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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蘅香苑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作者: 郭则沄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罢?”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怨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
  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他们入坐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偏过老太太了。”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他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
  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贾母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睡晚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赶得上呢?”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
  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贾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伺应。
  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互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那知他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凤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
  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真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那里去了?”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他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他们的主意,那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他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几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这么大还像几岁的孩子呢!”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更要受累了罢?”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罢。”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姑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几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天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到蘅香苑去住罢,也和麝月他们见见。”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他肯不肯?”黛玉道:“那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罢。”
  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那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
  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他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他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他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他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带仙丹去呢?”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
  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芸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窑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像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他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他们只管关门罢。”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里屋,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上,满院翠阴,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就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宝玉被他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茎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搧的小扇子,他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
  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像。”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会哭不会?”
  一时宝玉和(马叉)黛往贾母处,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
  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罢,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待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换上。晴雯问道:“二爷到那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候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最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便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
  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罢。”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立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那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针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往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山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
  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卷,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帘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
  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盏注长生之酒。
  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坐,左边尚虚一席,贾母道:“姑老爷这里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神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了贾母的示,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没有火枣交梨、龙肝麟脯各色珍品,却也是海错山珍,做得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
  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阴叆叇,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片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透。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箫笛,慢慢响起台来。
  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罢。”凤姐搀着贾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那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凤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沓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经扮演出场,先演的是《琼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烧尾去,紫海曈昽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蓬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
  那声音绕梁裂石,十分清脆。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先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他唱得这么好。只是他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他胡乱调度罢。”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
  宝钗道:“这唱的调儿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罢。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他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
  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
  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说着,又见芳官扮贾夫人,袅袅婷婷的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的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他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像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像么?”贾母笑道:“这个长的也不错,若说像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他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呢。”宝玉道:“你们听他唱的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觞香泛,锦柱弦调,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蓦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他唱的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他师父又是谁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他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肯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他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那里听见的?
  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他们唱的好呢,还是编的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的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血没白用了。”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伞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
  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
  接着唱过《骢巡》,便是《镜别》,扮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作黛玉,那《书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他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像,未免唐突西子。”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玉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滴都卢,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沾,黯黯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祝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罢。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老老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旆,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騘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睇红桥明月,便是家乡。
  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祝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扮贾夫人,坐了车,也倒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专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驺,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
  闲看取,棠阴绕舍,琴瑟双清。
  唱的虽不及芳官藕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笑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乐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罢,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珠幡绣幢,锦伞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伞,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皂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
  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们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嫌太俗。我那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
  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
  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式,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儿》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渥。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齐唱个步虚曲!
  宝钗问道:“这算完了罢。”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那是我的原本,不知那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账去。”
  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琅豁琅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撒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
  贾母又命他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罢,也让他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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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灯迷史》作者青阳野人,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成书年代亦未详,但可推测在道光十八年(1858年)之前,书已写成。 书叙唐玄宗时,浙江抚州府仁和县城里有书生金体,字生丽,风流标致,至 17岁通晓诗词曲赋,凡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成就。到了

  • 浪蝶偷香·风月轩入玄子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四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话说明朝成化年间,金陵和兴县有一富户,姓杨名得根,家有良田百亩,仆婢近十人,家资丰厚,娶妻何氏,乃何子高之女,名春娘,贤淑贞静,书画琴词,官

  • 金屋梦·梦笔生

    本书乃《金瓶梅》续书之一,继西门庆家族破败后,金兵南下,世事沧桑,人事巨变,只有人性之恶根不断,人心之贪淫不绝。然善恶总有相报,为恶者必无善终,这便是《金屋梦》之主旨。真可谓写透世态炎凉,尽展人心叵测,于悲观的生存态度中

  • 欢喜缘·寄侬

    欢喜缘,明清中篇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寄侬撰。话说南朝齐梁时代,姑苏为鱼米之乡。在枫桥左近有一渔户,姓张名通,娶妻赵氏,老而无子,只生一女,名叫可儿,生得秀媚无比。这一年可儿长到

  • 寐春卷·竹宅山人

    《寐春卷》,明清艳情小说,共十五回,竹宅山人撰。话说北宋末年江南水乡镇江城之一段风月趣事。时值北蛮强悍,时局动荡难安,那镇江城却仍是繁华一片,皆因南北远隔,蛮夷骚扰不及,故而不

  • 巫山蓝桥·不题撰人

    《巫山蓝桥》,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十六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弘治年间,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沙地方,有一花姓人家,家主名唤花成春,娶妻保氏,皆三十有馀,因常做药材生意,故家道殷实,生得一

  • 桃花扇·孔尚任

    《桃花扇》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将明末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悲剧的结局突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模式,男女之情与兴亡之

  • 闺门秘术·

    落魄文人兆璧、兆琨科考中试,县令夏国华欲将女儿瑶云配兆琨。其子均祥不肖,私自将妹另许叶槐之子叶开泰为妾,瑶云不从。均祥之仆狗儿欲奸瑶云之婢庆喜未逞,反诬庆喜与人通奸,国华怒杖均祥,坚拒叶府婚姻,被陷去职。新县令勾结

  • 玉闺红·东鲁落落平生

    玉闺红,东鲁落落平生撰,明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六卷三十回。最早由金陵文润山房刻梓,此版失传,未见。现只残存序、 第一、二卷 共十回及第三、四卷目录。叙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专

  • 后庭花·佚名

    后庭花,明清白话艳情小说,共9回。世俗多诈,男女多氵㸒,天下四海九州,别的去处还好,惟有巴蜀地方,山明水秀,人物美丽,人心大是不古。小说叙述巴蜀府益州沪县秀才苏潘等人终日荒淫无度,

  • 痴婆子传·芙蓉主人

    《痴婆子传》是明代芙蓉主人著中篇艳情小说,两卷三十三则,大约创作于明代万历四十年(1612年)前。以浅近文言之倒叙笔法,述少女上官阿娜情窦初开,少试私情,至出嫁后伤风败俗,乱伦淫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