太窄。第二营营长杜占鳌,山东青州府人,性情方面有山东人的特质,耿直忠诚,方正不苟。第三营营长孙振海,就是上面提过的那位“孙气”。这人火性太大,心浮气躁,始终没有什么大建树。第二团第一营营长陈正义,言行稳练,学识也很好。第二营营长董士禄,学识无多,性情油滑,无是无非,一味地只想升官发财。第三营营长王某,安徽蒙城人,一个大字不识,出身于地方上的巡防营,没有在正式军队里受过训练。炮兵营营长杨某,好像染有嗜好,整天委靡不振,因此办事也提不起精神,只是因循敷衍。骑兵营营长刘某,嗜好太多,利己心特别重,从他的身上,我找不出一丝半点像有为的军人。—这就是我那时的一般干部。从质与量两方面看,都难使人满意。综合起来说:第一是缺乏朝气。他们大多因循苟且,并没有替国家人民做一番事业的抱负和决心。如何才能提起朝气,想来真是不容易。第二是不爱读书,不但新书不读,旧书也不读,科学方面的书不读,普通的书籍亦不读。终日懈懈沓沓,毫无求长进的心。第三,他们都有一点来历。比如,杨桂堂和段祺瑞即有关系,常常给段送礼、写信,拉拢得很亲密。宋子扬和徐又铮有亲戚的关系。其他各人,也都无不有一点来历。因此办事要振作,动辄得咎,处处掣肘;不振作,则又自觉对不住自己良心,对不住人民国家。
那时共和初肇,袁世凯独揽大权,政府的组织以及一切措施,都渐渐叫人大失所望。我每天从报纸上、从各地朋友的通信上,得来种种消息,使我一天天明白到国家再上轨道,人民解除苦痛,距离得还很遥远,前面正不知有多少艰苦的路程,有待于我们的努力。我是一个行伍出身的人,常常感觉自己读书太少,学识不足,而且所读的书,又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套旧东西。以此来应付这激变期的中国社会,时时显得格格不能相入。中国旧有的政治哲学,我渐渐觉得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正与补充。有时甚至觉得我以前读书几乎都是走的冤枉道路。但是时局越艰难,心情越彷徨,我向前干的决心却越发坚定。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总觉得自己没有灰心颓志的余地。为要担负起我所憧憬的使命,健全我所统带的部队的干部,实在是刻不容缓的。就在这种客观与主观的要求之下,我决定成立一个模范连。当以李鸣钟为模范连连长,过之纲任排长,选用石友三、葛金章等为头目,田金凯、冯治安、吉鸿昌等为士兵。科目除基本教练、体操、拳击、劈刀等而外,还有战术原则和应用战术等。宋子扬、刘郁芬、何乃中、蒋鸿遇等为教官。全连共有一百三十人,大家很显出蓬蓬勃勃的气象。当时我对这个模范连,只希望做到使他们能自发地愿为国家人民奋斗牺牲,因此尤注重政治教育,每天集合讲话,我统是按照这个目的灌注阐发。
我们一面在长安努力训练,一面奉命派出队伍到各地驻防。其中赵冠江一营驻武功县。一次,赵营长接得本地人报告,说他们村子里到了土匪。赵即率队往剿,把村子团团包围起来。不料土匪却已逃了。赵仍不肯罢休,于是挨家挨户地搜查,缉拿嫌疑人犯和留下的枪支。当时却在民家搜出许多烟土,赵一一予以没收,并令百姓代为挑送。这一下,弄得百姓非常怨恨,纷纷到省城告状。我查明了这事,气愤难言,立刻将情由呈报陆将军,赵冠江撤差,换杜占鳌接任。这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从这件事上,我益感觉到好的干部分子的迫切需要,同时也深深认识到不良环境的可怕。因为那时陕西的情形窳败之极,基础薄弱的干部们,置身其间,耳濡目染,一旦离开了长官的训导,就不知不觉地为非作歹起来了。
我在长安驻军期间,目见许多情形,都很使我觉得痛心疾首。我顺便说几件,以见一斑。第一,就是关于查大烟的事。督军署的参谋长、副官长三四个人勾结起来,满处搜查大烟。查得一两土,罚洋一元,烟土充公。搜得的土,都用大箱子装钉,派人押着,一车车运往北京、天津贩卖。算算这个账吧,每两土罚一元,又把土收去贩卖。一方面是受着双重的剥削,一方面是坐得双重的横财。只此一件事,就把人民弄得含恨刺骨。第二,就是乡亲用事。参谋长葛某是蒙城人,副官长李某是蒙城人,……他们打成一片,恣意胡为。这样的情形给局外人看着,已经够碍眼的了,然而意犹未足。副官长李筱芬等又上条陈,索性公开要求大用乡亲。当时因有“口里会说蒙城话,腰中就把洋刀挂”之谚,以为讽刺。督军后来的失败,正就在这种事上种下了根由。关于用人的事,我们一定先问贤不贤,不问亲不亲,只问能不能,不问乡不乡。若是违反了这个原则,则弊病丛生,害人害己,必无好的结果。第三,姑息养奸,也到了使人诧异的程度。如一天我们去见督军,大家坐着谈话。当时有一个人走到督军面前,嬉皮笑脸地说:“报告督军,这里有一件事可以大大地发财,给督军说说好吧?”督军毫不生气,慢慢笑着回言道:“在我的眼里,也看不出哪是好人,哪是坏人。可是想来见人就说发财的事的,总不是好人吧。”那人反而很得意,仍旧嬉皮笑脸地说着。看看督军一句话也不斥责,使我惊讶极了。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居然以至于此!若不是我亲眼看见,谁说我也不会相信的。又比如当时有所谓收揽门生的事。陕西第二混成旅旅长奉献二万两烟土,以为拜仪,而对方居然收受。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后来长安兵变,缴督军械的就正是这位旅长。还有督军左右的一批大贤小贤们,有的是西洋留学生,有的是东洋留学生,有的是将弁、武备、速成或讲武堂的学生。他们因为出身不同,来历不同,就各自成派。有所谓土派、洋派、东洋派、西洋派等,终天争着官大官小,钱多钱少,或则吸烟打牌,吃喝玩乐。彼此之间,互相造谣,互相攻击,总是要抢官做,要发大财。青年人如此生活着,而督军毫不过问。
这些事,我是没法看得过去的。那时第十五旅旅长贾焜亭(名德耀,日本士官学生,平日手不释卷,笔不停挥,颇有学识眼光)对这些情形也总是摇头,和我抱同样的感想。我们不自量力,忍不住常常要在督军面前说说。比如拿烟土的事,我们苦苦地劝说,总是说不动。以后甚至我们去了,左右使我们不能见面,把我们引到客厅里,叫个人陪坐着,使我们无从说起。又比如那批肮脏的大贤小贤们的情形,我们每次到督军署,也总要忍不住说几句。后来他们一见我们来了,就骂着说:“混账又来了!”不久,我和贾焜亭都被派赴外县各地巡视。贾和我说,这是有意差使我们出来,免得碍他们的眼。
顺便再在这里说一点那位副官长李筱芬的事。这人我在北京的时候原就认识。那时他也住在京防营务处。我每次到那儿去,都要遇见他。他说话满口新名词,表面上似乎很有学问,其实肚子里浅薄得很。穿一身时髦的绸缎衣服,涂满一脸雪花膏,头发梳得精光,鞋袜也都挺考究。大概他之所以得势,也许就因为这些缘故。那时他已染上鸦片烟的嗜好,常和秘书长刘某在一起躺灯,不过还不好意思公开。见了人,特别是我,就把大烟藏起来,怕人家耻笑他。我有时劝劝他,他总还在口头上接受。从这一点看来,证明他那时还有点羞耻观念,还有去恶迁善的可能。不久,他就飞黄腾达起来了,在烂泥里滚久了,前后就判若两人了。我在长安遇见他时,他竟恬不知耻地把各种烟土拿出来给我看,并且将熬好的几大瓷缸(每个一尺多高)烟膏指给我说:“这是川土,那是北土,那是云贵土。”言下神色飞舞,得意之极。后来又听说娶了两房姨太太。可是等我走到褒城的时候,就接到他的讣闻了。死时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岁。军中有句俗谚说:“鸦片、烟、酒、姨太太,三个星期进棺材。”李筱芬完全应了这句话。对于这个人的一生,我常常感慨不已。腐恶环境的害人,有这样的可怕!我记叙这个人,对于今日一般少年得意的朋友,或许可以有些帮助吧。
我在长安住到第二年(一九一四)四月间,奉派到各县巡察。走到三原,就接到督军的电报,召我回防。原来四川发生重大的兵变,陕川两省接壤,地方上空气骤见紧张,人心也随之惶惶不安。为防范事变波及陕省,我奉陆将军命令,率部队开驻汉中,借以镇抚陕南。
奉令开拔的时候,同时也奉到改编的命令。原来的第十四旅,改为第十六旅。不久第七师师部取消,十六旅又改为十六混成旅,归中央直辖。有了这个独立团体的存在,使我能够很自由地把滦州革命时代的朋友,重复集合到一起,企图继续那时的革命精神,同恶势力积极奋斗。十余年中,十六混成旅所以始终能在北洋军阀的重重包围之下,久历艰苦,毫不妥协,一直奋斗到底者,皆得力于这时候的改编。
部队出发之前,我们的十六混成旅各出一混成团,举行秋操。这第十五旅,原由中路备补军改编,在河南招募的补充新兵,分子非常复杂,因此纪律不十分好。又加这一向在外剿匪,一直没有约束,更弄得放荡恣肆了。贾焜亭是新到差的旅长,一时也无从整顿。等到和我们秋操时,不知什么缘故,十五旅竟有几人暗带了真子弹,向我们打起来。幸而发觉得早,没有伤人。当即把秋操停止,草草讲评了事。当时情形,至今回忆,犹觉哭笑不得。
我们的部队向汉中开拔,路线是由咸阳经过兴平、武功、扶风、凤翔、宝鸡、秦岭、凤县、风岭、留坝、褒城等地。长安至咸阳,中间隔有一条渭河。渭河两岸都是沙地,夏天大路上不能走车,我们都从高粱地中穿来穿去,寻找小路。当晚就在渭河北岸住宿。这里的河面,水涨时宽可二里许,水浅亦有半里。河水浑浊,很少清澄的时候,这里的渡头名曰“咸阳古渡”。渡河的工具是一种木船,后面没有舵,旁有一个木橛,上套木桨,压水而行,远远看去,宛似菩萨的鞋子一般,这就是这儿渡河的唯一交通利器。时至二十世纪,人家已经用飞机飞船在那里比赛行程速度,而我们的国家,却仍然沿用几千年前原始时代的木船,相形之下,就知道我们民族是怎样的落后了。
我们的部队继续渡河,水手们一面压动木船,口里一面哼着各种古老的腔调。这一个水手哼一声,另外一个水手呵一声,满河里一片哼哼呵呵的呼叫,听来好不热闹有趣。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配合上这种古老的腔调,真可说是古色古香,令人不自觉地仿佛回到几千年前的世界中去了。
过了咸阳古渡,前面一条东西大路,大路以北,是一带望不到头的丘陵。那就是两周的王陵(东周陵在洛阳邙山)。周文王、周武王的陵墓都在这里。陵园的土壤尽呈黄褐,土质也非常干。
马嵬坡在兴平附近,离咸阳有几十里。史载唐玄宗的爱妃杨贵妃,就是在这里自尽的。坡前面便是她的墓地。墓上生着一片白硷,有些好事的人见景生情,巧加附会,说这种硷土,就是杨贵妃生前所用的脂粉变成,人们吃了,可以医治心口痛、头痛等病。这个谣言一传扬出来,地方上的愚民就络绎不绝地到这儿来焚香礼拜,诚心诚意地把墓上的硷土取回家去,给病人吞服。唐明皇和杨贵妃淫乐败国,有什么值得人民崇拜?又怎会有此灵验?百姓的愚昧,以至于此,是多么痛心的事啊!
前行不远,到马刨泉。相传三国时,关公或张飞所骑的马曾拴于此。因为口渴,无处觅水,马忽以蹄刨地,乃得甘泉。这显然都是后人崇拜英雄,巧加附会的传说。兴平过去是武功。武功过去是岐山。再过去就是凤翔。这一段,直至凤翔,都是缺乏水源、缺乏树木。如果沿路栽树,再将渭河之水引来,那就太好了。此种事清朝时代没有人办,民国以来亦不能办,所做的都是一些破坏的事,要到哪年才能谈得上全国普遍的建设呢?(听说现在武功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农学院,由王子源先生主其事。王吃苦耐劳,埋头实干,将来定有很大的成就)凤翔地方整洁,人民殷实。他们衣食丰足,因之文风也很兴盛,弦歌之声,遍地可闻。自我行军以来,像这样的偏僻之地,还很少见过。可是听说不久以后,这里即连年兵燹水旱,匪盗遍地,地方元气大丧。想来那样一个民康物阜的世外桃园,遭受到这样的厄运,也一定顿改旧观了。
由宝鸡至凤县,经过历史上有名的秦岭。此为终南山脉,自甘肃入境,绵亘八百余里,有陈仓、太白、商山等高峰。韩愈的诗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句,可见其地势的险峻。当天晚上,即在岭上搭帐篷住宿。上山的时候,穿的是夹衣;到了山顶,立刻感到寒冷难挡,改穿棉衣还有些不支。“晚穿棉,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真是这地方的特殊气候。从这里又过凤岭,上书“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字样,也是险峻之极的地方。距留坝约十余里,有一座紫柏山,留侯祠即在靠大路的边上。昔汉高祖定天下后,大封功臣,其中张良的功劳最大。汉高祖封他许多地方,皆不要,唯独要了这个留坝。这里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贫瘠之极,人都不懂何故。张良说:“我要了这地方,必无人与我相争。”我曾到那儿瞻仰了一番。那地方很僻静。四围都是高山,走到里边,一种幽古的感觉,蓦地袭上我的心胸。我觉着中国的寺院,委实别有一番恬淡闲静的幽趣,是别的任何场合所没有的。后来我每喜欢跑到偏僻的山林古寺里去,度我的读书生活,正是这种时候给我的印象所启发的。留侯祠正殿上塑有张良的泥像,神气活现,不晓得是出诸哪位名家之手。我在徘徊瞻望之余,不禁起了一种景仰之念,遂撰了一副对联用木头镂刻起来(几年后又换了石刻)。其文如下:“豪杰今安在,看青山不老,紫柏长芳,想那志士忠臣,千古犹留凭吊所;神山古来稀,设黄石重逢,赤松再遇,得此洞天福地,一生愿作逍遥游。”正殿的左侧,有一股澄碧见底的泉水。听说冬夏长流,永无涸竭的时候。我站在泉边,一面看水中的游鱼,一面却想起两千年前的张良的身世。他本是为韩报仇,愤恨秦皇暴虐无道,才有博浪沙的壮举(今河南阳武县东南有故城,即秦时的阳武城,城南即博浪沙)。后来襄辅汉刘邦,伐秦灭楚,奠定天下。在汉室的功勋,他得算首屈一指。但成功之后,不料他竟然隐遁到深山大泽的地方,富贵荣禄,都弃如敝屣。他的心迹的清澈,实在值得人钦服。与他同国同时的韩信比起来,就另有一番风度了。又在祠的前后观玩一会儿,回到老道的客堂里,吃了一碗素面。临走的时候,给老道丢下三块大洋。老道很客气,送给了我一部《素书》。卷首有宋张商英的一篇序文,说黄石公在圯桥送张良的就是这部《素书》,“世人多以三略为是,盖传之者之误也。晋乱,有盗发子房冢,于玉枕中获此书。”云云。书共六篇:多是一些格言式的处世哲学。张商英并在序文中举例说明,张良相汉高祖,那个策略就是用的书中的那句话。比如张良劝高祖封雍齿,就是用的书中“小怨不赦,大怨必生”一句。张良辞封三万户,而只要了留坝,就是用的书中“吉莫吉于知足”一句。虽不免牵强附会,但倒颇有趣味。这书流行的不广,所以顺便一述。
过留坝前行,就是汉高祖入汉中后所焚烧的栈道。今此道已无,行旅都改走鸡头关,路极高峻难行。一面高临绝壁,一面下临深沟,从留坝到褒城,尽多这种险道。沿途烟山万重,壑水急流,真是说不尽的万千险阻。这条路上,人烟特别稀少,几乎可以说不见人迹。原因是从前每有军队从这儿经过,就把当地百姓都抓去抬伤兵,抬官长,连门板也搜个精光。弄到后来,百姓们一听说有兵来了,就赶忙向深山里躲避,以消极的坚壁清野的方法,同丘八爷对抗。这次我们的队伍从这里经过,他们闻讯,前两天早就已经躲远了。
鸡头关石门附近有“玉盆”同“滚雪”两个古迹。玉盆是一湾清泉,水色深绿,中有石块,宛如玉盆一般,在石门上游的山谷中。滚雪,据说是曹操当年行军到此,正值大雪,一时不慎,失足从马上跌滚下去。石门穹里面,有隶书的石刻。拓本流行坊间,所谓《石门颂》的就是。
队伍到了褒城,分驻褒城与沔县两个地方。褒城有褒姒庄,即周幽王的宠妃褒姒的故里。褒姒不好笑,幽王举烽火骗诸侯来博了她的一笑。后来申侯和犬戎攻周,幽王举烽火,诸侯不至,遂因此亡了西周。褒城荒僻之地,竟出了这样一个一笑倾国的褒姒!褒城与沔县相距有六十里,其间有个地方叫黄沙。相传就是当年诸葛亮造木牛流马的所在。我这一路行来,想到当年诸葛亮相蜀伐魏,六出祁山,走的就是这一条路。魏延屡次主张当由子午谷出长安,孔明都不听信。可见从前这一条栈道,一定比较宽敞平坦,不像子午谷的险峻难行。但年代久远,山川变换,情形已大不相同了。
沔县附近有汉丞相武侯祠。我到沔县的那天下午,特地跑到那儿去观光。武侯祠巍峨壮伟,别有一种严肃气象。我到这儿,也撰了一副对联,表示我对他的仰慕。文云:“伊吕伯仲间,岂唯管乐自期,徒夸玉垒经编远;申商名法后,尽遣老韩同传,别觉黉宫俎豆长。”
这里的祠堂庙宇也有道士住守,满身污秽,头发尤其肮脏。和他们谈了一会儿,语言乏味,毫无知识,比起留侯祠的老道,相差远矣。他们倘若也能像留侯祠老道一样,将孔明的文章逸事,印些出来送送游客,那多有意思!我打听他们的出身,原来因为生活所迫,找不着吃饭的门路,都是到了三四十岁方半路出家。这就无怪了。武侯祠南面耸立着青葱的山峦,重叠起伏,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定军山。定军山西是武侯的墓址。墓上有两株桂花树,高达六七丈,时当八月,桂花盛开,清风四溢,香达数里之外。武侯祠过去有马超墓,为石头垒成。上面盖土,四近满是正在怒放的金黄色的迎春花,一条有四五尺长,宛如条条彩带。我停足观玩许久,不禁感叹一番。当年曹阿瞒何等雄武,刘备对之俯首,孙权对之震服,不料竟被这位小将杀得割须弃袍,仅免一死!
我们的队伍到了汉中,川变已经平息,原来的任务不成问题了。于是就加紧训练。
那时汉中道道尹姓程,名柯,号叫仲虞,是一位精干而且勤劳的官吏。我去拜会他,从他的公署大门,一直走到后堂,大门外,大门内,每一室,每一房,以至厨房、厕所,都朴素干净。每天都由他监督着打扫。地段上连一根草梢也没有,这使我感到很大的钦敬。道尹本来是清闲的官职,然而他能勤于治事,不安于清闲。由此一点,即可见其精神。陕南镇守使兼第二师师长张钫,这时也驻在汉中。
汉中的风气与长安迥乎不同。汉中的迷信空气,特别浓厚,迎神赶鬼一类的怪事,普遍地流行着。居民门口上十有九家贴着辟邪的神符,大有百鬼临门的情势。有一个名叫菜园子的地方,迷信尤甚,差不多事事问卦、问卜,到了疯狂的程度。听说当年张鲁在此为吏,以鬼神为统治百姓的工具,想着永远过他的为非作歹、穷奢极欲的生活,而百姓不敢指摘反抗。这遗毒至今不灭,使得汉中的百姓,同鬼神结了不解之缘。这种迷信空气,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打破。
汉中的农民不论是老是少,每至下田锄地的时候,必都穿着大褂,或是半新的,或是破旧的,但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神态很是斯文,好像小学教员一样。这种风气,别地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来历。汉中以西、以南,随地都是稻田,每年出产的稻米,除了供给本地以外,还可以大量地向外运销。汉中沔县一带出产的银耳,也是当地的大宗收入。这儿的银耳非常驰名,销路特别旺盛,普通都以人工种植。其法是把山上正在生长的圆径一二寸的树木砍下来,截成三尺或六尺长短的木橛,五根七根地架在山谷中间,日头曝晒,又经大雨淋漓,相当的期间之后,就长出银耳。稍加泡制,即以昂贵的价钱销行各地。
汉中有两处富于历史意义的地方:一处是拜将台,一处是汉中王的纪念碑。拜将台,人们大概都晓得就是汉萧何月下追回韩信,刘邦将他封台拜将的地方。汉中王碑,是刘备即位汉中王的纪念碑,但可惜碑文早已残缺不全了。
北京帝制的空气,这时已由酝酿而渐成事实。老袁手下的猴子猴孙,用尽了心机,怂恿他早即帝位,以便自己也得封妻荫子,加官进爵。老袁本人,不消说皇帝瘾也早已发作,心里正想着一尝九五之尊的味儿。正在事机微妙的时候,有位美国人名叫古德诺的,发表了一篇中国不适宜于共和国体的妙文。这篇文章,当时的各大报章均经刊载。大意是说,中国的社会人情,极不适宜于共和政体。中国要想走上近代国家的道路,第一是先恢复君主制。并郑重声言,中国如没有大皇帝来管束人民,将会有无穷尽的祸乱出现,永远得不到平静。不晓得这位面包先生,是在美国把自由空气呼吸得厌倦了呢,还是受了丧心病狂的中国官僚的卖弄,竟拿出这样的荒谬言论,来自欺欺人。这篇文章发表出来以后,中国不适宜于共和政体的声浪,高唱入云。一些帝制遗孽,便以此为借口,说外国人也主张帝制了,从而推波助澜。一时全国鼎沸,弄得老袁也兀自狐疑不决。平心而论,袁世凯本人,对于帝制这一着,一直是一面酷欲一尝,一面又戒惧审慎,怕着弄不出好来,反把到手的权位,轻轻断送。但自经这番唱和以后,筹安会应运而生;同时袁克定、段芝贵等又假造一份《顺天时报》,上面专刊一些鼓吹帝制的文章,每日送给老袁去看,说这就是国内的舆论。如此包围,闭塞老袁耳目,老袁信以为真,他的主意也就渐渐坚定了。
筹安会的主要分子为杨度、孙毓筠、刘师培、胡瑛、李燮和、严几道六人。那时报章上常常有六君子之称。筹安会成立之后,花样越来越翻新了。北京市上居然有了所谓公民请愿团出现。每个自称为公民的,手里拿着旗帜,大声呼喊着,向总统府请愿,要求老袁俯顺民意,早日南面正位。连八大胡同的妓女,也组织了请愿团,推举代表,赴总统府请愿,老袁也公然派出代表予以接见。中国真是个奇怪的国家,光怪陆离,什么调儿都能弹出来。民意!民意!多少人都拿钱制造它,来欺害人民,为祸国家,结果自己也葬送了!袁世凯原是一个聪明干练的人,若是没有筹安会等一班利欲熏心的家伙,从旁帮同吹捧,他自己恐怕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来。但反过来说,若是老袁果然真正聪明有为,亦必不致被这些小人所包围。细想起来,老袁毕竟是个糊涂的人!
不久,我在军中便接到段芝贵发下来的《孙文小史》、《黄兴小史》的小册子,里边尽力诋毁中山先生同克强先生。那时每一营发给一百本,每班可分五六本,每天要把它当成正式的功课讲读。我想这大概是北京的一批蠢货们,竭尽了心智想出来的办法。但他们的诡谋是失败的。当时许多官长接到这些小册子,都偷偷地把它烧毁了。虽然有将来考检的命令,但终亦无人理会。我接到了这种小册子之后,一面翻阅,一面不禁无名火起,切齿痛骂段芝贵等的卑劣无耻。他们这种伎俩,事实只有越发增加孙、黄的价值,丝毫不会损害孙、黄等在群众中的信仰。那天我特意召集官长目兵讲话。我说杨度、孙毓筠这些小子们,寡廉鲜耻,卑污下贱,在北京被钱收买,给袁世凯组织了筹安会,扶助他做大皇帝。他们这种办法,不久将要使国家有很严重的祸乱出现。好弟兄们,我们吃的是百姓的,喝的是百姓的,穿的是百姓的,住的是百姓的。我们决不能随波逐流,违反百姓利益。我们要认清是非,万不能受人家蒙骗。讲完了话,我又招集官民谈论这事。
为提高士兵的精神与认识,以担当来日之大难,这时我特意编了一本叫《精神书》,作为军中训练的规范。这书共分三节,凡八十条。第一节为“道德精神”,偏重个人修养方面,如谨言慎行,努力为学等等。第二节为“爱国精神”,阐发牺牲小我,成仁取义的道理。第三节为“军纪精神”阐发军纪的意义。当时我们军队中的新生命,都渐渐的自此培养出来。后来民国十五年又编“革命精神”一节冠其首,共为四节。
我因为驻在陕南,对于外界的消息十分隔绝,对当时的中国大势尚不能有全貌的认识,于是时时刻刻感到苦恼焦躁。这期间,国际间的风云一天险恶一天,历时数年的世界大战,方在发动。中国在国际与国内的复杂情势之下,究竟将走向哪里去?不消说正是我苦思焦虑的中心问题。正在这时,震惊世界的二十一条件,日本突然向中国提了出来,强迫袁世凯在四十八小时以内答复。这一消息传到了褒城,我周身的血液立刻沸腾。当时我虽欲尽力制止这种感情的冲动,但我二十余年来的军人生活,已造成我这样的个性,无论怎样,也平抑不下去,甚至几天连饭也不能下咽。甲午年我随父亲到大沽口修筑炮台,那时一听见说日本人三个字,我心里就生出痛恨的感觉。庚子年我从保定府跑出来,亲眼看见过日本兵端着枪,拿中国同胞当靶子射击,以为笑乐。那时我恨不能一刀砍死几个,以发泄我胸中的激愤。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更进一步,使出了这样的毒辣的手段来,要整个地亡我国家,奴我民族,我怎能不悲恸欲绝?从此我决定了两个斗争的目标,时刻地努力不懈:一个就是要向国内恶势力奋斗,一个就是要同日本帝国主义奋斗。我那时所认定的,是中华民族若想求取生存,不能不打倒国内的恶势力,尤不能不打倒恶势力所赖以存在的日本帝国主义。多少年来的历史,已证实了中华民族的前途,与日本帝国主义的存在,是绝对不能相容的。“九一八”以后,我所以坚决地主张抗日,正是这种历史过程发展下来的必然的结论。
猜你喜欢 列传第六十六 列女·房玄龄 列传第六十 自序·沈约 卷一百十三·列传第四十三·逆臣中·脱脱 卷一百七十三·列传第六十一·张廷玉 卷一六八 陳紀二·司马光 卷二十七·黄以周 卷十六·黄以周 卷五十下·朱熹 卷之九十二·佚名 卷之六十八·佚名 卷之四百二十二·佚名 今献备遗卷十·项笃寿 卷三十·佚名 高祖孝文帝纪·李延寿 孙炎传·张廷玉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