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当金锁巧合证良缘 梦宝玉因疑生幻相
等那些在官人役当过,便有正经来当首饰衣服的人挤上柜来。
那一天因是新开铺面,该当八钱的便当一两,该当十两的便当十二两,所以当当的人挨挤不开。自黎明起,直闹到已牌时分,众伙计才得替换吃饭。
见一个人拿了一件绢帕包的当物在柜上放下,便有一个年轻的伙计赶忙过来解开绢帕,把那一件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会,问:“要当多少银子?”当当的答道:“整整要当一千两。”
那伙计向着当当的笑道:“可惜,这一件东西上镶嵌的珠宝已经过火,就当的是金子,成色还是多算些,总值不到五百两,怎么当出一千两银来?还是要当一百两罢?”当当的道:“一百两银那里当不出,要大远的赶到这里来?我不管东西值多少,总要当一千两银。”那伙计已有些生气,便道:“值多当少,大例如此。虽是我们第一天开门,就要通融多当些,那有值不到五百银的东西要当一千两的!”那当当的听了发急道:“你们这里不当,叫咱几千里路跑到这里,来回盘缠要花几十两,叫与谁去算帐呢?”那伙计便高声嚷道:“到底谁叫你来当的?”当当的道:“是咱老子叫到你们这里来当的。”那伙计道:“快回去叫你老子自己去当罢。”当当的又道:“咱老子已经死过,没处去找,是他老人家托梦的。”那伙计听他说话,这个人像有些疯傻,将当物丢还不去理他,自去接别人手内的东西。当当的又赶过来拦住缠个不了,那伙计按不住心头火发,登时涨红了脸骂道:“那里来的野杂种,原来不是当当,竟是来闹当的。这个地方容你外路人闹事,当铺都不用开了。”便叫:“头儿们同本图地保呢?快把这一个闹当的拴起来,连东西一同送到县里,再究问他东西的来历。你们看他贼头贼恼的样子,那东西不是偷来的,就是拐来的。”说声未绝,早有坐捕地保人等--因林府新开当铺恐有闹事的人,一半为公,一半为私都在当铺前照应,听见有人闹当,巴不得生事--直拥上前,向胸前掏出链子。正要动手擒锁,被一个年老的伙计走过喝道:“且慢动手。”便向那当当的好言相劝道:“老客,我对你说,你的东西我虽不见,听他们说值不到五百两银子,你怎么要当一千?我们当铺里的成规,凡是足色赤金,值十当七,衣服绸缎,值十当五。当进来的物件,各人经手,都有记号,将来期满落架,如不够本利,要经手人认赔。我们做伙计的人,若说一票当就要赔五六百,那里有这些家产来赔!我劝老客拿了东西快走是正经,休讨没趣。”当当的道:“那么着,老掌柜何不把咱的东西来瞧瞧呢?”老伙计笑道:“不用再瞧,老客疑心我们铺子里人不识货,敝处城里城外有几十座当铺,何不去多走几家?”当当的听了这番好话,无言可答,只得把东西揣在怀里,垂着头慢慢的走出铺门。
原来这个当当的就是石呆子,因贾琏出了一百两银子一把要买他的古扇,还不肯卖,闹了一场官司,古扇仍归乌有,越发穷得支持不下。他有一个表兄,闻说现在江都县里跟官,从前曾借给他家几十两银子,石呆子想到扬州讨这一项旧欠。这一夜梦见他死过的父亲说,欠项竟没相干,咱们有一宗意外财香可得,叫石呆子明日见有换糖担子里头放什么异样东西买得到手,趁便带到扬州,见第一天新开当铺招牌上有宝字的便进去当,只该发一千两银子的财,不可多当,切记。石呆子穷思极想,次日一早起身站在门首呆等,等到早饭后,果有一副换糖担子走过,石呆子便过去搭讪着说话,见他一头挑的是糖,一头都是换来的破铜烂铁,别无罕物,内中有一件东西,似铜非铜,似铁非铁,黑暗无光。细瞧着制工精巧,心想梦兆或应在此,拿在手内一提竟是沉甸甸的,心中暗暗惊喜,便与换糖的讲价。此物合该为石呆子所得,只要得京钱二千文,石呆子还价便卖。自京中带到扬州,可巧遇见一座当铺新开,招牌上有写宝字。石呆子原想应梦发一注大财,那知当铺还价不对,险些闹出事来,便垂头丧气出了铺门,还恐走错了当铺,又对着招牌细看,分明有一个宝字在上。
石呆子正在狐疑,有一个人汗雨淋身,跑进铺道:“柜上伙计,可有人拿了金器问要当一千两银子的吗?”众伙计忙答道:“有的,因他说话悬虚,没有当成,才出门走还不远。”
话未完,惊动了地方坐捕人等,见来人言动慌张,银两对数,便疑方才进当的东西一定来历不明。一窝蜂拥上前要拿贼赃,见那个人尚呆呆站着,不由分说,即套上锁链带进铺来,搜起赃物,交与方才跑来的人。那人在身旁取出一张纸条来与那金器上镌的字样一对,便叫开了锁,道:“我在西街上铺里听他们讲起有一个外路人来当过这件东西,连上面字样都记在那里,我所以写了来对明,要留他的东西。你们不要错疑别的缘故,冒冒失失把他锁了。现在并没失主,如何起赃,列位都是随官人役,可知诬良不是当耍的。”地方人等认得此人是林府总管,不敢不唯唯听命,便开了锁,各自走开。林府家人让石呆子进柜房坐了,略叙了几句闲话,并不根究当物的来历,令铺伙如数兑银子一千两,写了当票一张,交付当当的人。石呆子甚为感激,想当内伙计都不识货,幸遇此人到来,一千两始得到手,正是马逢伯乐,玉遇卞和,便将当票留存以酬赏识,并明不来取赎之意,一拱而别。铺内众伙计俱不识此物值价如许之多,复接过细看,向问缘由。林府总管亦笑而不答,令出了一千两支帐,将当票销号,袖了当物,回府交进里边。
这因黛玉婶母林老太太因甄府求亲,黛玉执意不允,又看出他近日行为,劝之无益,心甚纳闷。是夜忽得一兆,见一老人,告以次日新开当铺内有人持金锁一盘,要当银一千两,两面刻的什么样几个字,必须留下,可定尔侄女黛玉姻缘。醒来记得清楚,便把几个字写在纸上,正值是日新开宝聚当铺,已信梦中之事非全无影响,即命总管家人遵照办理。如果有人来当金锁,但看上面所镌字句相符,无论价值多寡,凭他要当一千两,也如数当与他,不可有误。那知梦兆有因,果得此物,见锁上字句不错一字,林老太太如获珍宝。
再讲黛玉自从供奉大士,晨夕至诚礼拜,心中已是万虑皆空,一尘不染,闲时连题咏一事也撩开了,惟以抚琴、临帖、玩月、赏花,有时调弄鹦鹉,或教雪雁下棋为消遣。一日雪雁偶开书箧,捡出黛玉所写字迹。黛玉接过逐一翻阅,想到写经时候曾对雪雁讲过留此手笔,将来他们见了如见我一般的话。
如今紫鹃远隔数千里,不知作何归结,自己反把这些东西带回南来,犹及检点入目,恍如丁令威化鹤归来,有隔世重逢,是耶非耶之景象。又将近日写的字来比较,觉先前运腕软弱,指下乏力,亦如诗犯郊寒岛瘦之病,今则丰腴润泽,比前大不相同。观玩之下,益觉心旷神怡,又悔病中何必将诗稿焚毁,留在这里看看,亦可觉悟今是昨非。黛玉想了一会,忽听架上鹦哥“念的念烦恼,不念烦恼,念不念烦恼,我烦恼,我所烦恼“。黛玉笑道:“真是淮南得道,鸡犬同升。你听鹦哥也忘了昔日这些诗句了。”黛玉命春纤添了水罐内的水,自己坐过调弄一会,站起身来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庄子》,看到“至人无梦”一句,又有所悟。想庸人爱憎喜怒纷扰于中,神不守舍,则梦多。即如我恶梦惊人,皆由心境不宁之故。如今回到家来,于七情一无粘滞,便寂静黑甜。
黛玉正在展卷凝思,见婶母处打发丫头过来,手持一盘项圈,说:“太太出一千两银子得了这件东西,金锁上面刻的吉庆话,叫我拿来与姑娘看了,太太还要把这上头经过火的珠宝换下,重新镶嵌好了再送姑娘。”黛玉接到手中,十分惊异道:“这件东西从何处得来?怎么出了许多银子?”那丫头回说不知。黛玉随叫他先自回去,将金锁递与雪雁道:“你可记得见过这件东西?”雪雁瞧着笑道:“这不是宝姑娘身上长挂的吗?怎么到了这里?”黛宝听说益信而无疑,随命雪雁前去细问来因,自己又将金锁翻覆再看。
缘黛玉自见宝钗后,只因宝玉有玉,宝钗有金,一闻金玉姻缘之说,刻刻关心,过目时看得十分真切。今见锁上镌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不但字句相同,而且笔画模样丝亳无异,决非另有一盘金锁。他们正团聚金玉姻缘,何得分飞至此?此时黛玉心中一块疑团万难解释,专待雪雁回来再问分明。
及至雪雁来时,将黛玉婶母昨晚得梦,及今日当铺中之事一一回明。黛玉听了,不但不能消释疑团,且因牵涉自己婚姻,反觉入耳厌听,便欲叫送来的人立刻拿了开去。又转一念道:“我主见已定,岂有因物游移?才悟从前认理未明,此时既承婶娘好意送来,我看刻不容缓弃之如遗,又蹈焚巾毁稿的故辙了。”于是,心上随将金锁一事撩开,不复置念。
是夜就枕合眼,朦胧觉有人在耳畔悄唤“妹妹”,道:“咱们同来睡觉,再听我讲灵洞里耗子偷香芋的古典。”黛玉听是宝玉声音,便举手一推,叫道:“宝玉你别再来闹我,咱们如今厮抬厮敬,怎么又是这样涎脸没规矩呢?”说着欠身起来,见了宝玉,吃惊问道:“你怎么做了和尚了?”宝玉叹道:“我做和尚正为的是妹妹,怎么妹妹倒问起我来?我亏的去做和尚,到一个地方走了一趟,把失去那块玉拾了回来,如今交给妹妹替收着。”说罢,将通灵递与黛玉道:“这玉失去多时,连那络子都旧了,还得烦妹妹给我重打一个。”黛玉道:“我打的也不稀罕,可央你宝姊姊叫莺儿打的好。”宝玉笑道:“宝姊姊已经回了家,我也不和他好,‘凭他弱水三千丈,我只取一瓢饮’的禅语,难道妹妹就忘了吗?”黛玉嗔道:“你说不和宝姊姊好,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说着取了桌上的金锁,撩在宝玉手中。宝玉道:“这东西可不是宝姊姊的了。好妹妹,暂且赏我,换了我的宝玉罢。”黛玉不肯,宝玉笑嘻嘻把金锁拿了,转身就跑。黛玉赶上拉他,一交跌倒地上惊醒,却是一梦。听鼓楼正打三更,房内残灯未灭。
黛玉起身将灯剔亮,见桌上放的金锁依然无恙,便唤醒雪雁倒了暖壶里一盏温茶喝了,复又睡下。心想自回生以后,一切私念破除净尽,因何旧事复扰胸怀?更怪宝玉做和尚一语本系莫须有戏谈,竟相因生幻起来,甚为不解。于是辗转反侧,竟难成寐。黛玉只得勉强操持,摒除思虑,然后又入睡乡。天明起身,梳洗已毕,仍到佛堂照常功课。他婶母处命人来取金锁去换嵌珠宝。黛玉这里的事,且按下不提。
再讲凤姐带了紫鹃从清江浦上船,一路无话。到了扬州,心中早已盘算停当。先与紫鹃说明,教他将从前办事欠妥,并宝玉出家心事,及此番诚心求婚细细回明,探了林姑娘的口气,再酌量自去面求的话。紫鹃道:“照二奶奶先前所办的事,听说姑娘如今的光景,别说一位二奶奶,就有十位二奶奶去也没相干。据我的意思,现在有三件事靠得住,紫鹃还可替二奶奶出几分力。”凤姐笑道:“那三件事?你且讲给我听。”紫鹃道:“第一件,宝姑娘已死,我姑娘不做二房,名分上头并无关碍;第二件,老太太还康健,宝玉出家不肯回来,老太太怎样舍得他,姑娘也要体谅老太太疼宝玉的心;第三件,看二奶奶如今的行事,似难执意。若说单靠紫鹃这个人去说话,我虽然伺候姑娘多年,怎敢在他跟前胡讲一言半句呢?”凤姐听紫鹃侃侃而谈,又情理又透彻,便用手在紫鹃肩上一拍道:“好孩子,我只道你本本分分跟了林姑娘这几年,再不知道你有这样见识口才,正是强将帐前无弱兵。原像在林姑娘跟前调教出来的,将来你姑娘过了门,真是一个好帮手。我总教林姑娘别放你出去就是了。”紫鹃脸上一红道:“在这里讲正经,二奶奶又和我取笑算什么呢?”当下船泊码头,先叫周瑞上岸通知林府。一面预备轿子,带了紫鹃一众人等来到林府。
是日,黛玉在房内临帖消闲,梦见宝玉之事又陡上心来,便搁笔步向窗前赏玩几树杏花。因早上才飘了几点细雨,枝头分外精神,一缕清香随风送过,觉目前尘氛俱涤。黛玉正在凝神领赏,见雪雁捧上茗碗,叫声:“姑娘喝茶。”黛玉回过头来,一手接了茶杯,道:“炉内香灭了好半天,你们也不来添添。”雪雁道:“太太那边听他们讲起,前儿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小和尚到老爷坟上祭奠,哭的十分伤心。问他跟来的人,又不肯说明。管坟的看了怪异,不敢隐瞒,到里头来通报的。”
黛玉听说,便触起宝玉做和尚一梦,怔怔的呆了半晌,反嗔雪雁传话不清,叫去问个明白。
雪雁尚未动身,只见一个老婆子来报黛玉,道:“荣府里有一位琏二奶奶,同了什么紫鹃姑娘先到太太那里,太太请姑娘过去。”说着,便回身走了。黛玉一时摸不着头路,连日奇梦异事接踵而至,登时心旌摇曳起来,翻疑身在梦中,连叫几声雪雁,问:“我可在这里做梦不是?”雪雁笑道:“姑娘瞧,满窗户太阳照得红红的,怎么说做梦起来?要说姑娘做梦,难道雪雁也陪着姑娘在这里做梦不成?”黛玉将身坐定,又问雪雁道:“刚才老婆子说琏二奶奶同紫鹃来了的话,你可听见吗?”雪雁道:“怎么不听见呢?我去瞧瞧紫鹃姊姊,问他们为什么事到这里来?”黛玉心上已猜着凤姐来意几分,还拿不准,等见了紫鹃自然明白,便属咐雪雁道:“你去见了琏二奶奶,先替我请安,说姑娘感冒着,这会儿不能过去呢。”此时雪雁也满心疑惑,巴不得见了紫鹃好问来因,答应着飞跑。走到那边,林老太太正与凤姐叙话寒温,一面叫管家婆子上去吩咐厨房备酒接风,指点房间安歇上下人等。雪雁过去,先把黛玉的话致意凤姐。这里凤姐亦巴不得不先见黛玉,恐致偾事。自己且在林老太太处延挨,等紫鹃过去讲通了再听消息。
且说雪雁一见紫鹃,两个人如有万语千言,一时无从诉起,呆呆的对看了一会。雪雁拉了紫鹃到僻静地方盘问来意,紫鹃道:“我的话一夜也说不完,横竖见了姑娘要说,你总听见呢。我先要问你,姑娘近来的主意怎么样?听见有人家来提亲没有?”雪雁道:“姑娘依旧是先前回来时候的光景,倒像观音菩萨面前的龙女是要做定的了。那老婆子回去自然和你说过。就可笑姑娘,前世不知欠了‘宝玉’两个字什么债,头里的话不用说,回到家来,姑娘恨的是宝玉,偏有什么甄宝玉来求亲,回绝了他去。后来又混说贾宝玉现在甄宝玉家里,甄宝玉家又替贾宝玉来作媒,知道他甄的是假,贾的是真?姑娘的主意拿得定定儿,总没理他。”紫鹃笑道:“贾宝玉在甄宝玉家的话倒是真,不是假呢。”
雪雁性急,要听紫鹃的话,便引紫鹃来到黛玉屋里。猛然闻听唤了一声“紫鹃来了”,紫鹃抬头一看,见架上鹦哥似有亲近之意。紫鹃把手逗他道:“隔了好多时倒还认的人。”说着掀帘进内,见黛玉面容丰泽,气度安娴,真与小像上描的无二,心上已十分宽慰。紫鹃与黛玉请了安,黛玉站起身来先问老太太身体康宁,次及王夫人并园中诸姊妹,紫鹃一一应答。
黛玉拉紫鹃坐了,情谈款叙一番,说:“咱们临别时,自分南北分飞,此生难图后会,谁料隔不上一年又得见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你来也罢,又跟着琏二奶奶同来,更不可解。到底所为何事?”紫鹃道:“说起来有极可恼的事,又有极可怜的事,不知姑娘先要听那一种?”黛玉笑道:“你问雪雁,我如今可大改先前的脾气了。便说可恼的事,我听了也未必生嗔;你讲可怜的事,我听了也不为酸鼻,随你爱讲什么,只如《汉书》之下浊酒而已。”不知紫鹃说出何话,黛玉听了如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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