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新剧家滔天罪孽男堂子盖世奇闻
即教娘姨买了张新闻报,一翻戏目广告,见裘天敏名字,仍排在上面,而且当夜还有他的戏。云娘看了,真是莫名其妙。这天织娘留她在家吃了晚饭。云娘又拖她妹子,同到民瞑社看戏。天敏上台,见有云娘在座,故意转眼望着别处,不理会她。云娘好生纳闷,散戏馆仍到织娘家内,待漫游去时,亲口托他请天敏得暇到她家去,漫游答应了,云娘方始回家。织娘问漫游,天敏所以不理她姊姊的缘故,漫游皱眉道:“本来也是你姊姊自不量力,天敏是何等人物,从前我不曾告诉你,汪家那个女的,前后交结他数千银子,因要他置一套戏衣未肯答应,就此与她割断,那边连打发人来请了他百十次,没肯前去。这回他到你姊姊处来,原是我掉的枪花,说你姊姊富有资财,得她欢喜,用银子虽多无惜,他信了我这句话,方肯降格相从。大约是你姊姊自不小心,露出本来面目,被他破,因此一去不来。本来要和做新戏的相识,须得有几分资格方可。你自己想想,你姊姊资格能够得上够不上,我想能得他从前白白跑几趟,已算便宜的了,何必再望下遭呢。”
织娘听说,摇头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真不是人,眼孔子内只有金钱,心窝子中毫无情义。照你这般说,我姊姊若无金钱交结天敏,此后他永远不到她那里去了么?”漫游道:“这个自然。”织娘道:“他去了几天,忽然不去,岂不害了我姊姊么!”漫游道:“这个只可教你姊姊自怨自,教别人也无法可施。为今之计,惟有教你姊姊送些贵重东西给他,或可补救目前。如欲依前一毛不拔,可就难了。”
织娘一想,这句话果然不错,便是自己之与漫游,何尝不是洋钱尽他用,东西要什么是什么,还要把自身降作奴婢般的服侍他,他方肯天天前来,不然也只恐和天敏一般。连人影儿都不见了。但我姊姊每月只得匡老爷一百元津贴,虽然节衣节食,除去开销,所余能有几何,怎够供养一个贪得无厌的新剧家,不如明儿到她家去,劝她休了这条痴念罢。织娘主意既定,次日便到云娘家中,悄悄将自己昨夜和漫游对答的一片说话,向她说了,并劝她不必再念及天敏,这班人都是无良之辈,只知金钱,那顾情义,像我此时犹如恶疽在背,无法自免,幸你中毒尚浅,不如趁此机会,早些解脱了罢。云娘闻言,不觉流下泪来,说:“妹妹有所不知,我和他相识虽还未久,心中不知怎的,觉得比十年夫妇交情更深,似乎少他不得。适才你劝我的话,我也晓得句句都是金玉之言,新剧家没良心,不待你今日说,从前我也曾听别人说起,至今更信此言着实有理。不过一旦要令我将他抛弃,教我如何舍得,我想就是送他些物件,也有限的,他们所爱的无非珠宝饰物,我这里有一只小金刚钻戒指,是从前匡老爷化了三百块买给我的,不如把来送了他罢。只要他肯到我这里来,就是多送他几件物事,我也愿意。”说罢也不等织娘开口,竟自开抽屉找出那只钻戒,塞在她妹子手中,说:“烦你少停交给王少爷,托他带去给他罢。”
织娘见她执迷不悟,也不能再为劝阻,只得收了戒指回家,心中暗想:“我姊姊既将这钻戒送与天敏,我若不照样买一只送给漫游,岂不被他笑我器量太小,当时便向又图要出三百块洋钱,亲到跑马厅全昌,买了只比他姊姊更大些的金刚钻戒指,到夜自替漫游套在右手无名指上。漫游好生欢喜,把戒指放在嘴旁连亲不已。织娘颇觉得意,又把云娘的戒指摸出,郑重其事的交给漫游道:“她的戒指,得来非易,你若不能唤到天敏,休得轻易脱手。”
漫游道:“你姊姊既肯大出手送金刚钻戒给他,天敏包在我身上,明夜一准唤到就是。”这句话着实灵验,第二夜天敏果到云娘处,见了面,却没说为他无钱不来,推说连日因被朋友邀去有事,因此不得空闲,来此望你,我心中记挂得什么似的,难为你送这贵重物事与我,令我深抱不安。这一碗迷汤,又把云娘灌得昏了,自觉此言果然不错,新剧家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男儿,何尝没有良心。此后天敏又连到她家去了几次,云娘深恐不送他别样物件,日后他又要不来,即将自己的私蓄,拚凑了数百元,托人买了件白狐嵌细毛皮袍,又花了三十余元,剪的头号丝抢缎袍料,照量天敏身上长衣的尺寸,替他做成皮袍,送给天敏。天敏好生得意,穿到戏馆中,众人交口称赞。当夜天敏又穿回去给媚月阁观看,媚月阁见他忽然穿一件崭新白狐嵌皮袍回来,从前没闻他提及要做这种衣裳,问他那里来的?天敏回说朋友卖给他的。媚月阁看尺寸长短,无一处不合天敏身材,不像是买来之物,不觉动了疑心。趁天敏在楼上吃半夜飧的时候,自己悄悄下楼,盘问天敏的民车夫说:“少爷近来除了戏馆和总会两处,可不往别处哪里去?”
车夫早经天敏嘱咐,媚月阁若问他什么话,不许他多言,故此口中虽回说不知,面色上未免略带慌张。媚月阁见了更疑,叱那车夫混账:“你既然拖着少爷,少爷到那里,你岂有不知之理,若不实说,仔细歇你生意。”车夫慌了,始说少爷教我莫告诉奶奶的。奶奶知道了,也休告诉少爷。他除了戏馆,去的地方极多,我也记不清楚,近来却常在某处。媚月阁问他,某处主人你曾否见过?是何等样人?车夫道:“见过的。有一天她送少爷出来,我亲眼目睹,她是个四十多岁很肥胖的一个胖妇人。”媚月阁又问少爷身上穿的皮袍,是否由那里拿来?车夫回言正是,我亲见少爷穿着旧的进去,换了新的出来。媚月阁也不再问,奔到楼上,一见天敏还穿着那件皮袍,不觉怒气填胸,喝道:“你不不替我把这件袍子脱下来。”天敏不知何故,却不敢不依她的说话,卸下皮袍。媚月阁接在手中,也不管他值钱不值钱,丢在地上,起足乱踏。又高喊娘姨,找一柄剪子,连皮搭面,一阵乱剪,把一件崭新白狐嵌皮袍,剪得不成模样。开了楼窗,随手抛在天井中,喊车夫拿去,这东西我替别人送给你了。天敏站在边旁,虽不免十分心痛这件衣服,但自知理短,故连口都不敢开一开,呆呆望着媚月阁,看她一个人作威作福。媚月阁发付了衣服,回头对天敏狞笑道:“你看我这样办得爽快不爽快?”
天敏仍不开口,媚月阁陡然把脸一沉,喝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问你,这件皮袍,是那一个不要脸的妇人送给你的,快快实说,你还当我不晓得么?好大胆,公然穿来给我观看。你爱到别处尽去,我又没留着你,何必藏头露尾呢!”说罢,怒气勃勃。天敏吓得战战兢兢。讲到天敏的脾气,本来很大,加以富家女眷,想头他的人极多,所以和他相识的妇女,对他都必恭必敬,深恐偶一拂他之意,惹他一去不来。岂知恭敬俱属徒然,金钱却是正义。一样他在媚月阁方面,却就丝毫不敢放肆。皆因媚月阁和他相识以来,天敏一家数口,衣食日用,皆取给于他一人。而且天敏之父,每日须抽鸦片烟四五元,亦由他那里供给。故而他这一只常饭碗,决不肯轻易敲破。此时见媚月阁动怒,慌忙赔笑哀求道:“奶奶万不可动气。你身子素甚姣弱,倘若一气气坏了,教我如何对得住你。说起这件皮袍的事,原不能怪我,委实是那边硬送给我的。我一想横竖不化钱,落得拿回来,替你改一条车毯子也好的。不意惹你动了怒,将他剪坏,送给车夫,也是阿三的运气。如今你该气平了?至于我和那人来往,实因贪她几个铜钱。要说人材,我有个譬喻,叫做东瓜般的身段,西瓜般的头颅,南瓜般的手指,北瓜般的皮色,无论何人,就是瞎了眼珠,也决看不上,你又何必多心。老实说,我要是看中她,为甚不陪她过夜,仍到这里来陪你!即此已可见我不是真心爱她,我不过见她着迷,有心戏弄戏弄她而已。我看普天之下,没一个妇人赶你得上,你是实我心坎上独一无二的人儿,怎肯舍你他往。就是你用鞭子赶我,我也决不愿离开你一步。好奶奶,请你可怜儿的,恕了我这一遭罢。”说罢,打恭作揖,丑态百出。媚月阁气仍未平。天敏又低声下气,赔了半天不是,强劝她上床安歇,始把媚月阁的气弄平了。次日天敏到戏馆,漫游问他因何不穿那件皮袍子,莫非你现在改了脾气,爱惜衣服,倒也难得。天敏摇头道:“说甚爱惜衣服,你我二人,有那班氵㸒贱货色送来的衣裳,一生一世还愁穿着不尽,怎希罕一件狐嵌皮袍。皆因昨日穿回去,不知那个在醋娘子面前露了口风,被她得知,逼我脱下来,当场剪掉,因此不能再穿。像你那个,倒很宽宏大量,我这个就是气量狭的不好。”说时见茶房送进一封信来,信面上注明裘三少爷开拆。天敏拆开一看,皱眉道:“计厌得很,自己手中又没钱,还要时常约人家吃什么大菜。”
漫游自他手中接过信,观看道:“这冯七不是面孔溜圆的,常梳着一条辫子的那一个雌儿吗?听说她娘手中很有些钱呢!”天敏道:“娘手中有钱,女儿无钱。也是没用。我虽然和她吃过几回大菜,还未用着她一个钱,所以我想不理她了。你若爱她。我就将她送给你了罢。”两个人一阵狂笑,被旁边另外一个新剧家听见,过来问道:“你们二人乐什么?”天敏见此人是牛雪六,混名猪头三,为人最有心计,他们作事,原不避人,将字条给他观看。雪六看罢,笑道:“裘老三又得法了。”天敏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欢喜得法,就你去罢。我和王老二正彼此推让,谁也不愿意去呢。”雪六道:“可怜可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这封信,大约又是托茶房送进来的,极少亦得花一块钱送力,你们竟睬也不去睬她,岂不可怜。”天每笑向漫游道:“自有这班烂污货以来,茶房案目,为我们传递消息,倒也造化他们,赚了不少钱。这票交易,倘能设法收他回来,却也是桩很大的进款。”
雪六从旁插口道:“我何尝不替你想过这一着,不过你二人须和我打一个三公司,彼此利益均沾,我才可帮你们尽心竭力,做成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说时容色甚庄。裘、王二人一齐笑道:“这种事有什么惊天动地?猪头三捏着鸡毛便当令箭,你且说来,如不中听,我们可要替你登报,给众人笑笑。”雪六道:“我这条主意,确是近来极好的一桩投机事业。你们莫笑我猪头三腹中无物,我牛某真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们听了,才晓得我的本领。”说罢,连连颠头播脑不已。这是雪六的常态,他腹中虽然藏书不多,对人却喜欢扮了几分书卷气,自命不凡,算是个有才学的新剧家。
当时天敏、漫游都默然静听雪六下文,雪六接着说道:“上海地方,虽然无奇不有,但只有女堂子,并无男堂子,岂非是个大大缺点。从前我常想若能开一个男堂子出来,倒是很新鲜的事业。不过此中倌人,很难挑选,因为女嫖客不比男嫖客,男嫖客大概是色中饿鬼,就遇中下等的妓女,只消打扮得妖娆些儿,他们便当是天仙化人一般,三句迷汤一灌,骨节儿早已酥了。至于女嫖客的目的,不外乎面首,和报效两种。虽然上海滩不乏此等人物,但大都出于拆白党中,拆白党犹之妓女中的野鸡,只能飞而猎食,尚无吸收嫖客的能力,够不上倌人资格。现在我看你们二位花运当头,女界中想图你们的人很多,何异红倌人在风头上。一班瘟生冤桶,个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要赚钱正在这个时候,我看你们有时任意挑选,拣好嫌丑,这却是个大误,因他们既然转你们念头,无论老的少的,贫的富的,好的丑的,精的肥的,既然来得,多少总得送些儿东西给你们,或者钻脚路请你们吃大菜,这样也得花不少小费,未必见得要你们自摸腰包,你们何不并蓄兼收,多多益善。譬如妓女送旧迎新,来者不拒,客人接得愈多,赚的钱自然也更加多了。不过你们现在并没一定的机关,全仗着戏馆中互通消息,这也是限制自己事业,不能发达的一种缘由。因戏馆中耳目既众,招摇过甚,有班身份高的妇女,虽然心爱你们,但因恐由戏馆中传递消息,或不免事机不密,为外人得知,有损颜面,故而裹足不前。依我主意,你们极该早些设立一个机关部,内中陈设,须要考究,仿佛堂子式样,算是你们公毕休息之所。另外联络一班有手面茶房案目人等,凡是关于那句话儿上的事,都在这所在接头。如有妇女,要邀请你们吃饭,怕大菜馆忒招摇的,亦可在彼设席,并多办几副麻雀牌,供给他们打牌,抽取头钱。你们二人,每天定一个一定钟点,在彼招待一班女客,过时不妨另去陪伴你们自己的相好。那边一切事情,我尽可代为经理照料。赚下钱来,除他们专送你们的私房之外,须要三个人均分,开消也是三个人公派,我们并可代众人介绍,倘有女人们看中了别的新剧家,而无从致意的,我们亦可间接代为介绍。在女的方面,只消略取车资。在男的方面,便可擘份头了。这便是我适才所说男堂子的办法,并非要当真挂出招牌,张罗嫖客。手续虽然不同,利益却还相等。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
天敏、漫游二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笑说猪头三真是个精灵鬼,亏你想得出来,不过照你说,陈设考究,要和堂子中一般模样,可得费不少本钱,这笔钱也该三个人合出了。雪六呆了一呆道:“二位原谅,我虽然出了主意,若是花本钱,我实在没多少本钱,万万填不起,横竖家伙物件,是常在的,将来谁花的钱,仍由谁拿去就是。至于装修,却是有限的,就由你二位认了罢,我替你们跑跑腿,出出气力便了。”漫游笑道:“我原晓得你这人有便宜没吃亏,但要我们二人出钱,却也不十分愿意。常言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牛你到外国木器店去,看对了家伙,教他同式开两张发票,一张给我,向相识的妇人处要,只说自己搬场买家伙,一时没钱,暂问她借用,料想不致推辞。还有一张,交给天敏,令他如法炮制,将我一份还了店账,天敏一份抵装修使费,彼此均不花肉里钱,岂不甚美。”
雪六大喜称妙。三人先在马立师地方,看好一所三楼三底石库门的公馆式住宅,再往木器店配家伙,约值六百余元,开了两张发票,分给漫游、天敏。漫游这张,并不向他最相知的韦氏织娘索取,却另向一个新交的周七太太借钱。这周七太太丈夫是做官的,致仕在家,他夫人幼时颇负艳名,酷爱漫游相貌漂亮,心中十分爱他,托一个案目设法请他出来,吃了几顿大菜。漫游见周七太太年老色衰,颇欲不去理她,因知她手中很有些钱,只可当她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未免可惜,有心将她敷衍至今,居然得了实用。这夜恰值周七太太又请漫游晚膳,席间,漫游告诉七太太,自己和家属同居,不免受他们管束,在外诸多不便,从前你嫌大菜馆熟人太多,问我可有清静些的所在,我回你没有,就为这个缘故。现在我想和我朋友裘天敏,合借一所住宅,在马立师地方,业已看定,将来搬入之后,我身子便可自由。你如欲和我讲话,或者邀几个姊妹们叉麻雀吃晚饭,都可借我那里,既清爽又幽静,真比此间高出万倍了。”
漫游接着又道:“不过我们讲定,他出装修,我买生财。起初不曾自己算一算,不意他装修只二三百元,我生财却要六百开外,有言在先,未便翻悔。木器现已看定,迟至明后天便要交钱出货。戏馆中的包银,极早须待半个月始可支取,倒是一桩很周折的事,不知你可能帮我,向那里调一调头,就出二分钱也可以,若能早一天定当,你我也可早得一个聚会之所。”说时,摸出那张发票,给周七太太观看。七太太接过看了,毅然答道:“这几个钱有何大不了,何须开口向别人去借,就我替你买了何妨。我看你若借三楼三底的宅子,用这些家伙,似乎太少,我打电话回去,教他们送八百块钱来,你拣用得着的,每间再添上一二件罢。”说罢,丢下发票,自己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娘姨已送了八百元钞票前来,七太太点也不点,连包交给漫游。漫游喜出望外,说;“原来你家的钞票,是娘姨管着的,不然你怎么本人不回去,她倒可以送来了。”
七太太笑道:“你讲话倒有些像小孩子,谁家银钱给娘姨管的。适才我打电话给老爷,教他着娘姨送来。”漫游惊道:“你对老爷怎么讲呢?”七太太笑道:“决不见得说你向我要钱,我对他说,将往某处叉一千块底的大麻雀,令他送八百块钱来做本钱,少停只消回他洋钱输光就完了。”漫游听了,暗暗吐舌。还有天敏拿着另外一张发票,想想媚月阁是备着急来需用的,这闲钱向他要不得,别人处又大概都已用过他们的钱,不能再向他们索此巨款。冯老老自己手中无钱,要也没用。惟有匡家那个云娘,却还肉子厚些。虽已送过我金刚钻戒指,和白狐嵌皮袍两物,也都是她自情愿送我的,我没向她开口。这回我只要她六百余元,料她不能推却。当晚特地去访候云娘,云娘见他来了,备茶备点心,十分忙碌。天敏教她不必备什么点心,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又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天敏抽开观看,见是匡老爷由北京写来的,内有准下月初旬回申等语。天敏见了,借此发酵,说将来你家老爷回来了,我势必不能再到这里来。你既牢记我,我也牢记你,教我怎么处呢?云娘当他认真着急,忙安慰他道:“老爷不打紧,他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北京的。待他去后,你不妨仍到这里来,那时我们便可照常相见,你现在何必着急。”天敏道:“虽然如此,究有不妥。现在我想另外借一所房子,以便你我相会,也免得再在此间耽受干系,怕被什么人见了。”
云娘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你打算借房子借在什么地方呢?天敏道:“房子现已看妥,就在马立师某处,现在正在修饰,待装修好了,便可搬木器家伙进去。木器也是新卖的,还没有付钱。你如有意思,就请你买了罢。”一边说,一边将那张发票的摸出来,递在云娘手内,云娘起初还道是八十或是一百元的问题,看后方知要六百余元,不觉把她吓呆了,眼望着发票,半晌不能做声。觉得回他有又不好,回他没有又不好。回他有,自己委实没这许多钱。回他没有,不免被他看轻。若就此一怒不肯再来理我,从前的心思,岂非白用了么。偷眼看天敏,正把两眼望着她,等她回话。没奈何只得说:“这件事你可以明儿听我回音吗?”天敏见她窘迫之状,心中就老大的不高兴。又听她要捱至明天,不由的把一肚子不高兴移在面上,冷冷的说道:“明天一定有回音么?”云娘看了他的面色,心中不胜惶恐,慌忙答道:“一准有回音,你可以放心。”说话间,叫的点心送到,乃是一碗鸡丝大面。云娘亲抽牙箸,请天敏吃罢点心,抹抹嘴就要告辞。云娘留他再坐一回,天敏说:“我此时还有他事,明儿再来望你,还有你答应我的回音,也千万不可忘记。”云娘连称晓得。
天敏走后,云娘好生悉闷。因她从前虽有数百元私蓄,自替天敏置了件白狐嵌皮袍,已将产业倾去十分之八。现在百十元或可拿得出,若要她一夜之间,拿出六百多块钱,可怜她没有聚宝盆。就下种也不能生长得这般快。想想自己的首饰物件,前夫死后,都已败光。自嫁匡老爷以来,并未有贵重的饰物置办给她。所有一只小金刚钻戒指,早已送与天敏。现在的别针耳环,都是赝物,所值无几,不然急难中倒也可以典质几百块钱应用。不过把他当了,也可多得几个钱,再少不妨向妹子处借。主意既定,即命娘姨开衣箱,检点匡老爷所藏的皮衣,只有一件青种羊外套,一件猞猁狲开气袍,略略值钱,余者都是不值钱之物。云娘就将这两件衣裳包好,教娘姨送住当铺中去当四百块钱。娘姨去不多时,仍拿着原包回来,说:“当铺中人说的,这两件衣裳,买新的也不值四百块钱,照例只可当一百八十元,出足二百元。我因和四百元相差太大,所以仍拿回来请奶奶定夺。”
云娘无奈,只得仍命娘姨拿回去,依当铺还价,当了二百元。连同自己的百余元,还少一半,舍却向妹子借贷,别无他法。于是急雇黄包车到织娘处,暗想我若直告诉他为天敏要买木器家伙没钱,所以借债,恐被妹子耻笑,只可说为急用,少三百块钱,向她暂时调头。织娘盘问她是何急用,云娘又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织娘大为疑心,但她姊姊平日处境虽窘,却从未向她借过钱,这回还是第一次开口,却之惟恐伤情,遂说:“三百块我可没有,现在这里只有二百元钞票,你拿去就是。”
云娘原不是久惯借钱的人,这回清客串上场,终不免有些面嫩。听她妹子这般说,不能嬲她再添,只可拿了二百元钞票回家,一算已有五百,还缺一百元,委实没法想了。只得等次日天敏来讨回音时,告诉他,这里现有五百,还少一百多些,你自己贴补了罢。天敏见她打了个八折,心中颇为不悦,转念她和我非亲非戚,我一开口她就肯给我五百块钱,也算难得的了。当又改换笑脸。藏了钞票,说少些我自己凑补也可,待几时那边收拾舒齐了,我再来同你去看新房子好不好?云娘留他吃过中膳,始放他出门。天敏怀着五百块钱,欢欢喜喜的会见了雪六、漫游二人,笑着将钞票向雪六扬了一扬道:“我这里已有五百了。”又对漫游道:“你呢?”漫游笑道:“我吗,可早已如数还了木器店咧,不像你这般鸭屎臭,只有五百缺一百多些,有什么了外。”天敏当他撒谎,问雪六,此话可是当真?雪六道:“何尝不真,收条已在这里,现在只等着你的钱装修了。”天敏颇为吃惊说:“王老二,你的钱因何来得这般容易?一定又是武家那个女人给你的。”
漫游笑道:“刚巧不是。莫笑区区夸口,我王某只消提起一句要钱,自有一班人拚命将洋钱给我用,何在乎什么武家文家。老实告诉你,我只开口要六百,那人竟给我八百块儿,付账之外,还够我坐汽车出几天风头呢。”说罢,自怀中摸出二百块钱钞票,点给天敏观看,摇头幌脑,很是得意。天敏又羡又妒,又羞又气,问漫游谁给你的钱?漫游初不肯说,被天敏盘迫不过,始告诉他是周七太太。天敏也知他与周七太太相识,未久,论时候还在云娘之后,一个才开口便有八百,一个捱了一夜,始得五百,交情的厚薄,已可想见。少三百块钱事小,在朋友面前坍我的台事大。因这一层,又把云娘恨如切骨。可怜云娘那知就里,自以为给了天敏五百块钱,他一定很见我的情,将来房屋装修舒齐,带我同去看的时候,那木器家伙,是我所买,就坐一坐也适意的。岂知等了几天,天敏非但没带她同去看新房子,索兴一去不回,连望也不来望她了。云娘莫名其妙,正欲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给天敏,不意匡老爷北京回来,云娘便不敢出门。
你道云娘因何这般怕他这位老爷?因匡老爷年纪虽有六十开外,那一股嫉妒性,正和少年人相仿。匡老爷自己最喜欢拈花惹草,偏又不许妻妾浓妆艳抹,出外游玩。云娘在他出门的时候,固然打扮得齐齐整整,同她妹子看戏吃大菜,无所不为。及至匡老爷一到上海。她立刻将鲜衣藏过,身穿布服,日间帮同佣妇操作到晚。他家本装着电灯,他故意将电灯熄灭,点一盏洋油灯,自己在灯光下做些针线。匡老爷问他因何不用电灯,他说电灯价贵,洋油价廉,可以节省开销。匡老爷听了,大大的赞美她善于持家,将他欢喜得了不得,其实都是云娘的矫作。这位匡老爷回来,她又不能不装出这一副对丈夫的面目,粗服乱头,不出大门一步。平时匡老爷到上海,至多住十天半个月,仍旧要回转北京。偏偏这一趟竟耽搁一月有余,云娘一个月不出门,却还忍耐得住,无如她一个多月没见天敏的面,便把她弄得日处愁城,难分难解。第一不知他新房子曾否搬入?第二不知他身子可和从前一般强健?第三不知他多时没到我这里来,可要相与别的女人,将我抛弃?有此三念,一天到晚,在她心中盘旋,险些儿累她害病,幸得匡老爷动了身,云娘欢喜无限,急急梳头抹粉,更衣易履,打扮定当,一想我若到妹子托漫游寄信,未免有一番耽搁。日前天敏曾告诉我所借新房子的地方,说在马立师某处,我不如自去寻他,或可当时就和他见面。主意既定,也不对娘姨说明何往,自己一个人叫了部黄包车,径往马立师寻找天敏。
再说裘、王、牛的三公司早已成立。到底有了钱,办事容易。雪六将天敏的五百块钱装修房屋,只用去四百,还余一百元给了漫游,两个人恰好各化五百,甚为平均。木器搬入之后,规模顿具,布置大概和堂子相仿。楼上共设四个房间,没事并不歇宿。雪六在亭子间内另设卧房,算经理人办事之处。男女下人,也有四五个,他们自知男堂子三字,有伤风化,恐被报纸上攻击,相约守着秘密,局外人竟难知道。但有茶房案目人等在外张罗,所以一班豪门荡姬,青楼氵㸒妇,做那嫖客去的着实不少。天敏、漫游二人,也和妓女般迎新送旧,来者不拒。周七太太也不时到彼探望漫游。这一天七太太又往男堂子,和漫游谈了半天话,邀漫游同往外国饭店吃大菜。漫游因还未到他划定的时候,辞却不去,七太太颇不满意说:“你大约还约着别人。”
漫游半嘲带笑的说道:“果然约别着人,被你猜着了。”七太太哼了一声道:“你休瞒我,我晓得你还姘着一个苏州姓韦的女子,外间早有人告诉我了。”漫游和织娘相识,本瞒着七太太,听她提起,慌忙分辩道:“你莫冤枉我,我委实不认得什么苏州姓韦的。”七太太冷笑道:“你虽不认得,其奈外间人人都说你认得的何!”漫游犹欲分辩,七太太已走了出来。其时恰值云娘的黄包车坐到门首,付了车钱,昂然直入,刚和七太太一出一入,在门首觌面相逢。这周七太太与匡老爷乃是亲戚,云娘本认得她,七太太也认得云娘是匡老爷的外室,两下虽然相识,却素不交言,今儿在此相遇,彼此都各一怔。七太太见了云娘,猛想起他就是苏州韦氏之女,他虽闻得漫游认识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是姊是妹。今见云娘到漫游处来,只当漫游认得的就是她,顿引起一腔醋火,正是:觌面相逢人有素,平空忽吃醋无名。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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