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露机
老麻以此举,于假母有莫大功,必欲得珍娘而甘心。假母恐珍娘有变,一再为其缓颊。是晚同膳时,假母言:“归途遗老麻访仲堪,业已从闽馆他徙,浮萍人海,乱絮随风,一飞垂翅之鹏,三匝无依之鹊,穷途远道,我实怜之。儿闻斯言,得无魂飞肠断耶。”珍娘知假母口蜜腹剑,姑借此语以相试,乃笑曰:“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穷措大能有几两福,累侬亦罄其所有,后此花红欲褪,叶绿成阴,崔护不来,刘郎何处,阿妈当为侬图,老眼无花,当不至一误再误也。”假母骤闻此言,颇疑其诈,乃尽情吐诸老麻。
老麻视珍娘为易与,令假母设法游说,以动其所欲,假母果至珍娘所。宛转言曰:“儿果舍娘他适耶?我以为婿乡在是耳,我无风韵,愧煞徐娘,儿非等闲,肯为商妇,我所钟爱者在儿。将来传此衣钵,使我不为若敖鬼,心滋慰矣。排二等不足道,排六瘦始麻秸,弱比杨枝,即使身痊,力安济耶?故我为儿计,必先谋一佳耦,惊锵风岁,宜室宜家,然后婿掌门楣,儿操井臼,我则多年行脚,将作退院闲僧矣。儿意以为如何?”
珍娘知假母意有所属,特碍于启齿。故不惜步步引入,乃佯惊曰:“侬年轻,侬识浅,乌足继阿妈任,但愿为阿妈怍将伯,阿妈早言此,侬身不令仲堪玷矣。则今则太羹调后,膳宰先尝,大厦成时,匠人已坐,虽我辈不必介介,谁肯于花台柳榭中,效淳于几称赘婿哉。况欢场歌舞,买尽黄金,若果心许目成,何惜春风一度。晚妆红袖,晓梦碧绡,讵肯辜负香衾。嫁得金龟,侬又足以慰阿妈,阿妈若有意中人,尽可为侬言之,无庸见首不见尾也。”假母始嗫嚅述老麻语,并谓老麻尚四出求仲堪。珍娘益信武贵之言为可恃。
心蕉怒茁,舌莲强翻,珍娘对于老麻,恨不扑杀此獠矣。然欲探秘索隐,不妨姑与周旋,仲堪非常人,一纸公文,两行缇骑,恐不能漏却法网也。然苦无证据,决难持柄而摇,珍娘为仲堪谋,非软叩老麻,决无信谳,遂徐谓假母曰:“若非红玉谁识韩贫,可惜绿珠甘随石富,老麻年不逾三十,屈于仆御,未能自拔,若锦衣花帽,亦翩翩浊世佳公子,口错纳粟,卜式输财,安必如若辈于字句间讨生活哉。”假母曰:“数年之功,成于一旦,老麻诚徼幸矣。老麻注意于汝久,因仲堪未敢骤发,特不知仲堪究竟,于汝有无窒碍。”
珍娘于此,恐老麻唆假母酖仲堪,不得不预为之备,复曰:“莲心太苦,梅子终酸,仲堪侬不复问矣。但冀此尺寸地,不为仲堪知,免得仲堪箪食豆羹,嘑尔蹴尔,为诸人所嗤议。”假母曰:“渠虽慕蔺,我是借荆,奚能以升斗之水相活哉。”珍娘方欲再言,而老麻猝至,乃曰:“仲堪已矣,昨宵红叶,明日黄花,以迟至不能再投卷。呜呼!昔人有云,蓝榜先登,早诸公宽限六日,青云有路,待老夫磨砺三年。仲堪并此不得投卷,处以闭门羹相待矣。或曰南归,或曰北上,甚至视为匹夫匹妇自经沟渎者,群言淆惑,众论纷呶,此或有所妒而云然。仲堪公子,谅不至此。”
假母睨视老麻曰:“珍娘许汝矣,同是一家人,仲堪姑听其所之,汝当执子婿礼见我。”老麻似惊似喜,乃曰:“我今夜何处宿?”假母回顾珍娘。珍娘曰:“伉俪之缘成于嘉礼,绸缪之咏,见此良人,是岂可草草从事哉。虽然侬当酌酒以酬老麻,他事则约以七日后,老麻奉命维谨,忽忽购衣履归。昔仅短褐者,今絮袍矣;昔仅草屩者,今华履矣。行尸走肉,令人欲三日呕,珍娘强为欢笑,阳与缠绵,满引金樽,频倾玉液,珍娘量本豪,老麻固非其敌。然取欲悦珍娘,不觉沈沈欲醉,珍娘喟然长叹,谓此番遭劫,仲堪仅数百金,盛饰华莶,一时俱去,皆侬所心爱者也。会当别求豪于赀者,以为补偿计,将来汝其毋妒。
老麻虽狡且猾者,侧击旁敲,恰难领会,况在眼花足躧时耶,粉气脂香,又阵阵沁入脑海,乃谓珍娘曰:“汝为我妇,当为汝备各物,云英下嫁,裴航当持玉杵臼来也。”珍娘笑曰:“汝呆矣,无论镂金错采,刻翠裁红,需费几许时,即金线年年,为人作嫁衣裳者,亦非咄嗟所能办,岂汝别有所蓄以畀我哉,汝如持以来,我不复再居此风流薮,嫁鸡逐鸡,嫁狗逐狗,母亦乌能夺我志。”老麻喜极欲狂,于囊中探约指一,曰:“以此为信。”此约指即在三义庙交换者,珍娘置诸食指,趣老麻赴寝所。而于灯下修笺问仲堪。词曰: 仲堪公子辱鉴:邮亭一夜,许续鸾胶,感激知音,较胜于秦若兰倍蓰矣。不意宣州打鸭,惊散鸳鸯,鞭影晓风,轮声残月,恐人间烦恼非车儿所能载起也。公子茌蒲猝遇,命驾即行,虽得意春风,马蹄俱疾,亦知闺中人秋波望断否。妾于订盟归寓,便疑运筹帷幄,大有其人,借箸留侯,果然机密,捉刀孟德,亦是英雄未变之先,妾曾劝公子自慎,不意迅雷之来,未及掩耳。伤哉此别,妾自分春暮絮飞,随风堕落,孰意狼子野心,利在得妾,借鹄刻骛,强凤随鸦,谈笑之间,图穷而匕首见矣。渠魁在室,便是老麻。假母教养多年,或可宽其一线,排六既创,武贵更不知情,且免株连,亦存忠厚,倘遵花判,好结姻缘。妾寓书店街西第三家。公子宜速图之,苍莽愁城,淃涟苦海,誓言旦旦,谅未忘心,伫盼好音,藉颂元箸。
珍娘封完以后,思此信祗能与武贵谋。淡月三更,清飔双户,远防厐吠,轻效咜行,始达武贵所。武贵已齁齁熟睡,乃撼之醒,武贵惊曰:“嫦娥仙子,何时吹下耶,阿母言汝将为老麻妇。纵教兰芍不惜多情,试问薰莸岂堪同器,汝乃欢然相接,甘之如饴,还一念仲堪公子,与汝形影不离否。”珍娘曰:“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侬亦借老麻为安乐窝而已。侬今有信一椾,系与仲堪诉离者。汝为侬投福建会馆,明日初九,当可毕第一场,汝于午后往,面付仲堪,但不可泄诸阿妈。”
福建会馆与东司邻,距书店街约二里许。汴城多小车,可容一人坐,取值廉甚,且能为诸作乡导,武贵承珍娘命,雇车达会馆。闳富壮丽,金碧丹青,询之阍者,知仲堪尚未返,姑假坐以待,俄而群辕骈集,纷纷穿甬道入,阍者引武贵至仲堪寝室。仲堪瞥见武贵,即曰:“姑娘安否,汝何才今日来,我至山货店街三四匝矣,避秦何所,小隐仙源,寻史谁人,屡迷香洞,汝岂将姑娘意来召我耶,我当易服与汝行。”
武贵见仲堪丰姿依旧,即陈设亦颇精雅,书囊萦拂,画卷参差,锦被匡床,仍不失为贵公子。乃默默为珍娘惜,及闻仲堪言,始矍然曰:“武贵现寓书店街,公子误矣。”仲堪曰:“妈言岂欺我哉!”武贵不知所措,但言姑娘念公子,嘱武贵持函至,鸾笺一幅,和泪书成,茧绪十分,是愁织就,公子但观此足矣。惟来时不为阿妈知,幸为武贵秘。”言讫欲辞去,仲堪乃出二金奖青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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