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远虑深谋雄心扫地拈花惹草色胆包天
媚月阁连连答应。她们走后,媚月阁将贾少奶借给她的一百九十五块钱,提出若干付房租,又付了几笔柴米帐,还了底下人垫的零用钱,更将所欠车夫娘姨工资找清之下,所余不到三十块洋钱,摊在桌上。媚月阁对着他叹了一口气,自想钱倒完了,外边还有许多帐,分文未付,只够明儿去剪二三两土回来烧烟,这是天打难饶的,别处只可丢在半边。但自己现在出的多进的少,靠着姊妹淘中借货,叨人情面。还是小事,一两次借过之后,再要开口,就未必有求必应。况近来一班人大都趋炎附势的居多,盛的时候,非常亲切,及至略一落泊,立见冰清冷淡。从前自己初搬到此,姊妹往来,门庭如市,皆因我供给她们鸦片烟吃食东西,甚为周到,所以他们很欢喜到我这里来坐地谈天。现在我人虽穷了,但如果有姊妹们前来,我也未必致于冷待她们,不过她们自己生恐我借钱似的,远避不来,从此可见世道人心,如此如此,想来岂不可怕。因此她越想越觉烦恼,闷沉沉苦怨了一夜,讲她自与天敏闹了一场,分手之后,天敏已绝迹不来,一个人愁肠百结,无人劝慰,旧恨新愁,不免愈浸愈深,心中气苦,便把鸦片烟杀气,但多吸烟逾了量,也要醉的,她觉吸醉了,头脑眩蒙蒙的,便和衣而睡,睡醒再吸,吸醉再睡,这样的过了两天,她也没同底下人讲一句话。但二姐跟她多年,已看得出她的心事,趁她吸烟时候,劝她道:“小姐你这几天吸烟没了顿头,岂不把烟瘾越放越大了吗!”
媚月阁不语。二姐又道:“小姐,你从前为人,很是洒落,想得穿透,所以外间都赞成你有男子的脾气,为何现在忽然变了,无故招愁惹气,岂非自己糟蹋自己身子。讲一个人境宽境迫,原没什么希奇,你我都是过来人,什么情形没阅历过来。无论到何地步,只消立定脚跟,望前干去,但愿一口气不断,决没办不到的指望。所差不过日长日短罢了,这是你自己说的话,现今我们境况虽然不佳,但不过少几个钱罢了,别的并未山穷水荆小姐你是个有作有为的人,应该肚里放明白些,岂可这样心灰意懒,将身子如此糟蹋,弄出病来,可就真要有法难使了。”这几句话,分明教媚月阁赶紧出山,再做生意的意思,媚月阁口中虽未答她话,但心里却已直钻了进去,暗想二姐的说话,果然不错。常言求人不如求己,我这几天怎的昏了,只顾抱怨别人瞧我不起,其实都为我自己缺少几个钱,因此才发生这般现状,若使我现在更比他们有钱,他们自然都要恭维我了。但照我现今这般模样,天天睡在家中,吸鸦片烟,莫说洋钱不能插翅飞来,就连家内所有的东西,只恐一桩桩都要化成青烟,飞内进这小斗门中去了。幸亏她提醒我,况我今年已三十挂零,再不拿定主意,积几个钱起来靠老,更待何时。
列位,现在媚月阁的头脑,固然是十分清爽的了,惜乎已迟一步。时下一班放荡不羁的妇女,在她们年轻鼎盛时代,信手挥霍,随心所欲,哪一个曾顾着后来靠老,及至年纪到了三十四十之间,有几个一帆风顺的,还仍扯足了篷,望前直闯,罚咒也不肯返顾。惟有一班半途上,忽遭当头逆浪的,猛从退步着想,意欲马上收心改过,可惜已应了船到江心补漏迟这句古话,再想恢复从前的适意日子,管教万万不能。并非作者言之过甚,诸君老于上海,谅都心内明白。而且这班人,在洋场十里间,比比皆是,也不止媚月阁一个人。只恨做书的没许多闲笔,写他们罢了。所以现在媚月阁心地虽已明亮,后来的结局,仍十分困苦颠连,就为这个缘故。此是后话,我且慢提。再说当时媚月阁被二姐三言两语,说动了心,这夜觉头发连日未通,发根作痒,便命二姐拿梳头伙过来,替她通一通头,打条辫子。二姐打辫子的时候,又告诉她说:“某家的姨太太去年出来,今年在某处做生意,第一期帐,就做了二三百个花头。我有一个姊妹,也在她生意上帮忙,只拆一份下脚,洋钱有到一百多块呢。”
媚月阁晓得二姐这些话,是故意讲给她听的,不觉叹了一口气道:“阿二,你有所不知,这几年你跟着我,眼看我一步步低将下去,连累你也陪着我受苦,额外好处,一点儿没有。若换别个人,早丢开我另寻主子去了。惟有你还肯厮守着我,这是你莫大的一片情义。我二小姐心中很明白很感激你,交朋友交一个义气,男女并无分别。适才你一片话着实点醒我不少,讲我自从赵老爷那里出来之后,名气原不十分好听,现在挂出牌子做生意,有所主芦席上滚到地上,也没什坍台之处。一则可以宽裕了我自己,二则也好照应你们赚几个下脚,这固然是很好的了,但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难处,譬如开一爿店,第一要资本充足,第二要主顾众多。那才立得住脚,不是一句话所能办得到的。我现在两手空空,还可以教做手们多掮些带挡,拿他做开场的本钱,无如我跳出这条门槛,已二三年了,从前那班熟客,大都散处四方,就有几个在上海的,也想必另攀了相好,未必再肯似先前般鞠躬尽瘁,应酬我一个人。而且他们的住处,不知搬了没有,我素不经心,也没教人打听,现在两眼漆黑,倘然搭起场子,没人前来照顾,光蚀本还是小事,给人说一句,媚老二也算老排头先生了,现在重复出马,连花头都没有,这个台可坍得大了。所以我也曾转过这个念头,左右打不定主意,就为此故。你可有什么计较,替我想一个么?”
二姐听了,也晓得这是实在情形,非关过虑,究竟她主子资格老练,不肯轻举妄动,心中暗暗佩服。听到教她出主意,笑道:“小姐,你别给我难题目做了,我这几年,一向跟着小姐,只有听小姐使唤,哪能出什么计较。我今天想的主意,小姐早在几天头里想出来了,做底下人的哪有上头人的才情,请小姐不必难我。”媚月阁道:“你休对我客气,我实在没主意想,因此才叫你帮我设法。常言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两个人的念头,终比一个人好些。况我这几天昏头搭脑,念头一点儿转不出,你休再说上头人底下人了,患难之中,还分得什么上下,你尽顾替我想想法儿,或者外边去打听打听,倘有什么路道,我做小姐的,情愿跟着你跑便了。”
二姐听她话很有诚意,不像钝她。第二天果真出去找寻几个在生意上的同辈,探听市面,因她被媚月阁天天在家,俾昼作夜,晨昏颠倒,自己服侍着她,也只得白天睡觉,夜晚起身,久不与闻外事,所以生意上情形,不免隔膜。此时奉着主命,出去打听,她这班同道,都晓得媚月阁是前辈有名人物,手头松阔,赚她的钱容易,听二姐说她预备出山,肯替她掮洋钱的亦颇不少。二姐回来告诉媚月阁说:“作事惟有开头最难,现在小姐面上,虽没客人,但这班做手,他们一向在生意上,想必也有几班客人的,做客人全靠化得开,只消摆场考究,应酬道地,生意无有做不开之理。况有你的老牌子在内,更容易号召嫖客,你此时休得胆小,试想这班掮洋钱的做手,眼光何等利害,他们听说是你,个个都愿意放洋钱出来,要多少是多少,随你开口。就这上头已看得出大势无碍,都是你自己多愁罢咧。”
媚月阁听了,还决不定主意,与二姐磨研了一夜,照二姐的意思,要教媚月阁自己上场,媚月阁却想包一个小先生,自己主理内政。议到后来仍从媚月阁的主见,令二姐出去打听,外间可有齐整些的小先生出包,和合宜的房屋,先行接洽停当,以便下节正式上常二姐跑了几天,打听得某处有个先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材还充得过去,乃是林红珏的讨人。这林红珏已嫁人多年,还有些本钱,放在生意上。近来因她一个心腹做手嫁了人,自己无暇兼顾,故欲收却这所场子,那讨人包也可以,卖也可以,媚月阁得知此事,便欲亲去看看这先生的相貌。那天叫二姐陪她同去。可巧红珏也在生意上,彼此都是前辈人物,虽没开过口,却素来有些面善。媚月阁对于那先生,虽未合意,却与红珏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契,而且这林红珏,便是前书云娘织娘的朋友袁家奶奶,她常听得王漫游等谈论媚月阁的历史,闻名已久,此时相见,格外亲热,欲邀媚月阁到她家中坐坐。媚月阁因自己与二姐都出来了,家内无人,固辞不去,却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红珏,请她明夜没事,过来玩玩。红珏一口答应,次日果然亲自寻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讲媚月阁正因没人上门,心中烦恼,得红珏前来犹如空谷足音,非常欢迎,留她吸鸦片烟。红珏说:“我已戒烟多年了。”
媚月阁道:“难得吸一筒不妨事的。”红珏虽已戒烟,但有时候看人吸烟口馋,也要抽一两筒的。此时被媚月阁一劝,不觉喉际作痒,因即领她的情,抽了一筒,媚月阁再劝,红珏又连一筒,两个人横在烟榻上,说说谈谈,渐讲到过去的事迹。媚月阁还不知红珏于她同天敏这段事,如观火,有心牢守秘密,自言因老爷有了外遇,所以不愿跟他,出来至今已二年了。红珏却颇心直口快,告诉媚月阁自己嫁姓袁的以前,还跟过一个姓杨的福建人,乃是有名败子,自己跟了他,并未过一天适意日子,看着他关行倒店吃官司上公堂,自己替他了清钱债,不但半生积蓄荡尽,还担负下七千余金亏空。这还罢了,最难堪的是,那姓杨的母亲,得知儿子在上海如此浪荡,逼他回转福建。那时刚值自己身怀六甲,生下一个女儿,正三朝头上,就夫妻生生拆散。一去之后,信息不通,存亡未卜。自己抚养女儿,守他二年之久吃尽当光,苦不胜言,经小姊妹们竭力相劝,始出来做生意。一连五年,没肯嫁人,仍时时探听姓杨的消息,求神问卜,音响毫无。本来这姓袁的,我也不肯嫁。为因申明在前,约法三章,倘姓杨的日后出来了,仍须弃此就彼,各无异言,故才将就来嫔。转眼至今,已有五年光景,生意上留这一所场子,就为打听杨某人消息之故。现在十余年音信不通,只恐其人已不在世,所以我也要将这场子收却了。”
媚月阁听了,不觉肃然起敬,暗说红珏好有情义,当初既未得姓杨的好处,居然肯牢守着一条心,十余年不变,真是难得。这种人同她轧了姊妹,一定和那班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姊妹们不同。其实红珏逢人便告诉她与杨某人一段事迹,所以认得她的人,没一个不晓得她有义气的。究竟是真是假,都在红珏肚内,别人不得而知。当时红珏讲完了自身,又问媚月阁此番预备出马,究竟有无把握?媚月阁笑道:“我也是旁人劝我上场的。本来我不弹此调已久,就连外间生意上的情形,也大为隔膜。讲到把握两字,连我自己也难回答,只可做到那里是那里咧。”
红珏连连摇头道:“这个万万不可。你还不知道近来生意上的局面,已和你我当年在外间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你虽久未过问,我却牵着这个场子,常在生意上往来,颇知其细。当初做堂子生意,名为卖氵㸒,其实重却在应酬一道。嫖客来了,务使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做花头不用要求,须教他们自觉过意不去,反凑上来,那才是持久之道。至于留客人住夜,每月中难得一二次。不比近来一班倌人,专靠皮肉吃饭。客人叫了几个局,就肯跟出去开栈房,然后再做花头,名为先吃后汇钞,否则客人也不肯来替你报效。这都是堂子中自己迁就坏的,以致被人看得半文不值。试想这种生意,教你我再出去怎做得来。所以我劝你不可仓卒从事,必须预先安排停当,有几条靠得住的脚路,大势若有一大半开销,可以抵桩得去,然后方可冒一下子险去做做。皆因近人口不应心,有了一大半,也只能作他一小半数罢了。这样仔细,不凑巧还要蚀本,倘若冒冒失失的干事,无有不一败涂地的。媚月阁被她几句话一说,又不免回头胆寒起来,说:“姊姊你替我想想,怎么办呢?”
红珏道:“幸亏日子还远,调头终须节边,到那时不愁没法子想的,我们慢慢商议便了。”媚月阁点头称是。红珏又坐片刻,方告辞回家。临走,媚月阁问她几时再来?红珏说:“我认得了这里,说不定时常要来的,明儿也许来扰你的晚饭呢。”媚月阁信以为真,次日特地叫二姐多烧了几样菜,预备红珏来吃晚饭,不意黄昏时分,贾公馆打发阿宝来请媚月阁,说三小姐明天中车要回苏州去了,今夜请她去吃夜饭。媚月阁一想,红珏说过要来,我怎好走开了冷淡她。但三小姐日前曾亲口邀我,我也答应她一定去的,人家特备了小菜请我,我不去岂不惹她生气。不过想想结交姊妹,原没什么意思。红珏一方面,我因生意上交接,不能不叨教叨教她,其余一班应酬场中的姊妹,我本打算同她们谢绝了,何况三小姐远在苏州,这种无益的敷衍,太属多事,不如辞却她,专诚等候红珏前来便了。定了主意,对阿宝说:“请你回去上复三小姐,说我身子有些不爽,不能吃油腻东西,今儿只可谢谢她,等她下趟苏州上来时,再大家叙叙便了。”
阿宝既去,媚月阁左等红珏不到,右等红珏不到,等到半夜三点多钟,还不见来,方知她当真失了约,倒反伤了三小姐方面的情,心中不胜后悔。但红珏却也不是诚心失了媚月阁的约,因她昨夜在媚月阁家中,见她一张三页头玻璃的梳装台,制作得颇为灵巧,心中也想定一张用用,今天出来,先往一爿相熟的木器店中讲价,不意熟皂隶打得重板子,讨价非常昂贵,红珏小的上头颇为精刮,嫌价钱太大,再跑了一处木器店。这一家虽与她不熟识,然而店中的帐房先生,却认得红珏,因红珏没事常在戏馆游戏场中消遣。这帐房年纪尚轻,性好玩耍,收了市到处乱走,外间不时同红珏相遇,讲红珏姿首虽然平庸,风头却还十足,欲语叫做臭肉引苍蝇,那帐房便是苍蝇中的一分子,见了她就跟着她脚根儿转。红珏因看她的人多,一向不以为意,不过见惯了,终有几分面善,此刻不料刚投到他这爿店中去买东西,所以红珏见了他,顿觉呆了一呆。那帐房却喜出望外,慌忙抢出一众伙计之前招呼,问她要买什么东西?红珏好不难为情,粉脸涨得诽红,将所要梳妆台的式样,告诉他听了。帐房不住点头称好,说这是考究朋友用的,我这里有样本,栈房中有几张白胚,刚刚做好,还没上漆,现成的却还没有,不过迟寸都是很大的,不知奶奶用在大公馆内,还是哼哼哼哼。底下几个字,没说清楚,然而红珏已听得出此人开她的心,话中带着小房子之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想骂他一句,岂知这一眼不看犹可,一看之后,倒反不好意思骂了,原来那帐房虽然是个生意人,却还生得干净,衣裳亦甚漂亮,皆因近来生意场中规矩,大凡贪恋几个女主顾们欢迎,必须雇几个少年漂亮伙计,遇有坐汽车马车的女客人前来,推他们出去招待,于是乎自能宾主尽欢,一次交易做成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不须用跑街先生兜览,主顾们自然想到上他那里来了。这也是时下做生意的秘诀,犹之从前有人想开茶馆,雇用女堂倌一般作用。其中最著名的,如某某绸缎店的小宋,某洋货店的小陈,确有生意跟着他脚跟往来的势力,然而木器生意,与绸缎洋货情形不同,那帐房也不是店东特用着招练女主顾的,不过此人常在外间跑跑,喜欢修饰惯了,故而平时的打扮,亦颇考究。红珏虽已遇他数次,却没仔细赏鉴,此时眼光接近,觉这种人如何骂得,因此反怒为笑,说:“你不三不四讲些什么?”
那人见红珏并不动怒,更加得意的道:“没讲什么,我问问奶奶这张梳妆台,要做大的或是小的,配什么房间应用?”红珏道:“你照平常梳妆台的尺寸做就是,何必管我什么房间用。”那人道:“遵命,不过做错了,奶奶可不能退,最好你带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那就万无一失了。”红珏听他说话轻薄,暗骂小鬼该死,看看他的面上,很有些形容不出,心想此人大约有几分花痴,适才跑垢那一家木器店,讲价的是一个老头子,所以毫厘无让,现在遇着这色鬼,很可塌他一个便宜。因道:“且休多说,我问你这张梳妆台,要多少价钱?”那人道:“奶奶要的东西,不能算数,做好了随意开销就是。不过最好容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不然只恐做得不合奶奶之意,岂非劳而无功么?”
红珏笑道:“又不是定做全房木器,统共不过一张梳妆台,何用郑重其事,量什么尺寸,你只照我的式样做成了,我一定合意的。到底该多少价钱,必须预先说明,免得日后多话。”那人低声道:“若能合奶奶之意我就奉送也可以的。”红珏一听,暗说该死,他还讨我的便宜。前书交待红珏小头上十分精刮,心想此人色迷迷的,也许肯送一张梳妆台给我,我何不索兴寻寻他的开心,便宜几十块钱,也是好的,因笑对他说:“你当真肯送给我么?这样我倒谢谢你了。你大约是这里的老板罢?”
那人原本是店中一个学生,因作事能干,店东拔升他为帐房之职,还没半载工夫。听红珏尊他为老板,不由心中得意非凡,连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发笑。红珏又气又好笑,问他姓什么?那人回言姓吴,名叫筱山。红珏改口称他吴先生,筱山更乐,问红珏尊姓?红钰实告姓袁。筱山又问公馆何处?红珏也从实说了。筱山道:“奶奶要做梳妆台,我们还有一本最新式的样本,现被主顾借出去了,少停送到府上,请奶奶拣选好不好?”红珏一想,他打算踏进我家门口,照平常买东西看样,原不妨碍,不过他胸中不怀好意,恐有什么举动,被丈夫见了,有关大局。因道:“看样亦可,不过送到我家,恐有不便。”筱山道:“这样我今夜请袁奶奶吃大菜,不知可肯赏光?”红珏听他一步步侵犯进来,本想拒绝的,因她贪送一张梳妆台,不便推却,笑问道:“你打算请我哪里吃大菜呢?”筱山回头见没人窃听,低声说:“一品香好不好?”红珏摇头道:“那边熟人太多,我不能去。”筱山道:“如此请奶奶吩咐哪一家,我就到哪一家去便了。”
红珏想想,闹闹上几家菜馆,西崽都与自己相熟,惟有虹口的海上春番菜馆,是个极小的小局面,永远没阔人插足,而且侍者尽是广东人,辨不出上海的张三李四,自己曾与人吃过几次,虽然地方龌龊,却颇幽静秘密,极容易避过有关系人的耳目,因对筱山说知。筱山此时,听红珏居然肯答应他吃大菜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莫说虹口,就是外国,他也愿去。当时约定钟点,红珏离了木器店,又往别处买几样零星物件,带回家中,叮嘱娘姨,今夜我有小姊妹请吃晚饭,回来迟早不定。倘若少爷他早回来问你,你可对他这般讲,若不问你,你也休得多言。娘姨诺诺连声。红珏免不得更换了一套衣服耽搁下来,天也晚了,红珏今儿对于这吴筱山,虽存着一半戏弄之意,还有一半,她没说穿,作者也未能知道。不过当时她的心,却也未尝不热,急匆匆打扮定当,坐黄包车赶到虹口,早见筱山在那海上春残栏败杆的洋台上,张大着眼睛观望。遥见红珏来了,看他双手乱招,差不多有跳下楼来光景。红珏付了车钱,也性急慌忙上楼,筱山已在扶梯口恭候,双双同进房间。红珏看筱山身上,也换了全新行头,衬着海上其特别改良的器具,沙法上白洋布凳套,渲染几搭乌云斑驳,大约令坐的人恍如腾云驾雾一般。白洋布台毯也纯用酱油染出许多梅兰竹菊,相形之下,可谓异样风光。红珏笑问筱山:“你可嫌这里地方肮脏?”
筱山连称无妨。坐定之后,红珏问筱山样本可曾带到?筱山哪有什么样本,适才原不过一句讲话的由头,此时只可笑了一笑,说:“那主顾并未找到,所以我也没有将样本带来。”红珏也微微一笑道:“我晓得你是枪花,有一回你在云外天书场上,两眼只顾看我,后来我站起来到商场上买东西,你也跟着我到东到西,直至我出门口,你还送我到大门外面,看我叫黄包车,这是什么意思?”筱山虽然是个男子,却没红珏般老口,听她一连串的动问,倒反不好意思回答起来,只是嘻嘻对着红珏发笑。红珏一看,就知他是个嫩角,有意迷他一迷道:“大约这时候,你就有了心咧。”筱山听说,不觉大点其头道:“是啊是啊,但不知道奶心中怎样呢?”红珏掩着口一笑道:“我可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上海拆白党滑头甚多,谁能够看到别人肚内。今天我到你们店中买东西,才知你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呢。”筱山听了,不由面上一红。忽见菜馆中的侍者,手拿着一张纸,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筱山想起自己还未点菜,慌忙唤他进来,问他你们这里可有公司大菜?侍者回道:“有有,我们有五角大菜和七角大菜两种。”
筱山一想,这五角七角的菜,怎能敬客,因命他取过笔砚,端整点菜,问红珏爱吃什么?红珏道:“随你的意点了,我们吃一式的菜就是。”筱山听红珏要同他吃一式菜,不敢再点从前吃惯的猪排牛排火腿蛋等粗小菜了,免不得搜索枯肠,想出几种精细菜名。岂知这海上春番菜馆,最受主顾们欢迎的,便是那五角大菜,七角的已属难得,所以厨房中独多是牛羊猪肉。筱山报的几样菜,大概不备居多,好容易凑足五道。红珏连说够了,再多吃不下,也是糟蹋的。筱山放下笔,侍者又问可要用酒?筱山命他倒两杯白兰地来。侍者回言白兰地零卖没有,只有原瓶。筱山听了,对红珏道:“这也奇怪,看不出他们店虽小,吃酒的都是大量。”红珏笑道:“你想这种菜馆,哪有吃白兰地的主顾。他若为我们两杯开了一瓶白兰地,余剩的不知要卖到几时才得卖完,因此不肯零卖了,你还当他们一瓶起码么,叫他倒两杯白枚瑰来就是。”侍者答应下去,筱山忍不住好笑说:“这也算番菜馆,却原来专卖中国酒的。”
红珏正色道:“你莫小觑中国酒,拿外国酒两相比较起来,还是中国酒味醇有力。外国酒不过吃个名目。便是白兰地,也怎及真牛庄高梁杀瘾爽快。其余葡萄酒扣力沙,只可当他糖汤喝喝罢了。”筱山听到这句话,已知红珏是个能吃酒的内家。本来筱山亦甚贪杯,两个人开怀畅饮,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讲话,不知不觉,二人各干了三四高脚玻璃杯。红珏有了酒意,闲话更多,又将自己同姓杨的一段历史告诉筱山知道,筱山听了,不胜钦敬,暗想自己不过一个木器店的伙计,她已两经沧海,讲资格我那里配她得上,现在承她瞧得起我,约我到此吃大菜,我不可自露本相,倒反惹她看轻,因此格外持重,连笑话也不敢多说。吃罢大菜,仍坐着闲谈。到十二点钟将近,大菜馆吃客跑光,预备要打烊了,他们方订了后期,各散回家。
红珏本打算再去践媚月阁的约,自觉适才喝酒太多,头脑微眩,想媚月阁还是初交,深恐酒后失言,被她耻笑。幸亏昨儿约的,本系一句浮言,并未讲定前往,不如索兴放他一个生,早些回去睡罢。她这样向家内一钻,却害媚月阁盼望了一天一夜,还糟蹋好些小菜。次日红珏有了别事,媚月阁又空守一天,心想外间这种点头成交的相识,原不能当朋友用,况我未曾看中意她的讨人,交情更是虚浮,我不可再上她的当,耽误自己大事。因此第三天,她也不肯再在家恭候红珏,出去找贾少奶,商量自己预备出山的方法。可巧红珏就在这一天前去找她,两下未能相晤。但红珏与筱山约的,也是这一夜,所以找不着媚月阁,便先到海上春等候筱山。两人相见,仍不免点菜喝酒,信口讲讲闲话,与前番大同小异,我也不用絮絮。自此他二人两天一度相会,也不换地点,认定这海上春番菜馆,每次酒菜小账约需要元有零,不消说得,自然是筱山汇钞。这一次交易,他可接得大蚀其本。红珏所定那张梳妆台,固然她没花钱,但筱山却不能不挂在自己账上,定货交清之后,他二人正式的交涉,本已了结,但那非正的约会,却还方兴未艾。到后来两下都心热似火,筱山却以为红珏多年老口,方寸间埋伏重重,心内虽跃跃欲试,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连言语中也不敢露一点轻薄之意。
红珏也参得透他的心事,明知筱山并非无意,实为面嫩胆小的缘故,但自己究系一个女子,决无倒转迁就上去,要求男人什么什么的道理,故而两方面都同行船搁了浅一般,难以前进。究竟红珏堂子出身,有些主意,她想现在既已搁浅,必须弄个人助挽一臂方好,此人便是她一个要好姊妹,姓王名唤老二,家住虹口,当初也曾在生意上跟局,后来嫁过人,为因夫妇不睦,新近又拆散了。红珏找着她,将自己经过的情形,同她细讲一遍。王老二本是爱和调的,听了没口赞成,帮着红珏,想出一个计较。那一夜又逢约会之期,红珏便招呼王老二同去,筱山见她带着个面生妇女同来,心中不免奇怪。红珏告诉他:“这是我的要好姊妹,王家姐姐,陪来同你见见的。”
筱山顺她口气叫了声王家姐姐,老二却一开口便叫筱山妹夫,乐得筱山几乎骨软筋苏,全身溶化,大张着口,没话对答。侍者端上笔砚,红珏命筱山只准点三道菜,多吃了肚膨气涨,很为难熬。筱山笑道:“现有王家姐姐,客人在此,岂可不请她吃饱。”老二接口道:“我吃量也是很薄弱的,三道菜足够有余了。”筱山依言,开了三个名目,命侍者仍拿白玫瑰酒。这夜有王老二在旁相劝,他二人都有八分酒意。吃罢大菜,老二说:“坐在这里很乏味,我家近在此间,何不到我那里去坐坐。”红珏问筱山可愿去”筱山道:“你去自然我也去了。”当下三人由番菜馆出来,红珏、老二两人,合坐一部黄包车,筱山独坐一车,同到王老二家,乃是一开间的石库门,起座中布置亦颇整洁,所惜旁边放着小孩子的摇床,看上去似乎未能井井有条。红珏一到里面,先看摇床,见是空的,说:“你家小姐睡了么?”老二道:“大约在娘姨床上。”红珏说:“你仍旧不用奶娘,喂她牛奶么?”老二点点头。红珏道:“你也忒煞忙了,自己不养,还带一个回来讨累,叫我罚咒不肯。”
老二笑了一笑,一面请筱山坐下,唤娘姨看看风炉上水可曾滚,快冲两碗茶来。娘姨里面泡茶,红珏问老二:“你们这里,门口可还有叫卖鱼生粥的?我一到这里,就想着吃这个了。”老二说:“有的,大约马上就好来咧。”红珏笑向筱山道:“你爱吃不爱吃,光景适才三道菜,你还没吃饱罢!”筱山果然不曾吃饱,听她这般说,便带笑点点头。红珏又道:“这里王家姐姐,还藏着很好的玫瑰花浸酒,我们既然到此,应得扰她几杯,不可错过。”老二从旁笑道:“你不怕喝醉么?”红珏道:“我是不怕醉的,只愁你小器罢了。”
老二听红珏说她小器,赌气叫丫头把所浸的一大瓶玫瑰花酒,搬到台上,尽红珏喝。红珏仗着酒意,更向老二要菜,老二即命娘姨端出小菜,还有两副杯筷。红珏见了,也就老实不客气,拖筱山同吃。筱山倒有些不好意思,无奈被红珏拖着,只得随她指拨。红珏本已有了酒意,此时多饮几杯酒上加酒,发作更易。只见她面头涨红,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筱山幸亏自己知趣,不敢多饮,尚未过量,不多时卖鱼生粥的来了,老二买了两碗,请他二人吃。红珏吃完粥,站起来,起去净手揩面,不意酒醉头晕,脚底无力,走不到几步路,突觉两腿一软,幸亏刚在筱山旁边,此时她也顾不得有人看见,直向筱山怀中坐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红珏身子才坐定,又猛觉一个恶心,自己晓得不好,慌忙弯下腰,一张口便和喷筒般的连粥夹酒,直冲出来。正是:狼藉自应知我醉,风狂只为乞郎怜。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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