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访艳
瘦菊与步蟾自沪滨与仲堪别,仍相遇於汉上,以仲堪不果至,留书於汉,至信阳合雇一车行。山水闲关,风尘鞅掌,二月杪已投汴馆矣。嗣得仲堪信,知为无车所梗,未曾修到,来看一日之花,遽赋归欤,已悟十年之梦。讵初六早,仲堪竟仓猝入馆,尘飞席帽,泥渍征袍,补被萧然,不胜其惫,瘦菊等乃洁除一室,与之谈别后事,量珠未聘,怀璧先亡,瘦菊等亦为欷歔者再。江淹借笔,鲍叔分金,步蟾又为之纳卷於扃,而仲堪则蹀躞於山货街者,凡数四,归辄作呓语,呼珍娘,至此乃奋笔怍书曰:
珍娘可人妆阁:禹鼎铸奸,温犀烛怪,微卿慧眼,终是糊涂,仆与卿别五日矣。三秋采葛,一水思葭,旅馆枕单,纸窗被薄,草楼惊梦,情实相同然。每当歧路徘徊,柴扉十扣,孰料桃花红处,并人面不复相见哉。幸乘间道,述此缕缕,老麻豺声蜂目,本自难堪。沿途忻慕执鞭,仆亦尝假以辞色,利心既炽,欲念亦张,神山之仙境三洲,秦水之情澜十丈。假母至此,可谓愚矣。排六既历此劫,怨艾何如,仆以避嫌,不敢亲踵。来友皆仆同岁,兰心蕙质,尽可商量。宵分当谒官衙,朱牒纷拿,卿祈弗怖,从此茏开鹦鹉,卿是良家;旋数谱点鸳鸯,仆偿夙愿。伫望伫望,藉此先容。
仲堪以书交步蟾,并令探珍娘意,且索一二证物。濒行,仲堪复谓步蟾曰:“渠家有排六,尤物也。肩垂落索,耳绾圆珰,妆斗慵来,髻编闹扫。惟裙下则肤圆六寸,犹故饰金珠以自炫。前为盗所裸,参种种欢喜禅。性幻**,术工姹女。步蟾秀丽,渠必欢迎,然此辈狐媚惑人,幸弗与之相狎。惟预为羁绊,瘦菊可就珍娘谈,声东击西,事乃有济。否则排六既奸且狡,必欲在珍娘左右间也。”瘦菊、步蟾相将出,迤逦至书店街,绕西祗三两胡同而已。红纸书名,碧油掩幙,盖夙驾以备侑觞之招者。第三家一媪倚门立,后侍一满饰女。细落庭花,家僮未扫;平垂帘蒜,仙子何来,依依一笑之缘,姗姗个人之影。二人乃相携入,盖媪即假母,女即排六也。珍娘得武贵还报,料仲堪必有布置,支頣危坐,举目凝思,悄兜金缕之鞋,懒整玉钗之髻,侬非覆水,岂患难收,郎似侯门,何时许入。正在踌躇间,假母已呼之出,但闻环佩,已彀**,转笑琵琶,无端遮面。排六已延步蟾入室,而珍娘遂殷勤肃瘦菊。 恨添一味,空怜时世之妆;愁到十分,低唱懊依之曲。瘦菊坐稍定,乃默计曰:“阿子我见汝犹怜,何况仲堪。”乃徐出仲堪书,并述仲堪语。珍娘曰:“辱蒙沈公子相爱,婢侬妾侬,侬何敢怒,况加以殊礼,俾迎归主中馈哉。此身抬举,应属东风若辈猖狂,将倾朝露。朱仙镇之变,皆老麻主之也。假母旧与媟黩,至诸姊昧皆为所胁。闲谈唐事,洗儿盆内之钱,欲问汉宫,行乐图中之戏,侬纵猥贱,未敢苟同。摧辱者至矣,知侬有适,构此诡谋,母也不谅,逼人已甚。然非老麻妄思缡结,则眉尖口角断不能为侬索解也。”
瘦菊曰:“往事已矣,今将奈何。”珍娘曰:“沈公子既暮往,当促长官即拘絷,侬拚囚首垢面,公庭对薄矣。老麻衣裳楚楚,笑倒蜉蝣,酒食营营,粉如蝇蚋,以为好事将近,若醉生梦死者然。明晨闻将赴朱仙镇,鹤防远去,未免楼空,蛇纵同惊,终成杯幻,侬有约指一,祈携以交沈公子,藉此金戒,可成铁案。”瘦菊反覆凝视,而假母遽至,询及邦族,知亦闽籍。因欲探仲堪状,令珍娘往唤排六,言将飨二公子以酒。
瘦菊逆知假母意,不愿以珍娘在汴告,乃曰:“沈某归闽矣。渠家无担石储,恃渭阳以为生活,及时惹草,到处黏花,与识者咸不之齿,且渠得新厌旧者屡,自谓临风玉树,对影翩翻,俯视教坊中人,业若明月清风,不用一钱买。去秋乃眷感疾殉,世家巨族,无与论婚者。乃借游梁为名,向族邻亲串中趱凑得资斧,江流罗刹,徒事徵歌,水榭秦淮亦曾买醉。初六始到汴,据述被盗劫,同人均以为伪,不甚加礼,且渠家报至,奚僮病惫,不复再至汉,游梁一梦,改辙而南,岂阿姥处亦缺缠头锦耶。已矣!文人无行,我辈为之颜汗,阿姥亦不必再言渠。”
瘦菊语讫,珍娘偕步蟾、排六来。排六笑向假母曰:“我道阿妈画屏选婿,必能出人人一头地,孰知转朐之间,霞散云飞,水流花谢哉。此辈南中贵人,当可一榜赐及第,乃至才惭贾谊,射策何时,遇比刘蒉,登科无望,今又茕茕走泥淖中,洵可怜生矣。珍姊合是我家人,不至被拿云捉月者赚去,否则骊龙失珠,仅馀鳞爪,阿蚂钱树子,不亦倒耶。”珍娘知其相诮,料此言必出於步蟾,因强为欢笑,而瘦菊步蟾,皆兴辞欲去。 日之夕矣,二人联步来仲堪室,一樽浊酒,三尺孤檠,考具零星,尚错杂列几案侧,愁惨之色,与黯淡之灯光相掩映。及见二凡人,始卒然问曰:“珍娘见否?”步蟾曰:“叔诚累人不浅哉,珍娘于归有日矣,若婿殊倜傥,徐公城北,洵美且都,锦帐红罗,轻衫白袷,与珍娘疏帘对弈,如在画图中人,我等於排六处小坐,容知此为某贵介,两情授意,一见倾心,轻抛买笑之钱,遂赋催妆之计,大约团圆三五,吹下广寒,叔亦不必恋恋也。惟嘱假母授纸里一,云代觅闽籍沈姓者归之,莫言旧好,愿待来生,此物尚存瘦菊处,叔曷审之,与叔有无关系。”
瘦菊即以约指授仲堪。仲堪端视者再,乃曰:“是胡为乎来哉,情之所钟,正在於我,物犹如此,何以为人!”涕泗滂沱,若恐步蟾之言为实者。瘦菊曰:‘君休矣,小阮清狂,过於大阮,宜位置於竹林七贤间也。”俱道所以,仲堪犹未敢深信,步蟾谦谦谢过,并述排六语以资谑,责万章为好事,指方朔以不根。仲堪及瘦菊等相视而笑。彼此晚餐後,瘦菊曰:“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汝可早自为计矣。”仲堪握管草节略,并罗列失物单两纸曰:“前日投县报劫,至今寂寂无声息,再为冯妇,故我依然,庸有济耶,无已,我当求之良二千石。”
开封府知府非他,即仲堪乃父之旧门生也。经杭州某观察之函介,至汴後尚未往谒,通家杨孔,早订神交,世好纪群,不忘夙谊,太守本以孝廉宰某县,时值庚子之变,两宫驻跸於此,天颜飚足,王事贤劳,破格酬庸,按阶晋秩。莅任年馀,治盗极为严厉,以故各属奉命,於缉捕未敢稍弛。仲堪一案,祥符县考成所系,早已饬役侦探,无如冥冥鸿飞,弋人何慕,县宰祗一再追比。讵是夜奉太守檄,不得不命驾而往,至则失主沈氏先在,太守仅以失单二,约指一,付县宰并谕速赴书店街西第三家捕盗,连宵录供详府,毋枉毋纵。仲堪亦一揖相恳,壶中卖药,未免玄虚。源里寻花,自然神妙,姑辞太守归县,标签急急往书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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