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十七回 恩庆里马夫打野鸡 普天香嫖客施毒计

作者: 陆士谔

  话说周介山谋着了慎记经租总帐之缺,手面就阔绰了许多。所交一班朋友,都是商界上体面人物。像钱瑟公、王祥甫、马静斋、毛惠伯之流,一般也花天酒地,应酬场中,居然总有他的位子。然而人家到应酬场中来是花钱,他老人家却是来赚钱。你道他用什么手段赚的?原来介山相与朋友,无非是替乃眷拉马。

  他的公馆,就是绝好一座销金窟,恁你整千整万家私,除是不踏进他的门,一踏进去总是个精光完结。他的夫人和两位令抹,这三个人的迷人工夫,就是堂子里久于阅历的婊子,也没有那么利害,真是媚吓俱施,刚柔并用。后来生意兴隆,营业发达,巧宝、凤姑、小燕竟有应接不暇之势。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总不免时有吃醋争风事情。

  介山和乃眷密议了几回,商量个扩充之策。由乃眷建议,叫他纳宠。介山亲到苏州,出重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载回上海。圆房这日,一般也悬灯结彩,设筵开贺,热闹了好多日。从此周公馆有了五面艳帜了。生意愈加兴旺。

  然而一个人的心,总没有满足的。好了还要好,多了还要多。介山生意越盛,心里越愁,愁的是不能发展。后来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出了个改良女总会,维新大台基。这法子真是好不过,痴男怨女,浪蝶游蜂,都当他是个世外桃源,结队成群的赶将来。珊家园周公馆,在玩耍场中闯闯的,提起了几几没个人不知,没个人不晓。

  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像马静斋之类,正幸有着这方便所在,妻女们开了一条生路,家中究也不无小补。所以眼开眼闭,尽着他们去扰。又那里料得到他那位令爱,轧着的姘头,竟是个一毫不拔的小滑头。非特捞不着半个钱,倒反要贴汉,把自己费尽心机骗来的造孽钱,又给人家骗了去。照老辈里评论起来,又是天运循环,一报还一报了。

  自梅心泉、钱瑟公发起了国货会,第一个邀入会的就是周介山。介山入了会,回家竭力劝说他夫人、如夫人、令妹,幸喜一说成功,都劝的相信了。这几位女将一相信,国货会可就得益不浅。世界上势力最大的本属女子,女子里头的势力,姘头女人比了自己妻妄更为利害。周公馆几位女将,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会中有名人物,互相吸引,互相劝告,国货会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这一段功勋,却是周介山半生伟绩,不可埋没的。看官记清。(特笔表扬所谓一善之微必录也。)

  却说正记洋行西崽钱耕心,自与马小姐搭上了手,骗着银钱不知有到多少。马小姐只道他果是买办兄弟,一心一意想嫁给他做老婆,耕心总用滑头手段来对付。每逢提到嫁娶两字,他就支支吾吾,拿别的话来敷衍。

  这日在小房子里碰了面,马小姐又提起这话,耕心照例用别语兜答道:“后天张园要打擂台了,这是上海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想起来必定大有看头。我们国货会里的会长梅心泉先生,是个拳棒惯家,到那时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你可高兴去瞧么?倘然高兴,我就和你同坐着马车去如何?”

  马小姐道:“你这个人究竟怎么样生的?人家好好同你讲正经话,你总把别的话来回我,已经好多回数了。究竞安心同我玩,还是有意不要我?你今天回了我明白,再讲别话。”

  耕心瞧马小姐时,见他粉脸上露出薄怒的神情,两颊红的像着露桃花,水汪汪一对秋波,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做贼心虚,不禁害怕起来,嚅嗫道:“我和你眼前也很好,何必定要嫁娶。嫁娶这桩事,行起来很是费事。”

  马小姐道:“终不然一竟着,成个什么样子。”

  钱耕心道:“不瞒你说,我家里虽是有钱,只都不在自己手里。一举一动,一点子主儿不能做,可又怎样呢。”

  马小姐道:“我可不要听,你难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

  耕心道:“那原要哥哥作主的。”

  马小姐道:“儿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够硬行作主,何况是哥哥。你这没中用东西,见哥哥就这么的惧怕。既然这么着,就应得谨守规矩,为甚又来引诱人家,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我问你,你出来吊膀子,可是奉过你哥哥命令没有?况且婚姻大事,是正正经经的,就向哥哥直说,总也不见会打你耳光的。你惧怕你哥哥,我是不怕的,你就和我一同去见你哥哥。”

  说着,逼着他就要走。耕心发急道:“你不要这样,我有话同你讲呢。不瞒你说,我已经向哥哥说过几回了。”

  马小姐道:“说过最好,你哥哥谅总答应的。”

  耕心道:“不好算答应。”

  马小姐道:“难道竟不答应么?”

  耕心道:“也不好算是不答应。我哥哥因为我不诚实,不肯替我做事情。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个钻戒,后来朋友淘里说得起劲,叉叉麻雀,输了二百块钱,就把这戒子退下来,抵给了人家。直到现在没有钱去赎,嫂子告诉了哥哥,哥哥就说我不诚实。”

  马小姐道:“为甚不早向我说,我穷虽然穷,二百块钱却还拿的出,只把钻戒也吓不煞人,你就去赎来还了他。只要你我成了婚,照老人家遗嘱,向他分家。”

  耕心道:“你这计策好极,我们老人遗嘱,有一张存在族长那里,现在族长齐巧同我哥哥不对,同我却很对。我成了婚,族长一定肯帮我忙。何况成家分产,遗嘱上载写的明明白白,就打官司也不怕他。”

  马小姐道:“你为甚不早点子向我说。”

  耕心道:“那原是我自己不好,我因为在你那里已经借过不少了,不好意思再向你张口。”

  马小姐道:“你也太觉婆婆妈妈了,你我两个人,还分什么彼此。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向你说过几回,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耕心认过不迭。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里,自己立刻回公馆,拿了只金钏臂来,交与耕心,叫他当了抵用。耕心大喜,接着钏臂,就向手上一套,别过马小姐,跨出门,随步所之,顺路行去,刚转一个弯,劈面碰着一个人。那人口称“老耕,你写意哇。”

  耕心抬头,见是费公馆二爷王阿根,和自己在花烟间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识。当下忙道:“阿根哥,多时不碰面了。阿三那里可还去?”

  阿根道:“花烟间么,我现在是不走了。”

  耕心道:“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老相好那里都不去了。”

  阿根正要回答,不提防背后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连问是谁?那人只是笑并不答话。阿根急道:“总是我的儿子,疼惯了你就没大没小,寻起你老子开心来了。”

  那人才把手放开道:“是你儿子的祖太爷呢,你错认了人也。”

  阿根回头,见是钱瑟公的小马夫刘小泉,从前在春泉那里做过的。就道:“我说是我的儿子,果然就是小泉这儿子。那原是我不好,不应宠你的。”

  小泉道:“你们听听,他要做我老子了。试瞧瞧,谁像爷,谁不像爷。”

  耕心假装咳嗽道:“合罕,好儿子,再叫两声。”

  三人一笑而罢。小泉道:“你们到那里去?”

  阿根道:“没有定所,我们也是才碰头。”

  小泉道:“原来都不是一起的,难得难得,我们一块儿走走罢。”

  三人并着肩行。小泉居中,阿根居左,耕心居右。耕心伸手勾着小泉脖子,小泉伸手勾着阿根脖子,三个人勾颈搭背而行。走了一阵,早到四马路汇芳居茶馆。小泉道:“我们喝茶罢。”

  走上扶梯,沿窗坐下,泡了两碗荼。耕心问阿根:“你为甚一竟不出来,好多时不见你面。”

  小泉抢说道:“他家里头有了花样,还要外边来做什么。”

  耕心忙问什么花样,小泉道:“这事我那里知道,须要问他自己的。”

  耕心果然问道:“老根串了什么花样,这几个面前,说说有甚要紧。”

  阿根道:“你去信他呢,满嘴里胡言乱语,狗嘴里那里会有象牙出。”

  小泉道:“真的么,可要全替你说出来,拎起义袋底一倒,相信不相信。”

  阿根恐他真的说出,忙着作揖央告。耕心笑道:“你道我真个不知道么,我也不是木头人呢。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传遍了,那一个不晓得。知己朋友面前,倒还想瞒头藏尾。”

  小泉道:“你真个晓得么?”

  耕心道:“你不信我说出两句你听。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运,在公馆里替他主人代劳?”

  小泉道:“看着着,洋行里是装着德律风的,你们吃洋行饭人,消息所以灵不过。”

  又向阿根道:“你再想瞒人,可是瞒不过了。”

  阿根道:“随你们胡说罢,我横竖没这件事,我王阿根是一竟规规矩矩的。”

  耕心道:“你不要假撤清,小报馆里要上你报呢,你晓得没有晓得。”

  王阿根急问:“真的么?”

  耕心正色道:“那个谎你。”

  阿根听说,吓得额角上汗,一粒粒珍珠相似,连问“可还有法子止住他,可还有法子止住他?”

  耕心道:“你要我止住也不难,只消先把近来情形,详详细细告诉我,瞒一个字,我可就要不答应。”

  王阿根没法,只得道:“姨太太起初与我很要好,现在有了冯小旦,我可就够不上了。”

  耕心道:“姨太太又姘了冯小旦么?”

  王阿根道:“那里只冯小旦一个。这位姨太太自进了我们老爷的门,轧的姘头,屈指算算,差不多有十来个了。他的脾气,真与别人不同。瞧着轧个巴姘头,是稀没要紧的事情,宛如坐回巴马车,吃回巴大菜。这个腻了,就换上那个。那个烦了,再换上这个。有几个连尊姓大名都没有打听明白,已经上手了。”

  耕心道:“这是他没有对意人的缘故,拣来拣去,无非想拣一个中意的。你当他烂污可就识错了。”

  小泉枪问:“老爷怎么不去管他,尽着他混闹。”

  阿根道:“老爷那有不管之理,管他不下又奈何呢。”

  耕心道:“你可能依旧要好?”

  阿根道:“要好是不见得,依旧总算原还依旧。这位姨太太,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有一天老爷在家里头剃头,那个剃头司务王八,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生得雄赳赳,白胖胖,气势很是精壮。姨太大不知怎样,竟会看上了他,老爷一出去,叫我去喊王八来。我晓得他是老毛病发作,却故意问道:‘老爷出去了,还喊剃头司务来做什么?王八是剃头司务呢。’

  姨太太道:‘我怕不知道,要你说,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多问点子什么。’

  我道:‘姨太太明鉴,老爷惹怪起来,家人须担不住这个不是。’

  他把我呸了一口道:‘见你妈的鬼,老爷会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你放刁,想掮出老爷来压制我,我可是怕老爷的人么。我喊王八来梳条辫子,堂堂皇皇,又没有干甚不端事情,就是老爷在家,也不会说什么。你不信,我明天趁你老爷在家时喊王八来,当面梳给你看。女人家梳辫子叫剃头司务梳,现在上海是通行的,又不是我特创。’

  我见他这般说了,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王八听说姨太太要打辫,宛如奉了当今皇帝圣旨,立即拿包上楼。这一条辫足足梳了两个钟头。从此便天天叫王八来梳辫子。老爷一出去,王八就来了。前脚后脚,好似约好着时光似的。”

  耕心道:“上过手没有?”

  阿根道:“那我如何会知道。姨太太梳辫,是掩着房门梳的,房里头又没一个旁人在。”

  小泉道:“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

  耕心道:“后来怎样?”

  阿根道:“不到一个月,又嫌王八腻了,忽地叫小阿和梳辫了。”

  耕心道:“小阿和又是谁?”

  阿根道:“也是个剃头司务,害得王八与小阿和连打了几回架,几几性命开交。”

  耕心道:“你倒能够仍旧,总算你本领不小。”

  阿根道:“这也没什么本领,不过他没有对劲人,想转来原是我缠缠也好。”

  阿根倾筐倒箧,把近来的事情,尽告诉了耕心。问他上报的事,可有法子去止住。耕心道:“你们老爷既然这么的好讲话,就上上报也不妨事。”

  阿根道:“老爷暗里吃亏点子原是不在乎,面子上是坍不落的,究竟场面上人呢。”

  耕心道:“你放心,我已念着符咒,差神将到报馆里,把那张访稿盗来了,他们没有了访稿,拿甚么来登载呢。”

  阿根道:“我可上你的老当,今天总要罚罚你。没的寻朋友开心,这样的寻法。”

  耕心道:“吃个巴小东道,究还吃得起。今天东道算是我的。”

  小泉道:“很好,就去吃。”

  耕心道:“那里去呢?”

  阿根道:“五马路得和馆很好。”

  小泉道:“我们走罢。”

  说着摸出钱来惠过茶钞,三人同出了汇芳居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随步走去,得和馆已在面前了。进门上楼,拣副座头坐下,堂倌过来伺候。耕心要了三壶京庄,又点了四个小碗,两个碟子,偏偏是上市时光,碟子和酒先拿了来,那几个小碗再四不送来。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烦,拿着竹筷敲得那碟子当当怪响,嘴里连喝带骂的道:“这里厨子敢是死绝了么,烧几样小菜,再也烧不出,可要你老子来替你烧。”

  堂倌连声应“来了,来了”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鲜来。风卷残云,一瞬眼就光了。小泉道:“得和馆厨子这样的可恶,待我自己去催。”

  说着,登登登飞一般下楼去了。阿根跷起一条腿,把竹筷敲着桌子,嘴里南腔北调乱唱。忽听楼下争闹声音,反沸应天。楼上吃客,只道是火,争着下楼去瞧。堂倌忙着摇手止住众人道:“不要紧.是打架,不是火,尽管坐着,尽管坐着。”

  阿根听是打架,忙奔下楼瞧时,见小泉和一个厨子互扭着辫子,打成一围。三五个打杂的在那里解劝,看的人嚷成一片。忽听众人嚷道:“巡捕先生来了,巡捕先生来了。”

  小泉方才放手。原来小泉最喜欢吃醋炒青鱼,他奔下来就为催这一只菜。那里晓得灶上刚刚接着一个来碗生意,点的一般是醋炒青色。小泉奔到灶前问:“醋炒青鱼炒好没有?”

  灶上只道是来碗朋友,应道:“在炒呢,瞧见么。”

  小泉向镬里一张,见炒的果然是青鱼。遂道:“油水重点子,醋多放点子,烧的竟这样慢,肚子都饿扁了。”

  灶上不去理他,专门的烧,不一会炒好了。衬着抹布,拿起小镬钌只一倒,倒在一只青花大碗里。小泉此时已候得涎水都挂出来了,见他倒好,忙拿手去接。忽然旁边走上一人,冷冷的道:“对不起,老兄让我自己来拿罢。”

  小泉道:“甚么话,我等了许久了,这是我的。”

  那人道:“老兄不必和我争论,这碗子是我家里拿来的。老兄要吃,请向店里人讲话是了。”

  说毕,拿着那碗子,头也不回的去了。小泉费心费思,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眼见热腾腾香喷喷一满碗醋炒青鱼,给人家拿了去,自己说又说不出,灶上灶下见了他那副穷形极相,都抿着嘴冷笑。灶上的开言道:“朋友,你是吃客,请楼上去坐,这里我们要做活的。地方小的很,你要什么菜,我们烧好了,自会叫堂倌送上来,不必烦劳催促。”

  一个打杂的接口道:“吃客自己会搬菜,馆子里堂倌可以用不着了。”

  小泉怒极,反手就是一记,正打在灶上的脸子上。灶上的道:“你打人么。”

  小泉道:“打你这狗操的。”

  两个人就扭住辫子,打将起来。帐房恐怕打掉东西,忙过来喝劝。打杂的也帮着解劝,忽听众人嚷“巡捕先生来了,巡捕先生来了。”

  两人方才住手。这两个巡捕,是落着走过的,并不曾进来干预。幸喜东西没有打坏,阿根就劝小泉上楼。耕心问起情形,也着实埋怨了馆子里几句。遂道:“小泉哥,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喝酒罢。”

  一时醋鱼果然好了,堂倌送上,三人吃着。耕心问阿根道:“你们老爷家里头还有什么人?”

  阿根道:“一个太太,两个姨太太,两个小姐,都生得花朵儿一般的。不过打扮没有上海人时路罢了。”

  耕心道:“两个小姐,可是老爷的女孩子?”

  阿根道:“老爷通只二十五岁的人,那里就有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他同胞妹子呢。”

  耕心道:“家里既有着花朵儿一般的妻妾,为甚来了一年多,倒又不见他回府去。”

  阿根道:“有甚话说,上海总之不是好地方,一到就迷昏了。听说太太、姨太太为他不回去,都要赶出来呢。”

  说着,还有两个小碗也送来了。吃毕夜饭,由钱耕心会了钞,小泉道:“我们野鸡阿翠家去坐坐好么?”

  耕心道:“就是恩庆里贵相好那里么?那是总要奉陪的。”

  于是出了得和馆,向西抄石路,沿三马路一径行来。何消片刻,早到了云南路恩庆里门口。小泉引路,走到阿翠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应,却许久不开。小泉又敲了两下,娘姨连应来了来了,才慢腾腾的开出来。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似两个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刘小泉晓得有客,在房门口缩住了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请房里头去坐。小泉遂揭开软帘,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上楼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阿翠把后房门关上,含笑前迎。叫声刘大少,娘姨忙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阿根目不转睛的打量那阿翠,见他长挑身裁,瓜子脸儿,眉目很是动人。只不知为甚缘故,两鬓儿却有点子蓬松。只见刘小泉悄问:“上头的客人是谁?”

  阿翠道:“不是客人。”

  小泉道:“不是客人,难道是自家人么?”

  阿翠道:“也不是自家人。”

  小泉拍手道:“希奇,不是客人,又不是自家人,是什么呢?噢,懂了,是你的姘头。”

  翠道:“你说说又要没淘成了,这是客人的朋友。”

  小泉道:“客人的朋友,怎么不是客人。”

  随手指着耕心、阿根道:“照你说时,他们都不好算客人了?”

  阿翠道:“你总喜欢瞎缠,那个有工夫和你缠,替我坐着吃烟罢。”

  刘小泉向榻床睡下,才烧好一筒烟,忽听蓬蓬蓬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那个?”

  门外回说“是我。”

  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径上楼,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块儿的,不去理会他。刘小泉烟瘾本是有限,吸过两筒,就让王阿根吸,自取一只水烟袋,坐在下首吸水烟。耕心和阿翠并坐在靠窗椅子上,讲些闲话。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刘小泉道:“唷唷,生意倒着实兴旺。”

  说着,放下水烟袋,立起身来望玻璃空张觑。阿翠上前拦道:“你瞧点子什么,给我去坐在那边。”

  小泉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遂一手推开阿翠,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小泉赶出门口,趁着弄里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人的背后形,就是祥记火腿栈管帐孙达卿。不便叫应,也就退了进来,回到房间。只见耕心阿翠,做一堆儿滾在大床上。耕心不住口讨饶,阿翠伸手没上没下的乱捏。阿根站在中央,拍手狂笑。小泉道:“饶了他罢。”

  阿翠才慢慢坐起身来,向小泉道:“他这人惹气不过,我为瞧见他手臂上黄澄澄,好似戴着一双金钏臂。问他借来瞧瞧,好似我要吃过他似的,死活把袖子来遮,回我说没有没有,所以我给他点子生活吃。”

  耕心道:“小泉哥,劝劝贵相好,就这么着罢。贵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东西,力气强得来,我简直见他惧怕,方才压在我身上,腿骨都几乎被他压断。”

  阿翠嗔道:“你还要瞎说,可是生活没有吃够。”

  说着伸手又要来捏,耕心慌忙讨饶。小泉道:“看我分上,饶了他罢。”

  阿翠方才罢了。小泉道:“耕心弟,你臂膊上戴着金钏臂么?退下来我们瞧瞧。”

  阿根道:“不知又是那里去骗来的。”

  耕心听说,面孔一红,嘴里还说:“那里去骗,那里有骗处。”

  小泉道:“退给我们瞧瞧。”

  耕心无奈,只得脱下,授给小泉。阿翠劈手抢来,望自己手上一套,问小泉道:“样子可好?”

  小泉道:“还没有瞧仔细,你就夺去了。”

  阿翠道:“为了钱大少小器不过,偏偏要同他借几天呢。”

  耕心道:“这是朋友托我去兑换的,不要玩,快还我,快还我。”

  阿翠道:“我偏要借几日,是你自己的也罢,是你朋友的也罢。”

  耕心发急道:“小泉哥,我只认得你,我东西是交代在你手里的。”

  小泉道:“我不管帐,你自己去问他讨取。”

  耕心急得面孔通红,满间里乱转。阿翠嘲笑道:“刘大少,你瞧钱大少额角上汗都急出来了。”

  耕心没法,只得向小泉央告。小泉道:“你也真是呆气,他会吃住你东西么。”

  阿翠接口道:“很对,我们那里好吃过人家东西,不要说是客人的朋友,就是客人的,我也不好吃过。不比做嫖客的,倒好设计图谋相好的东西。”

  小泉道:“这是甚么话,我几曾图谋过你东西。”

  阿翠道:“哎哟,刘大少又要多心了。我说的是浙江路上事情。”

  小泉道:“浙江路上又有什么事情?”

  阿翠道:“浙江路有个叶如花,原本做大姐的,后来积了几个铜钱,买了几个讨人,就在浙江路上开起野鸡堂子来,生意倒也很好。前日子接着一个姓张的客人,说是吃洋行饭的,年纪也很轻,衣裳也很时路,花钱更是撒泼。这客人幸亏是本家自己做的。”

  小泉道:“他自己也做生意么?”

  阿翠道:“通只二十三四岁的人,怎么不做生意。那姓张的客人,半个月工夫,足花有六七十块洋钱。叶如花当他是户阔客,比众的巴结,比众的殷勤。前日子,姓张的邀叶如花去坐马车,我们这地方,可不比长三么二,客人请坐马车是难得有的。叶如花快活得什么相似,当下打扮了个上下簇新,珠兜金钏,无一不备。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里摆扬摆扬,所以打扮的比众阔绰。坐了马车先到大马路虹庙,烧了香,接着就到张园游了一镇天,天色傍晚,两个人原坐着马车回来。追风逐电,快的真像腾云一般。叶如花坐在马车里头,向左望望,向右望望,那副得意的神情,真是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马夫拉着缰,把车子向大马路黄浦滩兜了两个圈子,然后放到普天香广东宵夜馆门前停车。相将下车,走进普天香吃宵夜。点了几样菜,要了几两白玫瑰,两个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喝得真是开心。后来盛上鸭粥来,叶如花嫌烫,晾在台子上。那里晓得姓张的偷偷拿出一包药末,向鸭粥里只一倾,其巧不巧,被堂倌瞧见了。问他为甚粥里头放药末,姓张的道:“我因为眼睛不清爽,叫先生诊治了,先生给的光明散,和在东西里吃了,眼睛就会好的。叶如花就问:‘你眼睛有毛病么?瞧倒一点子瞧不出。’

  姓张的道:‘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坏的,要紧还不大要紧。’

  叶如花只道是真话,绝不疑心。不过这碗粥药末虽是和了,喝却始终没有喝掉。吃过夜饭。又到五龙日升楼茶馆喝茶,那里晓得,药末子他暗里头倒又放进了。叶如花不知就里,才喝得一口,舌头顷刻麻起来,马上放下杯子,问他为甚暗放迷药。姓张的见不是事,想要逃走。众人围拢来把他拿住,交给到巡捕房。

  原来这姓张的并不吃什么洋行饭,是个滑头。他来做叶如花,并不是要寻快乐,无非见叶如花手里有几个钱,诳骗得着,乘势诳骗几个也好。无奈这叶如花,口子老不过,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钱财两个字,就斫掉他脑袋都不行放松半毫。姓张的只得行那毒计,暗把迷药放在东西里,想把叶如花迷倒了,乘便攫取珍饰,逃之杳杳。计策总算是好极了,无奈叶如花命里不该倒运,东西没有抢到手,身子已经送进巡捕房去了。”

  小泉道:“竟有这样希奇事情,这姓张的后来怎样结局呢。”

  阿翠道:“解到新衙门,被新衙门老爷断了个监禁外国牢监一年之罪。”

  阿根道:“该死该死,一年外国监牢关下来,一条命不要姓送了么。”

  耕心一心在金钏臂上,没工夫再去听讲闲话。愁眉苦脸,只向小泉索取金钏臂。小泉道:“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

  随向阿翠道:“翠小姐,还了他罢,省得他哭出来。”

  欲知阿翠肯还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猜你喜欢
  第六种 洲老虎·石成金
  第十回 贵保穷途逢侠士 小子窗下层奇术·
  第四回 作良媒一股凤头钗 传幽谜半幅花笺纸·
  姚公子传·邵景詹
  卷四·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素庵主人
  第二十一回庆宜家丈夫迁金屋感阋墙公子走天涯·朱瘦菊
  第二十八回 闻信息番帅吃惊 逞勇力先锋被获·吴毓恕
  第七回 老和尚巧认花姨妹·
  第134回 刺凶徒小姐全节 送当官秀芳有罪·牛瑞泉
  第六十回 断肠诗猿啼鹃唳 洋河水玉暗香沉·雪樵主人
  第四回 坐井观天得钱便作骄态 斯文扫地失意怎肯低头·落魄道人
  第二十回 众娇美一去不复返·风月轩入玄子
  第十三回 张德龙深奸谋逼变·芙蓉夫人
  第六回 逞恶念不能害人反害己 送子息谁知成己又成人·天花藏主人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南朝金粉录·牢骚子

    书生吉庆和家遭不幸,往求父亲搭救过的穷鬼,现在南京为官的韩宏,韩忘恩负义,反相陷害。士绅赵弼邀庆和到家坐馆,遂与其子鼎铭相好。一日庆和偶遇王娟娟,艳羡思怀。不久庆和、鼎铭中试。名妓白纯秋夜救落难英雄洪一羁,与之结合

  • 痴婆子传·芙蓉主人

    《痴婆子传》是明代芙蓉主人著中篇艳情小说,两卷三十三则,大约创作于明代万历四十年(1612年)前。以浅近文言之倒叙笔法,述少女上官阿娜情窦初开,少试私情,至出嫁后伤风败俗,乱伦淫荡

  • 云仙笑·天花藏主人

    清初白话短篇小说集,又名《云仙啸》。题“天花主人编次”,作者姓名与生平不详,论者或认为即天花才子、天花藏主人、徐震,或认为是张匀,皆无确证。今仅存一清初写刻本,藏

  • 春灯迷史·青阳野人

    《春灯迷史》作者青阳野人,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成书年代亦未详,但可推测在道光十八年(1858年)之前,书已写成。 书叙唐玄宗时,浙江抚州府仁和县城里有书生金体,字生丽,风流标致,至 17岁通晓诗词曲赋,凡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成就。到了

  • 浓情秘史·不题撰人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一回,不题撰人。序曰:常观氵㸒词渎书,多描写氵㸒情,不归于正史,观之者易入于邪思。惟《浓情秘史》一书,情词雅致,趣味弥长,令人观之不厌,亦且终归劝善改过,久有益

  • 欢喜浪史·不题撰人

    《欢喜浪史》,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二回,不题撰人,坊刊本。序与《换夫妻》之序全同。似系抄自该书。次为“新刻欢喜浪史目录”,正文卷端题“新刻欢喜浪史”,半叶

  • 三续金瓶梅·讷音居士

    本书以西门庆死去七年后,经普静禅师幻化还阳为引,描述了西门庆的家居生活和官场经历。西门庆继续发挥经商才干,重开绸缎铺,同时刻意钻营,恢复了原来的官职;他不满足于一妻五妾,四处猎艳,凡看中的女性无不染指;小说还写到西门孝

  • 情变·吴趼人

    清代爱情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

  • 别有香·桃源醉花主人

    《别有香》(明)桃源醉花主人编,明代白话短篇(拟话本)艳情小说集。此书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刘世德先生所珍藏之孤本。刘藏本残阙,存3册,编者无考。此书可能刻于天启、崇祯

  • 枕瑶钗·不题撰人

    《枕瑶钗》,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九回,不题撰人。话说明嘉靖年间,朝庭腐败不堪,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日沉靡酒色之中。朝中宦官当权,相互倾轧,党同伐异。勾心斗角,清正廉洁者,曲指可数。那

  • 后庭花·佚名

    后庭花,明清白话艳情小说,共9回。世俗多诈,男女多氵㸒,天下四海九州,别的去处还好,惟有巴蜀地方,山明水秀,人物美丽,人心大是不古。小说叙述巴蜀府益州沪县秀才苏潘等人终日荒淫无度,

  • 弁而钗·醉西湖心月主人

    小说《弁而钗》西子湖伏雌教主/著, 《弁而钗》四卷二十回,题“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奈何天呵呵道人评”。作者与评者均不可考。据此书“弁而钗出版说明”,此书全称《笔耕山房弁而钗》,分〈情贞记〉、〈

  • 十尾龟·陆士谔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四编四十回。题“青浦陆士谔撰”。陆士谔,名守先,江苏青浦(今属上海)人,为清末民初著名通俗小说家,写过二十余部白话小说。成书于清宣统三年(1

  • 闹花丛·吴敬所

    《闹花丛》是清姑苏痴情士的小说。叙述了明代弘治年间,南京应天府上元鼎官家子弟庞文英,与五个女子的恋爱婚姻和风流韵事。庞大英才高学富,貌美年少,美女纷至沓来,主动地投怀入抱

  • 绣榻野史·吕天成

    明代白话中篇猥亵小说。四卷,有明万历醉眠阁刊本、种德堂戊申年序刊本。题“卓吾李贽批评,醉眠阁憨憨子校阅”,实为吕天成少年游戏之笔。故事写杨州秀才姚同心,因住东门,便自号东门生。前妻甚丑,恋小秀才赵大里,如

  • 隔帘花影·丁耀亢

    《金瓶梅》续书的一种,它是丁耀亢《续金瓶梅》因时忌和诲淫遭禁毁后的另一种续书,约刊行于清康熙年间。小说为避免丁氏《续金瓶梅》的命运,对原书人物及情节,尤其是《续金瓶梅》中的大量有关时政的事迹作了改动,以因果轮回

  • 巫梦缘·不题撰人

    清代白话中篇艳情小说,十二卷。不题撰人,作者不详。此书《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未著录,日本佐伯文库、中尾松泉堂藏有啸花轩藏板本,半叶九行,行二十一字,啸花轩为清康熙间书坊,可知为清初的作品。此书在清代一再被禁毁,国内未见

  • 空空幻·梧岗主人

    《空空幻》又名《鹦鹉唤》,梧岗主人编次,中国古代十大禁书,清道光年间禁,遭禁原因:压抑中的性幻想。《空空幻》为清道光年间著名情爱小说,主要情节由丑陋男子艳羡风情所产生的不安分的性幻想构成。书中鄙弃世俗情爱价值,大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