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读胡仔《孔子编年》
胡仔字元任,尝辑诗话,所谓苕溪渔隐者是也。其为孔子编年,乃奉其父舜陟汝明之命。舜陆序其书在绍兴八年,有曰:
孔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者,杂出于《春秋》三传、《礼记》、《家语》与夫司马迁《世家》,而又多伪妄,惟《论语》为可信,足以证诸家之是非。予令小子仔采摭其可信者而为《编年》。
《四库提要》论其书则曰:
自周秦之间,谶纬杂书,一切诡异神怪之说,率托诸孔子,大抵诞谩不足信。仔独依据经传,考寻事实,大旨以《论语》为主而附以他书,其采摭颇为审慎。惟不免时有牵合,尤失于穿凿。然由宋以后,纂集圣迹者,其书众多,亦猥杂日甚。仔所论次犹为近古,故录冠传记之首,以见滥觞所自。
余读其书,采摭颇广,而考订则疏。其所引皆不举其出处,厥为一大疏失。先秦古籍,其可信与不可信,往往相差甚远。睹其书名,即可逆揣其可信之程度。胡氏书既将所引书名全略去,又有所引异书而缀之同条之下,其为牵合穿凿尤甚。并仅有编次,不加考订,更见其疏。盖自《史记 孔子世家》以下撰写孔子传者,惟此为第一部。自朱子出而学术界考订之功遂日臻精密。胡氏书在朱子前,可见滥觞所自,固不得以后人著述体例相绳也。
又其书虽以《论语》为主,而编入《论语》诸章亦备见疏失。举其易见者:如《论语 八佾》篇子入太庙章,胡氏书编入鲁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一。孔子之始入鲁太庙,决当在此以前,并当在年少时,故或人讥之曰鄹人之子。若在孔子五十一岁之年,已在鲁为显仕,或人固不当以鄹人之子讥之。此则细诵《论语》原文而可知其非矣。
又如《论语 先进》篇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章,胡氏书编入鲁哀公十二年孔子年六十九。今按本章当编次于孔子五十岁前初期讲学时,则情辞宛符。今编次于孔子晚年后期讲学之时,则显与《论语》本章原文不合。孔子之问四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知其时四子皆未获用于时。及孔子仕鲁,行乎季孙,子路已为季氏宰。及孔子晚年反鲁,冉有亦已为季氏宰,方大见任用。孔子何为在其后又有如或知尔之问?子路冉有之对,核之在鲁哀公十二年时两人之仕历与地位,遥为不称,此亦细诵《论语》原文而可知其非者。
又如《论语 季氏》篇季氏将伐颛臾章,胡氏书编入鲁定公五年孔子年四十七,此可谓大背情实。此时孔子尚未出仕,子路、冉有方从学于孔子门下,无由先与季氏有缘。何为季氏将伐颛臾,而两人为之先容于孔子。且季路、冉有两人相差二十年,故四子言志,子路序列在冉有之前,而此章冉有转列子路前。又孔子独责冉有,曰:“求!无乃尔是过与?”下文亦冉有独答,可见此事应由冉有负责。若以移列孔子晚年归鲁,冉有为季氏宰,见信用事,而子路亦同时仕于季氏,则情事适切矣。
又如《论语 子张》篇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及叔孙武叔毁仲尼两章,胡氏书皆以编入鲁定公八年孔子年五十。时孔子始出仕,尚未显用,叔孙何为遽公然毁之于朝?抑且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孔子五十一岁时为鲁司寇,子贡方年二十,今年尚仅十九岁,疑尚未从学于孔子。而叔孙之言曰:“子贡贤于仲尼”,可知此章当在孔子晚年,子贡见用于鲁,于外交上屡著绩效,声誉方隆,故叔孙疑其贤于孔子也。
以上皆引用《论语》原文,未经细考,而可显见其误者。亦有引用他书,不旁参之《论语》而误者。如季康子召冉求,胡氏书编入鲁哀公三年孔子年六十。此据《史记 孔子世家》。然《论语 述而》篇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章,是冉有乃从孔子自陈反卫,必无自陈反鲁之事。冉有之归鲁,当在反卫之后,不在季桓子甫卒之岁。据《论语》而《史记》之误自显。胡氏父子知诸家书记孔子行事多伪妄,惟《论语》为可信,而又不本《论语》以证诸家之是非,何耶?
又如孔子与于蜡宾,言偃在侧,胡氏书列此于鲁定公十一年孔子年五十三。其年其事,胡氏本之《孔子家语》及《小戴记》之《礼运》篇。然考《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则孔子五十三岁时子游年仅八岁。孔子五十五岁去鲁,子游年十岁,其时尚未从游。孔子厄于陈蔡之间,子游年亦仅十六,决不遽以文学称。孔子反鲁,子游年二十三,其从游应在孔子反鲁之后。《论语 先进》篇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章,下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十哲,则断非孔子当时之语。若记孔子当时语,则十哲应称名,不称字。即此可证四科十哲乃《论语》编者所附记。子游决不在相从陈蔡之列,更何从侍孔子为司寇时与于蜡之祭乎?至言大同小康,所关何等重大,既不见于《论语》,则《礼运》篇亦属可疑,此不详论。
又如《左氏传》鲁昭公十二年楚子狩于州来一长篇,下附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谿。”胡氏书引以编入孔子二十二岁时。《论语 颜渊》篇颜渊问仁章,孔子答以克己复礼为仁,明是孔子自己语,非称引前人语。孔子以仁为教,乃孔子之最大教义,亦由孔子最先主张。仁礼并举,《论语》屡见,若克己复礼为仁一语乃孔子称引前人语,孔子为何抹去此前人名字不提?又孔子自所发明之重要主张又何在?王应麟《困学纪闻》据《论语》疑《左传》是也。胡氏书引《左传》此条,则何以解《论语》?此乃有关考论孔子学术思想之最大要端,较之何事在何年之编排,其重要性超出远甚,而胡氏不能辨,则其书他处之不能获得孔子生平言行之要领亦可知矣。
胡舜陟序列举《春秋》三传、《礼记》、《家语》及司马迁《世家》,独不及《孟子》。《孟子》亲受业于子思之门人,其去孔子为时不远,又曰:“乃我所愿则学孔子”,故孟子述及孔子,其重要性应尤在《左传》诸书之上。胡氏书殆因《孟子》书中语若无关于其逐事编年之具体需要,遂忽弃不加注意,是亦一大缺失。
《孟子 万章》篇有曰:“孔子之仕也,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又曰:“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此两条发挥孔子进退出处行止之义,大可阐发。胡氏书有称引,无考订,无阐发,此为其书缺失所在。据《孟子》语,孔子在齐未仕,又其去也速,则断无久淹在齐达于七年之久之事。胡氏书编列鲁昭公二十五年孔子年三十五至齐,鲁昭公三十一年孔子年四十一去齐反鲁,前后共七年,其误显然。
孟子语最费研讨者,为“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一语。胡舜陟序谓:“孔子去鲁凡十三年,适卫者五,适陈、适蔡者再,适曹、适宋、适郑、适叶、适楚者一,而复自卫反鲁。”此据《史记 孔子世家》,而实为孟子“未尝终三年淹”一语所误。实则孟子语当通读其上下文,乃指孔子之出仕而言。其先在卫当逾四年,而受禄出仕则不足三年。其在陈亦逾三年,其受禄出仕亦当不足三年。及其再反卫亦滞留逾四年,其受禄而仕果亦不出三年与否,今已不可详定。岂其于卫孝公仅公养之仕,虽亦受禄,与灵公时际可之仕不同,故孟子未尝终三年淹之语,独于其仕卫孝公不严格绳之乎!至于适叶、适楚乃属一事,而胡氏书亦分别编年,其误更不必辨。
要之,胡氏书仅知称引,逐年编列,无考订,无阐发,牵合穿凿,一若全成定论,使读其书者全不见有问题曲折之所在,此其所以采摭虽勤,纵若审慎,果以后起之著述绳之,终为相差犹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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