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谒守
府署为赵宋京尹趾,左有坊曰包肃,右有坊曰欧宽。盖孝肃文忠,均典是郡者。崇阶累级,官烛两行。御者执柬授阍者,阍者辞以夜,仲堪亲与阍者语,乃许将命入。高敞华堂之火,宏开画阁之门,历阈三重,太守於檐间肃而入。紫芝眉宇,春柳丰姿,年约五十许。互拜以后,太守虚左相待,乃询仲堪曰:“到汴几时矣,往者孟、荀诸子,远道游粱,唐宋以来,侈为盛事,雄都紧县,名山大川,洵非东南所有,诸君子以礼闱之便,戾止是邦,我亦借天假之缘,与世兄得此良觌,大约需俟题名慈口后,再当渡黄而北,接尘已幸,倒屐未迎,世兄至此,今夜谅有见教。”仲堪谦挹者再,先徐出某观察函。太守曰:“老师久不赐训矣。”发而读之曰:
某某太守贤棣足下:河干送别,早知士元非百里才,迨载道口碑,随风南下。老夫且有荣施矣。荆玉南金,果邀睿赏,不次之擢,遽握铜符。蜀郡文翁,山阴刘宠,士称儒雅,民拜清廉,岂若仆之旅进旅退,略无建树哉。沈仲堪世兄,本故人某某孽子,来时旧雨,曙后孤星,曾为其母舅某某嗣,劬学英年,崭然已露头角 春闱入汴,道出杭州,骥子凤雏,深为某某私幸。及叩其所学,又复渊懿扑茂,与近时游骑无归者不同,吾棣与某某有香火缘,闻此当亦一快,倘能待以徐稚之礼,俾得朝夕依倚,固所忻盼。不则亦宜加一青眼,庶几无负师门,吾棣古道热肠,度不责仆侃直也。西湖风景,歌舞年年,垂老无聊。已成官隐,北鸿有便,尚希系帛,顺问戬祉,不尽欲言。
太守读罢复笑问仲堪曰:“衙斋尘俗,有辱高贤,不识世兄肯罗而致之幕下否?”仲堪曰:“老亲垂白,井臼虚人,毕此举场,即需返旆,惟途中不慎,误遇匪人。近虽略得端倪,而折狱片言,仍赖长官保护,风清圃草,雨润庭花,世先生当不以弟为渎。”探囊复出节略一,失单二,媵以约指一,曰:“此事实,此赃证,县已有案。忽忽未破获,今距署不二三里,接图索骥,举网得鱼,男女仅五人,可一鞫而定,弟拜盛德多矣。”太守乃就烛观失单。 观未及半,叉问仲堪曰:“世兄挈眷来耶,抑南来新纳如君耶?所失衣饰,多涉妇女者,世兄何需此?”仲堪曰:“节略中约言之矣,请为世先生道其详,弟之来也,过信阳即无车,随路寻芳,因泥沾絮,愧非狂言之御史,几成见惯司空。有之珍娘者与弟昵,订约欲归,解装作聘,渠家愿载弟来汴,而遣奚僮走闽中,颇感其诚,忽遭此变,单中衣饰,皆弟制赠珍娘者。约指亦证婚物,同时为盗所掠,珍娘今复贻弟,盗焉能狡辩哉。惟是荒唐宋玉,轻薄温峤,殊为世先生一哂耳。”太守已从容阅节略毕,饬仆往传祥符县。
仲堪感谢太守,太守曰:“地方官不能弭盗,致旅人丧其资斧,愧煞俸钱矣。”仲堪亟思兴辞。太守亸然曰:“世兄曷小坐,弟犹有不解者,韩翃柳枝献之桃叶,文人韵事,于德何伤?况复醉里相看,自有娉婷之影,夜来新惹,已非兰麝之香,珍娘之慕世兄,于理于情,均所应有,世兄与霞同举,本是轩轩;如月在怀,果为朗朗,特不知珍娘为武氏自出乎?抑或移根他族乎?”仲堪慨然曰:“世先生洵贤使君哉。珍娘亦宦裔,幼掠入武氏手,南湖烟雨,旧是侬家,北里笙歌,生非我愿,闻其父尚以薄官次山右,不作玷蝇之玉,肯从弹雀之珠。弟至渠家,仍是一朵青莲,含苞未放也。”太守颔首再三,于是必欲以珍娘偶仲堪。祥符县令至,对太守不敢有所白,仲堪颇为县令亢,而又不能为县令告。太守询问毕,县令乃辞去,去后太守乃谓仲堪曰:“世兄既示以盗所,不难唾手获,然门沈犴狴,室毁鸱鸮,不免名花瘦损矣。世兄明日为次场,势不能面质,若县宰能一鞫服,弟自有法以慰世兄,不然狱吏尊严,绛侯且畏,圜扉寥落,齐妇何冤,弟当檄县亲提,派员发审,决不使世兄仙侣常沈埋于鸾箍凤槛中也。”仲堪知太守为可倚,归途料老麻辈必将就逮,整顿考具,预备翌早入场。而祥符县公役,已缧绁老麻、武贵、假母、排六、珍娘五人至署。人影长街,拆声深巷,破扉直入,东窜西奔,此县役往捕之时也。珍娘自瘦菊步蟾行后,料夜间必有变动,綦巾布服,结束双弓,知此行断难幸免;老麻为驰赴朱仙镇计,轻遮车马,软衬马鞯,秘密就排六宿。排六裹绯色衣裤,与老麻叙情话,老麻于此,固已整戈擐甲,从事先登矣。假母与武贵,分居内外,早已瞢腾一觉,群役先絷武贵,导之至排六室,红罗被底,一对野鸳鸯双双惊起。老麻固短衣跣足,尚思以武力与群役角,排六则鸟悲弓影,鱼怯钩痕,若疑群盗之复至者,身瑟瑟欲颤,齿震震有声,而珍娘早拔关出,假母亦次第随之行。
左邻右舍,强半从睡乡唤归,不曰祝融神,即曰梁上君子,回环奔集、五人已如鱼贯。群询县役,始知为盗案关系,于是探怀出官牒,呼名曰老麻、曰武贵、曰武氏、曰武六、曰武珍娘,数役拥之出屋,一役始闭门加键,标十字条曰祥符县封。星稀掩树,怪啼屋顶之鹗,露冷侵衣,狂吠檐前之犬,老麻以凶横加桁杨,余惟铁绳羁其足,沿途值役三两,若相呼应,健防豕突,歧恐羊亡。珍娘举步维艰,乞为缓颊,群役且互相嘲谑,驱之速行,珍娘之泪珠,早扑簌簌如线串而下。约炊许时始至县署,以盗案重要,悉交典史官寄诸狱。
鸡鸣败纸,瓦漏疏椽,无几无床,并无灯火。珍娘与假母、排六絷于此,武贵、老麻分别沿东廊去。室盈尘气,地伏窨阴,珍娘愁苦万分,足趾又痛如肤剥,但闻铃铎声,锒铛声,狱囚叹息声,啜泣声,风鸣树叶声,无不乱人心曲。正凝想间,一老妇携灯至,先顾假母曰:“汝知例否,宜速缴,否则棰楚无悔。”排六最桀黠,脱耳珰二与之,假母亦赠以约指一,老妇作鹭鸶笑,珍娘荆钗椎髻,实无一物以为馈。假母商诸老妇,许支板扉为憩息地,而别乞苦茗以润吻,此中情绪,恨不起吴道子,一画地狱变相也。珍娘初谓至庭一讯,当可省释,孰知事有不然者。 祥符县令自太守署归,检牍签差讫,携失单、约指一。莲花幕里,药材笼中,自信大有人在,乃从容与之计议,并举仲堪报县原案以为证。论者皆谓仲堪财物,隶属珍娘,平康中人难保不监守自盗,况武氏是伊母,武贵是伊兄,武六是伊妹,通同谋劫,尤在意中。老麻外姓,或不知情,严究珍娘,有不水落石出哉。呜呼!张汤钩距,徒传酷吏之名,邹衍累囚,合作仰天之叹。县令惑于先人,不惜以珍娘为罪魁。惨锁葱尖,痛攒棘刺,冷肃霜严之面,怒闻霆疾之声,申诉再三,辄不一省。而假母及老麻、排六辈,不过略为诘问,排六尤矢口珍娘,黑索拘挛,赭衣黯敝,仍实诸人于狱,而县令彻夜叙详,一若以得情为喜者。珍娘之冤,竟至于是耶!糊涂哉令之治斯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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