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风流云散雪坞开筵威重权行花园执法
当日下了大雪,韵兰见了,因向秋鹤道:「现在梅雪坞的梅花盛开,下了雪,我们好赏雪了,你去请你一班好朋友来,看这个雪。若下了今晚一夜,必有几日开花,我们就定初七日罢。」秋鹤笑道:「踏雪寻梅,真是雅人深致,我就去约他们,姑娘们你命佩纕请去。到这日,我们男女还是分了两处宴赏。」韵兰笑道:「甚好,你去干你的罢!这日,我就算年酒,一举两得了。」秋鹤便去了,这里韵兰吩咐佩纕,预备请贴,到次日分头去请。佩纕道:「今早我在天香深处,恍惚听得雪真姑娘那里有什么丧事,双琼姑娘有病,二人恐未必到。」韵兰道:「你但去请,便是了。」佩纕便去照办,原来双琼之病,已十日有余,近日方才好些。去请了双琼,欲思散散闷,便允了。惟雪贞的丈夫诸又人新死,雪贞尚未过门,得了这个信,宛转欲死,哭得泪人似的,也顾不得了,向仲蔚、伯琴说:「要过门去成服,抱木主成亲,替他守节。」伯琴等无可奈何,只得成其素志,便连夜打点雇船,冒雪送他前去。因此伯琴、雪贞,都不能来了。此信传到绮香园,韵兰、秀兰正在珊宝处,大家叹息,秀兰道:「为什么近来我们花神祠,这班人,大家不顺,死的死,寡的寡,失去的失去?」佩纕道:「不是倚虹姊姊有众芳歇的一句么?上句是凤一行,大约凤字与冯同音,冯姑娘一走,众姑娘便失了色了。孤坟魄,坟是墓,暗切陈墓,又厝在镇外,是指柔姑娘。俊官的望夫石、断弦琴,便说的喜奶奶同雪姑娘子。下文的不祥,不知著谁?」韵兰叹气道:「若果如此,我要哭死了。」珊宝道:「天数难逃,我们只要自己守定了就是了,忧愁也不中用的。」
闲文少叙,转瞬初七。虽不见日却是天气晴明,雪深一尺,韵兰起来心中自是欢喜,连忙梳洗毕,佩纕上楼来请姑娘同行。大家用些点心,下边竹舆已经伺候好了。韵兰一个人登台,佩纕、伴馨、侍红三人随着,到梅雪坞来。只有马利根、莲因、萱宜、玉成、湘君、凌霄、舜华、月仙、月红先到了,笑道:「好个主人太太,客人反先来伺候。」韵兰一面下轿笑道:「我是万花总主,你们都是我管下的散仙,不应该伺候么?」说着只见珊宝同秀兰、纫芳来了,笑道:「你们来得什么早!」韵兰笑道:「十一点半过了,你们自己起身迟了,还说早!」珊宝笑道:「昨儿秀丫头约我今日同来,今日我梳洗毕,等了好久不来,我只得过去,他还睡着呢,给我掀他的被,他方起身,赶紧梳洗,吃了些点心,就赶过来。我不去他还在那里做梦呢!」湘君方要接话,只见文玉披着鹅黄皱纱粉红边小狐皮斗蓬,后面跟了金姐走过来,秀兰笑道:「我们迟,还有迟的呢!你看天气又不狠冷,又不下雪,还披着这个!」文玉一面把斗篷宽下,一面笑道:「早晨起来,这个雪气逼着人,狠有 冷,所以穿这个。」萱宜笑道:「为何来迟?」凌霄笑道:「大约被客人■唣了,不叫他起来。」文玉笑道:「这几天实在冷,睡在被里觉得暖,懒得起身,好似多睡一回好一回的。」莲因道:「温飞卿的诗,寒恋重衾觉梦多,真是至理至情。」文玉道:「阳太太,双琼姑娘还不来么?」韵兰道:「不差,佩纕好打发人去邀请他就来,说客多齐了。」佩纕笑应,便差人去了。忽见黾士、仲蔚、生兰三个人在外边进来,佩纕连忙迎出去,笑道:「你们在北首便高叫!」秋鹤道:「客人来!」只见秋鹤同友梅、介侯迎出来,把三人接进去,到北间坐地,只见双琼也是披着猩红广皱元缎纕边大元斗篷,扶着明珠的肩,后面霞裳跟着一齐来,家人迎接入内。明珠一面把双琼的斗篷宽下,霞裳笑道:「阳太太昨儿到我们太太那里,尚未回来,恐怕不得来了,也不必等他。」侍红笑道:「你怎么倒来了呢?」霞裳笑道:「我昨日来请双姑娘,反被他把我留住,说明日同你去赏梅花,韵丫头做东呢!」霞裳说到「韵丫头」三字,觉得造次了,不应如此称呼,但已经说了出来,不能改了,便讪讪然脸上不好意思起来。众人也知为这个不便驳他,只有双琼笑道:「你这个快嘴丫头,我们是惯了的,怎么你好叫他韵丫头?」双琼这么一说,霞裳愈加臊了,韵兰怕他下不来场,便笑道:「这有什么呢?我们大家花神庙里的姊妹,不要说霞姑娘,便是我那天去看素秋奶奶,叫差了,也叫他素丫头起!」幸亏素雯在那里,他倒答应去了。众人想着当日的情形,大家叹息。文玉道:「素雯丫头,到底有信息么?」韵兰道:「一无影踪,我颇想他呢!」珊宝道:「我们一班人,怎么一时之间,寥落起来?珩奶奶到天台去了,素奶奶、碧丫头宝应去了。雪姑娘又做了孤鸾,素雯丫头嫁人,柔姑妹索性死了,又死得这么悲惨,连俊官都从他死,莲民是不用说了,只有燕丫头,搬了出园,还可以找他来,再停一年,只怕去的去,嫁的嫁,萧瑟到不知什么似呢。」众人听了大家叹气,佩纕、霞裳、凌霄、双琼,竟出了几点眼泪。文玉道:「燕卿姊姊来么?」韵兰道:「因雪贞姑娘不能来,所以园外的人,索性不请,几位男客人,是园外的,也是秋鹤去请来呢!」凌霄道:「我们来了好久,应该把梅花去赏赏。」双琼道:「不差。」于是大家一齐出来,只见秋鹤一班人,在那里折梅呢?大家看这梅花压了雪,分外精神,果然是冻干欹斜,暗香清冽。有红梅几树间杂在白梅、白雪之中,愈觉娥媚。双琼、莲因便去携了一个大磁缸,取梅花上的雪去煎茶。湘君道:「我昨日同秀丫头已来,取得不少了,还送给韵丫头两大缸。」韵兰笑道:「正是,还没谢呢,明儿我有知三送我的黟孙墨茶送你。」文玉道:「我也听得墨茶一种,出在黟孙小桃源,说其味极好,也从未品过。」韵兰道:「现在有梅花雪,佩纕你去教人取一包来,大家品品,究竟如何?」佩纕答应着,便差人去了。停了一回,方取了来。又到莲因屋里,取了一个竹炉,用瓦罐盛水。霞裳同双琼亲自在炉上煎水泡了,其色微黑,大家细品,果然不同。秀兰道:「椎青竹裹自煎茶,古人的茶都是煎的,现在是泡的,究竟煎不如泡。」韵兰道:「煎有煎的时候,适当其可。苏轼所作『鱼眼已过蟹眼生,茶鼎已作苍蝇呜』,便是煎茶的火候,但毕竟也要叶子好。」月仙道:「我最爱云雾茶,这个叶子,其细如发,味也香美。」萱宜道:「天台云雾,本来贵品。」月仙笑道:「云雾茶出在安徽不是天台。」双琼道:「我泡过福建的茶饼子,毕究不如散叶。」韵兰道:「茶饼也有韵致,东坡诗云:『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可见古人也用茶饼的。」文玉道:「他是说的普饵茶,这个茶到底不佳,也不配第二泉。」莲因道:「第二泉在惠山,我喝得最多,第一中冷泉,却没尝过,不知好不好?」韵兰笑道: 「你要喝,这个到秀丫头那里去。他镇江最熟,常有人送来。」秀兰道:「这几天恐怕 有人送来了,是我托他带的,等他送了来,每位送你们一小坛子。」珊宝道:「上回你送我的,还搁着没用完呢。」佩纕道:「我前日在小连珠姑娘那里,有个客人送来的什么荷珠露,比这个好,有些清香,可惜多生了小虫儿。」湘君道:「名打拳虫,不妨事的,就是名泉,也要陈久生过了虫吃方好。」月仙道:「这个虫多,变蚊的,第二年还要生虫,第三年不生了。」此时已交午后一点钟。韵兰命老妈排起席来,左一席双琼、霞裳、萱宜、文玉、小兰、玉成、舜华、佩纕,右一席湘君、珊宝、秀兰、莲因、纫芳、凌霄、马利根、韵兰共十六人。酒过数巡,听得北首秋鹤那里嚷五嚷六的猜拳,凌霄也要拇战,双琼道:「我们不要学这个市井气!还是行令好,你不能行,等我们替你,你豪爽,就请你同佩纕做令官监酒!」韵兰道:「行什么令呢?」双琼道:「那天的诗钟甚好,现在我等看梅赏雪,就把梅雪做诗钟如何?」湘君道:「这个太容易,我想里头还要嵌字,他谱上说的,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一个人随意说第几行、第几字,便随意翻出这个字来,再说第二个字再翻出来,便把这两个字,分嵌在两句里,须并排嵌。如这句把这字嵌在下句,也要嵌在第一,这句嵌第二下句,也要嵌第二,嵌在第一个字,名凤头格,第二个字,名燕颔格,第三个字,名鸢肩格,第四个字名蜂腰格,第五个字名凫胫格,第六个字名鹤膝格,足一个字名雁足格。」秀兰道:「倘两个平声,或两个仄声,都是 足格,岂不是两句都是平声句了么?就是在第二第四第六也不能对!」双琼道:「倘两平两仄不合格,可以重翻的,翻对了一平一仄才做。」文玉道:「倘然一个实字,一个极虚的字,怎么呢?」韵兰道:「这个没法,不能换了,总要对得熨贴稳妥才是。」月仙道:「那是难了,又要切题,又要安排字的位置,恐怕没得好句呢!」双琼道:「只要细细的想,譬如又开了一个诗社。」莲因道:「谁人翻书?」凌霄道:「是说第几页第几行么?」佩纕道:「还要说第几个字,你说我来翻,不好罚一大杯,好的众人公饮,不能饮者一杯算了。」凌霄笑道:「我不能先来饮了。」说着,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月仙、玉成、马利根、霞裳、小兰都道:「我等也只好喝一杯,陪凌姑娘。」于是大家饮了。佩纕道:「谁人先说?」韵兰道:「从那席上轮下来,自然双姑娘先说。」凌霄便斟了洒,佩纕命人取了一本书来,却是慕真山人着的《青楼梦》。佩纕道:「第一字是凤头格,我来替你们写录出来,大家好看看。」遂又命人取了纸笔墨壶来,上面先写着一个双字,凤头格。凌霄道:「第一页第四行第八字,又第七页第七行第七字。」佩纕翻开一看,是天字还字,佩纕道:「都是平声,幸亏第一个字,是不用换了,双姑娘请教罢!」湘君道:「侍红去点一枝细盘香,以半寸为度,你做了墨记,到了墨点那里,你便把几上挂的铜铃击一声,就算过令,不完卷罚两大杯,不好罚一大杯。」侍红遂去取了一枝盘香做了墨记,点在小铜架上,等着击铃。双琼想一回,说:「浑写大意,可以么?」佩纕道:「只要好都使得。」双琼便念给佩纕写出来道:天赋性情同耐冷,还留香色许争春。
佩纕道:「包括浑雄,真是名句,大家当贺。」于是各人饮了,轮到萱宜,凌霄说道:「第二页二行第二字,同第三字。」佩纕道:「燕颔格而字骨字。」萱宜道:「而字怎么做呢?」莲因道:「你快想罢,香狠容易完呢!」萱宜便想了道:「实在难。」走去看看香,还有一分多,乃苦心孤诣的想,忽然笑道:「有了,只是不好,佩姊姊替我写。」因念道:
反而香动来银雀,刻骨寒生战玉龙。
湘君道:「上句稍晦,下句极好。」萱宜道:「心肝都呕出来了,不好也只得罚酒。」佩纕道:「不用罚,还是贺。」大家又饮了,凌霄又说了字,佩纕翻出来说道:「文姑娘做了鸢肩格,者字疏字。」文玉道:「者字更难对了,不过王者香的典可用,但切兰花呢?」于是立起来,走来走去的想,又走到花前,看了一回,回转来看看香。又到假山边立着,回来道:「实在想不出,换说一个我喝一杯。」便拿起来一饮而尽,佩纕道:「文姑娘多饮了。」文玉道:「你只管换罢,第五页,第一行末一字,二行,第三字。」佩纕一看道:「裘字子字,蜂腰格。」文玉道:「这个还好。」于是又细细想起来,便道:「有了。」因念道:
矶石羊裘闲钓月,灞桥驴子瘦驮寒。
韵兰佩纕皆拍掌起来,珊宝笑道:「好个瘦驮寒,真是超心炼冶。」双琼笑道:「文玉姊姊的者字疏字,我现在想了一个,但是不好,韵兰道:「你且念出来。」双琼道:
鸟声者者林都失,花影疏疏月正明。
韵兰笑道:「工切之至,我贺一杯!」便一气饮了。轮到月仙,月仙道:「蜂腰本应我做的,韵丫头应仍做鸢肩格。」秀兰道:「不差,停回子文丫头做鸢肩了,现在只得月仙妹子做鸢肩格,这都是令官粗心,要罚一杯。」佩纕笑道:「就是我差,罚一杯!」便斟了一杯,饮尽。凌霄说了字,佩纕翻看了,说:「月仙姑娘鸢肩格,欲字先字。」月仙道:「这是容易的。」便到西首空桌上自己取了水烟袋,吸了三四袋,便道:「佩丫头写。」见是:
明来欲饮寒如许,春早先开冷不知。
佩纕道:「真是贴切,现在轮及我凫胫格的了。」凌姑娘说字了,众人大家饮了贺杯。凌霄道:「第十七页,一行第六字,第十二页,十行第一字。」佩纕翻出给大家看,天字月字。佩纕笑道:「题目太容易了。」便略想一想,写出来。众人看时,但见写的:
高士喜逢天白战,美人宜共月黄昏。
众人大家贺过,凌霄又说了两个字。佩纕道:「水字休字,鹤膝格,轮到湘姑娘了。」湘君口中嚼着瓜子,也不答应,只笑了一笑,脉了一回,便道:
草阁吟痴何水部,竹腰压瘦沉休文。
秀兰笑道:「湘丫头,了不得!那里想出两个人来?」佩纕道:「可惜阁字不对腰字!」珊宝道:「换了便不通,只得如此呢。」于是大家贺了。珊宝笑道:「现在是我的雁足了,凌丫头快说,佩纕快翻!」凌霄便说了两页数行数字数,佩纕把书一看,道:「珊姑娘,是女字心字。」珊宝笑道:「阿弥陀佛,题目好了,容易完卷。」便出坐,踱到窗口。倚着窗槛想,又把香唾,唾在雪里,看他溶化一回。又出去走到梅林边,折了两朵梅蕊嗅着,看那冻雀喙小花蕊儿。文玉笑叫道:「香到了,侍红鸣铃了。」珊宝便急急的赶进来看香,真个要尽了,便道:「佩纕快写,我念你听!」佩纕便执着笔听他念,念完写在上头。众人看道:
香口才华吟谢女,春风消息见天心。
大家又不觉拍案起来,韵兰笑道:「现成典故,真是夫子自道!」秀兰笑道:「两句好比天造地设似的,我要五体投地了。」珊宝笑道:「什么着你跪下来? 」秀兰笑道:「等你洗澡,我请秋鹤替跪好不好?」珊宝瞅着秀兰啐了一口,佩纕笑道:「又耍凤头了。」凌姑娘说罢,这回秀姑娘做了。凌霄便随意检了此字东字,秀兰想了一回说道:「上句不好,只得将就罢。」因念道:
此日山中孤梦冷,东风竹外一枝斜。
文玉道:「还算稳惬。」此时马利根那里有人来叫马利根,只得先走。众人送了出来,霞裳也要走,双琼不许。霞裳道:「初九家里年酒,还有许多事未了。」双琼道:「你同兰生一起走。」霞裳道:「我到兰生那边去看看。」便走到北首,众人方才席散了,要走。霞裳便与兰生出了后门北首,私走了,兰生本来不肯回,要来混一回,给霞裳逼着,遂不得不走,众人也不来相别。女席上凌霄又说了两字,检得是不字天字,燕颔格。轮到莲因,莲因想了一回,便叫佩纕写着,众人看时是:
鄂不花清留贾岛,长天梦冷怯袁安。
众又大家称好,轮及月仙本是鸢肩的。因两个鸢肩方才都做过了,月仙遂做蜂腰格,得未字毛字。众人因只毛字,大家看着月仙抿着嘴儿笑,月仙也知道了。红着脸,臊起来换一个字,什么毛不毛。凌霄笑道:「你毛还不懂么?」大家又哈哈大笑,双琼背着脸,假意拈带。萱宜把巾掩了口,也嘻嘻的笑。凌霄道:「我来换一个!」因道:「第三页第七行第九字。」佩纕检是杯字,月仙道:「好了许多。」便思索起来,停了好久,舜华道:「香到了。」月仙道:「有了,佩纕姊姊写罢。」
话未说完只听得丁东一声,侍红把铃击,舜华道:「铃已响了不好算。」双琼道:「他说在前应该宽免。」佩纕遂叫月仙念,自己写着。众人看时,是:
花曾著未增乡思,寒欲持杯动酒情。
佩纕等均击节叹赏。于是轮到韵兰,乃凫胫格。韵兰笑道:「凌丫头题目放宽些,不要出了难题,不能完卷。」凌霄笑道:「我那里知道了,你要自己选了两个罢。」珊宝道:「不要摇唇鼓舌快说罢!」凌霄道:「第二十一页二行第九字,第二十页三行第八字。」韵兰道:「皇天保佑不是难题。」佩纕检出看时,是家字则字。众人笑道:「你祈祷不诚心,偏偏是古怪难对。」韵兰笑道:「家字还好,倒是则字难。」秀兰笑道:「则效准则,都可用的。」双琼道:「代猜要罚。」韵兰笑道:「我偏不用他迂腐套头。」遂拈了一个青果嚼着,又命伴声装烟,只管摹神的想。停了一回烟也不吃了,笑道:「有了,佩纕快写,你们看服不服?」于是念出来,佩纕写好了,传向众人看时是:
党帐休辞家伎雍,唐宫还待则天催。
大家一齐叫妙,道:「只个则字,亏你对的真要压元白了!」珊宝笑道:「兰丫头仔细受苦。」凌霄道:「为什么?」珊宝笑道: 「不是去年倚虹说过,他在武则天时候,曾受罚降生他是百花仙子,被这女皇帝一催,又要倒运了?」文玉道:「《镜花缘》不准的?」珊宝道:「《镜花缘》不信,难道倚虹的话,我们大家当面听得的,不准么?」湘君笑道:「韵丫头现在已经受罚了,不知几时再罚?只要自己守得定,怕他什么?」双琼道:「不要议论了,酒已够了,令已完了,凌姑娘倘要拇战便战。」凌霄道:「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吃饭罢。」于是韵兰又替各人斟了一巡酒,便催饭来吃。双琼身弱不能吃饭,喝了三口粥,便漱了口,擦脸了,便问兰生、霞裳要同回去,小丫头回道:「他们都私自走了。」双琼无法,只得同明珠先是回去。众人都已吃完,漱口擦脸已毕,送了双琼出来,再回屋里散坐吃茶,谈天。佩纕把做的诗钟,另录一纸,已是上灯。大家告别回去,韵兰也就回到屋里。佩纕直等众人将梅花坞的酒具及地方收拾已毕,方回华■仙舍来不题。
次日兰生来望佩纕,佩纕将诗钟卷给他同赏一回,忽然想双琼之病,曾否大愈,昨日闹酒乏不乏,遂欲来看双琼,与兰生同去。兰生大喜道:「我正要去看,并要拍张新年衣冠小照。」于是两人遂去拍照,秋鹤忽得冶秋的信,说军事掣肘,所用人非,战事万分紧急,七月至九月,尚能得手。刻日连败数阵,死者数万人,饷饢不支,孤营难守。某既受国恩,誓以身殉,舍弟诸仗照拂云云。秋鹤便替他忧虑起来,岂知祸不单行,是日韵兰也接着宝应的信,吴太太于初六日身故,于是碧霄不能来申。秋鹤与韵兰商量,即日约了伯琴、兰生、黾士,前往宝应吊丧去了。转瞬元宵,花神祠开一日的门,晚间张扎灯彩,大殿庭心里一座灯牌楼,大殿上都是广东细彩,中有机器,自然活动,花草人物,禽兽介族,惟妙惟肖。配殿上按着花神,各花另装五彩灯火。戏台上鳌山一座,用一班好身手的健儿演舞,龙灯马灯狮灯,内殿庭心里,燃放西洋焰火流星,爆竹花筒,红绿电火,各处树枝上,也挂着东洋五色小纸灯。韵兰在西院治席款待女客,是晚游人杂沓,鱼龙漫衍。红男绿女,珠翟成行,鬓影衣香,真有倾国来观之势,仲蔚、友梅、介候等邀着诸多朋友,在东院宴赏,另招一班女戏孩演戏。西院里另有珠翟新奇灯火,均是园中姊妹公赠的,燕卿送一出西洋水战故事尤为幽奇,惟游人一概不准入内。倘有与里头认识的,也只许女人入观,外边巡差兵役,逡巡弹压,以防滋事。其爬窃之流,亦属不可枚举。众人竟闹了一夜一日,方才闭门。此举惟佩纕最忙,到了那里,此处又去叫了。当热闹之际,文玉那边看守的人张七私来看灯。巡夜的到那里,见寂然无人,遂进去看了一遍,幸未被窃。因命手下的人,来告诉韵兰,韵兰转饬佩纕查问,那张七已知道了,讪讪的偷走回去。佩纕听得,带了老妈子、丫头、小厮去查,等张七到延秋榭后面,佩纕已经过去了。张七便不敢回去,要寻幽贞馆里的人说情。恰恰遇着珊宝同玉怜,因取要紧物件回来。珊宝是园中最和气的人,上下部爱他,张七见了,如睹青天,忙跪着叩头求他说情。珊宝道:「你也自己不好,看守门,怎么锁也不锁便走开?」张七道:「我的妻子妹子,都在殿后看灯,我去叫他来小屋子吃夜饭,因就回来的,所以门未扃着,并未贪懒去看灯。」珊宝道:「你离开总是不好,你且去,我就叫人来说。」张七道:「我的菩萨姑娘,我去了,他要打呢?请玉怜姑娘陪我去走一躺好不好?」珊宝道:「我要紧取东西呢,他就来便是了。」说着,只见张七的妻秦氏同妹子也到了,连忙替珊宝、玉怜请安。珊宝道:「你二人同他先去,我便差人来。」秦氏道:「他实在是来叫我们吃饭,还没走到我那里,刚才听得里头苏姑娘着恼,传佩姑娘叫他带人到棠眠小筑来,我打听为这个事,所以也来求谢姑娘行个方便。既这么着,我三人先去,请姑娘就差人来。」说着同了张七走了,到文玉屋里,只见两旁五六个老妈子、小丫头提着灯,有三四个小厮仆人执着藤条,立在外檐下,佩纕正坐着门前,点了两盏大洋灯,就是北边的气死风,方要差一个小厮来拿张七,张七急昏了不敢进去,叫秦氏同妹子先进去说情,秦氏二人一径入内,看见佩纕怒容可掬,只得跪下告诉:「张七并非擅离职守,因叫我们吃夜饭,他少年粗心,未把门拽上是有的,求姑娘开恩饶他一次罢。」说罢叩头,佩纕道:「你们起来,也不用求我,是苏姑娘叫我来的。」张七的妹子道:「苏 娘请姑娘来,本来应该办理,但也是无心之过还求做主。」佩纕道:「你们去叫他来,我自有道理。」秦氏二人遂出去叫张七进来,到佩纕面前跪下叩头,捣蒜,佩纕冷笑道:「你好大胆,叫你看夜,就是有事,也该叫人带看,或替了方走。现在如此,倘贼来偷了东西去,你将怎样?」张七又叩头道:「我实在该死,求姑娘减恕一次。」佩纕道:「你上回看果子给人偷了去,你老子娘来求我,已从宽饶恕了,这回子还有何说?」秦氏等再替他求,张七哀告道:「下回不敢了,求观音菩萨,千手千眼姑娘做主!」引得两旁立着的人,都笑了,佩纕也不禁笑起来。只见玉怜进来,佩纕连忙起身,玉怜笑道:「我们姑娘叫我替妹妹说,他这个人还诚实,不过少不更事,现在幸亏不少什么,请妹妹饶这一次,以后两罪均罚罢。你姑娘我们那里替他说去了。」佩纕笑道:「论理应该给他些厉害,既姊姊亲到说情,也是他的造化。」便向张七道:「下回再敢么?」张七道:「万不敢了。」佩纕道:「再如此你仔细,这回子玉姑娘来了,大面情是他饶你的,你谢他!」于是张七夫妇妹子,均向玉怜叩头。玉怜笑着,把身子回转,张七三人又向佩纕叩头。佩纕道:「起去!」三人便起身出去,佩纕到里边又向张七吩咐了几句,便与玉怜到花神祠告诉韵兰、文玉、珊宝去了,韵兰等听得事已过去,便也不题。
次日张七又来向韵兰磕头,又去谢了珊宝、佩纕,也乏极了,睡了一天。转瞬十八,秋鹤已回申江,把碧霄、素秋合信交缴,并告诉丧中一切。韵兰及园中各人,略略安慰。十九是女公塾开馆之期,得女学生三十余名,韵兰、佩纕,又忙了一天,塾中外事,都交秋鹤,内事请莲因就近办理。秋鹤便搬在西院,萱宜搬在绿芭蕉馆。光阴易过,又是初三。子虚到申,此番场面,更阔大了。住了五六天,见了属员下了扎子,带了家眷,乘公司船出洋去了。马利根也附了同去,所有东西拍卖了,气球送给韵兰、程夫人母女,与园人熟悉了,临别之际,颇觉依依。韵兰在梅雪坞别兰生,借彩虹楼邀齐园中粉黛,专饯双琼,并亲送到船。大家相对,觉有无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兰生只说得一句「千万保重,三年再见」,双琼哭了,执着兰生的手,也只说得一句:「你不要忘我!」兰生无限伤心,口占一绝,嵌着双琼去了四字,其诗云:
双轮激水去匆匆,琼玉难留最懊侬。
去后相思三万里,也教空吊落花踪。
船主鸣钟开船,送的只人得登岸。自此兰生咄咄书生,如失左右。韵兰等也无不惆怅,姑且不表。
十二日百花生诞,照花神祠定章,开门十天,韵兰先约人到十二,齐集祠中,拈了香,又派人日夜巡察,以免■唣。这十日间的人,来来往往,不啻恒河沙数。佩纕一日三四次,前往看视,十日间,人多乏透了。弹指光荫,残春已去,绿叶成荫。园中多少姊妹花,均不见客,或自行己意,或待嫁闺中。仲蔚因无子息,欲娶文玉,尚未出口。五月间,又有一个散馆知县林之周,是珊宝旧容,新断鸾弦,写信要娶珊宝,珊宝去了,便做夫人,心中自是愿意。惟要等补了外缺,方来迎娶,一同到任。珊宝便告诉了秋鹤,韵兰叹道:「从良本是大事,但一个个的去,园中更觉萧条了。」听了大家默然,自此韵兰虽处繁华,心中常悒悒不快。不过与湘君、秀兰、珊宝、文玉几个人,消遣消遣,园中房屋多空,门户中人住进来了,不许接客,所以无人问信。四月初,碧霄又来住在幽贞馆。园中多了这个人,无不欢喜。一日有两个阔姑娘,是姊妹双花。搬到彩虹楼来,姊妹不过各自一个客人。其中一个客人姓高,名唐,号梦云,是如玉的客人。生得年少风流,有登徒之癖。看见韵兰、佩纕一班姊妹,不能上手。岂知白萱宜反看中了,出进习熟,未知有无苟且事情,园中人都不知道。只有湘君知道,莲因自秋鹤住到东院,相去较近,便常常聚起旧来,十分恩爱,把前因后果,都忘了。直到三月下旬,孽缘已满,湘君来提醒他,把昔日所遭遇,一齐想起,便猛然省悟起来,将秋鹤婉言拒绝。于是重新用功起来,至四十九日,渐渐的复原了些小事情,也能料得一二。因此萱宜之事,略略得知,无意中带箴带劝,说萱宜反给,萱宜还奉了几句不入耳之言,大约就是秋鹤往来的事。莲因气极也不再开口了,又不好告诉人,但与秋鹤说:「这个人,是他父亲临死,写信托你的,你也应该替他择配。」秋鹤点头称是,要想说给兰生,尚未启口。六月初二夜,秋鹤在幽贞馆,与碧霄谈,便把这事说起。韵兰道:「男女到是相对,你便写封信给士贞就好了。」碧霄道:「本来应该早替他设法,就到静安寺去说一声也好。」秋鹤道:「且等几天,一面寄信,一面说。」正说着,忽燕卿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让座。碧霄并未与燕卿会过,碧霄三次去看燕卿,燕卿到东洋去玩了,所以未遇。近日新回,所以进园来看碧霄及韵兰等姊妹,韵兰亲自倒了茶送去。燕卿笑道:「忽然如此客气!」韵兰笑道:「你是园外的客了,又是日本新回,明日替你接风。」燕卿笑着,拿玉田生三封书来,一交秋鹤,一交碧霄,一交韵兰,说道:「还有珊丫头等几封信,都交去了。」于是述了一回玉田的近况,及问候的话。众人看了信,方知玉田在火轮车下碾了足,死去复生,因此一惊,得了怯症,据燕卿说不是久长的人物了,燕卿因又坐近碧霄,细细把碧霄看笑道:「我们八个月没见了妹妹,好似消瘦些。」韵兰笑道:「他的肉,并在一个人身上了,安得不瘦?」燕卿笑道:「碧妹妹毕竟好福,你在园里,好似蜂王似的,什么人都仗着你,你一去就不像样了,嫁的嫁,去的去,逃的逃,死的死,阿呀妹妹,你可知柔仙妹的结局?真是苦呢!还有那个俊官,真是有义气。」说着,眼圈红起来,碧霄、韵兰也把眼擦了几擦,燕卿又道:「我们这些人不比良家,不知身体属谁,真是聚散无常,靠不住的。」碧霄因问燕卿近日景况,也未必见好,大家叹气了一回,燕卿道:「我要去望如玉,碧妹妹,你同我去,这是你的旧居呢!」碧霄遂与燕卿同走了,路中问冶秋的军事 碧霄摇头道:「不好,上月底又有信来,敌兵添了十余万枪炮,新式均极利,因歇热不开战,我们的统兵大员,个个都有逃志,后队的还淹留在干沟,玩姑娘,吃花酒,手下兵丁,均是鸦片烟老瘾,时事真不堪设想了。」说着,将到绿芭蕉馆,只见月光中好似有一人隐出门来,一直望北去。碧霄心粗,燕卿新来,俱不措意。燕卿道:「妹妹见么,这个人出来的地方,是幼青的绿芭蕉,现在没人住么?」碧霄道:「白姑娘住在里头。」说着,已走到门前,燕卿道:「我们顺便进去望望。」碧霄道:「好。」便走了进来,萱宜已经接到门口,见了燕卿,便笑道:「这是燕姑娘,你游东洋去了,几时回来的?」一面说,一面携着碧霄、燕卿走进去,到缦云斋坐下,叹道:「这是幼丫头弹琴的地方。」燕卿道:「去年六月,我还同他在蕉下乘凉,睡了一小觉,而今是室迩人远了,连死活也不知道呢。」于是相对叹息,萱宜道:「我们也到蕉下去坐好不好?」燕卿道:「还要到彩虹楼去呢,就在这里坐坐罢。」萱宜倒了茶送来,又去取烟袋,点了火给燕卿。碧霄道:「你用的人呢?」萱宜道:「一个老妈子在后面,一个小丫头,我叫他去取东西了。琴娘在花神祠西院,替莲姑娘剥莲子,这时候快回来了。」燕卿见桌上一柄折扇,便顺手取来一看,上款写的梦云。萱宜连忙说道:「这是我先父的朋友的。」燕卿道:「字还好。」原来就是知三写的,萱宜道:「碧姑娘生个小官官,听说生得什好,为什么不带来?」碧霄道:「我又不给他奶吃,带来做什么?」燕卿道:「我们姊妹,现今渐渐的散了,聚会甚难。碧丫头可过了夏去,也到我那里来走走,我不过除了介候,就是你的相好郭侠臣,也没生客呢。」碧霄道:「我本要七月底回去,尽管好聚呢,我们到彩虹楼去罢。」萱宜道:「再坐一回。」燕卿道:「不坐了,你闲了也来走走。」萱宜答应着,燕卿遂同碧霄走了,萱宜送到门口,方才进去。碧霄等一径去了,不知以后如何,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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