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作者: 郭则沄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可又多住了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他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的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环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几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牌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贾夫人和他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罢,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他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几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脉脉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
  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黛玉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他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铛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末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他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直上,四望渺茫,也不知是云是水。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
  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距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
  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琐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伏。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不在么?”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前见过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如不合式,回来再摆饭罢。”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巧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说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的。”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罢。”大家歇了一会,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奶奶的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
  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中心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还是道力不够。”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怡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
  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旁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倾佩。说起他从前汗漫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忙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怪怪奇奇的东西么?从前佉卢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大小,被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出来磨墨。他跟了墨水打交道,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佉卢写字是横着像螃蟹爬似的,便以为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性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菇,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的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妲己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巷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己刚好轮到排六,他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他也杀了。阎王因他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他的阴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他一个好去处罢。”判官便注定他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他所长,礼部却管着科举学校,他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你这话未免言之过甚。他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他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他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旦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人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来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剀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天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
  宝玉怕黛玉在家闷着,又坐了一会便自回去。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
  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长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弥子瑕、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
  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林公夫妇看待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晴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昆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佩兰说起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问起你们,还说你们若来了,叫我知会他,他就赶来聚聚。
  宝玉道:“姐姐,你就写信去罢,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
  佩兰笑道:“宝兄弟,你还以为像尘世上那般展转么?这里来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他,当天就来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你们去不去?”黛玉道:“既赶上了,咱们也去玩玩。”佩兰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见见姑太太,咱们一块儿去罢。”当下约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宫,便辞了佩兰,自和宝玉同去。直至傍晚,方回林府。
  吃过饭,正陪林公夫妇闲谈,晴雯走来回道:“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他说也是二爷的本家,我可从没见过。”
  宝玉知是佩兰,便叫他请到小院里坐,一面同黛玉下来。秦氏一见黛玉,便道:“二婶子,我盼你好久了,怎么总不到这里来。”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宝姐姐云妹妹他们也常来,那走得开呢?我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秦氏道:“我生来是孤单的命,那有你们那造化?”
  贾佩兰道:“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再说闲话儿罢。”于是,黛玉领佩兰、秦氏,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不免说些旧事,又问问别后情况。佩兰虽是初见,贾夫人见他和婉可亲,也甚为爱重。留他们二人吃了点心,方同宝黛夫妇带着晴鹃芳藕,往兜率宫去赴会。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鸾龙梭逻,箫鼓喧嘈。也有许多游仙在那里互斗幻术,或掷米成珠,或举扇画水,或捉履脱手化为鹄飞,或叩树作声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
  在睛鹃等眼中看着,都觉得新奇有趣。又见那里各坐落都是瑶宫璇室,琪树橘林,处处惊心炫目,到一处赞美一处。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黛玉的,也有由佩兰秦氏转为介绍的,不免周旋款叙。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便领众人走过去,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随意闲谈。秦氏道:“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日子真是飞快。”佩兰道:“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黛玉问秦氏道:“情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秦氏道:“热闹是说不上,只是那些花鸟都分外好看,还有一种频伽鸟,叫的声音简直就像音乐,别处从没见过的。”宝玉又向他说起兰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来过几次,总没见那杜兰香,我正要问二婶子呢,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二婶子怎么请请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到地呢。”秦氏又问起秦钟,宝玉道:“他自从娶了能儿,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乱走。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居然诌出两副对子,总算亏他。”正说着,侍女们斟了元天玉露,递给他们分饮。
  此时天风泠泠,吹送笙箫仙乐之声,贾佩兰道:“那边演云韶舞呢。”众人放下玉杯,寻着乐声行去。只见琼花树下,有三十六个仙娥,都穿着长袖彩衣,翩跹随风,且歌且舞。旁边还有一班仙女弹丝吹竹,也与他们节奏相应。舞到酣时,但见一片彩霞翻空飞动,瞧不见一个人影。此外尚有王子晋吹笙,秦弄玉品箫,湘妃弹瑟,楚无亏鼓琴,那声调高下抑扬,若相应和,细听去全非人间宫徵,芳官藕官偷偷的都记下了。宝玉因想起月宫仙乐,要去领略一番,当下便与佩兰秦氏约定明晚同去。黛玉道:“那里路远,要坐车去的,我来接你们罢。”
  秦氏道:“二婶子可想着多带衣裳,那里冷得多呢。”又听了一回,便分路各散。
  次日,宝玉从司文院回来见林公夫妇,说到晚上去游月宫,黛玉便请林公贾夫人同去。林公道:“你们还约了女客,我去了不大方便,还是太太同去罢。”贾夫人却甚高兴,当下便答应了。宝玉是性急的,在院中紫薇树下来往转磨,似热锅蚂蚁似的,只盼不到天黑。好容易晚饭吃罢,贾夫人和黛玉、晴、鹃等都打扮好了,紫鹃只替他们预备了夹纱衣服,宝玉道:“这那够呢?简直带薄棉的罢。”紫鹃尚不肯信,因宝玉吩咐,只可带上。大家分乘了三辆青鸾华盖车,宝玉骑了一匹吉光天驷,先纡道接了贾佩兰和秦氏,方才向清虚月府而来。走近府外,见有许多人家,红男绿女听车马声走过,都在那里张望。黛玉在车中问秦氏道:“这里怎有这些人家?”秦氏道:“这些家都靠着养蟾为业,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药,都要用蟾香的,一年就用得很不少。别看这些住户,供给他还不够呢。”
  说着,已望见那座府门,是白玉石做的,通明雪亮,宛如水晶。大家下了车马,又忙着添衣,果然寒气迫人,重棉不暖。
  紫鹃笑道:“我才信服二爷了,要不然,这样天气谁想起带棉衣裳呢。”进了门,只见珠宫瑶殿,灿烂生辉,院内都布满了桂树。又进二层宫门,方有素衣宫娥上前问讯,知是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来到,连忙进去通报。众人往内望去,见桂树底下,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做活,所做门窗扇,全用七宝镶嵌,非常精巧。此时虽在深夜,那院里光明胜昼,斧凿不停。好一会儿,宫娥才出来说道:“娘娘在广寒殿候着呢。”便引众人进去,走过两层院宇,方见那七宝庄严的正殿。殿檐上嵌着巨珠一排,大如西瓜,宝光四射。一群素衣宫娥,在殿前廊下站着,打起水晶帘子,让他们入殿,那嫦娥立在殿内相迎。原来是:瑶姿替月,琼佩彩云,腰垂洛水之,襟挂秦台之镜。乍将迎而含睇,复袅娜而回身。仙药捣余,曳银裳而如舞;灵樨拂过,动珠(衤及)以生辉。春宵杨柳之烟,秀眉凝怨;秋水芙蓉之影,圆靥临妆。正是:碧海青天万古心,琼楼玉宇三霄景。
  当下见了黛玉,忙上前拉手道:“绛珠妹子,这一别可长远了。那回兜率大会,满想着可以见面,不料我到的稍迟,你先走了。这是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的。”又瞧着宝玉道:“这位想是碧落侍郎,那篇清虚殿高文,到处传诵,令人倾佩。”
  宝玉谦逊道:“尘鄙之作,何足烦娘娘挂齿。”嫦娥又道:“从前还有小小因果,侍者料尚未知。那年登科记中,原织的是尊名第一,偏那张恶子说你曾有风流小过,要将名字撤下。我和他力争,才把一字添上一笔,改成七字,这如今名登天府,尘世一笔,又不足谈了。”宝玉道:“虽是隔世的事,也全亏娘娘成全,才得决心入道。不然,一第不成,焉能从此而止,倒弄得两难了。”黛玉又指贾夫人道:“这是家母。”彼此见礼,自有一番寒喧。晴雯紫鹃也都上前拜见娘娘,嫦娥笑道:“一家仙福,何异拔宅飞升,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
  贾佩兰秦氏都是见过嫦娥的,秦氏谢了上次赐药之惠。佩兰道:“今儿还没见卯君。”嫦娥叫宫女领了几只仙兔进来,遍身雪白,两眼通红,见了人也拱着小爪行礼,大家看着都笑了。仙娥们献上桂露茶,宝玉喝了两口,赞美不置,又陪笑道:“昔年开元天子到此,因得霓裳法曲传播人间,不知近来可还有新谱没有?”嫦娥道:“难得嘉客惠临,正要叫女孩子们稍奏薄技,只是并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去年编的那出‘云仙舞’,尚不甚俗,且令他们试演一回,佩兰妹子在汉宫见得多了,不要见笑。”说着,便命宫娥们去布置舞场,少时布置齐了,即请众人同往。
  从殿旁过去,经过一带桂树山石,那前面便是广场,一棵大娑罗树下,放着许多琉璃几榻,嫦娥让大家坐了。此时树阴如水,庭宇高寒,忽见一队二十四个仙娥,素衣綷(纟祭),连袂出来,向上面行了礼,便即翻身合舞。有时拳着单趺,有时展开半袖,做群鹤飞翔之态,其中敛舒高下,都按着曲中节奏,自然合拍。贾夫人问是什么名目,嫦娥道:“这是鹤舞,底下另是雁舞。”大家留神看去,见那队仙娥振开双袖,作飞鹤横江之势,清唳一声,佪舞顿止。随后又作散飞群雁,时而单舞,时而双舞,乍扬乍伏,旋散旋聚,错综变化,层出不穷。
  歌声一沉,舞的便渐渐低了,宛似沙洲夜宿,万态俱寂。忽然歌声一振,又翻空舞起,连袂翩跹,竟似随阳飞翥。突然歌繁舞促,似回风卷的一般,卷成了一字直行。那雁舞便算完了。
  紧接着又是花舞,但见五彩的花球绕场抛掷,有时扔到远处,回身接住,有时互投互接,循环无端。或散舞如星,或聚花成锦,那一缕歌声随着彩云也飘扬不定。一时各人袖里又飞出无数花片,缤纷上下,五色迷离,大家正看得出神。那二十四个仙娥来回舞了几趟,从旁一闪,分作数行,正是摆成“天仙”两个大字。只听嫦娥说道:“这‘云仙舞’不过如此,夜气正寒,请到里边坐罢。”众人听他一说,果觉身上有些寒意,便都向嫦娥道谢告辞。嫦娥又拉住黛玉道:“绛珠妹子有空尽管来玩。”送他们至内宫门,便自回去。
  贾夫人同宝黛等出府门上了车,宝玉仍旧骑马,先送了佩兰秦氏各回寓所,然后方至林府。贾夫人道:“夜深了,你们早些歇着罢。”黛玉答应了,自同宝玉等回房。睛雯紫鹃一路走着,口中还在评论,都说花舞那一场最有趣。芳官藕官要细记曲中的句子,却只记了一半,也只可算了。
  宝玉算计在天都已住了十天,黛玉尚要去逛苏州,其势不能不走,那晚上便与黛玉商定后天起行。早起见了林公贾夫人,陪着闲谈一回,就趁便说明此意。林公道:“早些回去,别叫老太太挂心,也是正理。我听说黛儿还要逛苏州去,那苏州本就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又离了尘世,何苦再往恶浊世界去寻苦恼,我看还是不去的为妙。”宝玉道:“他因为生长在苏州,总想回去看看,就去也不过一两天耽搁。既姑爹这么说,我说给他就是了。”
  午后,宝玉至司文院和贾珠话别。回来又同黛玉往佩兰秦氏处坐了一会,便又赶回归着东西,将林公的话,也向黛玉说了。黛玉道:“不趁着这回去,一到了家就有许多牵绊,便去不成了。我是决意要去的,你不去,你先回去罢。”晴雯也是好玩的,说道:“姑老爷也是这么婆婆***,去个几天怕什么呢。二奶奶想得久了,若不让他去,又要伤心了。”宝玉拗不过这一对娇妻爱妾,只可答应同去。到了临走,秦氏又来送行,直送宝黛等至牛渚下船,还带话与凤姐诸人,方才含泪而别。芳官见水边石子五色斑斓可爱,检了一大篮子。紫鹃笑道:“怪累赘的,要这个做什么?”芳官道:“带回去养在水仙花盆里,也是好的。”等开了船,顺流直下,比来时又快多了。一会儿拢了岸,大家上去,便驾云直往苏州。
  进了葑门,打听拙政园正在空着,宝玉忙去和看园的商量,赁那五间大厅住下。厅前便是那棵宝珠山茶,树阴遮满了半个院子,只可惜不是开花的时候。前后也有些山石亭台,看园的问知是前任盐院林大人的姑爷姑奶奶,招呼得非常周到。晴雯忙着去安排床帐,紫鹃笑向黛玉道:“姑娘一向总想念家乡,这回来了,可该乐一乐啦。”黛玉道:“我只听苏州人说话,就仿佛到了家似的。”又叹道:“家乡是到了,我的家在那里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妹妹你真爱伤心,咱们也见着姑爹姑妈了,家不家的管什么呢!我有家也回不去,不也同没家一样么?”黛玉也知宝玉是设词安慰他的,心中总是闷闷不乐。宝玉又没话搭话的混岔,说是明儿咱们逛那里,后儿逛那里,又是那里花木好,那里房子讲究,那里山石堆的好。黛玉见他如此,也过意不去,说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芳官藕官都在外头呢,让我静一静就好了。”宝玉那里肯去,一时芳官藕官走进来,各人都掐了一大把凤仙花,说道:“爷奶奶不出去逛逛,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呢。”晴雯紫鹃也带劝带拉的,把黛玉搀了出去,宝玉跟着同走。
  果然后边还有好几处坐落,那假山布置的非常玲珑,下有山洞,上有瀑布水法,雨后青苔都长满了,更显着幽静。水阁前头老柳交阴,荷花开得正盛。宝黛二人便靠着窗子坐下,看那荷花上的斜阳。宝玉道:“这里景致虽不如小琼华,倒很像含晖阁。”黛玉道:“这园子可取的就是旧气,只看这些老树,棵棵都能入画,咱们园子里还没有呢。”阑干旁刚好有个钓竿,晴雯紫鹃便拿去钓鱼玩。少时,有一对红晴蜓飞过,藕官捉了一只,用绳子拴了。黛玉瞧见,忙道:“你拴了这个,那一个丢了伴,不知怎么伤心呢。快把他放了罢!”藕官解了绳,果然那一只飞来接了他,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方一同飞去。宝玉道:“这蜻蜓也懂得人性,好像来谢你的。”天色渐晚,看园的喊了厨子,预备下许多饭菜。宝玉向来不吃的,另叫他买些水果。黛玉和晴鹃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将就睡下。
  次日起来,便忙着各处去逛,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随即去寻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各处名胜。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规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宝玉却深喜沧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说道:“这狮子林看着就像个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笔,我恨不能把他画了下来,带回去做个蓝本。”
  黛玉笑道:“学得来的是臭气,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那才有意思呢。”过一天,又雇了灯船去逛虎丘。那七里山塘,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游船来往,笙歌不绝。如今游船变了粪船,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黛玉倚着篷窗一路看来,不胜感叹!到虎丘靠了船,大家上去,见寺里寺外,殿宇房舍坍坏不少,只剑池、千人石各名迹尚在。山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芳官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宝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去。
  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只留园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园门外下船。进了园,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那厅外也有此树石,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阔眉,擦得一脸的胭脂,红得像猴儿屁股似的。晴雯不免诧异,偷问园役道:“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扮?”园役道:“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晴雯不由得生气道:“胡说,那有这种事!”园役道:“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没人不知道,怎么倒是胡说!”
  晴雯尚要争论,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他,方不说了。黛玉不愿意再坐,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重又上船。晴雯瞋着宝宝道:“那园役如此可恶,你为何不让我说他?”宝玉笑道:“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们呕气。”黛玉道:“有了这种人,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宝玉道:“那也何必,我见了甄宝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还没改呢。”一时闲谈,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猜你喜欢
  第四回 钱鹤举买妾迷情·酌玄亭主人
  第四十三回 对图画假美露破绽 指真形延寿进佞言·雪樵主人
  第十回 白公子尼庵私会 李宜儿月下佳期·
  第二十四回 弃功名物外逍遥 喜团圆人间行乐·白云道人
  第二十二回 遇灾星素琴双痛哭 逛运河梅杜再联情·陈森
  第三回 美人图奸臣点痣 鲁家庄金定掉包·雪樵主人
  第三十一回 过采礼瑶云害病 行巧计庆喜改装·
  第九十二回黑吃黑乔家运欺人冤报冤田福恩丧父·李涵秋
  第二回 九里松吴郎刮目 十锦塘荡子留心·李修行
  第06回 遭大变妻子俱亡·弥坚堂主人
  第17回 酒客说出逃荒恶习 吏胥串吞赈济巨金·
  第一回 赵飞熊嫌贫害佳壻·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旅生
  第十五回 俏郎君梦中逢丑妇 相思女纸上遇知音·陈少海
  临清驿气杀癞头官 大同府喜遇知心友·娥川主人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情变·吴趼人

    清代爱情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

  • 醋葫芦·伏雌教主

    书叙成硅因妻子都氏不育,欲娶妾而受都氏阻挠、惩罚的故事。故事建立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基础上,对女子反对男子多妻制予以讽喻。内容涉及到商人、官场、寺庵、青楼等社会各方面,且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鲜明,语言诙谐有趣,有

  • 蜜蜂计·储仁逊

    《蜜蜂计》,清代人情小说,共十回,作者储仁逊。主叙汉代董生才被继母使蜜蜂计陷害及其婚姻故事。

  • 浪蝶偷香·风月轩入玄子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四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话说明朝成化年间,金陵和兴县有一富户,姓杨名得根,家有良田百亩,仆婢近十人,家资丰厚,娶妻何氏,乃何子高之女,名春娘,贤淑贞静,书画琴词,官

  • 十尾鱼·陆士谔

    清末年间(1877-l944),浙江金华富商费春泉赴上海滩寻艳遭骗,却看透上海滩各种骗术伎俩,私门暗娼,风味情转,而费春泉遂投身其中,用其妻,妹来赚钱,丧尽无良人性,让人熟知十九世纪上海滩的污秽昏暗,是天堂也是地狱。

  • 僧尼孽海·佚名

    明代短篇小说集。作者不详。三十六则。成书于明万历至崇祯年间。每则演一至五个故事,共五十五个故事,篇幅长短不齐,有文言,亦有白话。内容比较集中,均属描述和尚奸淫民女及尼姑不守佛戒的故事。

  • 九尾狐·梦花馆主

    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

  • 伴花眠·情痴反正道人

    伴花眠,情痴反正道人著,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三回。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着春悦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阮大郎。娶妻赵氏,夫妻二人尚未有子,却也和睦相处,朝

  • 捣玉台·临川山人

    捣玉台,临川山人著,清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五回。临川山人,是清初著名的艳情小说家,创作有《捣玉台》和《花荫露》两本小说,人物生平不详。 且说唐朝贞观年间,百废俱兴,政通人

  • 警世阴阳梦·长安道人国清

    小说写明熹宗时的司礼太监魏忠贤擅权专朝,祸国殃民及死后遭到报应的故事。1至8卷为阳梦,叙述魏忠贤入京充役,青楼嫖赌,后患疡发疮,自阉入宫,专断国政,诬陷忠良,崇祯即位后被发往凤阳,半路自缢而死;9至10卷为阴梦,写魏忠贤死后戮

  • 别有香·桃源醉花主人

    《别有香》(明)桃源醉花主人编,明代白话短篇(拟话本)艳情小说集。此书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刘世德先生所珍藏之孤本。刘藏本残阙,存3册,编者无考。此书可能刻于天启、崇祯

  • 绣榻野史·吕天成

    明代白话中篇猥亵小说。四卷,有明万历醉眠阁刊本、种德堂戊申年序刊本。题“卓吾李贽批评,醉眠阁憨憨子校阅”,实为吕天成少年游戏之笔。故事写杨州秀才姚同心,因住东门,便自号东门生。前妻甚丑,恋小秀才赵大里,如

  • 怨春香·

    《怨春香》,明清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共1卷,不题撰人。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在浙江路宁海岸,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发生了一件“一妾破家”的传奇故事。在杭州城众安桥北首观

  • 枕上春·不题撰人

    《枕上春》,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二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嘉靖年间,江南镇府城内,有一富家,专营药材,家业颇丰,此人姓李名寿辰,年已三十五岁,娶妻木氏,业已三岁,生得一子,年方十七岁,名唤李祝

  • 桃花庵·佚名

    又名《卖衣收子》、《齿痕记》、《过街楼》、《站门楼》、《明伦堂》。言苏州双竹巷富家子张才赴虎丘山玩会,遇道姑陈妙善,二人眉目传情。妙善题诗赠扇,张至庵中匿居数日,暴病身亡。后妙善生子,留诗张才遗物衣襟之内,包裹婴

  • 林黛玉笔记·喻血轮

    全书乃林黛玉之日记,作者以第一人称,写林黛玉之所见所闻所感,实是借林黛之口叙说整部《红楼梦》.日记所述与原著几乎无异,凡有林黛玉经过之事以至日常起居可见诸原著者无一缺漏.

  • 株林野史·痴道人

    清代白话中篇艳情小说,六卷十六回。题“痴道人编辑”,作者姓名、生平不详。此书清嘉庆十五年伯依保奏禁,道光二十四年的《劝毁淫书征信录》及同治七年丁日昌禁书目均著录,推断当著于乾隆年间。今存上海小说社排印本。书叙

  • 五美缘全传·佚名

    《五美缘全传》是一部著名的言情小说,在刊刻之初名气较大。书中写书生冯旭与五位美人的姻缘故事。其中,主人公几经周折,历尽磨难,最后并娶五美,成就“五美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