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报恩寺柳子遗书 乐善村凌生害病
诗曰:
世事不染着,天地皆虚空。
靡不慕清净,鲜能脱牢笼。
富贵人所欲,情谊无了终。
悲欢在离合,触绪心忡忡。
话说李绩中了一箭,翻身落马。众将急扶上马,拔去箭杆,血流不止,急用衣角包裹,退入中军。胡恩见射中李绩,不胜大喜,齐令军士鼓噪放箭;周晋便领了五百人马,开门杀出。官军见元帅被箭,俱各大惊,一见贼军蜂拥前来,便抵敌不住。石搢珩见事势不济,令柳俊保护李绩先退,自己领本部抵挡。周晋那里是石搢珩对手,杀了一二回合,亦即收军入城。马述远见射伤李绩,挫动官军,便与众头目置酒庆功不表。
且说石搢珩收集人马回入本寨,看李绩时,不醒人事,口吐涎沫,忙叫行军太医看视。太医道:“箭头有毒,幸未入深,性命无碍。”乃用药调敷疮口,再服煎药。良久方苏,大叫“疼痛”!太医道:“箭毒虽未入腹,然切忌动气,恐疮口迸裂,便难取效。今后一应军务且止传通,金鼓之声不宜入耳,须安心调养,一月之后方保无事。”石搢珩便传令各门将官,止宜围定,不必攻城。
胡恩与周晋见官军不攻,且图安息,相与置酒畅饮。一日,在马述远衙内饮酒,忽见小校来报:“朱海病故。”马述远大惊,问其致死之由,小校道:“已前朱将军病势稍退,太医原说正气未旺,不宜起身,切忌风寒,兼戒劳动。前日因上城射箭,冒风动气,两件都伤;回来又吃多了酒肉,因此复病致死。”马述远懊悔无及,令尽礼殡殓。看官记者:李绩受箭不深,只因朱海病后正气未旺,用力不猛,所以不至重伤,亦因天数有在也。搁过一边,再提前话。
话说凌驾山与魏义,住在兖州府西城外乐善村褚守拙家里,日日打听城中消息。数日后,闻说官军与贼厮杀不胜;又数日,听说朝廷升了某官巡抚剿贼,手下用一小将,杀伤贼人一阵;又数日后,打听说小将大败贼人,余贼已连夜逃去了。这般消息,村中沸沸扬扬,皆已传遍。凌驾山与魏义听得大喜,便欲进城。褚愚道:“昨晚我已着周贵上城打探,等他回来,便知真实。”至旁午时候,只见周贵回来道:“昨晚一路到城,路上三三两两,俱说是有一个外路官长,姓李,住在报恩寺里,有人荐他一本,道他能干,朝廷便升做山东抚院,手下有一小将,甚有智勇,杀退贼兵。因而走近城去,果见半骑俱无,遂到城里,到姚大爷寓处,那主人家说,昨日巡抚老爷起兵,收复济宁,姚大爷也随着出征去了。”凌驾山道:“既到城中,就该问李巡抚与那小将的实信。”周贵道:“曾问来,那李巡抚名绩,原是福建按察司,是北直人,作寓在报恩寺里,是省下王巡按荐的。那小将也是别处人,不知是姓柳,不知是姓刘,也同在寓处,李巡抚提拔他的。小人心下想来:凌相公有一位大叔在报恩寺中,不要就是他么?”凌驾山听说到李绩做巡抚,也心下替他欢喜,今又出征济宁去了,只不知李小姐作何着落?又想柳俊向来自道娴熟弓马,或者就是他也不可知。乃道:“这且莫管他。我今到报恩寺中,即知其细。”当下便欲进城。褚愚道:“明日去不为迟。”凌驾山因住了多时,心内焦躁,一刻也留不得。褚愚见凌驾山速于要去,忙备饭来吃了,叫周贵扯了两骑牲口,同凌驾山的马一齐牵出,搢好鞍辔。凌驾山同褚愚、魏义三人跨上了马,加一鞭,望城中来。
褚愚认得路径,作顶马先走。一路上人的说话,也有议论着李巡抚与小将的事,听来与周贵所传不差。凌驾山恨不立刻就到,把马只管加鞭,正是:“心急觉行迟。”
走了好一会,方才入城,只见街市原旧热闹,趱进报恩寺,至山门下一齐下马。才进殿门。只见慧观从内走出,两下看见,各相惊喜。慧观道:“一遇乱民,便至分散,相公却往何处?”即邀入客寮施礼,亦与褚愚相见,坐下。慧观道:“前与相公遇见人民逃窜,贫僧的马先已惊跳,控制不定,听他奔跑,那时便不见了相公。贫僧四下搢望,并无踪影。因而复回瑞光寺,知是土贼围城。日日忆念着相公。因不知相公下落,又不敢出门寻觅,究竟相公在何处存下?贫僧昨日闻贼退了,急急入城,向家师说相公分别之事,正差人四处寻访。却喜相公今日到了,使贫僧着实欣慰。更有一桩奇事,向相公贺喜,想已曾风闻了么?”〔前说慧观“一般会说东话西”。〕
凌驾山道:“有何奇事可贺?”慧观道:“昨日贫僧回来,家师说尊使已做了巡抚老爷中军。”凌驾山不觉喜动颜色,道:“这却也是他的造化。”慧观道:“那巡抚也非别人,就是寓敝寺的李老爷。这里参府许老爷出军,与贼交战不利,便出文书,于按台王老爷处荐他;王老爷便题一本。敝地正缺巡抚,朝廷即将李老爷升补了,领兵剿贼。相公尊使因而重用。”凌驾山喜道:“如何便得收用,师父可知其细?”慧观道:“也是家师说来,贫僧已知其细。贼兵围城之日,李老爷时已病愈,便来家师处问贼兵消息。尊使因相公隔绝在外,把家师下牢实埋怨,责备不合说了瑞光寺,〔凑趣话。〕以致相公往寺中去,便至分离。那时李老爷在此,却好尊使走来,原来李老爷善于风鉴,一见尊使相貌,便道:‘目下必有奇遇,后来官爵必显。’乃向尊使说:‘你相公阻隔在外,不知信息,贼兵未知何日方退;你独自一人,旅中寂寞,何不移来与我同住,等你相公回来,原自去罢。’尊使合该发迹,便依了说话。贫僧想李老爷之意,不过要盘问尊使才干何如;不料造化逼人,〔又下一断语,妙。〕李老爷升做了巡抚,集诸将商议战守之策,都不称心,独有尊使所谋为是,李老爷不胜欢喜。又令与诸将比试武艺,皆非对手,因而便差出阵。头一阵便杀了贼中骑将,斩获无数;第二阵用计淹没贼人,贼人计穷力竭,便逃去了。李老爷因此十分信用。有这般奇事,是应称贺。”凌驾山不胜大喜,便忙问道:“如今李公前往剿贼,李公的家眷想还在此?”慧观道:“贼人逃去,附合济宁贼众,李老爷乘胜杀往济宁,随便将家眷打发回家去了。尊使亦随往济宁剿贼。”凌驾山道:“原来李公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小仆既去,行李何在?尊师因何不见?”慧观道:“说话匆忙,正是不曾提及。尊使将行时,把行李原旧封顿寓内,又有一封书留与相公。家师只道相公在瑞光寺里,即便到寺奉看;正值贫僧入城,得知遇乱民冲散始末,吃惊不小。今日绝早便出门寻访,不期相公先至,约摸晚上自然回来。书信系家师藏下,待回来奉上。”行童早已摆上点心茶食。魏义另行款待。
慧观道:“相公别后,何处住下?”凌驾山乃将遇见舍亲褚某,及相遇家人魏义事,略述一遍。慧观喜道:“这贼兵却与相公有利。”凌驾山笑道:“为何?”慧观道:“相公遇见令亲,又遇见尊使,尊使又得做官,岂不是利!”〔活贼。〕因向褚愚问答一回,因见与凌驾山是亲,便也奉承几句。茶罢,随又摆上素斋。吃过,慧观进去取出钥匙,一同凌驾山到旧寓处。慧观开了锁,只见门上粘着抚院封条,凌驾山看了不差。
点验毕,正走出房,只见一人走到,叫道:“相公却到哪里去来?把贫僧几乎急煞!”凌驾山看时,不是别人,即是觉性慌忙向前施礼,凌驾山还礼不迭。觉性道:“相公那日与小徒入城,途遇逃难百姓,便至失伴,却在何处住这多时?”驾山道:“与令徒分散之后,却遇见这位舍亲,因而住这许久。”觉性因与褚愚施礼,并魏义各相问询了。乃对驾山道:“相公有此两件美事,尊使显荣,令亲遇合,岂非吉人天相!”凌驾山道:“小价之事,令徒才已述过,这也是他的造化,有些意外际遇。”觉性道:“尊使有书一封与相公,待贫僧取来。”说罢进去。不移时取出,递与驾山。驾山看了封押,即便袖了。当下天色已晚,觉性又摆出素点。驾山再三辞却,觉性必要请用,便只得坐了。
觉性又叙及柳俊之事,道:“尊使对贫僧说,那日贼退,即欲禀明抚台,到瑞光寺跟寻相公;不料抚台那日即打发家眷进京,明日便引兵南下。尊使在抚台跟前,刻不可离,〔竭力代言。〕因留书一封,托贫僧转达。尊使说,随征去至迟百日,便得灭贼凯旋,李公自回京复命,那时然后同相公进京。薪水之费,贫僧自当供养,不烦相公他虑。”凌驾山道:“在此已久,心甚不安,不便再来搅扰。目下试期已迫,万难再留。且请问老师:这李抚台家眷怎不留此任所,何故打发回家?〔旁人道:与你有何关切,这般吃紧问他?〕一路上有好几日路程,还有何人送去,李公便得放心?”觉性道:“贫僧闻得说〔“闻得说”三字,是觉性信口说出,若再一迟延,便说“李公亲向我说”也。〕军中不宜存扎家眷;留此,又相近贼境,恐有不测,故此打发回家。有两位管家,都是心腹能干的;各官又俱差人护送,故此李公放心。”驾山道:“原来如此。”
吃罢,闲讲一回,早已红日沉西。此时是七月初旬,新月满院,凌驾山与褚愚等在月下庭心里散步,觉性又收拾晚饭,到印心斋里来。吃毕,觉性别去。送出铺盖一副。魏义与褚愚便在右边房里同榻,凌驾山原在左边地板房里。魏义来铺设停当,方去歇息。驾山乃取柳俊书,拆开于灯下观之。但见上写着:
劣奴柳俊叩首上言:自相公往瑞光寺,卒遇贼发,便致阻隔,不得服事左右。虽深怀念,终无可从。同寓按察李公,见俊颇能奔走,奉命乃令同居。俊因相公有好逑之心,而俊得以先窥其意。至则见其家法甚严,内外悬绝,〔使与丽娟“不知小将的确情”事针锋紧对。〕往日折花侍儿,杳不可见。问其家人辈,言李公正在择婿,苦难其人。俊亦乘间言及相公,李公深以不得见为恨;欲待贼退,与相公款接。不料贼势猖狂,官军不胜。参戎许公,素闻李公抚御闽贼之才,遂用引荐,而李公乃总六军,不弃俊之无识下流,竟用于疆场之上,邀国福庇,侥幸成功。因是强为修整,欲显微长,不致有辜相公平昔教诲之恩,李公提拔之意。故荷戈擐甲,效力锋刃间,图一小结果耳。
今随军南下,未卜凯旋何时,祈相公在寺安住。饮食薪水之费,有银四十两,托觉性付相公;书箧内尚有用存银若干,足供日用。已令彼着一行童,暂来以给使令外,又付银十两,以作房租。行李各项,俱在寓内。觉性系势利徒,决不敢怠慢,自取罪戾。第思相公秋试已近,尚有入监周折,若待俊回,抑恐不及。弃公为私,背主之罪,万死难赎。唯相公以高厚之度,不加诛责,则俊所余之年,皆荷再造矣。
凌驾山看罢,暗喜道:“何意柳俊乃能如是。他书中说有四十金付我,十金付觉性,何以觉性并不提起?明日问他,看他作何回答。”便将书藏过,上床歇息。
展转久之,不能成寐。乃思:“李小姐之事,不知姻缘若何?柳俊书上说,李公以不见我为恨,若得见面时,或有好处。今却又不相值,教我如何为计?”又思:“我在褚愚家,忆念着三个人:今止有柳俊已得着落,却又远离。石搢珩不知近作何状?他若进京去,却无个安顿所在;若仍在济宁,今官军到彼,兵马乱离,亦非久居之地,教他进退维艰,如何是好?”心下只管思量,肚里愈加焦躁,愈不得睡着了。〔摹写入神。〕听得寺里起更,一更更尽、到三更,半夜有余,方得合眼。才睡着去,又惊觉转来,便是一身冷汗,直至五更始有倦怠,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是红日三竿。急急起身梳洗,便觉身子困苦,精神不振。〔这般睡不着的景况,人人都曾涉历过,所以致病之由也。〕觉性便来闲话。吃过早膳,凌驾山道:“小生向在宝刹作践道场,感谢无既,今日便欲作别。”觉性道:“荒庵固不足久驻台旌,然尊使去时,如何分付贫僧来!今相公若恝然而去,尊使回时,教贫僧如何回答?”凌驾山道:“这个不难。可说我与魏义在乐善村褚家,已进京去了,便叫小价到京中相聚罢。”觉性谆谆款留,驾山再四不肯。觉性道:“既相公不肯再留,何不留一尊翰,待尊使回时,贫僧亦可开罪。”凌驾山道:“这也不必,只叫他到褚家问信便是。”觉性答应了,便叫备饭。凌驾山道:“动问老师:小价去时,止留得这书一封,可还有恁别话?”觉性应声道:“嗳,还有两封银子,竟忘记了。”便忙转身进去,移时,复来道:“贫僧因连日有事缠绕,诸务茫然。”因向袖中取出两封银子道:“若不是相公提起,贫僧真个忘了。”将银子放在桌上道:“这一封大的,尊使说白金四十两,托贫僧付相公,为日用之费;这小的一封,白金十两”———乃嘻着嘴道:“承尊使见赐,贫僧岂敢擅领?今相公进京,愿奉为赆礼。”凌驾山笑道:“小价所送,倒是我来拿去?岂有这个道理。”因将一大封付与魏义收了,将小封递与觉性道:“请脱套些,不必多辞。”觉性还故不领,褚愚在旁相劝,然后逡巡收下,道:“相公在此,未伸地主之敬,今反蒙厚赐,贫僧太觉颜厚了。”魏义便收拾行李书囊。
移时,行童将饭摆出,驾山便觉吃不下饭。觉性看了道:“相公吃不惯斋,该应去备荤菜来才是。”凌驾山道:“这也不论。贱体有些欠安。”觉性道:“既然如此,相公还该在敝庵消停两天方去。”凌驾山道:“也不妨事。”吃罢饭,魏义已将牲口牵出山门,搢好鞍辔,行李书囊俱各整顿。觉性又欲再留,驾山主意要别。觉性道:“既相公立意要行,贫僧不敢勉强,愿送一程,以表鄙意。”
当下魏义已将行囊装在马上,竟牵出城外伺侯,觉性陪着驾山、褚愚步出城来,魏义接着。觉性道:“贫僧意欲再送一步,恐羁迟行路,不敢相送了。相公得意荣归,必过敝寺,再沐恩光。”又各叙一回,然后别去。
凌驾山三人上马走了一程,驾山觉得身子不好,只得打熬着。走够多时,方到村里,进褚家下马,凌驾山竟打熬不定了,便道:“要睡,”褚愚、魏义二人惊问道:“相公何故要睡?”凌驾山道:“昨晚便一夜睡不着,身子好生疲倦,今日吃饭时便吃不下。”褚愚道:“原来如此。早上寺里吃饭时相公道身体欠安,我也不十分在意。”凌驾山道:“便是我也不在意,不知为何,如今身子只管疲困。”魏义道:“方才马上又劳顿了,相公倒请睡一睡儿。”褚愚道:“这时肚里真饿了么?可要吃些什么?”凌驾山道:“总不要吃,倒是开水拿一杯来。”褚愚连忙取到开水,驾山吃了两杯,便脱衣上床睡下。魏义与褚愚守定床前,时刻不离。只见凌驾山神思昏迷,沉沉睡去。褚愚摸额角上,沸滚也似的热。褚愚道:“相公为何发烧起来?只怕是病的光景了。”魏义见家主这般形状,心下好生着急。
原来凌驾山住在褚家时,镇日忆念着李小姐、石搢珩、柳俊三人,不得放开怀抱。虽喜魏义遇见,得知消息,但思屋宇什物尽没入官,将来竟弄得无家可归!然而这样事,在他人守钱虏蠢辈身上,便十分着急,在凌驾山身上,也还看在第二着。独有这三个人不能撇下,更在李小姐身上十分着想,石搢珩在其次,柳俊又在其次。为何呢?柳俊好歹不过在兖州城中,贼退自然相聚,所以记挂得轻。石搢珩以陌路之人,意气相投,慷慨磊落,是一个豪杰丈夫;既已结义,便胜同胞,千里探亲,毅然前往,又能任侠救出魏义;虽其性情如此,然于临事之际谨慎周密,好谋而成,非比孟浪轻率之徒,反为所累;今因我进京,即跟寻至此,弃妻子不顾,待朋友如手足,谁能如此?怎不拳拳于他?所以记挂得重。至于李小姐,又情之所钟,于由仁秉义的话,又当超出一等议论,所以在他身上十分着想;今日幸贼退进城,原指望再去见一见李绩,或者有机缘,即有婚姻之分,也不可知;谁想李绩出征去了,李小姐又已归家,柳俊若在身旁,亦可问他的备细,却又不得见面,四下无个着处,心子里愈加不自在。此时七月初,暑气未退,进城时一气奔来,未免感冒了暑气,兼之满胸郁结,谁料进城时一无所遇,回来又在马上劳顿了,正是重重的病根一时凑聚。况且凌公子是个锦衣玉食无愁无恼的人,一向快活惯了,何曾出门历练风露,耽受饥寒?自遭丁孟明之害,忿气沉郁,惊心破胆,一路鞍马之劳,饥饱不节;再遇李小姐诗词酬和,惹下相思;又因石搢珩牵挂在心,种种牵缠,那能摆脱?真是内而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医家所谓七情与中□上有异。〕外而风、寒、暑、湿、燥、火的六气,内外夹攻,一朝发泄,所以便至生起病来。
当下凌驾山浑身发热,昏昏睡去,直至明日上午方醒,犹未退热。褚愚与魏义问道:“相公身子里怎么样儿?浑身就像火炭一般,可有恁的不好过处?”驾山沉沉的道:“不知因何,却恁般发烧起来,口渴舌燥,四肢都怕动弹,心胸间气闷不好过。”时褚愚已令周贵入城请医看视。
下午时分,请了一个医生来,姓殷叫做殷济和,是一个明自医理的人。褚愚迎接了,叙过茶罢,便到凌驾山床边看脉。看过两手,殷济和道:“方今初秋,脉不宜沉细,兼之弦数,由心家不畅,结气未消,又有暑邪侵入腠理。为今之计,当散结消暑,清其邪热,扶其脾胃才是。”凌驾山听他说得合症,把头点上两点,那医生撮了两剂药,随令煎吃。褚愚便留医生吃饭。到夜,又留医生宿。明日又看了脉,又煎一剂药,吃了不见减可,褚愚便心焦起来。殷济和笑道:“病因积累而成,种根既深,卒难取效,只要减得一分,便是一分的事,循序渐进,才可脱体。岂能一时便拈掉了罢?老丈放心,不是我夸口说,这般病症,我看得真,包你医好。若与他人,便要认错了。”又向凌驾山道:“凌先生,你心子里一团儿都是郁结,兼之外感而成;请你把诸事丢开,不要在心上盘桓,二十天便可脱然全愈。”凌驾山虽在昏热中,听他说着病根,又把头点点。褚愚与魏义不时求签买卦,都说病势不妨;问吃殷济和的药何如?说来都是好的。〔情景逼真,无微不入。〕乃安听他医治。殷济和不时往返,直过了七日后,凌驾山方退清热,逐渐调理起来。真个过了二十天,早已脱然全愈,大家不胜欢喜。魏义将五两银子相谢医生。
凌驾山乃对褚愚说道:“前日自城中回来,即指望便进京中,谁料生起病来,耽延了许多日子。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进京去还有十来日路程,诚恐赶场期不及,如何是好?”褚愚道:“明日二十七日,俗忌‘七不出’,不宜出行,准到二十八日起程罢。诸事我都打点,我也一同相公到京。”凌驾山道:“你进京去也有事干么?”褚愚道:“我没事干。”凌驾山道:“既没事干,去做什么?”褚愚道:“便是送相公去。”凌驾山笑道:“老丈暮年,岂可奔波道路?我去京中,自有薛年伯在彼,何必拖累你同行。”褚愚道:“便为这薛老爷起见,我今送相公去者,不是空身便走,还有相公纳监之费,我都已停当了。”凌驾山错愕道:“这是为何?我到京中,纳监费用自与薛年伯商议,怎好费你财物?你方才说到在他身上起见,却是何意?”褚愚道:“呀,相公,你好不料事。自古说:‘做到是实,指拟是虚。’这薛老爷若在京中,便不消说;万一不在京中,或是调往外省,或是有事他出,相公若还有别路可投才好,倘如没有投奔处,那时进退两难,如何是好?〔褚愚这些主意,是在驾山病中算计得停当了。〕这个意思,并非说慌,实出本心,聊以报先老爷大德。相公不必推辞。”凌驾山见他如此用心,与魏义唯有感激不尽,总无他言。
褚愚把行李马匹打点停当。到了二十八日,绝早吃饱饭,取出五百两银子,令周贵与魏义两人身边藏了,各项周到,毫不要费驾山一些儿心。褚愚分付了妻子们,又叫儿子出来相送。凌驾山即便起身。
走了一里多路,凌驾山道:“令郎年幼,要在馆读书,不必送了。”褚愚便叫儿子转去,褚定远便与驾山、父亲作别。众人然后上马,乃是凌驾山、褚愚、魏义、周贵一行儿,共是四个人,五骑牲口。此时初秋天气,正好行路。但见金飙蔫爽,玉露生凉:
古道斜阳里,惊秋欲叹吁。
渐衰堤上柳,忽堕井边梧。
塞雁欣南涉,征夫怅北图。〔征夫,戍卒也。〕
斯文亦复苦,日暮策骀驽。
不表凌驾山进京。且说李丽娟自那日别了父亲,同兰英及家人婢仆等并护送人夫在路,好生热闹。丽娟虽则有些劳顿,幸喜一路平安。昼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已到了本乡。张惠到轿前禀道:“小姐,将次到家了。”丽娟道:“既到了,可先家去报知二爷,我们随后便来。”张惠答应一声,飞马先去,众人随后行进城中。未到里门,早有家里一班儿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们前来迎接。这都是张惠回去,李维得知了,差来迎接的。〔此后一路举动情景,问答说话,煞是那远别初回神理,一丝不乱。〕
到了门首,一路中门大开,掌鞭的赶着四乘驴轿,直进墙门,丽娟在轿内移身向前,推开轿闼看时,只见墙门口一个三十来岁妇人,携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向前叫道:“大小姐回来了!”丽娟应了一声,心内寻思:“这人好像叔叔房丫头阿厚,却又不是下人模样了。”猛省道:“前在福建时,闻家人们说二奶奶死后,二爷收了一个丫鬟作妾,想来定是此人了。”又见一个少年迎来,叫道:“大妹回家了!”丽娟分明认得是二房哥子,忙厮叫一声,便令住轿。张惠、王忠便向前带住牲口,已是到了大厅前泊水下。掌鞭人等向前把轿儿一齐抬放平地,把牲口带出,同一班护送人夫都在外厢伺候,随掩上中门。兰英及丫鬟媳妇们先已出轿,都到丽娟轿前,扶持小姐出来,簇拥上堂。却见叔叔李维已立在堂上,丽娟向前道:“侄女久离叔父,有违教训,请叔叔上坐,受侄女拜见。”兰英便将红单铺下,李维忙教撤过,道:“自家叔侄,不必如此。相别多年,贤侄女却已长成,叫我不胜欢喜。”丽娟见叔子再三不用设单,便从命朝上福了四福,李维还了四揖。
丽娟道:“前年在福建,惊闻婶母归天,不胜哀痛。”李维蹙额道:“真是中年不幸”———以下便不说了,乃叫儿子们过来相见。大儿子字彦直,是再思元配所生,即来相见过;那小孩子乳名福儿,是再思收婢作妾所生之子,便是丽娟在墙门口所见的了,年幼不会作揖,又怕生人,再四叫他见礼,丽娟笑道:“这不消了。”搀手细看,见他眉目秀朗,称赞几句。〔笔笔入神。〕再思颇有喜色,便道:“二娘你也过来见了小姐。”原来再思果因元配亡后,女儿还小,无人看顾,家务又无人掌管,若去续弦,又恐费事,这阿厚乃是元配随奁使女,有几分姿色,性格也好,颇亦能事,再思原是偷摸上的,便收来作妾,照管家计,合家上下都称为二娘。那二娘便在丽娟下首四福,丽娟忙还了礼。再思又叫家中婢仆大小人等都来见大小姐,众人便来磕头,丽娟横立受了。张惠、王忠妇女等也向二爷及大相公磕了头。
当下各已见过。二娘道:“请大小姐且到我楼上去坐。因没有人先来说知,故没有收拾小姐妆楼。”丽娟早忆着道:“还没有请妹妹相见。”原来李维有个女儿,名唤素玉,小丽娟一岁,故称为二小姐。丽娟在家时,作伴顽耍,幼时相貌也好。不料到十三岁上出起痘来,把一个面孔变坏了,麻点斑驳,嘴眼都似另换了一副,顾影自羞,不敢见人;且身子生来怯弱。不时啾唧,往常只躲在楼上;年虽长成,尚未有人家聘定。这时丽娟问及,再思道:“你妹子近来常有些病,今早又有些不自在,故没有出来接你,你便上楼去罢。”二娘道:“小姐离家许久,门户也有更改,待我引路。”丽娟道:“极好。”当下二娘搀着福儿先走,丽娟在后,兰英等随着,转弯抹角,依稀也还有些认得。
向来李绩与李维原是一宅,因有了房户,便各有了私坐私厅,中间砌墙隔断,开一门通路,大厅墙门照旧公着,其余田庄财物日用供应都是一块儿的。丽娟到得二娘楼上,丫鬟小丹先听得了,说与素玉〔小丹先听得,妙。一见小丫头即溜,一见素玉习惯娇慵。〕素玉便令小丹扶着,从西楼廊走出迎住厮叫。
丽娟把妹子一看,但见用绢裹着头,眼面大不似昔时模样,然却不见有恁病容。相见过,各坐下。丽娟道:“妹妹,与你别有十年,时时忆念。前岁闻知婶娘病殁,惊心哀痛,更是忆念着你。〔写出至情来。〕因只为路远,只打发得两三次人回家探问,后因草寇阻隔,遂至音信难通。你为何近来有些不自在?一向好么?”素玉正欲回言,二娘接说道:“二小姐因奶奶殁了,竟苦坏了身子。到十三岁上,出起痘来,甚是利害,把身子一发弄得弱了。因此常常有些不快。也是时好时发的。”丽娟道:“原来如此。只是婶娘向来清健,却因何病竟至不起?真是可伤!妹妹你也与我一般苦命了。”〔宛转哀切,如闻香口。〕说到此处,两下凄然。二娘又接说道:“二奶奶因患时症,吃错了药,便至去世的,真是苦了二小姐!”丽娟道:“如今却亏了二娘〔紧接入,妙,具见慧心。〕诸事照管,叔叔便省了许多琐碎心机,妹妹亦可以安心调养。”二娘低着头道:“小姐说那里话来,当初二奶奶如何待我,我终身亦不能补报。今蒙二爷抬举,岂敢忘了大恩。”素玉道:“姐姐一路来,逢着暑天,身子没有劳顿?”丽娟道:“也还不甚辛苦。”正在讲说,只见丫鬟托着饭上楼,二娘道:“小姐,这是小桃,二爷讨在我房里服侍的。方才小丹因服侍二小姐,小桃在里边料理,都没有差来迎接。如今你两个过来,见了大小姐。”小桃便将托的鱼肉饭食放在桌上,同小丹向丽娟拜了两拜。
只见再思也上楼来,丽娟立起身道:“叔叔,请用饭。”再思道:“我刚吃得。”便叫女儿道:“小姐,你陪着姐姐吃饭。”素玉道:“我此刻还吃不下,二娘陪着姐姐罢。”丽娟道:“便少你也吃口儿。”素玉道:“我这几日实在懒得吃饭,失陪姐姐。”于是二娘陪丽娟吃毕,小丹送茶吃过,同小桃把碗碟收拾下楼。二娘便叫兰英等下去吃饭:“小桃,你再送了茶去。”丽娟道:“兰英,你吃过饭便去楼上收拾。”兰英道:“正是。方才张惠已将箱笼什物都搬运上楼,候小姐查看,我吃了饭便去铺设。”说罢自去。
李维道:“可喜你爹爹晚年荣显,虽有塘报抄来,尚未知细,你可为我略述。”丽娟便将寓兖州报恩寺中,忽有贼人围城,官军出战不胜,许参将出文书将爹爹申荐,王巡按题疏,奉旨超升,故擢此职。李维听了始末,大喜道:“你爹爹去福建后,相别十数年来,今已做到巡抚,你爹爹而今形容也还不灭么?贼人强弱如何?你为何便得先归?是几时起身的?在路耽延几月?一路也都平安?”丽娟道:“爹爹形容也还不甚衰老。因杀退兖州山贼,即乘胜克复济宁,恐侄女住在兖州无人照顾,军中又难挈带,故叫侄女同家人辈先归,各官又差人护送;爹爹原欲写书与叔叔,因一时仓卒,没工夫写,特叫侄女口致。正月十六日自福建起身,一路有官员交接,又买些东西,便觉耽搁,直到三月尽到兖州府。爹爹欲歇息鞍马,故寓报恩寺。前月二十四日贼退了,侄女即便起身回来。算来在路上,镇有五个多月,一路也还平安。不然也早回来了,在兖州时,因爹爹身子不健,睡了几日,便遇土贼窃发,乃有奉命剿贼之事。”李维喜道:“这是做官的缘法,若早回来了,那得有此美任?将来灭了贼,自然还要升转。”丽娟道:“爹爹本不愿再出做官;今既有此意外遭际,自不能自作主张。若灭贼还朝,或者还要在仕途中耽搁几时。”再思道:“你爹爹年纪还不甚大,正可报效朝廷。况外任做到巡抚,已为极贵,既到这地位,只索做去。”丽娟道:“爹爹却常说来,虽在仕途,终不若在家骨肉团聚,更有天伦之乐。”
再思道:“这个自然。我前年本欲到福建,与你爹爹聚聚。只为你婶子死了,一家人家几乎散了,虽亏了二娘照管,我终是离家不得,所以中止的。”丽娟道:“叔叔向来起居都好?哥哥自然认真读书。”再思道:“我身子也只如常,你哥子已纳了监,也还肯用功,要图上进,究竟有恁相干。”丽娟道:“有志自然如愿的。已定亲不曾?”再思道:“岳家是有了,明后年也要替他完姻。”二娘道:“那年小姐福建去,我还记得奶奶搀着小姐的手,送上轿,小姐还回头看着二小姐,似不舍得。二小姐有许多时寻不着小姐顽耍,哭了好几十遍,那知今日都长成了。奶奶已是不在,小姐却长得月里嫦娥相似,可惜奶奶不得一见。”丽娟不觉凄然道:“正是。可恨我早丧母亲,今回家又不得见婶娘一面。”〔每因说及婶母,便想到自己母亲,可见至性。〕再思道:“这是没法的事。且喜侄女具此德性才貌,真不愧儒门闺秀;便是兰英妮子,是你梯己服侍的人,今也长得齐整。〔此时已赞了。〕你养娘怎么不见?”丽娟道:“爹爹身畔止留得袁应等四人,养娘是去年没有了。”二娘惊道:“吴老姥没有了?可惜!是个好人。”〔逼真情事。〕
只见兰英上楼来道:“箱笼什物都收拾,请小姐去看。方才王忠来说那班护送的要去,小姐须赏他们一个赏封,该是多少才是?”丽娟道:“这些人都吃了饭了?”兰英道:“都吃过好一回了。”丽娟道:“可对王忠说,护送的赏他四两一个,掌鞭的二两一个罢。再对那护送人说,叫他必到老爷跟前回覆。”兰英答应了去。李维道:“我要将封书去问候,就着来人带去。共是几个人来的?”丽娟道:“护送四人,两个掌鞭的,共是六个人。爹爹说军中不便投书,况且行军无定,分付我不必将书带来。”李维道:“不妨。我知道军中得了家信,恐生牵挂;我今不过是平安家书,带去料不妨事。”便取纸笔,就在桌子上写。自古说“至亲无文”,况且李维原是粗货,不会咬文嚼字,丽娟看他写下,乃是叙述久别,门户平安,田园也好,父母坟墓无故,春秋不失祭扫,及喜兄长升官,侄女几时回家,一路太平的话。写完封好,乃道:“我去付与护送的,少不得也要与他们一个赏封。”丽娟道:“王忠身边有银子,叫他一总称了罢。”李维道:“不消,我这里有。”乃下楼把银子称四宗,都是二钱四分重的,封袋上各写四钱,〔便见小器。〕是赏护送的人;二封各重一钱,写二钱,〔小器。〕是赏掌鞭的。出厅唤进众人。
众人进来,见了李维,都叫声“二爷”,跪下磕头。李维令人扶住道:“生受。你们送小姐回来。方才有个赏封,你们都收了么?”众人齐道:“小的们蒙差遣护送小姐,一路都小心平安。方才承王叔发出赏赐,只是小的们无功受禄,不敢领赏。”李维道:“我还有一个茶东儿送你们。有一封家报,烦你们带去。”便叫家人将书与赏封每人付与。内中一个能干的,上前道:“二爷,这书小的们回去即便呈上大老爷,只恐效力不周,怎敢领赏。”李维道:“你们不必推辞,原算不得什么,只好路上买杯茶吃。书信不可遗忘。”众人道:“这个不敢劳二爷分付。”李维自进去了。众人见两处有赏,着实感谢,向王忠、张惠作别道:“替我们多多拜上小姐,厚赏本不该领,无奈是上人所赐,不敢不领了。”乃各自收拾轿马,一行见自回兖州去不题。
且说兰英收拾妆楼停当,来请小姐,丽娟便起身过来。二娘道:“不知楼上收拾得何如?可中小姐的意?待我也去看看。”素玉道:“我也送姐姐去。”丽娟道:“妹妹,你身子不健,不必动劳。”素玉道:“不妨。”三个人便一同过来。过了一重角门,转过私座,再过了内书房,到庭心里,便是楼后。这楼是朝东一带三间,名曰“迎曦楼”;楼后靠北又两间朝南楼子,名为西楼,要从西楼上,才转到迎曦楼。丽娟等上得楼来,但见这迎曦楼靠南一间,朝外铺下一张拔步暖床,床横里是一张棕屉小床。当中一间,靠壁摆一张天然几,几上烧下一炉香,香筒、香盒摆得次叙;铜瓶内插着孔雀毛、珊瑚树等物;〔果然摆设得好。〕当中摆一张官桌,两边摆下四把描金嵌花金漆藤椅;靠窗摆一张绣桌,两横有两张独木雕花水磨小凳儿。靠北一间,靠窗摆下一张妆台,台上列下妆具;箱笼什物都在内。丽娟看了道:“也就是这般罢。”二娘道:“果是自家用惯的人,摆设来正合小姐的意。”当下王忠开了路上用帐,并存余银钱,一总令妻子缴上楼来。〔细。〕兰英接来收了。丽娟便令王忠、张惠原在楼北小屋内住下,两个丫鬟春香、秋忝,便令在西楼东一间内作卧处。令兰英开箱取出铺盖,铺在拔步床上。小床上兰英便铺了自己的铺陈。收拾才毕,天光已夜。丫鬟们掌上灯,送上一席酒饭。二娘、素玉一同陪吃过,然后别去。
丽娟卸妆梳洗,打点睡觉。兰英关上了门,道:“小姐连日路上辛苦,今日得以安寝了。”丽娟道:“辛苦也不在意。方才暗想,若夫人在时,进门便不寂寞,若留得婶娘在,也还好,不料又去世了。真是无母之女,是天地间最苦之人!”〔不思量父母,便不是孝顺儿女。〕说罢,好生凄楚。兰英道:“小姐今日初回,不必这般烦恼。明日同小姐楼外园中去看看景致,十数年来,不知何如了。”丽娟又忆起报恩寺书生,虽两下各知姓氏居止,我今已初转故乡,他不知作何下落,心下颇觉伤感。兰英见小姐形容忧惨,明知心事不宁,劝慰一番,方才就枕,一夜反觉有些难过。正是:
冰肌玉骨簟生凉,不寐翻疑夜漏长。
何处襄王梦神女,巫山迢递隔他乡。
次早起来,梳洗过,吃过早膳,李维父子与二娘等都来闲话一回,别去。兰英道:“小姐,今日园里顽去,我先开侧窗望望。”原来楼东是一个花园,楼左侧是往园中的径路。路外隔着一条小巷,小巷离楼不远对面也有一个大花园,凡值春深时候,推北窗向东一望,两园之内绿草成荫,百花似锦,却也好看。这时正当夏尽秋初,兰英推开北边侧窗,丽娟凭栏向东一望,但见自家园里花木萧条,亭台倾坠,这都因李维一味奔走公门,以致无心收拾。丽娟不胜嗟叹道:“你看园亭如此荒芜,满目都成萧索,纵去游玩,也无情趣。”兰英道:“小姐,你看小巷里小草尚青,对面园中树木犹茂,看着自己园中,果然寂寞。”二人正在指点闲话,只见对面园门砉然而开,见一个少年走出,抬头注目楼上。丽娟即便走进,兰英关上侧窗。只因这少年一见,有分教:
好月含情,甘守凄凉夜院;
狂风有意,偏摧上苑娇花。
正是:
和钩吞却线,引出是非来。
未知这少年是谁家子弟,有恁是非引出,且听下回分解。
褚愚替驾山料理纳监之费,才见得他报德实处;柳俊留书留银与主人,才见得他本心好处。故观人于大关节处有斟酌,方是贤豪举动。
世上有一种人,步步讨好见情,色色周到,世人皆赞日:“能。”我则独见其苦。觉性之类是也。
丽娟归家一段,细细描写,情景无不逼真。二娘言动举止,便是一个伶俐贤晓妇女;李再思如此为人,而家得以不败坏,后得以昌者,二娘之力也。内助盖可忽乎哉!
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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