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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证梦

作者: 徐枕亚

    纸钱蝴蝶,血泪杜鹃。仲堪悲不自胜,乃凭棺一祷冀慰死者。然其语固讳莫如深,未肯为外人道也。一恸之后,回斋兀坐,急欲设策以遣愁魔,而四壁图书,两行琴剑,徒自增人惆怅。呼童煮酒,聊以自娱。盖拚却玉山颓倒,领略醉乡风味也。郇厨隽品,随园食单,肴核杂陈,皆妗氏亲调以供仲堪者。仲堪对灯独酌,如羁客,如枯禅,顾影自怜,浇愁未许。正出遗稿反覆吟诵,而小僮忽搴帘而报曰:“主人至。” 

    沈老夙不与家人生产事,而名心未死,颇思借仲堪以吐肮脏之气,一樽晚饮,片席闲谈,谓八闽趋梁,非累月经旬不可。若由海道,当鼓轮入浙,越甬而沪,否则亦需从衢严下岸,小泊于钱塘江上也。海道波涛汹涌,坐卧不宁,不如借一苇之杭,径赴虎林,其中山迎水送,酒熟鱼肥,颇堪领略风景,而子陵高躅,皋羽哀思,两台实遥遥相对,船内起居饮食,亦颇适意。即杭州之六桥三竺,亦非寻常屐齿所到者,勾留数日再议,渡申至汉。汉有汽车,已抵汴属之信阳州,距省垣不千里耳。鸡声茅店,人迹板桥,此亦行旅者所难免,会看他日衣锦荣归。又焉能逃此仆仆哉?言讫顾仲堪而笑。仲堪曰:“雪往柳来,征人恨事儿,且俟春融冰泮,再图后举。今才岁暮,何急急焉。”仲堪此言,在沈老亦深信不疑,而不知仲堪实缓兵之计也。仲堪自读遗诗,深悔以无才薄命,累及玉人。蜗角微名,鸡肋余味,此后当一律屏却以报死者。日间之哭而拜,拜而祷者,亦以此意自誓,特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耳,孰知沈老刺刺不休,来相指告,老子于此兴复不浅,断不能掬肺腑以相示。姑待将来,或以病辞,或以事阻,决不愿软红十丈,再望冠盖京华也。沈老不解其意,遂嘱仲堪早睡而去。 

    云想衣裳,月归环佩,飞鸾何处,化鹤都非。阮夫人亡已月余矣,沉沉长夜,已离不返之魂;寂寂空帏,未了相思之债。仲堪之读诗致祷,敝屣名场,亦非阮夫人所愿闻者,况其三生石上别有一番作合。若不暗中劝导,即舅妗亦莫可如何。翩矣御风,飘然入梦,正仲堪酒余倦卧时也,银蟾漏窗,金貌烬鼎,巷寒吠豹,被冷缩蚕。仲堪忽推衣曳履,疾趋至书案前,援笔写梦记一篇曰: 

    亡妻阮氏,舍我而去者,四十一日矣!鳏目炯炯,澈夜不睡,即睡亦不久而觉,衣香鬓影,谁慰我思?十一月十一日偶得遗诗,益增忉怛,遂愿解除缰锁,闭户奉亲,虽老父督我起程,亦不过浪游湖海,一洗胸中之块垒而已。是夜为薄醉所中,寝入睡乡,迷离惝恍之间,觉亡妻已侍我而坐,修眉不画,香肩若凭,羊裘凤裙,妆束犹昔,岂宓妃之感陈思,隐现于洛水间耶;抑神女之恋楚襄,往来于巫峡间耶?余以久不得晤,宛转询其近状,亡妻谓我有化身,当在汉汴之交相待,若郎不游梁,是弃侬也。郎其勉为一行。余时虽知其已亡,坚欲请其理由,亡妻曰缘耳,宜速往,毋误毋迟,否则美人将归沙吒利,壮士恐无古押衙耳。余再欲有言,而已为壁上鸣钟惊醒,履声袜迹,犹依稀可辨。噫,是何言欤,是何理欤?摭其颠末,以免遗忘。是夕四鼓记。 

    仲堪掷笔而起,拥被复卧,竟不成寐。逾时而东方白矣,暖日相烘,砚冰尽释,朝霞未散,庭础已乾。小僮入问曰:“公子起何早也!”进盥进漱,更进晨餐,仲堪回忆梦情,良深诧叹,不如赴汴一行,以探究竟,或者果有再生缘乎。但此事于舅妗前,宜守秘密,不如商之阮母,藉定行止,易服出门,绕弄而东,即阮第矣。行行重行行,阮仆方启门洒扫,忽睹仲堪曰:“公子久不至,主母正遣奴相迓也。”缘廊入室,狸奴方向阳于阶下。阮母坐寝室耳厢,为其女诵经祈冥福。嗟嗟,此耳厢非阮夫人归宁时下榻地耶?香尘弓印,剩粉爪痕,小影依然,飞仙何处,又增重伤感矣。阮母见仲堪至,乃曰:“女儿有灵哉,公子来何早,姑少坐,容余述昨事。”言未出而泪已夺眶溢,仲堪曰:“愿母无自苦,婿有事来与母议,愿母为婿一决。”言次,探怀出梦记,呈于母案。阮母觅瑷叇读之,既毕顾仲堪曰:“昨夜余亦梦女儿,劝公子勿沮游梁,计故余已嘱仆诣府,不料果先期至也,虽难续命业代通辞,如此青年岂宜高尚,果博得五花官诰,为女儿荣又窀穸,我当亲临江浒,看公子载美返也。”仲堪曰:“曾经沧海难乎为水,有此异兆,势难淹留,借此饱看江山,计亦良得。母不可泄诸二老人前。行将归问程期耳。”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诗人岂欺余哉,仲堪别阮母归,从前抑塞愁惨之状,遽变为激昂慷慨之态。沈老迎问曰:“天晓寒,汝何往?”仲堪权对曰:“往访同年,询公车文牍耳。讵渠为儿述汴事,一肩行李,雪虐风饕,度儿犹能忍受,若俟春归柳上,裁束装去,恐于试期有误,苟得伴其先行乎。”沈老曰:“汝无虑,齐王百镒,陆使千金,余虽不能咄嗟办,然糗粮扉屦,供亿往来,亦断不令缺乏,惟是雕年急景,能不同饮屠苏。我心殊为挹挹,汝同年何日行。汝盍与之相约而后告我。”语未毕,妗氏亦扶婢出,谓仲堪曰:“汝乔梓窃窃议,能令我闻乎?”沈老曰:“渠将为游梁计耳,规画日期,计算程路,非两阅月不能达,腊鼓声中一帆飞去,犹可于河阳看满县花也。”妗曰:“妇将终七矣,既不能待百日,当于是日诵瑜伽经。惟慈母之线,游子之衣,皆须我任之矣。”沈老曰:“阿娘当披象服,受鸾封,享后日板舆之养,此琐琐事何得告劳。”妗氏付之一笑,而仲堪收拾书卷,熨贴衣裳。每念阮夫人手泽,犹介介不置。 

    铙钹铮铮,香烟缕缕,梵声杂作,幡影交垂,此仲堪呼奈何天而不应者也。然视阮夫人遗影中,亦觉涡不展靥,颦欲含眉,似解仲堪之意者。嘉肴旨酒,芯芬四溢,九泉所到,一滴何曾,仲堪斯时,身被白袍,腰横素绖,望之亭亭玉立一若鹤耸鸡群者。上香斟酒,乃于案前展祭文而读之曰: 

    维某年月日,期服夫沈林某,谨以庶羞清酌,致祭于元配阮氏之灵曰:“呜呼!垂帘何处,初寒欲夜之天;归院谁人,冷月空房之地,抚断琴而莫御,望绝江淹;指遗挂以犹存,魂铺潘岳。况乃连枝比翼,早誓死生;忧月惜花,不离形影,绣余小坐,细添熨袖之香;妆罢低声,惯乞画眉之笔,剥瓜仁而排梵字,寻琖底而印连环。握手猜枚,坐怀问字,谓之腻友,洵是解人。何图短梦匆匆,尘缘草草,滥说桂花香近,蟾织机张,顿教梧叶声空,鸦啼屏散,当角逐棘闱之际,正评量药茏之秋,石到化时,夫真空望;槎从泛后,婿不先归。月被云而未圆,霞趁风而都散,能否咒成钵底,幻尽生莲。果然卷怯帘前,瘦真似菊,鹣分鲽剖,蜻引蛾飞。凄凉针线之痕,廖落帷屏之影。从此泪弹别鹄,薄命怜卿;未曾骨换飞龙,浮名误我。方醒鳏梦,又唱骊歌,默默柔情,非非遐想。话刀环于少妇,谁盼封侯;寄缣素于新人,恐我薄幸。孤鸾舞镜,孽雁惊弦,唤到几时,譬己徒负。真真之画别来何太易,尚待招渺渺之魂。尚飨。 

    仲堪读毕,引得合家皆哭,仲堪更哭不可仰。沈老见之曰:“儿又痴矣,二十四日为长至节,过此即可长征,恋恋于此,奚为哉。”妗氏及阮母亦劝之姑焚帛肃奠而出。从此仲堪遂为春明梦中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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