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纳谏翁题楼怀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
呆叟立定主意,不肯中止。众人又劝他道:“你既不肯住在城中,何不离城数里在半村半郭之间寻一个住处?既可避嚣,又使我辈好来亲近。若还太去远了,我们这几个都是家累重大的人,如何得来就教?”呆叟道:“入山惟恐不深,既想避世,岂肯在人耳目之前?半村半郭的,应酬倒反多似城内,这是断然使不得的。”回了众人,过不上几日,就携家入山。
自他去后,把这些乡绅大老弄得情兴索然。别个想念他还不过在口里说说,独有殷太史一位,不但发于声音,亦且形诸梦寐;不但形诸梦寐,又且见之羹墙。只因少了此人,别无诤友。难道没些过失,再没有一人规谏他?因想呆叟临别之际,坐在一间楼上,赠他许多药石之言,没有一字一句不切着自家的病痛;所以在既别之后,思其人而不得,因题一匾名其楼曰“闻过搂”。
呆叟自入山中,遂了闲云野鹤之性,陶然自适不啻登仙。
过了几月,殷太史与一切旧交因少他不得,都写了恳切的书,遣人相接,要他依旧入城。他回劄之中,言语甚是决烈。众人知道劝他不回,从此以后,也就不来相强。
一日,县中签派里役,竟把他的名字开做一名柜头,要他入县收粮,管下年监兑之事。差人赍票上门,要他入城去递认状。呆叟甚是惊骇,说:“里中富户甚多,为什么轮他不着?我有几亩田地,竟点了这样重差?”差人道:“官错吏错,来人不错。你该点不该点,请到县里去说,与我无干。”呆叟搬到乡间未及半载,饭稻羹鱼之乐才享动头,不想就有这般磨劫;况且临行之际曾对人发下誓言,岂有未及半年就为冯妇之理?
只得与差人商议,宁可行些贿赂,央他转去回官,省得自己破戒。差人道:“闻得满城乡宦都是你至交,只消写字进去,求他发一封书劄,就回脱了,何须费什么钱财!”呆叟素具傲骨,不肯轻易干人;况有说话在先,恐为众人所笑,所以甘心费钱,不肯写字。差人道:“既要行贿,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干得脱的,极少也费百金,才可以望得幸免。”呆叟一口应承,并无难色,尽其所有,干脱了这个苦差。未免精疲力竭,直到半年之后,方才营运得转。正想要在屋旁栽竹,池内种鱼,构书属于住宅之旁,蓄蹇驴于黄犊之外,有许多山林经济要设施布置出来。
不想事出非常,变生不测,他所居之处,一向并无盗警,忽然一夜,竟有五七条大汉,明火执仗打进门来,把一家之人吓得魂飞胆裂。
呆叟看见势头不好,只得同了妻子立过一边,把家中的细软任凭他席卷而去。既去之后,捡着几件东西,只说是他收拾不尽、遗漏下来的;及至取来一看,却不是自己家中之物,又不知何处劫来的。所值不多,就拿来丢过一边,付之不理。
他经过这番劫掠,就觉得穷困非常,渐渐有些支撑不去;依旧怕人耻笑,不肯去告贷分文。心上思量说:“城中亲友闻之,少不得要捐囊议助,没有见人在患难之中坐视不顾之理。与其告而后与,何如不求而得?”过不上几日,那些乡绅大老果然各遣平头,赍书唁慰。书中的意思便关切不过,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只是一件可笑:封封俱是空函,并不见一毫礼物,还要赔酒赔食款洽他的家人。心上思量道:“不料人情恶薄,一至于此!别人悭吝也罢了,殷太史与我是何等的交情,到了此时也一毛不拔,要把说话当起钱来,总是日远日疏的缘故。古人云‘一日不见黄叔度,鄙吝复生。’此等过失皆朋友使然,我实不能辞其责也。”写几封勉强塞责的回书,打发来人转去。
从此以后,就断了痴想,一味熬穷守困。又过了半年,虽不能够快乐如初,却也衣食粗足,没有啼饥号寒之苦。不想厄运未终,又遇了非常之事。忽有几个差人赍了一纸火票上门来捉他,说:“其时某日拿着一伙强盗,他亲口招称,说:‘在乡间打劫,没有歇脚之处,常借顾某家中暂停。虽不叫做窝家,却也曾受过赃物,求老爷拘他来审审。’”呆叟惊诧不已,接过票来一看,恰好所开的赃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际遗失下来的几件东西,就对了妻孥叹口气道:“这等看来,竟是前生的冤孽了!我曾闻得人说:‘清福之难享,更有甚于富贵。’当初有一士人,每到黄昏人静之后,就去焚香告天,求遂他胸中所欲,终日祈祷,久而不衰。忽然一夜,听见半空之中有人对他讲道:‘上帝悯汝志诚,要降福与汝,但不知所愿者何事?故此命我来询汝。’士人道:‘念臣所愿甚小,不望富贵,但求衣食粗足,得逍遥于山水之间足矣。’空中的人道:‘此上界神仙之乐,汝何可得?若求富贵则可耳。’就我今日之事看来,岂不是富贵可求,清福难享?命里不该做闲人,闲得一年零半载,就弄出三件祸来,一件烈似一件。由此观之,古来所称方外司马、山中宰相其人者,都不是凡胎俗骨。这种眠云漱石的乐处,骑牛策蹇的威风,都要从命里带来,若无夙根,则山水烟霞皆祸人之具矣。”说了这些话,就叫妻孥收拾行李,同了差役起身。喜得差来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既不需索银钱,又不擅加锁钮,竟像奉了主人之命来邀他赴席地一般,大家相伴而行,还把他逊在前面。
呆叟因前番被动,不能见济于人,知道世情恶薄,未必肯来援手,徙足以资其笑柄,不如做个硬汉,靠着“死生由命”四个字挺身出去见官,不想到近城数里之外,有许多车马停在道旁,却像通邑的乡绅有什么公事商议聚集在一处的光景。呆叟看了,一来无颜相见,二来不屑求他,到了人多的地方,竟低头障面而过。不想有几个管家走来拽住,道:“顾相公不要走,我们各位老爷知道相公要到,早早在这边相等,说有要紧话商议,定要见一见的。”呆叟道:“我是在官人犯,要进去听审,没有工夫讲话。且等审了出来,再见众位老爷,未为晚也。”那几个管家把叟望紧紧扯住,只不肯放,连差人也帮他留客,说:“只要我们不催,就住在此间过夜也是容易的,为何这等执意。”正在那边扯拽,只见许多大老从一个村落之内赶了出来,亲自对他拱手,道:“呆叟兄,多时不会,就见见何妨,为什么这等拒绝?”说了这一句,都伸手来拽他。呆叟看见意思殷勤,只得霁颜相就,随了众人走进那村落之内,却是一所新构的住居。
只见:柴关紧密,竹径迂徐。篱开新种之花,地扫旋收之叶。
数椽茅屋,外观最朴而内实精工,不竟是农家结构;一带梅窗,远视极粗而近多美丽,有似乎墨客经营。若非陶处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别业。
众人拽了呆叟走进这个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叙过一番契阔,就问他致祸之由。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时受枉的来历,细细说了一遍。
众人甚是惊讶,又问他:“此时此际,该作什么商量?”
呆叟道:“我于心无愧,见了县尊,不过据理直说,难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罚相加不成?”众人都道:“使不得!你窝盗是假,受赃是实,万一审将出来,倒有许多不便。我们与你相处多年,义关休戚,没有坐视之理。昨日闻得此说,就要出去解纷,一来因你相隔甚远,不知来历,见了县父母难以措辞;二来因你无故入山,满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说你踪迹可疑;近日又有此说,一发难于分解,就与县父母说了,他也未必释然。所以定要屈你回来,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没有别说,县中的事是我们一力担当,代你去说,可以不必见官。只是一件:你从今以后,再到乡间去不得了。这一所住宅也是个有趣的朋友起在这边避俗的,房屋虽已造完,主人还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们央人去说,叫他做个仗义之人,把此房让你居住,造屋之费,待你陆续还他。既不必走入市井,使人唤你做‘冯妇’;又不用逃归乡曲,使人疑你做窝家,岂不是个两全之法?”
呆叟道:“讲便讲得极是,我自受三番横祸,几次奇惊,把些小家资都已费尽,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么屋价还他?况且居乡之人全以耕种为事,这负郭之田比不得穷乡的瘠土,其价甚昂,莫说空拳赤手不能骤得,就是有了钱钞,也容易买他不来。无田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过不得日子,叫把什么聊生?”殷太史与众人道:“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决不使你失所就是。”说完之后,众人都别了进城。独有殷太史一个宿在城外,与他抵足而眠,说:“自兄去后,使我有过不闻,不知这一年半载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从今以后,求你刻刻提撕,时时警觉,免使我结怨于桑梓,遗祸于子孙。”又把他去之后追想药石之言,就以“闻过”二字题作楼名以示警戒的话说了一遍。呆叟甚是叹服,道他:“虚衷若此,何虑谠言之不至?只怕葑菲之见无益于人,徒自增其狂悖耳。”两个隔绝年余,一旦会合,虽不比他乡遇故,却也是久旱逢甘。这一夜的绸缪缱绻,自不待说。
但不知讼事如何,可能就结?且等他睡过一晚,再作商量。
猜你喜欢 第二十八章 礼成·林纾 第六十四回 秦公子偿还风流债 石书生归结泪珠缘·天虚我生 第一回 狂风激水横尸遍野·江左淮庵 第十一回 范家姑嫂邀妙趣· 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爱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认穷瘸婿·梦笔生 第一回 蚍蜉撼树学究高谈 花月留痕稗官献技·魏秀仁 第十九回 述婬邪奸谋藏木桶 逞智慧妙语骗金箍·陈森 第四十七回 题红刻翠万卉争妍 醉月飞觞群芳雅会·西泠野樵 第十五回 露机·徐枕亚 第十三回 烈小姐有大福指迷避地感神明 才天使善行权受贡封王消狡猾· 第十七回王婆子鬻卖婴孩· 第九回 闹闱场害人反害己 护名葩全始复全终·西泠野樵 第四十八回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平襟亚 第十八回 崔命儿害人反害己 童自大得寿又得儿·曹去晶 卷一人命类 左按院肆赦误杀·余象斗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