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一佛道:“不错,牛卖办好算得上海第一个倡办人。他倡办那交易所,也是仿效日本取引所法子。自从牛卖办倡办之后,追踪而起的,已有了一家宵市交易所。那宵市交易所,营业时间在黄昏时候,更加来得特别。上海地方,办桩新事业,只消法子想得特别,总能够引起人注意。所以那宵市交易所,蒸蒸直上,听说倡办人汪初益先生,一月工夫,已多了好几万。”西山和尚道:“我只闻其名,不懂其实,请你把交易所内容,说我听听,不知怎样一个交易法子?”
一佛道:“内容很简单。大略分一种物品交易,一种证券交易。物品无非棉纱、面粉之类。证券无非公债票、股票之类。交易分期货、现货两种。在交易所本身,不做交易,完全由经纪人代客卖买。交易所坐收佣金,差不多是个中间人,物品证券,随市价涨落。顾客买进卖出,此赢彼亏,又像赌博一般。交易所仿佛一个抽头的囊家。一天工夫,只消成交得多,佣金收入,也来得丰富。这行生意,着实有利可图。”西山和尚道:“开办一处交易所,不知要多少资本?怎样一个组织法?”一佛道:“资本非一百二百万不行,组织法却很简单。”
西山和尚吓了一跳道:“怎要许多资本?”一佛道:“资本多,信用足,营业来得兴旺。”西山和尚道:“一二百万资本的生意,便不是我们寒士做得成了。”
一佛笑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项生意,人人好做,原来钱出百家,不用你一人拿出,我讲你听,你便明白了。那交易所的命脉,尤在本所股票上。这本所股票的低昂,全在公司名望和信用上。信用好的公司,股票逐渐飞涨上去,往往十元五元一股票面,值到五十六十不等,而且只等市场开幕,股票便好在市上卖出买进。因此一来交易所招股,便易如反掌。”
西山和尚问道:“不知招股怎样招法?”一佛道:“那是再便当没有,只消约十多位有面子的,每人先拿出一二百元筹备费,租块地方,立个筹备处先行举出筹备主任副主任,以及各科办事员,登几天广告,说某某交易所,已在筹备,预定资本几百万元,由发起人全数认足,准向农商部或英法公堂注册立案,不日开幕,下面具名,非要几个有名人物不可。”西山和尚问道:“十几位发起人,认足一二百万股款,那是不轻容易的事呀。”一佛笑道:“哪有这回事,广告上的话,说说罢了,一起认足这句话,简直骗骗人,不过把十万股或二十万股股票,分派给各发起人,由各发起人去募集就是。”西山和尚道:“募集这许多股份,也不容易咧。”一佛道:“老哥还没有懂得其中三昧,发起人非但不必费心去募集,还好把空白股票卖钱咧。因为十几位发起人,事前把十万念万股票,捏着不放出来,外人料到开幕,股票便要飞涨,利之所在,人争趋之,大家情情愿愿,化了十块五块钱一股权利,向发起人购取,买了来向银行解款。等到公司开幕,他们便善价而沽,这不是稳赚钱吗!他们一辈子投机家,买交易所股票,简实当跑马香槟票一样,在那里鼓着勇气买进。发起人那里还要费得心机去招股呢。所以我说这个机会,真是再好没有的发财机会来了。”西山和尚听得,笑逐颜开道:“那么我们读书人,难道也有加入的分儿么?”一佛笑道:“你老大哥,名满天下,不比寻常酸溜溜的读书人,你加入在内,他人正求之不得。况且你外边交情很广,甚么名士政客、伟人军阀,认得的也不在少数。你只消再去拉几位来装装幌子,一登报,空白股票立刻可以换现洋。”西山和尚笑着道:“照你说法,虚名好当招牌,那么我这块名士招牌,也不惜借人挂一挂,安安稳稳收些租税便是。”一佛道:“你答应了我,我明天请你吃饭,约一批朋友和你相见,他们正在那里发起一所大规模的交易所,你加入其中,好做个主任。”西山和尚道:“主任不主任,我不在乎此。用我康西山三个字,只消出我相当代价便是。”一佛道:“借重之处,自当报效。”西山和尚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哥说,我半世好名,到现在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不得不换个名字下面的利字玩玩,可能失诸东隅,收诸桑榆。”一佛笑道:“这回包你名利双收,只是更要请你介绍几位朋侪,一同加入,易于号召。”西山和尚忖了忖道:“容我明日替你四处拉拢,只消有利可图,人之欲望,谁不如我,包你一招便到。”一佛道:“那么费心一切,明日再会罢。”说着站起身来,同衣云告辞而出。西山和尚送上汽车,作揖而别。一佛、衣云在车厢里讲谈,衣云问一佛,怎么西山和尚这般孜孜为利,一佛道:“莫怪他,他的确是位好好先生,只图了虚名,把数万家私都化在这个名字上,现在感受到经济上困迫,不得不孜孜为利。他那座住宅,从前已卖掉,亏得一位斜眼总理,替他赎回,今儿听说又押在牛卖办那里了。这也是读书人不曾理财缘故。”衣云又道:“他那位夫人华石瑛女士呢?”一佛道:“大概总在家里,近来听说常年卧病,不大下楼。”衣云道:“外间传说石瑛女士手钞的经卷,不是石瑛亲笔,其中另有人捉刀,未知确不确?”一佛笑了笑,只不回答。一回儿,汽车已到大庆里弄口,两人下车,走进一百念号,上得楼来,一佛吩咐仆人,开销了车资,同衣云说说谈谈,天色已晚,衣云也就别了一佛,回到定一里。一宵无话,第二日午上,衣云和空冀谈起交易所事,把一佛所说的话,转述一遍。空冀批驳道:“天下总没有这种取巧办法,一张空白股票,好换人家银子,人家又不是痴呆汉,凭你交易所营业蒸蒸日上,空白股票,哪里好当得钞票用呢?这一派话,怕一佛骗骗西山和尚罢了。”衣云道:“一佛丈,年高望重,哪会说谎话,你不相信,外边去打听打听,便知底细。”
空冀只不肯信,摇头冷笑。晚上衣云正想回去,接到一佛请客票,席设一枝香番菜馆,票角上注明,如有友朋,不妨同来。衣云当同空冀径到一枝香,只见宾朋满座,一桌子围坐下二十多人。一佛坐了主席,首座西山和尚,还有一位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的,年纪四十多岁,大家唤他向大人,空冀认得是从前当过农商部次长的向炳耀。其次还有一位钮铁汉,也是革命伟人。一佛约略介绍过,其中大半一佛的朋友。空冀又认识一位诸悟禅,一位余寄庵,都在西施公司办事。悟禅和空冀坐在一并,空冀问他,交易所究竟什么一种营业?悟禅道:“是一种投机新事业。办交易所,差不多开一回赌,捞一笔头钱。”空冀道:“那倒不干禁例么?”悟祥笑道:“非但不干禁例,还得向农商部注册咧。”
那时一佛向西山和尚等,磋商筹备事宜,斟酌了一回,约定日子,再开筹备处成立大会。各人兴高采烈,无不赞成。吃罢大菜,分别四散。空冀又向一佛诘问细底,一佛照前说了一番。空冀总觉疑信参半。一佛送了客,又同衣云、空冀坐汽车到云霞路南园,听太荒和尚讲经。到得南园,只见讲经和尚,并不是太荒,另外一个广东和尚,一口南蛮舌之音,真像鸟巢禅师教孙悟空多心经一般,使人一懂也不懂。听了半天,不知说甚么话。一佛认得座中一位广东人,会说上海话,那人不惮烦劳,一句句翻给一佛听。一佛半懂不懂,只听那人讲。空冀、衣云再不能耐,辞了一佛,先出南园。空冀摇头道:“听这般叽哩咕经真要头昏脑闷。此刻时光还早,我同你去找个朋友罢。”衣云道:“你去找谁呀?”空冀笑了笑道:“找个北京来的女朋友。”衣云道:“怎么你有起北方女朋友来呢?”空冀道:“此人大大有名,她半世历史,好做一部长篇小说,我和她认识了好多年,还是当初北京李蕴斋同她到上海来时,认识的,她现住一苹香四十三号,昨天晚上约我在新利查吃过一次大菜,我约她今晚去望她,你不妨同去。”衣云道:“我和她面不相识,未便贸然到旅馆见她。”空冀道:“她生性磊落,绝无男女界限,走来都是友朋,你去,她很欢迎,包你一见如故。”衣云道:“究竟是谁呀?”空冀道:“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爱心。”衣云道:“哦,秦爱心不是广东人,和费议员大打官司的吗?”空冀道:“不错,她现在北京算得一位英雄,所有交识,无非几位阔官僚,大伟人,此来海上刺探某方消息,行踪诡秘。”衣云道:“那么我去不要紧么?”空冀道:“我们和政界军界不接近,她很欢迎去谈谈。”当下两人边说边走,见有电车来,跳上电车,直达西新桥下车,步行到一苹香。上得楼来,一问西崽,四十三号秦女士正应酬回来。空冀直闯进去,只见有两位梢长大汉,陪她坐在床沿上谈天。见空冀走进,两人让过一傍。爱心笑迎着,和空冀拉拉手问那儿来,夜饭用过没有,说的一口京话。空冀给衣云介绍过,爱心也拉拉衣云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衣云一看,秦爱心三个大字外,下面一村广东香山,上面某某矿务局协理,大总统顾问,某某大学教授,职衔可也不少。衣云道:“久慕之至,不知女士北京公馆在哪里?爱心道:“敝寓在香炉营。”空冀笑道:“你们别客气,我刚随一位朋友去听讲经,听得头昏脑胀,特地来找女士谈谈。”爱心忽的发嗔道:“老马,你别唤我女士,只叫我一村。我最恨这女士两个字,民国以来,社会上只多了些女士,猫也女士,狗也女士,将来定要弄得窑姐儿都叫女士,甚么老三女士,阿囡女士咧。”说得空冀、衣云都笑了起来。
那时旁边两位梢长大汉,走出房去。爱心叫他们逛逛便回,别走远地方去。两人答应一声,把门带上。爱心又道:“空冀,我想在租界上办张报纸,和北京一批恶军阀,奋斗一回,让他们晓得我秦爱心的利害。”空冀道:“你办报,我一定帮忙,不知你和那一批军阀反对。”爱心摇头道:“军阀都没有好东西,便是一批自命为大政治家的,高踞上位,没一个在我眼里,我生平崇拜的人,早已死掉,那人一死,中国再也不会太平,因为像那人一般的本领,中国没有。”空冀道:“你说的那人,不是指老袁吗?”爱心道:“当然是他,老袁一死,中国政治舞台上,就像走了个唱大轴子的角儿,只剩些跑龙套跳打,再没有好戏听。”空冀道:“只是我们小百姓,只图眼前太平,管他娘不得。”爱心微微叹口气,默然半晌,问空冀道:“你们局里,新近出些甚么书?有没有批评国政的书出版?”空冀道:“我们局里专讲金钱主义,绝口不谈政治,所有出版品,无非小说杂志,供人消闲的。”爱心道:“小说我就没有工夫披览,可有甚么移译西洋的,新主义新问题书,送几本我研究研究。”空冀忖了忖,卟哧一笑道:“我有一册日本原文新问题书,你见了包要说荒唐。”爱心道:“不知讲甚么问题?”空冀说:“讲性欲问题。”爱心道:“哦,那一些儿不荒唐。这性欲问题,近来不但日本人群起研究,就是北京地方几处大学校里,也在研究。
大概我们中国,因为一向不研究了这个问题,所以把男女性交,当件神秘生活。在道学家眼里,又当他无耻的勾当。其实圣人早已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得人人有性欲的本能,人人该当发挥性欲,便人人应知性生活的真义。”空冀道:“可是这册书上,说得淋漓尽致,简直把男女性交当件工作,工作的当儿,怎样准备,怎样姿势,怎样动作,条举缕晰,说得明白如画,那真透彻极了。”爱心道:“研究问题的书,该当分晰得明白详细,好使人澈底研究,了解真义,否则吞吐其词,模糊影响,不成其为研究问题的专书。其实我以为拆穿男女性交是件工作,那么研究工作,堂堂皇皇,有甚么惭愧呢!可笑有人当发挥性欲,为传宗接代,那真欺人之谈。要知发挥性欲是一件事,生男育女是一件事,两者各不相涉。发挥性欲是本身问题,决不为生男育女。譬如吃饭,为肚子饿,决非为拉矢。你问他为甚么要吃饭,他一定说为肚子饿,决不说为拉矢。换句话说,吃饭时,决转不到拉矢念头,亦犹性交时,决转不到生男育女念头,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哪里谈得到性交为生男育女,传宗接代呢,这不是欺人之谈么!”空冀道:“尊论极是。”爱心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对于这个问题,研究有素,你不信,我给个东西你瞧瞧。”说着,在一只手提箱里,捧出一叠照片来。空冀和衣云,接了五六帧一瞧,都是性交的各种方式,可称尽态极妍,穷极变化,而且并不是图画描写,的确真身摄影。爱心道:“这两位是我朋友,王君伉俪,他们对于性欲问题,好算深得三昧。”空冀、衣云呆了半晌,笑道:“天下真有这样现身说法,以身作则的人,佩服佩服。”衣云又见那照相边上落着款,写的"爱心政卿伟涛同观",指给空冀看,空冀问爱心道:“不知道两位是谁?”爱心愣了愣道:“是小妾。”又道:“同伴。”空冀道:“这名字好像是男子,怎么说小妾呀?”爱心笑道:“足下未免少见多怪。难道只许男子纳宠,不许女子娶妾吗?”空冀才始明白,涎着脸道:“原来是你两位爱宠。”爱心神色自若,当把一叠照片包好,仍塞在手提箱里,大发议论道:“中国五千年相沿的弱点,便在重男轻女上,只有多妻主义,不闻多夫主义。女子只作男子的玩物,一任男子蹂躏,一任男子摧残。我现在抱定宗旨,要替二万万女同胞复仇雪耻,所以立志不嫁人,只娶男妾,我已娶了好几位男妾,在广东有广东男妾,到北京有北京男妾,来上海有上海男妾。刚才两位,便是来伴我的。我娶男妾,选择很严,不是马虎的,要把他统统试验到,生理、心理、性欲,统有特长之处,才够得上做我男妾。当试验时,也像考验巡捕一样,全身都用软尺量过,及格很不容易。”空冀笑道:“那要算你玉尺量才,苦心孤诣了。”爱心嫣然微笑,衣云也忍不住笑了一阵。空冀再要讲时,爱心两位男妾,推门进来,面有愠色。衣云拉拉空冀袖角道:“辰光不早,我们走罢。”空冀又把两位男妾,打量一回,辞别爱心,走下楼来。
衣云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像这位女士,好说不知人世有羞耻事。”空冀道:“这就叫英雌,怕羞便不成其为英雌。我只可怜那被蹂躏的两位男子,昂藏七尺,甘为妾媵,可怜可叹。”衣云道:“只不知她怎会成名英雌?”空冀道:“说也话长。她当初从广东到北京,身边带了几千块钱,在轮船上碰到一位姓柳的官僚,也到北京去谋差使,当时便在船上发生了关系。那姓柳的,还借了她五千块钱,约定一得差使,带她到任,当她夫人。那知数月以后,姓柳的得了差使,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好几次到衙门请见,姓柳的只不见她。后来她在路上候着了那姓柳的,一把胸脯,给她拖到警察署,告他诱奸骗财。姓柳的只不承认,她一口咬定姓柳的在轮船上发生关系,骗去五千块钱,不信,腿上有七粒黑痣,堂上一验不错,判姓柳的赔偿秦爱心一笔损失,秦爱心官司赢了,还得到一笔很大的损失费,顿时活动起来,在北京地方结交一辈子伟人政客,居然成名为英雌之一。”衣云道:“原来也是时势造英雌。”空冀又道:“今年云南起义纪念日,北训民党在先农坛追悼蔡松坡,那知会场里无端哭倒了秦爱心,哭得踊嚎啕,比小寡妇上坟还要苦,观众大家疑惑是小凤仙,一看秦爱心,笑作一团,你想可笑不可笑。”衣云道:“这一哭也是爱国女儿的广告性质。”两人边说边走,已到大马路,各自分道回去安宿。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半月,一佛等组织的交易所,开成立大会,一佛请衣云、空冀加入发起人之列,空冀迟疑不定。一佛道:“发起人只消垫出二百元筹备费,将来市场开幕,照数发回,所得权利不薄,每人照派有一千股股份。”空冀道:“不知每股若干?”一佛道:“每股票面拾元,先缴五元。”空冀道:“如此要先缴五千元,好做发起人,我那里有此巨款。”一佛道:“你好把空白股票,让去半数的呀。”空冀笑笑道:“空白股票,哪里有人要呢?”一佛笑了笑道:“我那会给当你上,你不愿意时,只挂个空名,筹备费我替你垫出,将来股票权利对分,你干湿不犯,好不好?”空冀只不愿加入,一佛道:“那么我不苦劝你,将来别懊悔。”衣云见空冀不加入,也回绝了一佛。又过一个月,报纸上登着"合群交易所"的广告,向炳耀的理事长,西山和尚、钮铁汉、诸悟禅、余寄庵、柳一佛等,都属理事,股份二百万元先收一百万元,已向英领事公馆注册,市场便在大马路中心点,不日开幕。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市面上居然哄动了不少投机家,大家想买合群股票,无从买起。原来那批发起人,各人分得一千多股股票,同心一致,不流通到市面上,使求的人无从买起,价格随时提高,只听价格,不见货品,把许多投机家,急得到处钻营,逢人设法,居然空白股单,每股值到十元十二元,只有人要收买,不见有人出让。这消息传到空冀、衣云耳中,果然后悔不迭。空冀还不深信,去问一位投机家闵大块头,那闵大块头,浦东人,在上海专营股票生意,对于各种股票市价,消息非常灵通,当下见了空冀,便道:“老哥老哥,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情,老哥可能通融,让我十股合群交易所股票,价目随你说,决不计较。”空冀对他笑笑道:“我哪里有合群股票呢?我又不是合群交易所的发起人。”闵大块头诧异道:“咦,前天一枝香开发起会,你不是也到的么?怎说不是发起人?老哥你不用瞒我,看交情上让我十股吧。”空冀道:“实不相瞒,当时在场,后来退出的。”闵大块头啧啧道:“戆大,可惜,大概财神菩萨不在家里,你怎么一点世情不懂的呀。人家千方百计削尖了头钻不进,你贸然肯退出团体,难道怕财多为患吗?老实告诉你,市面上合群股票十五元一股飞飞燥,二十元就在眼前,否则你一个发起人权利,至少一千股,实实足足两万块钱的机会错过了。”
空冀听说呆了呆,又往别处探听,也这般说,懊丧着走回局里,告知衣云。衣云也深叹坐失机会。
又过几天,柳一佛又在菜根香请空冀、衣云吃饭,席上笑道:“二位相信我的话吗?”空冀没精打采道:“也是我们没财缘,当初不信老人家的苦劝。”
一佛道:“今儿你们大概很肉麻,我分得股份很多,卖掉五百股,缴掉五百股,尚多四百股,你们喜欢玩玩,送你们就是。”空冀道:“现在股票便是银子,你送我,那是不敢当的,不知你卖价多少?”一佛道:“我五百股大约卖到八千元,缴款五千元,余多三千元,捐掉二千元善举,一千元正好,两个月用帐。铜钿银子,身外之物,有便用用,没便不用,我向来脾气这样,你们不必客气,明天我托人送你们各人二百股,留着缴了款,等市场开幕,说不定每股值五六十元。”空冀深知一佛向来慷慨,便道:“那真破费你了。”第二日,果然收到一佛送来四张缴股证,每张一百股。空冀弄不清楚,什么叫做缴股证,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这缴股证,便是往银行钱庄,缴股款的凭据。缴了股款,换银行钱庄的收据,将来把收据向交易所掉换正式股票。现在市面上值钱的,便是这种缴股证。老哥你不是发起人,何来许多缴股证,前言不是欺我么?”空冀把一佛相送的话说一遍,闵大块头哪里肯相信,硬要买二百股。
空冀情不可却,让他一百股,闵大块头照市价给空冀二千块钱,空冀到化孚银行缴了一百股,还留着一千块钱。又替衣云缴一百股,回到局里,向衣云说知,把一百股收据和一百股缴股证,交给衣云。衣云正设法续缴一百股股款,消息给家里舅父陈献斋知道,向衣云取了去,从此空冀、衣云,各留着一百股合群交易所股票。闵大块头又时常来向空冀、衣云说法购买,两人只不肯出让。直到半个月后,合群交易所将次开幕,股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市价骤跌,已缴的收据,每股跌到二十元。空冀、衣云恐慌着,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现在交易所市面不对,筹备的多了,不久将有大批发现,股票怕一钱不值,你们手里的合群股,还是趁市场未开幕,卖掉的好。空冀、衣云信以为真,便托闵大块头出售。闵大块头说,现在不比从前,飞抢飞夺,要问起来再说,我明天给回音你。空冀、衣云回到局里,隔了一天,闵大块头便把四千块钱来买了二百股去。衣云、空冀两人欢喜不尽,差不多一佛相送四千块钱,买了许多一佛喜吃的糖果之类,去送一佛。一佛问起股票事,空冀只说售去一半,一半留着。
过了几天,合群交易所开幕,大马路市场里面,人头挤挤,平添了几百投机家,在里面呼幺喝六。空冀和衣云塞进里面观光,只见轧满一室子经纪人和投机家,台上站着六七位场务所员,拍板的拍板,喝价的喝价,只听一片清脆口音,五钱买进!六钱卖出!只等下面经纪说六钱买进,台上看清的,便把他们买进卖出人,两手拉在一块,握着便算成交。台上拍版的立刻拍一下版,顿时人声寂静,只有记帐的所员,问明各人交易数目,登载入册,两旁牌子上写着六厘公债岁月期收盘若干,拍罢公债,再拍别家交易所股票,结末拍本所股,顿时人如潮涌,各经纪人伸长着手,只说六角买进!八角买进!绝不问有喊卖出的声浪,即有成交,不过十股念股。卖出的人一少,价格随时喊高上去。说也奇怪,越涨越有人买,越没有人肯卖出。顿时从二十四元六角开盘飞涨到三十七元八角收盘,买的人只管要买,绝少卖出的人。当把站在旁边几位理事,快活得呆了。空冀、衣云眼见这般风头,大家跌足懊丧,说怎样我们又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呢?”又过两天,空冀再往参观,已涨到四十元二角,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局里,对衣云说知,大家跳脚。衣云道:“否则我们二百股好卖八千多,不是加倍吗?”空冀道:“算不得,都害在闵大块头手里,我们找闵大块头去。”见了闵大块头,闵大块头笑道:“这都是各人碰额角头,一钱不值,也进在内,你老哥额角头不在家里,也别去懊恼他吧。假使做个发起人,一股不卖掉,到现在不是有四五万进款吗。这盘帐那里算得一算,你老哥外边交友很广,何妨趁此潮流,发起组织一个交易所呢。”这句话顿时把空冀、衣云提醒了,心想柳一佛都是好好先生,组织合群,不费吹灰之力,难道我马空冀没有他们这些手面么?一不做,二不休,这好机会再不放他错过了。打定主义,和闵大块头细谈,托他介绍几位发起人。闵在块头笑道:“发起人要多少,只缺头儿脑儿,你老哥拉到一二位有面子的甚么上海绅士、巨商,或者北京有甚么末路伟人、无聊政客、失权军阀,落魄名士,来装装幌子,万事好办。上海人只卖个野人头,你快去设法。”空冀听得,心里热辣辣地,顿时当件事办,同衣云两人,奔走各处,在大观楼茶馆,包定一间房间,天天请客。不到一星期,居然开发起会,到会的有闵大块头、柳一佛、西山和尚,闵大块头拉了他的亲戚叶一士、诸子潇来。叶一士又拉了个包人杰来。这几位算得中坚份子,出色人才。一士是个博士,留学过日本五年,德国七年,现在三十多岁,回国不满一年,办事勇气百倍。人杰也是一位青年学者,办事精明干练。当下空冀又请西山和尚介绍钮铁汉加入。西山和尚道:“铁汉一定肯加入,只是还少个领袖人物,不足以号召群众。”空冀道:“你大和尚布袋里,不少古懂,还须请你设法。”西山和尚想了想道:“请他来吧,他来到,万切无愁。”空冀问:“谁呀?”西山和尚道:“便是将军汪玉铭。”空冀道:“不是留守过南京的汪上将么?”西山和尚道:“不错。”空冀喜溢眉宇道:“欢迎欢迎,不知请得到他否?”西山和尚道:“我有一位至交,孙清岚先生,在汪将军幕府当秘书,托他去请一请便到。”空冀道:“那么请你赶紧打电报去。”西山和尚起好电稿,一壁差人去打,一壁议定筹备事宜,约期再开筹备会。过了三天,汪将军回电已到,又派孙清岚到沪,常川驻办。空冀喜出望外,当下同衣云、闵大块头等,分头进行,组织筹备处,,定期开成立大会。
开会那天,孙清岚已到。清岚又介绍一位将军罗忠荩,无锡人,从前当过师长,赫赫有名。空冀笑道:“人材济济,那有不发达之理。当时议定推汪将军筹备主任,西山和尚副主任,孙清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包人杰、柳一佛、马空冀、沈衣云、诸子潇、闵大块头等八人筹备员,定名南方交易所,股额一百万元,向法领事署注册。议定之后,一面登报,一面筹备各种印刷品缴股证,开办所员养成所。半个月里各人忙作一团。说也奇怪,只登了三天广告,消息传到外边,早已哄动一时。海上一般投机家大家说南方交易所,是北京一批倩人军阀开办的,再靠得住没有,我们非得想法,买些股票不行。一人想买,人人想买,无端把南方股票价格提高,涨到每股权利二十元。空冀、衣云等,每人分派到一千五百股。空冀鉴于前车之失,一股不肯出让,凑足现款缴付。衣云没钱,押在舅父正义钱庄里。从此每天在筹备处办事,把书局钱庄职务辞掉,心中忖着,留下一千五百股股票,只消每天清晨问问市价,涨一块钱便有一千五百元进款,涨两块钱三千元进款,发财可计日而等。又想到现在市价,每股已值二十元,已有三万块钱,将来涨到五六十元,十万银子,安坐而享,心中好不欢喜。
又过十来天,已交十一月,海上络绎开办的交易所正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一张新闻纸上,半张登着交易所筹备处的广告。各马路各弄堂,平添了许多交易所筹备处的招牌。各菜馆每天聚着一大堆客人,无非开交易所发起会,大律师平添了一笔法律顾问生意经,房价顿时涨起两三倍。除证券交易所以外,各业都发起办交易所,丝业、金业、糖业、茶业以外,甚至有甚么肥皂交易所,纸烟交易所,麻袋交易所,酒酱交易所,说不尽形形色色,奇奇怪怪。总而言之,上海这次狂潮,空前未有,各业都被牵动,金融界尤其恐慌。这样狂闹了一两个月,已开幕的合群华洋,风潮陡起,先后倒闭,毛病便出在公司本身做营业。几位理事,做空头做多头,把价格有意抬高,或有意抑低,弄成个不可收拾之象。结果理事逃走的逃走,吃官司的吃官司,交易所名誉从此扫地。那时候马空冀等办的南方交易所,也就办得不上不落,要想和汪初益办的宵市交易所合并,可是没有并成功,只请初益加入南方为副理事长,随时和初益斟酌损益。初益对于这次巨大风潮,也有些招架不住,只是心里麻乱,态度依然镇静。对于风潮之来,谈笑自若,绝不惊慌。那时候已到十二月月半,初益每天在大雅楼定两席十六元菜,作消寒会,凡属至好,每晚到大雅楼宴集。南方交易所内西山和尚,叶一士,马空冀,沈衣云等,也无日不到,跟着初益,征歌选色,逍遥快乐。西山和尚儒生胆子,眼见外面绝大风潮,银行钱庄,倒的倒,闭的闭,交易所更弄得一团糟,心中那里还快乐得出,未免在席上愁眉不展。初益笑他道:“老和尚,我劝你抛开心事,愁闷也是没用。一个人能够在无可奈何时,寻得出快乐,才算真本领。像你这样子终日愁眉不展,脑筋一日迟钝一日,反要变成个呆头呆脑的呆子,快不要这般,寻寻快乐吧。”
西山和尚听初益这们说,心境放宽了些。初益虽年近花甲,精神矍铄,谈吐风生,常叫一位倌人唤雪鸿,弹琵琶唱开篇,音调清越可听,唱一支大观园,最得神。更有一位林玉云,唱大面,声调洪亮,响遏行云。又一位镜花楼,是老林黛玉代表,徐娘风韵,婀娜有致,最得初益眷爱,初益唤她道:“老七,听说你想到北京,确不确?”老七道:“九少,是想去呀,不知去得去弗得。北京有饭缘呒饭缘,奴正想和九少商量商量呀。耐九少北京地方要好朋友多来西,写几封信去,荐成荐成我生意哉。”初益对她微笑点头道:“老七,你可晓得北京做生意不比上海。北京要讲签字工夫好歹,第一要照子亮,看清了客人,裤带不好太紧,脾气不好太大。”老七媚眼一瞟道:“九少总欢喜寻我开心。”
初益道:“规规矩矩,谁和你寻开心。你到北京弗依我话,生意总也做不大。我这几句话,是你的金科玉律,你去过回来才相信我。”老七道:“九少话是弗错,只怕我到北京弄不来,坍台转来,阿要难为情。”初益道:“老七签字工夫还弗推扳,架子忒辣一点。”老七又把初益白了一眼。那时席上西山和尚,一时也动了凡心,转了个初益叫的雪鸿。初益道:“雪鸿一双眼睛真不错。”西山和尚道:“的确妙目,远望一涵秋水。”这时空冀插嘴道:“那么近看呢?”西山和尚道:“近看更加好了,好得形容弗像。”空冀道:“难得你佛动心。”初益道:“讲究老和尚六根已净,不该叫堂唱。”空冀道:“大概老和尚只净了五根,尚有一根未净。”西山和尚道:“你别胡言,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空冀道:“我瞧你禅心未见得像枯木罢。今天见了雪鸿,老大有些春机勃发咧。”说得西山和尚羞着不响。
这般欢叙了好几日,外边交易所风声,一天紧张一天,加着残年腊底,银根奇紧。南方交易所几位理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只好和初益商量,把股票向旦晚银行做押款,初益也开出条件,第一,资本集中。第二,将来赎清押款,再提存款。彼此谈妥了,南方交易所,把股款数十万划到旦晚银行作存款,一方面,不论理事股东,将股票向旦晚做押款,总算度过残年。一到明年正月半,交易所已成强弩之末,南方也就无形解散,总算没有开幕,发还股本,损失还小。空冀、衣云自从受此一席恐慌之后,对于投机事业,得了个教训,不再作非分之想。西山和尚、柳一佛等大家弄得意懒心灰,一天又在菜根香请客,席上衣云、空冀等正兴高采烈,谈交易所风潮,霍地走进个女子来,叫一佛一声老夫子,一佛一看,是陈云秋女士。唤她坐下一傍,云秋听得人讲交易所风潮,叹口气道:“可怜可怜,我一位朋友,也是个青年学者,都为了害人不浅的交易所,今天捉将官里去了,险些儿害我也跟他吃官司。亏得我脚力硬,否则今天也在西牢之内,不能和诸位相见了。”一佛听说,心中一怔。
正是:
狂潮起灭原无定,葬送青年剧可哀。
不知陈云秋讲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猜你喜欢 第十八回 定亲无奈又滋事· 第五回 假道作邻奴锥还露颖 荡舟逢宿侠萍且留踪·吴航野客 第十回 霍秀夫潜逃旅邸 安禄山大破潼关·澹园 第三十回 新住家客栈用相帮 老司务茶楼谈不肖·韩邦庆 第三十五段 得真信雪香悼桂蕊 寻旧姻瘦翁到罗浮·阿阁主人 第二回 转天心名士唱刀环 入皇都庸奴求副宪·苏同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泪珠还债 返魂无国手碧玉沾泥·张恨水 第二十七回 蓝世贤探亲巡狩 二优童得钞沾恩·讷音居士 第十七回 六色盆胜色争春 五花楼停在飞晏·苏庵主人 第九回 都院君勃然嗔假印 胡主事混沌索真赃·伏雌教主 第十一回 贾婆子夸富题亲 三蝶儿怜贫恤弟·王冷佛 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李渔 第十五回 佛堂奇逢啼笑姻缘 花园巧遇惊惧相会·尹湛纳希 第四回 卖发王家孝传龙氏· 第 九 回 进卧室强奸表妹 遇义士相救千金·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