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为天足夫妻小冲突 谈女权巾帼抒伟论
爱云这几句话又尖又冷,说得固齐没有什么话可以回他。谁知她针对针辩驳的说话,虽然一句没有那自以为是使蛮劲儿的说话,却愈到发急愈多。他想了一想,便从榻上直立起来身子,晃晃的用手指着爱云说道:“你不要这般放肆。你既是读书的女子,怎么连三从四德都不知道的?什么叫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倒去想想看。哼,哼!以前在父母家中要怎样便怎样由得你称心,现在既到了我这边来却不能不守着我的规矩,遵着我的命令。我要叫缠小脚不怕你不削足就履。哼!哼!爱云,你明儿试试我的手段。”看一路说一路,摇摇摆摆的晃到床跟前来。爱云此时看他带着酒意,身体立也立不定,暗想:不要同他去辩了,不要引得他酒性大发,弄假成真的,吵得外边公婆都晓得,究竟在头月里头像什么样子,便堆着笑脸向他说道:“好了,好了。早些儿先睡罢,不要呕这些闲气了。”说时把他扶了一扶,扶到床边由他去睡。当晚无话。总算外面还没有晓得,谁知凡样事情这例端是断断不可以轻开的,倘若一开这端以后便要当做家常便饭一般,常常吵闹,不以为奇了。本来固齐心中虽然有些儿不称心,终还有点顾忌,不好意思出口。自从这晚借了些酒力半真半假的小小冲突了一回,且看见爱云到底不敢和我执拗,便以为怕他了,以后便常常摆出丈夫的势力、压制的手段出来了。见爱云不搽粉不涂脂,又要逞蛮儿;爱云穿着得朴素,打扮得清净,又要杀威。横也不好,竖也不好,真真说不尽言,弄得个爱云受累无穷。虽然不过来了一两个月,那些家庭**和男女不平权的滋味倒也差不多尝够了。只好看风驶船,见机行事。有几回见他色势不好,便勉强顺他几声,或是不开口,任他去乱嚷一回,或是避到婆婆房里去坐坐。有几回见他带笑带动的说来,自己也趁这当儿软软的开导开导他。然而,爱云虽耐着心气处处把和平手段去待他,要想感得他明白一点,谁知固齐却终是酒鬼一般,越搀越醉。幸亏得公婆倒还明白,见媳妇循规蹈矩,稳口善面,虽然喜欢谈谈新理,倒并没有一些女学生的习气。况且爱云待奉公婆又很孝顺,所以倒并不偏袒儿子,反很欢喜爱云,看书阅报也由得她。有一天,爱云在自己的外套房间里静坐看书,房中只有个老妈子在那里伴着爱云。时正四月天气,首夏清和,南风习习,两面雕窗都钩起了。见庭心里浓青嫩绿,一片生机。花台上开着几朵芍药花儿,墙角的芭蕉有几株还卷着心儿叶子,还没有放开哩,惟有那靠西边的花墙上边架着一带白的紫的玫瑰花正是开得极盛。那一阵阵的甜香清气跟着微风扑到鼻里来,真是令人神舒心醉。爱云正靠窗儿坐着,拿了一本斯宾塞尔的《女权篇》在那里看。忽听得隔墙儿一阵风琴声悠悠扬扬随风送到耳边,心中不觉纳罕,便问那老妈子道:“这隔壁可有什么学堂么?”那老妈子回道:“学堂是没有,不过隔壁张家有一位少奶奶,听说还在什么学堂里读书呢。”爱云听了心中好像思索了一回,再问道:“这张少奶奶的娘家是不是姓钱,你可晓得么?”老妈子急忙回道:“不错,不错!本来我也不晓得,就是新少奶奶这回喜事的时候,她家有个妈妈在这里帮忙。她同我说起的,好像她还说道,他们少奶奶的娘家同我们新少奶奶的府上还是在一条巷子里呢。”爱云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暗想一定是她了,不期两处都是邻居,倒也巧极,以后可以请她过来谈谈,做一个闺中文字交倒是一桩很快意的事儿。
谁知爱云正想到得意,回首看看窗外玫瑰花也像含笑和她点头样子的时候,忽见固齐从房外走来,冷冷淡淡的,不比往日间得意的样儿。便把这本书放在桌上,站起身躯迎着他进来。不料固齐走到桌子面前,两只眼睛在这本《女权篇》上骨溜溜骨溜溜的转了两转,顿时间把脸一沉,对着爱云说道:“你这妇人我倒实在没有见过,好好儿妇人家的正经事一样都不去干,偏要干这些废时失业的事儿。并且规规矩矩的书儿也多得很,也不去看,偏要看这种淆乱人心的氵㸒词邪说,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句古语么?就使你有了通天的本领也值得什么,还要女权女权的闹个不清做甚?”爱云被他劈头劈脸的一席话说得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似笑非笑的说道:“难道我们女子竟不是人类么?怎么连看书的权利也没有一些,不要说别的女权了。”固齐便道:“人类虽然也是人类,但同男人比起来却是差得远哩。”爱云道:“为什么呢?”固齐道:“男女要差五百级,这句古语你没有听见过么?”爱云说道:“我是没有听见过,你却从哪一本书上看来的,请你翻给我看看。”固齐一想这句话本来是俗语,她倒这般使刁,要我翻出处给她看,难道我有出处的说话肚子里就一句没有了么?她自称为读书的女子,我就把四书上的句儿去问问她看。想定主见,便说道:“你笑我这话没有来历,我就算他没有来历,请问你《孟子》上说的‘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毋违夫子’这毋违夫子的四个字是什么解释?这句话可有来历么?况且你说我这五百级没有听见过,你往日间同我说的平权二字我更没有听见过,我那回子没有驳你,今天你倒来卖弄我了。”
爱云不待他讲完,便把那《女权篇》一指,且说道:“你请看,请看看这书上的平权二字也不独是一二处,随你翻到哪一页,恐伯都有的。”固齐见了这本书,本来恨得她了不得,现在见爱云索性把这书来作证据了,你想他怎肯去看,便伸手拿起这书望庭心里一撩,一面说道:“亏你算是个念书的,这些外国的邪说也把它当做经史看待,怪不得要迷到这样。”先前那老妈子见少爷恨恨的取起这书,道他是要撕碎了,急忙走上前去要想劝他,随见他向窗外一撩,心下便一安,遂抄到外面去拾了,偷偷的安好在内房不提。只听得爱云接着说道:“嗄,嗄,这是外国书不能作数的,既然如此,这平权二字我且搁过一边不讲,只当它是外国的风俗。但是这夫妇敌体的四个字是中国书上的说话呢,还是外国的邪说?还有什么妻者齐也,什么夫妇和而家道成。试问敌体二字的意思同齐字的释义不是平权是什么?夫妇如果不平等那时一个儿专讲压制,一个儿心中抑郁,怎能够教它会和睦呢?既然不和睦了,家道自然也不成个样子,岂非就是不平权的害处么?这些出典不都是圣贤的古训么?”哪晓得爱云正在这里借题发挥,带劝带讽的侃侃而谈,忽然有一个妈妈领了一个轿班急急忙忙的飞跑进来。
不知又有什么惊天大事,且听下回再讲。
第三回加批
穿了礼衣礼服的一节话,取笑固齐的口吻,并且取笑世俗人的口吻,并且取笑世俗中一班非绅非士非商非贾,亦绅亦士亦商亦贾,或绅或士或商或贾的人的口吻。
凡样事情一开一回例,端以后便要当做家常便饭一般。我劝世故中人务要留心。
现在世上的人搀不起的多,不独酒鬼越搀越醉。
庭心中景点的一段读之如在目前,如此点缀,可想见作者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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