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运慧剑一怒断情丝惹邪魔联床追往事
美士笑道:“说哪里话,我此时本要起来了,你请坐一会呢。”说着上皮鞋,把一件半旧棉袍披在身上,才一下床,即忙将帐子放下,娘姨早见床上还睡着个东洋妇人,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一般,问他几时到的?美士回说:“昨儿才到。你家奶奶身子可健?”娘姨道:“她本来身子很健,这几月来,却弱了不少。其实也是她自己看不破的不好。她以为自己把一片真心待人,别人却不把良心放在腔子里回报她,离了眼前,连纸片儿都不给她一张,心中烦恼得了不得,就这样把身子闷坏了。”
美士听她言中有刺,也就皱一皱眉头说:“果然可怜。我到了东洋,本想立刻写信给她的,皆因水土不服,上岸就害病,直到如今才略略好些,病中不能执笔,因此未曾写信,累你奶奶牵挂。你去对她说,她在那里想我,我也在这里想她,连梦也不知做了多少回。苦的是我和她两人的心事,告诉不得人,自己不能动笔,只可不写信了。今儿听你这般一说,委实令我抱歉得很呢。”
娘姨听说,对美士斜看了一眼,扑嗤一笑道:“吴少爷说出笑话来了。我说我家奶奶怀恨一个人没良心,她也没告诉我名字,或者说的是自己老爷,常宿在卡德路公馆中,连字条儿都不肯写一张回来通知,累她等到半夜三更,孤眠独宿,以致闷坏身子,何尝指明是你。况她是奶奶身分,老爷待她不善,故此心中抑郁,说来还在理上。像你不过是朋友交情,有信也罢,没信也罢,我倒没听见她提起你吴少爷,你吴少爷因何这般聪明,一猜就猜到我家奶奶牵记着你,还做了这许多梦,不知你梦中是否听见我家奶奶告诉你牵记着你呢?”这几句话把美士钝得日月无光,红着脸半晌口不出,只说:“姆姆你休同我打哈哈了,我讲的是真话。昨儿我船拢码头,本打算就到爱而近路来望你家奶奶,只恐你们老爷在家被他瞥见,惹出乱子,故此先落客栈,再托阿珊到你奶奶处报信。无论她记得我记不得我,我自己问心无愧,没一刻不想着她就是了。”
娘姨本没知道还有阿珊报信这一句话,无双匆促中也没告诉她明白,她还道美士直接和无双通的信,此时闻他自己说出,不由的震骇失次说:“这话怎讲?什么阿珊,可就是那包打听阿珊?他乃是我们老爷心腹,从前捉破你们德安里小房子的就是他,后来到新剧社来拿你的也是他,你为何不托张三,不托李四,偏偏托了他这个对头,难道还愁老爷不晓得你回来,有心出出风头!从前我给你的住址,至今不曾搬场,你为甚么不到那里去送信呢?”
美土当初虽然收到这娘姨的住址,连同无双的小照金叶,包在一起,后来将金叶兑钱化用,小照已不知丢在何方,住址更不消说得,心坎中完全忘掉从前有这一段事儿。现在听她提起,还隐约有些记得,忙说:“你的地址,我虽然知道,不过我上岸时带着行李,往来颇为不便,故此不得不先落客栈。讲到阿珊是你家老爷心腹,我也知道,其奈一到此地,就和他遇见,也不是我自己寻他的,他问我可曾见过奶奶,我回他不曾。他自己情愿替我报信,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怎能怪我冒失。”娘姨听他言之成理,也不能再抱怨他,随说:“你现在找我家奶奶,又有什么事呢?”
美士道:“一则多时未见她,心中十分牵挂,想和她会一会。二则我在东洋患了病,请医吃药,把带去的钱花费尽了,没奈何,只得回上海来,连零用钱都没有,暂时请你奶奶帮我百十块钱的忙,待我日后找到了事,再慢慢的拔还她便了。”娘姨听说,暗骂该死,你这人怎么这般不争气,果然不出我家奶奶所料。但奶奶教我骂他,我也犯不着同他结什么冤家,只消含糊答应他就是。当下带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回去对奶奶说了,再给你回音罢。”美士大喜称谢。娘姨又道:“奶奶还教我问你,在东洋可曾进学堂读书?”美士一想,我临行时,无双原劝我入学堂读书的,若老实回答不读书。岂不被她怪我不听她教训,将来就不肯借钱给我,关系很大,只得仍说谎话道:“自然进学堂读书的。你回去告诉奶奶,若不是半途害病,将盘费用完,我还得待毕了业回来呢。”
娘姨一听,暗想适才你说上岸就病,此时又说半途害病,况你既有精神入学堂读书,缘何没气力提笔写信,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被我奶奶料个正着。咳新剧家啊新剧家,你计策虽高,可知我奶奶也是女中诸葛,当年虽然被你迷惑,入你牢笼,现在已看破你的行径,决不再上你的当了。适才对答的一片话,已足够我回家报告资料,也犯不着和你再多搭言语,丢了工夫听鬼话,教人头脑发涨。因即辞了美士,回转倪公馆,将耳闻目见一切情形,和盘告诉了无双,更插入自己许多谈判,无非说美士丧良心,对不住你奶奶,这几句话不啻火上添油,把无双气得面色发青,牙床打战,气吁吁的对娘姨道:“别的我都不恨他,说谎原是他的惯技,不肯入学堂读书,也是他下流人不肯学好的本性,惟有从前他动身时,我不是教你传言叮嘱他,东洋地方有班下处女人,不可同她兜搭,他竟连这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甚至将这女人带回上海来,还叫我这里的人前去观看,他以为相与了外国女人,显焕得很,竟不想我从前叮嘱他的什么话。他如此行为,还要向我借钱,莫说我现在没钱,就是我钱多得没用处了,也宁可拿去做好事赈济饥寒,决不愿意给这混账拆白党一个沙壳子。娘姨你赶快替我到旅馆中对他说,教他休得做梦。从那天起头,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譬如重投了人身,呷过孟婆汤,前世的事一概不记得。他这回来寻我,本是多此一举。我派你前去,也算了却一桩夙债,从今以后,我不认得他,他也不必再认得我。如他再要来和我缠不清楚的话,哼哼,娘姨你老实告诉他,这桩事横竖我家老爷也知道的,我也不怕他,就教他出场,看他在租界上可有办一个新剧家的能力没有。到那时莫怪我反面无情便了。”说罢连催娘姨快去。娘姨笑道:“奶奶犯不着这般性急,既然预备不理他,何必再给他什么回音,丢他一旁就是。”
无双顿足道:“你莫偷懒,我教你去,你一定要去的。该多少车钱,少停向我总算便了,难道我还少你几个车钱吗?”娘姨见她发怒,不敢不依,连连答应着出来,又到旅馆中找寻美士。这时候美士已催那妇人起身,设法命茶房陪她往虹口东洋饭店早膳。自己一个人坐在房中暗想,要是这时候无双的娘姨来就好了。一念及此,果见娘姨推门进来。美士见她来得这般快,以为无双一定答应了他的要求,故而立刻打发娘姨送洋钱来,不由的心花怒放,慌忙起身,让那娘姨坐下,赔笑说:“姆姆来了,奶奶有什么话说?”娘姨见美士满面孔高兴神气,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既这般有兴,我不免戏弄他一戏弄,随也装作满面笑容,坐下捶着腿道:“我为你们跑得腿也酸了,你把什么谢谢我?”美士笑道:“自然重重谢你。难道姆姆来往不坐车么?”娘姨道:“车固然坐的,不过第一趟的车钱还没有着落,所以第二趟不得不拚着两条腿跑了。”美士忙道:“姆姆你何不早说,我这里贴你一块钱车钱罢。”说时即在阿珊给他的二十块钱里头抽一块塞在娘姨手内,娘姨一想,他的钱横竖哄骗来的,我这块钱落得赚他,也就并不客气,接来揣在怀里。歇了一会才说:“奶奶说的话很多,你愿意听么?”
美士笑道:“那有不愿听之理。别的不打紧,请问你我向她说的话儿有没有?娘姨笑道:“你既愿意听她的说话,此时且慢提那话儿这话儿,让我先把奶奶讲的话告诉你听。她说你动身之后,时常牵记着你,只恨不晓得你的住处,未能写一封信来问候你。你为何不写信给她?”美士道:“这是因我害病之故,适才已告诉你了,你可曾对她说吗?”娘姨道:“我也把你说的话转告诉她听了,她说你既然病重,至于不能动笔写信,又何以能入学读书?问你这学堂是否附设在病院中的?不知叫甚名目?”美士听了,暗道:阿哟,这句话我适才并没照顾前后,却被她挑了个眼去。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娘姨微微一笑,又道:“奶奶还教我问你,从前你在上海的时候,还没娶少奶奶,这回到东洋娶了亲,为甚不下张请帖儿,请我家奶奶呷一盅喜酒,难道这点儿交情都够不上吗?”美士闻言,不觉跳将起来道:“此话怎说?我并不曾告诉你在东洋娶亲,况我委实也没在东洋娶亲,你为何无缘无故冤枉我这件事?”
娘姨笑道:“你少爷既然没在东洋娶亲,刚才我来的时候,陪你一被窝睡的那个东洋妇人是谁?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并没冤枉你埃”美士听了,不禁又面红耳赤,无言可答。娘姨又道:“奶奶说的,她在你临走的时候,曾教我千叮万嘱,劝你到了东洋,必须要入学堂读书,努力向上,更教你不可和下处女相搭,这几句话大约你还没有忘记,你为何一句都不听她,在东洋非但不肯读书,还将银钱浪掷,弄得一塌糊涂回来,诈说害病,这些话如何蒙得了她。”说罢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相与了这外国女人,还将她带回上海,给她观看。我奶奶和你有甚仇恨,你公然学那诸葛亮三气周瑜和故事,想气杀她,问你可对得住天地?亏你还开得出这张嘴,向她借钱。她说有钱宁可做好事赈济饥寒,决不给你分毫,劝你早些休了这条念头,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去寻她,她也永不再来理你,彼此一刀两段。若你自不知趣,还想去惹她的话,她可要告诉老爷,重重办你吃几年官司,教你须要小心着。”说罢也不等他开口,大踏步走了出来,回去复命。
美士呆若木鸡,半晌不能言语。他还不知娘姨已去,定了定神,说:“姆姆烦你回去对奶奶说,并不是我欺蒙他,实因我自己有一种难言苦楚。”说时不听得有人答应,抬头一看,不见娘姨,方知她已去了,不觉懊丧万状,长叹一声,倒在椅子上,心中好生后悔。第一不该省房钱,理应教那妇人分房居住,不被娘姨看见,也不致惹出这桩祸事。还有自己在东洋时太没脑子,念书不念书还在其次,倘能不时写封信,假造些读书用功的言语,哄哄无双,也不致被她衔恨到这般地步。妇人究不及男子开通,只消时常在她面上下些骗工,背后不论你怎样的无法无天,不听她说话,她可一辈子当你是个好人。如有一桩事被她结毒,就不免永远存在心上,难以撇开。现在她既已结着这几桩怨毒,加以我的秘密又被她看破,若欲挽回,大非容易。不过无双年老色衰,并无可恋,所以令我耿耿不忘的,只有金钱二字。我此时所缺的也是此物,若说美色,老实说,凭我的丰貌,一登舞台,何愁没许多大家艳姬,富室娇娃,向我赠香掷果呢。一个人正在呆想,那东洋妇人,已吃罢早膳回来。美士见了她,便觉惹气。暗想我很好一注小财,可为你身上耽误了。那妇人见美士有不悦之色,即忙拖着鞋皮,疾行几步,伏在他椅子靠背上,柔声道:“宝贝你为甚不快活?”美士不答。那妇人又把双手压在美士肩胛上,重说一句。美士叹了一口气道:“说他怎么,我不快活就为着你。”那妇人惊道:“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何不快活?”
美士道:“并不是你得罪我,实因昨天我父派来的朋友。你也曾见过他的,回去告诉我父,不料我父为人十分顽固,他说我是中国人,不能和外国人攀亲,仍要我与从前那个女子结婚,如我不答应便不许我进门。你想他们将我由东洋哄到上海,依前强逼我干那不欲意的事,教我惹气不惹气呢?”他说这句话,便是伸一只后脚,想将那妇人赶回东洋,自己好挽一个人到无双处恳求,说已遵从命令,与这妇人拆开,请她顾念前情,重圆旧好之意。那妇人闻言,好似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她面上本扑着很白的粉,此时竟由白中泛出青来。两只手也不再搁在美士肩上,不知不觉的缩进袖管里面,摊开一只大袖,哭丧着脸儿,说:“这便怎么处?你我再回东洋去罢。”
美士摇头道:“这句话谈何容易!回东洋也要盘费,设如你一个人回去,盘缠倒还有限,倘要两个人同走,船钱既加上一倍,而且我到了东洋,那里欠的下处钱,也要向我讨取,将来日用开销,也不能不预先筹备,看来极少非千金不可,这笔钱务必在我父处出产。但他此时正恨我不听他教训,料他决不肯拿出钱来给我花用,如何是好?”那妇人低头无言。美士又道:“我现在却有一个权宜之法,不过须得难为你一些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照我看来,与其两个人伏在这里,穷饿而死,还不如依我计较办理为妙。”那妇人问是什么计较?美士道:“我想你行李带得太多,内中一大半是用不着的东西,拖来拖去,很为累赘,不如把来卖了,得来的钱,足够你一人回东洋的盘费。你我两人预先约定,在东洋某处相会。你先趁船回去,我再托人哄骗我父,说我愿意听他的教训,求他许我回家。到了家里,慢慢的再设法偷他几万银子,乘其不备,趁轮船逃往东洋,和你相会之后,就在东洋成家立业,一辈子永不再回中国,岂不甚美。”他自以为这一片话说得很是圆转,那妇人一定中他之计,只消她一到东洋,就不怕她再来寻我。不意那妇人也颇狡猾,她第一次误落美士的圈套,就是狡猾太甚之故。她在东洋见美士举动阔绰,相貌出众,像煞富家子弟,故被美士一番鬼话,便满心想由下女资格,一跃做一个富这少奶奶,欢欢喜喜,倾家跟着他来到上海。继见美士上岸之后,便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怕见人的模样。说话也隐隐约约,游移不定,心中颇为怀疑。那妇人如今听得美士叫她一个人先回东洋,早已估出他是欺骗手段,不觉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要我先走吗?这却万万不能。你既和我同来了,非得同去不可。我也不指望你哄父亲几万银子,若没盘费,就穷饿在上海亦可,要死两个人同死,要活两个人同活。你父亲容你不容你,我不知道,我只认得你,你答应娶我,我便是你的人。你到那里,我也跟你到那里。你若存坏心,想半途丢弃我,我老实先通知你,我是外国人,有领事保护,将来不怕你不偿还我的损失。”
美士听了,颇为吃惊,暗说了不得,这是国际交涉,如果真个被她小题大做起来。我前案未了,更加上这一案,可准的一辈子不得出头,万万使不得。若拖着她这一个妇人,却又是一生之累,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便宜,惹终身之大患。左右没法,只可赔笑脸道:“好奶奶,你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存什么歹意,委实是桩妙法。你既不赞成,就此作废何妨。”说时又把她两手从袖管中拉出,牢牢握着,那妇人方始一笑。自此美士死心塌地,不敢再存抛弃这妇人的念头。在旅馆中又住两天,不见无双处有人派来,知道这条脚路已完全断绝,没甚希望。又见存钱一天短似一天,知道再不设法,可就要当真穷饿死了。于是想起包打听阿珊教他的法儿,先变易姓名,在法界或是南市登台串戏。这时候上海新剧家愈产愈多,民瞑社一处不敷安插,故而法界南市都有这种不伦不类的新剧社设立着。
美士看南市新剧社营业不振,将次闭歇,自己不愿和他们一同坍台。法界的民醒社因男女合演,生意颇为发达。美士打听得其中颇有几个老朋友在彼做戏,便托人向开戏馆的商议,说愿意特别减价,薪水从廉,到他那里试演一月,再定身价。那开戏馆的也知美士演戏却还不劣,不过他这爿戏馆,全仗男女合演四字号召,并不在乎做的人好歹,有时弄些糖果玩具作赠彩,哄骗一班贪小便宜的人前去看戏,目的与别处不同,起初恐美士敲他竹杠,辞却不要,后来闻得薪水随他开发,方始应允。美士大喜,更名胡媚,先行悬牌。又因旅馆中房饭钱太贵,便在法租界借了所一上一下的住宅,和那妇人同居,以便出入。日间在家操作,晚间上台做戏,颇为困苦。他自己以为暂时虽然受些磨难,应了古语“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日后若被我勾搭着一个富家妇女,也可接他两句,叫做“有朝一日春雷动,得遇风云上九重”。
他虽存心如此,无奈那妇人将他管得很严。若欲勾搭别个妇女,颇为困难。幸亏这民醒社做的戏不伦不类,那班看客也七零八落,上等女客百无一二。美士眼界过高,看来看去,没一个当他意的。倒是后台几个女新剧家,颇有属意美士的。但美士素知这班女剧员各有主顾,若一染指,不免惹动醋海风波,只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只得安分守己,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做了多时戏,竟没有闹出甚么笑话。有班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吃了一遭苦,竟把脾气变好了,可谓皮毛之见。这些都是闲话。列位看过前书,大约都记得,在下从前表过,新戏馆中时髦妇女极多,缘何又说民醒社没有上等女客?内中也有一层缘故,皆因美士鼎盛时代,新剧家如裘天敏、王漫游等都还未露头角,及至美士逋逃海外,裘、王二人,乘时崛起,女界中都当他两个是当年的潘安、卫一般,争欲一承色笑。
他二人同在民瞑社,社中还有激烈派新剧家颜胡为,喜欢在台上骂政府,大为一班伤心国事的士大夫所赞许,潮流所趋,上等男女看客,尽在民瞑社一方面。女客既多,裘、王二人更是应接不暇。天敏与媚月阁这件事,现在已弄得天下闻名。这班家世清白深明大义的妇女,颇惜媚月阁不知自爱,甘入下流。还有些家门不幸,生来氵㸒贱的女子,反羡慕媚月阁有福,得与他们心爱的人儿,晨昏相伴,因此更是呈娇献媚,指望天敏将爱媚月阁的爱情,移爱自身。无如抱同一观念的人太多了,天敏不知爱了哪一个好,只可一个也不去应酬,仍和媚月阁一人,作为正式的临时夫妇。在漫游方面,也有一个和天敏之与媚月阁般的正式临时主顾,但其人并不与媚月阁一般身份,却是苏州名门之女,姓韦,小字织娘,男家也是士族。丈夫姓武,名又图,乃是前清科甲中人。书呆子生性懦弱,加以酷爱杯中之物,娶了这位夫人,自知管束她不住,索性由她一个人在外胡闹,自己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吟诗饮酒。常言“三杯无外事,一醉解千愁”,倒也逍遥自在。更可笑的是他夫人自与漫游相识之后,也不租公馆,借小房子,就在自己家内相叙。家中虽有又图,全不在她心上。因又图嫌织娘肥胖,织娘嫌又图肮脏,夫妻二人分房已久。又图睡在楼上。织娘的卧房,却设在楼下。又图一天到夜,并不出门,没事常在客堂中读书饮酒。每夜十一点钟左右,织娘估量漫游将来,便差一名娘姨咨照又图,说奶奶说的时候不早了,请老爷上楼休息罢。又图听了,顿时携卷上楼。娘姨跟着上去,替他铺好床,将房门带上,自此又图永不自开房门下来,必待次日娘姨开房门唤他,他方肯下楼。有时漫游散场早,时候还未及十一点钟,织娘知道他要来了,不论八点或是九点钟,只须着人吩咐又图,说少停有客人来,奶奶教你早些上去,不许做声,不唤你休得下来,又图也从命惟谨。第二天或是漫游睡迟些,午时方起,又图在楼上虽已起身,不奉娘姨呼唤,自己躲在房中读书。织娘见他脾气如此,益觉肆无忌惮了。
这天漫游做罢戏,看表上将敲十二点钟,知道织娘在家等得他慌了,急急抹净了面上的脂粉,另外薄薄敷上一层雪花霜,梳一梳头发。好在他们做新戏的,有时便衣上台,不须更换衣服,戴了洋帽,疾忙奔出戏馆,坐包车径到织娘处。一按电铃,娘姨出来开门,说:“少爷因何此时才来?我家老爷已被奶奶驱上楼多时了,现在奶奶房中还有两个客人。”漫游问是哪两个?娘姨道:“一个是大姑奶奶,一个是袁家奶奶。”漫游知道大姑奶奶是织娘的胞姊,名唤云娘。袁家奶奶乃是织娘最知己的女伴,当年名妓林红珏,现已从良,嫁夫袁伯良。这二人自己素不回避,随即走到织娘房内。云娘、红珏见了他,都微微一笑,漫游也点头答礼。织娘即忙开大橱取出烟盘,安放在床上,亲自划火点灯。讲到织娘夫妇素不吸烟,这烟具也是专为漫游而设。云娘见此情形,当即起身告辞,说:“我要回去了。”红珏接口道:“听说你家老爷现已进京,大姊为何这般要紧回去?”
云娘道:“只因我家老娘姨告假往乡下去,家中只剩一个使女,时候太迟,恐她贪睡,不小心门户,故此不得不早些回去。”云娘走后,红珏也要告辞。织娘笑道:“适才你说我家大姊姊老爷不在家,不必要回去,现在你大约愁你家少爷在家,等得不耐烦,所以要紧走么?”红珏脸一红道:“三姊别开玩笑,我少爷恰巧今儿不宿在我处。”织娘道:“如此你何不陪我家老二吸几筒雅片烟走呢?”这老二便是漫游的别名。漫游也接口道:“是啊,袁奶奶为何不陪我听几筒烟走呢?”红珏道:“你们莫缠我吸烟,我不是戒烟已三个多月了么!现在药水已减去一半,若再吸烟,,岂不全功尽弃。”织娘道:“就不吸烟坐坐何妨!”
红珏缠她不过,只得重复坐下。织娘让她在烟榻上坐了,自己坐在漫游旁边。漫游自装自吸,一边烧着烟,一边对织娘道:“你家姊姊从前见了我,不是有说有笑,很有兴致的吗?今日为何意兴索然,急于回去,莫非有甚不快活吗?”织娘太息道:“也难怪她,她的境遇,和我们两样,她还算看得透的了,我们若与她过一般日子,还不知要怎样的不快活呢!”漫游道:“她从前的历史,问你,你终不肯告诉我,现在袁奶奶也在这里,你可以讲出来大家听听么?”
织娘叹道:“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因这种事,谈出来只令别人伤心,并无若何趣味,我很不愿意提他。既然你执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何妨。她从前在苏州做小姐的时候,曾因一时之误,结识了一个姓霍的戏子。外间传言她母女同奸,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所干的事。我母虽然知情,实无暧昧。不料这件事愈传愈广,为苏州臬台朱瞎子访闻得实,将霍某痛责收禁,我家的丑声,也因此布满天下。我姊姊自幼就许字同乡一个旧家之子为室,丈夫已中翰林,当时因慕我娘家有财,不得不如期迎娶。过门之后人都晓得我姊姊和霍某这件事,她丈夫也受朋友们嘲笑,因此气愤成疾,不多几时,就一病身亡。族中因恨她败坏家声,没一人过问她,也无人肯贴她赡养之费。她将妆奁用尽,不得已始嫁现在这个匡老爷。匡老爷在前清时曾为道尹,上海置有地产极多,家中还有正室,平日颇为俭朴,虽然富有百万,他太太和几位少爷,在家都是布衣素飧,躬亲操作。自匡老爷和我姊姊相识之后,将她带到上海,将自有的房屋给她居住之外,每月另贴她一百元零用。不知如何,被他家中的太太晓得了,心痛得什么似的,常在匡老爷面前说我姊姊坏话。我姊姊因恐彼此冰炭,不是长久之计,意欲拍拍这位太太的马屁,两下讲了和免得再有后患。讲到我姊姊为人,着实聪明伶俐,不但女红刺绣,件件都精,而且烹调亦颇擅长,匡老爷常赞美她有易牙之味。日前他自己置了几样菜,着人送与匡太太,以为调和的初步。不料这位匡太太疑心病最重,她见我姊姊着人送菜前去,疑惑我姊姊在菜中下了什么毒药,意图毒死她母子,当场教人把几碗菜一齐倾在垃圾桶中。去的人回来一告诉,把我姊姊几乎气得要死。你想人家一片诚心,置了菜送上去讨这个没趣,教人怎不惹气。适才她来告诉我就为此事,现在我告诉了你,你休得在外间替她胡说。”
漫游道:“这个自然,但你姊姊既然如此不快活,你为何不带她同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呢?”织娘道:“我们何尝不同她出去看戏。不过她老爷若在上海,就不准她出去看戏了。那天她在你们戏馆中,很赏识你同天敏二人做的戏,善于体贴戏情,回来十分倾倒你二人呢。漫游笑道:“像我倒也不过如此。天敏做戏,女界中着实有些人倾倒。可惜他被媚月阁霸占着,不轻容易转他念头。冯家和汪家一班女眷,天天和发痴般的跟着他奔来奔去。有一天冯家第七个女儿,在大马路美奇吃食店楼上,见天敏包车经过,赶上洋台,拚命把橘子掷他。天敏回来告诉,我们都几乎笑煞。真的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吊膀子吊出笑话来了。”
织娘笑道:“住了罢。你们新剧家别把自己抬得天般高,其实有什么好处,值得人家吊你们膀子。”漫游笑道:“说也不信,这句实是真话,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一班女人,因何爱我们唱新剧的?这句话还得问你呢。”织娘佯怒道:“放屁!你敢开我的心么?少停看我收拾你。”说着,便使两指拧漫游的大腿,漫游哀告求饶。他二人调笑时,红珏坐在对面,阖着两眼,仿佛要睡去光景。漫游对织娘努努嘴,织娘方知有她在旁,伸手轻轻将她推了一推,红珏蓦地惊醒,站起身使手背揩揩眼睛,伸一伸懒腰儿说:“我昨儿失睡,今天身子疲乏得很,一坐定就睡着了,明儿我们再见罢。”说罢辞去。织娘便移在红珏坐处横下,与漫游面面相对。看他吸饱了烟,始说:“我有句话问你。我姊姊很中意天敏,她因受了匡太太的气恼,意欲请天敏到她家去吃一餐饭,讲句话,解解愁闷,适才亲来对我说,不知你可能办得到?”
漫游摇头道:“他户头太多,恐他听了未必肯答应,让我明儿慢慢的设法便了。”织娘道:“你若替她把这件事办成功了,她一定重重谢你。”漫游笑道:“我也不要她谢什么,刚才你不是说她烹调很精的么?只消她几时亲烧几味菜请我们吃吃就够了。”织娘道:“这个容易。”当夜无话,次日漫游见了天敏,问他有一个太太要转你的念头,托我介绍,你愿意不愿意?天敏道:“你休问我愿不愿,我先问你这太太手中是否有钱?”漫游一想我若告诉他实话,料他必不肯答应,我那餐白食也吃不成功,不如哄他一哄,横竖他也不吃什么亏,将来决不能怨我,随说:’洋钱二字,何消说得。我先告诉你,此人娘家是苏州姓韦的,天下闻名,丈夫也是前清道台,这般门第,难道还愁她没钱不成?”天敏惊道:“苏州韦家,不是你相与的那人么?”漫游道:“就是我那人的胞姊。”天敏喜道:“这个好极了,你想替我约她在哪里会呢?”温游道:“她老爷现在北京,你就到她家去,亦无妨得。”当下漫游又打一个电话通知织娘,约定当夜十二点钟在她家会面,再一同到云娘家去。这夜天敏做罢戏,由漫游引他到织娘处,织娘已预先知会云娘,在彼相候。坐不多时,云娘起身告辞,漫游对天敏使了一个眼色,天敏会意,也兴辞和云娘一同出来,此一去究往何方,作何勾当,连做书的都不知道。正是:只图枕上鸳鸯暖,不畏檐前鹦鹉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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