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文星暗乡科落榜
青云平穗,折桂蟾宫期必近。露下焦桐,中郎怎不逢?整头无分,料碍嫦娥新带恨。非为才庸,留作来科第一红。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说这鸨母,次日天明起身,正欲到白云留去探视那道人,不知劝得无声若何。忽见汤保走入叫道:“妈妈不好了。我方才拿脸水去大姐房中,只见门窗大开,道人和大姐都不知那里去了。”鸨母见说大惊,慌忙来至白云留看时,没个人影。但见窗都大开着,窗外却是西湖,难道竟赴水逃遁去了?及检点房内箱笼什物,却又件件都在。鸨母惊得呆了,道:“终不然昨日那个老道人竟是拐子不成,如何把我家这小娼劝化得踪影都无?“汤保道:“妈妈也忒心粗,昨日也该问他一个的确来历。只有五圣老爷面前便有个劝善大师,却如何轻信着他。”鸨母道:“我怎么不问他来历?他说是城隍山道士,是毕老爷作荐他来的。”汤保道:“既是这等,毕老爷自然晓得。”
正说不了,只见毕纯来走入,道:“妈妈快些打点令爱动身,夏府上轿子将来了。恐你临时忙乱,故我先来通知。”鸨母嚷道:“忙乱个屁。都是毕老爷去城隍山请了个什么劝善大师来,把我女儿劝得人都不见了。”毕纯来见说摸不着头,笑说道:“城隍山有甚劝善大师,倒是五台山来的。今日是令爱吉期,休得取笑。”鸨母道:“哪个取笑?昨日毕者爷你去不多时,便来个老道人,说善能劝化世人,叫做劝善大师,在城隍山居住,因遇着毕老爷,请他来劝我家女儿。他述说今日纳聘四百,两,明日即要成亲,故特着贫道来劝。我见言语针对,方才着留的。”
毕纯来听毕,呆了半响,道:“妈妈莫非见鬼,我哪曾见甚劝善大师,却叫来劝你女儿?这话从何说起?不要遇了拐子。”鸨母遭:“拐子不拐子,毕老爷请来的,老身那里知道?是毕老爷为媒,去寻还夏公子就是。”毕纯来见说,大怒道:“这婆子放刁。分明把女儿藏过,赖那四百聘金,却无中生有,反扯到我毕爷身上。难道你这婆子是铜头铁颈,不怕官法的?”鸨母也怒道:“这分明怕我女儿不允,和那游方拐子通同,把我女儿骗去成亲。我不去告官,已算十二分情面,倒又思量要我还那四百,两头,这是万万不能的。倒不要坏了良心,丧了体面。”毕纯来怒骂道,“没良心的老乞婆,不要错了主意。夏公子和毕老爷不是善良之辈好惹的。”鸨母道:“别处兴你老爷,老娘见多识广,却并不怕。”
你一句我一句,正在争闹不已,忽见陈秋遴同了苏紫宸王儒珍入来。鸨母见了,道:“三位相公来得正好。正为我女儿之事,在此争闹。”原来秋遴已闻知毕纯来为媒,将无声逼嫁夏元虚之事,故约了苏王,瞒过坤化,悄地出门,来和鸨母说话,恰好遇着毕纯来。先是王儒珍一见,怒骂道:“你这不中抬举的老乞婆,听了那个蠢才的狗屁,便把女儿逼嫁夏元虚?谁不知水无声已誓嫁陈相公的?”鸨母泣道:“都是这位三榜的老爷哄诱。昨日又去叫一个道士,来做劝善大师,门不开户不开,把我女儿不知拐到哪里去了。”毕纯来道:“小弟实不知是秋兄所爱,故不过为夏兄说合耳。允与不允,由她自己主意。今将无声藏匿过了,颠倒说我叫人骗去。诸兄高明,量得有此理否?”秋遴道:“无声智慧绝人,岂是拐骗得动?其中必另有故。”鸨母嚷道:“依陈相公的说话,倒真是老身藏过了。请诸位相公进房去各处搜。”秋遴道:“非是藏过。她一个义气激发的性子,或见逼迫不过,竟借西湖之水作沉珠碎玉之事,亦末可知。”鸨母道:“她若投水死了,难道这老毕叫来的道士也陪她投水,故一齐不见了不成?”儒珍道:“那道士看见把人逼死,自然连夜逃走,还在房中好等你拿住吃苦?”紫宸道:“不要议论纷纷,我们且先到房中一看,还是早早着人到各处去跟寻的为是。”大家叫声“有理”,即一齐入内。毕纯来见众人进去,自觉没甚颜面,趁秋遴等不看见,竟不别而行,一漓烟的去了。正是:
酒逢知已干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且说紫宸等一齐来到白云留,但见静悄悄琴悬素壁,香馥馥被覆空床,眼见得无声是不见了。秋遴不觉凄然道:“山色湖光依然在目,但不知水卿何处,徒使人悲。”说罢欲泣。只见儒珍叫道:“这不是无声和那道人题的诗么?”陈苏二人见说,走近壁边,看那诗道:
已薄世情波底月,不知何事忆钱塘。
因怜弱息烟花地,又向尘寰现遭妆。
后写“天台道人题”。再看第二首道:
父女相逢欢跨鹤,丹台旧是掌书仙。
陈郎欲觅天台路,弱水洋洋已数千。
后写“水无声题”。秋遴看毕大骇道:“据此二诗,竟是父女飞仙矣。”鸨母道:“怎叫父女飞仙?”秋遴道:“那道人却是无声的父亲,今来度她一同成仙去了。”鸨母见说,泣道:“这般时,再不能见面的了,却何不也便度了做娘的同去?撇下我老人家举眼看谁?”一头说,一头哭将起来。儒珍劝道:“白日飞升乃是长生美事,哭她怎的?”秋遴道:“怪道弟与无声初会时,说有父亲文锦澜在天台山中修道。今果成仙,实为奇事。”紫宸道:“此事虽奇,更奇在无声父亲却是小弟的师父,这一向哪里知道。小弟可惜昨日不来,若来遇见,岂非有多少妙处?”儒珍道:“廉来吾兄曾受业于天台遣入门下,然则亦解炼形养气耶?”紫硬道:“不瞒二兄说,小弟于三年前元宵之夕看灯迷路,偶遇这天台道人,引至山中,赐以酒食,复授异书,令弟跨鹤而归,往返不过瞬息,而家中已阅两月矣。彼时弟叩问吾师有何族属,即朗吟此诗前二句‘已薄世情’云云,岂非那时预知有今日乎?”懦珍道:“不信吾兄有此奇遇,此真山中七日,世上千年也。”说话之间,只有秋遴凄然不乐,道:“她倒逍遥物外,一尘不染,但丢下这一天愁恨,叫我怎生消遣?”紫宸儒珍同劝道:“吾兄贵恙初痊,不宜伤感,致妨尊体。如今事已如此,又不能追随仙驭,在此亦是无益,不如回去罢。”便挽了秋遘,同别鸨母而归。正是:
西楼人已去,山水空相思。
犹忆梅花月,桃灯笑语时。
再说毕纯来不别而行,一路想道:“据鸨母之言又不藏匿过了,终不然投水死了不成?或者无声昨夜自己逃走去了,也未可知。我如今回去和元虚商量,有心再做两把银子不着,告他们一张匿人诓聘的状子,或人或聘,看她如何偿补,再作区处。”正低头算计,只见几乘大轿过来,毕纯来便闪在侧首,让他过去。忽闻轿内叫声“住轿”,走出一个阔服大帽的人来,叫道:“毕兄何往?弟着人四下寻觅,只是不见,却在这里闲行。”毕纯来抬头认得是蔡其志同几个洪举人、白秀才、黄进士、赫员外,毕纯来忙上前拱手道:“小弟因有些俗冗相缠,不觉失约,得罪。”
原来毕纯来和蔡其志这班,年规三月廿八到东岳烧香,回来湖舫饮酒。那年却轮着其志值年主社,因此出轿相呼,当下便邀他同上东岳。毕纯来知不能辞,况且无声之事不成,正无颜面去见夏元虚,落得顺水推船,消停一日,待事略冷,再去未晚。因向自己跟随的小厮说道:“方才的事情,你是晓得的,可先回去通报夏相公,说我因有件不得不往之事,明日回来和夏相公商量。”小厮应声而去。
毕纯来即于路次雇了一马,乘着同进东岳。早来到大殿上,拈香点烛。遭士宣疏已毕,用过素斋,送了道士香金,一同出到湖上,下船饮酒。此时正在春浓,果是游人如蚁,好不热闹。
蔡其志、毕纯来和众人饮至半酣,其志道,“早上毕兄有何贵冗,在湖上独行,不识可见教否?”毕纯来道:“不要说起,为朋友之事,累自己淘气。”其志道:“此正‘热心常见是非多’。但不知为着哪个朋友,却是甚的事情,因何有得受气?”毕纯来道:“事属絮烦,说他怎的?”洪举人笑道:“饮酒淘情,说说何妨?”
毕纯来道:“是藕花居的妓女水无声,他的性情生得十分古怪。止有妓女之名并无妓女之实,此谅诸兄所共知,不必小弟细述。后来不知怎的,却与陈坤化的令郎梳栊了。两下情意甚密,竟有夫妻之约,岂不好笑?”白秀才笑道:“此系妓家常套,陈郎落迷局矣。但怎的却累及老先淘气?”毕纯来道:“这倒与陈郎无干。乃是东园夏天生,亦因闲步偶过藕花居,天生一见无声,十分钟情,因而特来浼弟不惜千金欲买为妾。弟辞以年迈,不与外事,而天生再三相央,无奈往为说合。言定身价七百两,鸨母已允。不想那鸨母哄得银子入手,竟将女儿藏过,无中生有,说是小弟叫人拐了她女儿去,要图赖那身价银子。和她理论,反出言无状,你道天地间有这样事么?”
黄进士道:“吾辈缙绅之家,置买婢妾也不少,都像这般昧着良心的,只要骗得身价到手,将人藏匿,反去图赖买主,竟是无法无天的了。那个只消送她到当官去,把她从重处治,怕不或人或价追出来?”毕纯来道:“小弟也是这个主意。”赫员外笑道:“依我愚见,要美妾来何用?有这七百银子,买些田地山场,收那花利来,到子孙手里还受用着哩。”
毕纯来笑道;“这个自是老成之见。但彼少年心性,怎肯收敛?况无声不特容貌之美,奇在她一个二八娇娃,竟有满腹文章,出口便成诗句。那些少年子弟都爱慕她是才妓。”洪举人道:“虽是小儿女家,果然有些才思。向者在个敝友处,见一幅绫子是无声题写的,诗字俱佳,真不愧才妓之目也。”黄进士道:“有个年友,曾赠弟一扇,亦是无声题咏,真乃写作都妙。我想文墨是男儿常技,小小女子,这段秀气从何处得来,却这般的聪慧?实是难得。”毕纯来道:“人家女子无过识得几个字就算奇事,若要这般大通文墨的,不但难得,竟是没有。”
蔡其志见众人交口称扬无声之才,以为天下无二,因触动自己女儿若兰。此时酒已半酣,不觉心痒,便说道:“据诸兄之论,竟是普天之下,再没第二个才女的了,何所见之小也?”黄进士道:“非弟辈见之小,欲如无声高才,实不可得。”其志笑道:“不要说是昔天之下,即寒门弱息,虽无咏雪之才,恐不下于无声。小弟不才,常在文墨中被她压倒,可见宇宙间如此者下少。”众人见说都点首称是。
毕纯来见其志夸自己女儿之才,不觉打动了一桩心事,道:“他这女儿即许王儒珍这狗才的,我想早上他在水家明知是我为媒,竟蠢才狗屁好不骂得润肺爽口。又记得去春偶于飞来峰酒楼相遇,好意留他共饮,反受其一番怠慢,彼时我就存心要打破他这段美满姻缘;如今趁其志说起女儿,何不将些言语打探他心下如何?倘耸动得这老儿,则我之忿可泄,元虚之气可偿,岂非一举而两得?”算计定了,因假问道:“既是令爱小姐,这等有才,必须要择一位快婿,方为联珠合璧。未知曾得其人否7”其志正说得高兴,忽见毕纯来这问,不觉蹙额道:“难道兄还不知,小女不幸自幼已许配王儒珍矣。”毕纯来亦皱眉道:“原来如此。台兄何误令爱之深也。”洪举人道:“哪个王儒珍?”毕纯来道:“就是那终日醺醺、自称才子的王韫五。”洪举人道:“却原来是他,目下甚是困乏。台兄何不收之门下,而任其游嬉耶?”蔡其志叹了一口气道:“不肖之物,怎地管得?”白秀才道:“贫乃士之常,亦且弗论。但见前辈父执,极其骄傲,恐近轻薄,终非福相。”黄进士道:“闻缔好之时尚在襁褓,此等作事最要误人。但闻幸未受聘,或在两可之间耳。”其志见说,低头默默。毕纯来笑道:“吃酒不谈公务事。是小弟多口,以致蔡兄不悦,得罪,得罪。且吃酒,莫闹谈。”随一齐举杯而饮,尽欢方散,惟有其志闷闷还家。正是:
片官打动悔盟心,惭愧归来意已更。
月老暗中应一笑,羞他枉负不贤名。
按下其志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负惭而归,且表毕纯来当晚回家,次早去见元虚,元虚嚷道:“受人之托,须当终人之事。老先竟丢得不上不下,自向东岳而去,使晚生扫其大兴。”毕纯来笑道:“是弟得罪了,吾兄亦不必着恼。弟又非图脯,无过势处不得已。”元虚道:“谁疑者先图脯来?但那鸨母放刁,就该着实追究她出来才是,怎么会容她藏匿?”毕纯来道:“哪个纵容她?弟和老娼大骂大闹,负气而归,也不必去细说它。为今之计,且去本府告她一状,这七百两身价怕追不出来?”元虚道:“银子倒还小事,只这无声才貌晚生已为心醉,如何抛得?怎地再做两百银子不着,必须到手方妙,真个怕她走到天上去了不成?”毕纯来笑道:“吾兄何痴心于一妓女,而不惜干金耶?倘欲得如无声之才貌,包在小弟身上。寻一个与吾兄作配,却正是门当户对,只怕那才貌远胜似无声哩。”元虚见说,不胜喜悦,道:“既有此佳偶,老先何不早些说?未知是谁宅闺秀?”毕纯来摇头笑道:“且待追出了无声身价,再与兄作伐,又不要丢得不上不下,受兄呵叱。”元虚笑道:“晚生怎敢呵叱者先?固在相爱,故不禁语言唐突耳。恳乞明示,一并请罪,如何?”毕纯来只是摇头不肯说出,道:“且慢,若与兄说知,又要来急三枪,这事就不谐了。且待垂成之时,却与兄说未迟。”元虚无奈,只得按下,且料理状子去告鸨母。府里批准,差拘鸨母到官,诉出飞仙情节,官府也自骇然,当堂判追身价之半。毕纯来因自己有三百两后手,再三劝解,元虚只得也就罢手。
一日元虚正欲来见毕纯来,问他春间所说佳偶之事,只见老管家夏留,走入道:“小的打听得今年浙江主试,却是翰林石老爷,与先者爷至交的同年。六月尽离京,将次要到扬州了,故特来报与大相公知道。”元虚见说大喜。
原来元虚久欲买个举人做做,故着人打探,好做手脚。今番得了夏留之言,正中下怀,如何不喜?将佳偶之事且暂搁起,忙忙的打点银子礼物,带了夏留,悄地离家,沿途来到苏州。接着便叫夏留过船,通达来意,呈上礼单。石主考果看家兄分上,即把关节付与夏留,道:“本当相请你家相公过船来会会,只恐耳目不便,你可与我致意相公,只要用心拣点,自然金榜留名。”夏留应声晓得,悄悄溜过小船,与元虚说知。分付船家,叫仍循旧路而归,元虚因买得关节到手,欢欢喜喜,自去料理进场不提。
这里却说王儒珍,大比之年,未免也要在家温习一番。到得临期,相约秋遴一同入场,各尽胸中所学,倏忽三场已毕。到了放榜之日,儒珍料得自己必中,竟在家中候报。不期候至晌午,并不见响动”心下狐疑道:“终不然那些报人晓得我王相公是个寒懦,没甚汁水,故不来报不成?”因叫墨童到布政司前打听。去了一会,回来说道:“小的去看榜,头一名就是陈秋遴相公。”儒珍顿足道:“头筹已被他夺去,想是有屈我相公在第二名了。”墨童摇头道:“莫说第二,竟不见有相公的大名在上,想是中到别处去了。”儒珍骂道:“我相公是钱塘人,怎么中得到别处去?”墨童道:“若说钱塘,只得一个陈相公,仁和县也只中得一个姓夏的。”儒珍道:“那仁和姓夏的可记得他叫甚名字?”墨童道:“怎么不记得?是三十三名夏天生,仁和县学生员,习易经的相公,可认得他么?”儒珍道:“如此说,我相公榜上无名的了。”墨童道:“其说相公,连这三画王也没有一个。”儒珍不觉长叹道:“似夏元虚那等白木,尚且中了,不信我倒落于孙山之外,难道文中有甚讹谬不成?”因于灯下将考作录出,细细看了一遍,道:“非是我自己夸奖,文章至此,真乃绣虎雕龙之技,如何不中?实为怪异。但穷通垦晦,虽是有数,却辜负了蔡小姐一片闺中望捷的热肠,岂不令人闷闷?”当下独自长吁短叹了一夜。次日,心不干报,将考作遍示同袍,俱各为称冤,道:“有这等一气呵成的锦绣文字,犹且困于场屋,吾辈尚复何望。主司真所谓冬烘头脑者矣。”正是: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只因儒珍这番不中,有分教:酿成势利之心,巧就姜斐之计。不知后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评云:
上回写毕老谗秋遴,此回便又接手写其谗儒珍。作者于此不肯用一色笔墨,盖前乃肤受之诉,后则浸润之谮。才子行文,要如名画工成山水,一石一树,不得重复,见其步步有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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