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

作者: 张恨水

  却说胡三老走出院子去,只听见“噗咚”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杨杏园赶紧走出去,连问怎么样了,长班正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道:“没有什么。胡老太爷踢倒院子里一个花架子,吓了我一跳。”杨杏园再要问胡三老碰伤了腿也没有,谁知他头也不回,走得远了。何剑尘笑问杨杏园道:“这个老头子,我看他有三分憨气,大概他说借钱给我,竟是靠得住的事。”杨杏园道。“你莫要小看了他,他任快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你明天上午来,包你有一千块现洋到手。’啊剑尘听了这话,越发放心,欢天喜地的走了。到了次日,胡三老果然拿一千元钞票来了,当日杨杏园转交与了何剑尘。

  何剑尘有钱在手,自会去办他的事,只是教杨杏园添了无限的感触。此心一动,不由自主的,就走到松竹班来了。这天恰好那无锡老三并不在班子里,是一桩最痛快的事。杨杏园来了,房里的阿手,就在茶叶瓶里抓茶叶泡茶。梨云道:“哟!等我来罢,不要那个。”说着,在茶盘于里,拿过一把小小的洋瓷壶,揭开盖子,看了一看,里面是干净的。然后在衣服橱里取出一个玻璃罐子来,撮了一把茶叶放在壶里面,这才交给阿毛去冲开水。茶泡来了,梨云拣了一个白净茶杯,倒上一杯,递给杨杏园。笑道:“你尝尝看。”杨杏园本坐着的,接了茶杯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太客气,不敢当。”梨云笑道:“不要废话,你尝尝是什么?”杨杏园坐下来喝了一口,偏头想了一想,回头又喝了两口,笑道:“很好的龙井。”梨云把头一偏,笑着说道:“呸!你还混充会喝茶呢。”杨杏园笑道:“北京人喝茶,于脆只有两样名称,有茉莉花的茶叶,叫香片,没有茉莉花的茶叶叫龙井,也无所谓好歹,只晓得叫几百一包。刚才我尝尝茶味,并没有茉莉花香,那末,我说是龙井,并没有错啊。”梨云道:“你真会辩嘴。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姊妹从南京带来送我的,她说叫雨前毛尖,出的地方,就在你们安徽呢。我想,我又不讲究喝茶,何必白糟蹋它,所以留在橱里,等你来泡给你喝,也免得你来了,老说我们茶叶不好。”杨杏园笑道:“那末,着实的谢谢你了。我不是何剑尘带我逛胡同以后,除了这个茶,可说没有别的嗜好,现在就不然了。”梨云瞅了他一眼,笑道:“又要瞎说。你提起何老爷,我倒要问你,五阿姐的事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咦,奇怪了!这事你还不知道吗?”梨云道:“自从她搬到凤仙班去了,见面很少,就是见了面,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问人家这些话。就是她退了捐,住在小房子里,还是你告诉我以后,我才听见别人说呢。”杨杏园听她如此说,就把何剑尘最近筹款的情形,略略告诉她一遍。梨云坐着低了头,把一只手去搓她驼绒夹袄的衣裳角,无精打彩的说道:“那么,人家是好了。”说完,低了头一声不言语。杨杏园看见她这种情形,真是:伤心恨我,薄命怜卿,弱情婉转,无词可达。便挨着梨云旁边椅子坐下,正想说几句话安慰她,只见门帘一掀,一个人伸进半截身体来,口里操着苏白说道:“哎哟!要好得来。”杨杏园回头看时,却是同班子里的素梅老四。只见她穿了一件线色旗袍,穿了一双高底鞋,枭枭婷婷,手上拿着几张绿色小纸券,走了进来。梨云便站了起来说道:“四阿姐,坐(口虐),夜饭阿吃过?”素梅随口答道:“吃过哉。”回转身来,把那几张绿色纸券,递给杨杏园问道:“杨,你看看,这上面说些什么?”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春明剧场水灾游艺会的入场券。券的正面,列的是戏价,座位一元二元三元三级,另外头等包厢一百二十元,中级包厢四十元,普通包厢二十四元。这张戏券,标明是前七排,价目三元。券的那一面,是游艺的目录,头一天趣剧:一只狗,正剧:倒粪夫的婚姻。第二天趣剧:先生的鼻子,正剧:老妈子的恋爱。第三天趣剧:?……正剧:丢人吗?下面一律注明,十校戏剧革命社合演,旁边还有小注两行:“每券一张,适用一日,任何机关,概不优待。”杨杏园看完了,笑道:“好硬的戏价,梅兰芳杨小楼的义务戏,也不敢说这几句硬话呢。”素梅道:“我听见说,这是看文明戏的票券,不知道是也不是?”杨杏园道:“是的,你在哪里买的?”素梅道:“谁花一块钱买这个?花两角洋钱,游艺园文明戏有得看呢。”杨杏园道:“难道你是捡来的吗?”素梅道:“不是,是一班华国大学的学生送我的。你要吗?我送你一张。”杨杏园道:“谢谢!我没有工夫看戏,你转送别人罢。”素梅在这里一打扯,杨杏园和梨云就无话可说了。三个人在一处坐着,说了一起,不觉就是九点钟,杨杏园只得捺住兴头,赶着回去。

  车子走不了几步,只见逍遥球房里嘻嘻哈哈,走出一班少年来。头一个,便是杨杏园的朋友李吟雨。杨杏园扶着帽子和他一点头。李吟雨连连招手道:“请下来!请下来!我有一句要紧的话和你说。”杨杏园只得走下车来。李吟雨便在衣裳袋里,抽出一搭红绿黄色的彩券来。杨杏园一看,正是刚才看见春明剧场水灾大游艺会的入场券。便笑着问道:“找我有什么事,难道要送我一张戏券吗?”李吟雨正色道:“这是我们筹款赈灾的戏券,哪里能送人?就是我们自己家里人看戏也要出钱哪。”说到这里又转出笑容来,将那一沓戏券,交给杨杏园道:“这是头二三级的戏券各十张,一共三十张,你的熟人很多,替我包销了罢。”杨杏园接了戏券,口里念道:“一三得三,一二得二,再加上十元,共六十元。”笑嘻嘻的对李吟雨一拱手道:“对不住,这个年头,六毛钱也不容易,教我包销六十元戏券,不是给我开玩笑吗?原壁奉还,另请高明罢。”说着把戏券双手送回李吟雨。他把手一拦道:“不!你销多少是多少,将来再结账,好不好?”杨杏园道:“照我看来,恐怕一张也销不了,那怎样办呢?”李吟雨道:“你这话,我不信!我们又不是自叫人家捐钱,还请人家看爱美的戏剧呢。”杨杏园道:“你有所不知,北京人脑筋顽固,那种锣鼓喧天的戏剧,他真舍得整块钱去看,你们学生的革命戏剧描摹世情太深,他们哪里能懂这样高尚艺术呢?”李吟雨道:“你不愿意代销,我也不勉强。那末,你自己这一张,总可以销罢。不讲朋友的面子,难道也不俯念灾黎吗?”杨杏园被他逼得没法,只得拿出一块钱买了一张三等票,然后才上车去了。李吟雨收了一块钱,往口袋里一塞。这一群少年里面,有个叫小刘的,也是华国大学的学生,专喜欢逛二等茶室。便和李吟雨道:“密斯脱李,你那一块钱,能不能借给我开两个盘子?”李吟雨对众人道:“时候不早,我可要到筹备处去走一趟,明天会罢。”大家正要来拦住时,李吟雨扯腿便走,早闪开了。那些人,要在胡同里兜圈子,也就由他去。

  李吟雨出了韩家潭,坐了一乘人力车,便往华国大学来。走到门口,顶头碰见水灾游艺会筹备会主任吴士幹。吴士幹伸出巴掌来,握着他的手,摇了几摇。说道:“好极!我正要找你呢。”李吟雨道:“我两天没有会见你,销票的事情怎么样了?”吴士幹道:“话多得很,里面去说罢。”说着,便引他到里面筹备处来。李吟雨早进屋子去,只见大餐桌子上,伏着两个人在那里写账,一个是萧百炼,一个是方大起,都是戏剧社里的优秀分子。他们看见吴士幹进来,便将账递给他看,一面说道:“这个账,我们已经仔细的算好了,商务印书馆送去票一千张,可收入一千四百元。中华书局送去票五百张,可收入七百元。请人分销的共二千张,可收入三千元。三天的包厢,合计可卖一干五百元。临时门票,每天算五百元,也有一千五百元!共起来总可以卖入八干多块钱。我们把一千块钱来开销,还可多出七千元来赈灾。所以我的意见,我们既然尽纯粹的义务,前后台的茶烟和每日一餐饭,总要好一点才对。”吴士幹道:“我是服从多数的,只要大家同意我也无成见。据密斯脱萧的意思,要怎样办法呢?”萧百炼道:“你看我这里有张单子。”说着,便将单子送了过来。吴士或便拿着和李吟雨同看。上面写着道:“舞台赁金,每日四十元。布景工人,每日工资八元。加添汽油灯四盏,每日十六元(原有三盏不够)。加增台上电影赁金每日十元。每日前后台烟十筒,七元。龙井香片各一斤,共七元。南席每日十桌,共一百二十元。各演员车资,每人一元,每日约共四十元。化装用品,每日十元。零星杂用,每日约五十元。”吴士幹念了一遍,说道:“俄尔来梯,不多!不多!三天未必用得了一千块钱呢。”李吟雨道:“每天南席十桌,似乎多一点,前后台和招待员童子军在内,也不过六十个人,用圆桌面来坐,坐十二个人不算多。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有五桌就够了。”萧百炼摇头道:“罗罗罗!我们演戏的时候,总有几个帮忙的朋友,为赈灾的事,虽然可以叫人尽义务的,可要是请人吃餐饭,也是顺水人情哪。”吴士幹道:“十桌就十桌罢,只要我们每天多卖一个包厢,钱就有在里面了。”说着回头便问李吟雨道:“密斯脱李,你所代销的票,怎么样了?”李吟雨随即答应道:“我要全卖出去,早销完了。不过这些买票的,都不肯马上拿出钱来,要看完了戏以后再交款。我想,戏一演完之后,我们哪有许多工夫去收那一块两块钱的账?所以我没有卖,留得开演的日子,在票房里现洋卖出去,那不更好吗?”吴士幹道:“其实呢,只要卖出去了,收钱这个麻烦,也省不了的。好在你一人名下的有限,留得票房卖也无不可。那末,你明天要把票交回来,你改入演剧股罢。”李吟雨道:“好极了!我正想在戏里去个角儿玩玩。这样说,从今日起,我就脱离交际股了。”吴士幹道:“我的意思,你在后台照应点好了。你真要加入演剧,可得赶快认定角色去读脚本,免得临时仓卒误事。”李吟雨道:“那是自然。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到演剧股去认定角色。”吴士幹道:“他们现在第一教室,排戏主任卜耀联你是熟人,你自己去找他好了。”李吟雨听了这话,一团高兴,就往第一教室来。便由卜主任,派了他一个重要角色。

  从这天起,李吟雨自己拿了一份油印的脚本,放在身边,只要有工夫,摇头摆脑,手上比着说话的姿势,便拿出来读。日子很快,转眼就到了水灾游艺会的第一天。这天他们所要演的趣剧一只狗,正剧倒粪夫的婚姻,在学校里已经试演了两天,成绩很好。大家十分高兴,都说这爱美的戏剧,在春明剧场这种新式舞台上来演,一定可以得群众的欢迎。戏剧股的人磨拳擦掌,都要一试身手。到了下午四点钟,大家都上春明剧场来,那些身上挂红绸条儿的招待员等人,已经在前台忙个不了。走到后台,见里面已经贴了许多黄纸条儿,也有写男角化装处的,也有写女角化装处的,也有写后台庶务处的,也有写演员休息处的。单是这休息处,就是一个专司其事的人,这里有两张桌子,许多椅子,桌子上摆了几十个茶碗,八把瓷茶壶,四壶泡的龙井茶,四壶泡的香片茶,一列又排了十筒炮台烟卷,演员和到后台来玩的人,围着在一处抽烟喝茶,说说笑笑,好不有趣。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应该化装了,主任吴士幹先生,便指挥仆役在墙上贴出一张条子来,上面写道:“前楼已将酒席摆好,演剧股诸君,请至前面用饭。”这张条子贴出,后台的人,就一窝蜂似的,走左右楼包厢的后面,分两股跑往前楼,顿时只听一阵擂鼓也似的楼板响。李吟雨走到前面,一看摆上五桌,一刻工夫人已坐满,还有许多人站着。吴士幹也站在旁边,说道:“还有五桌啦。前台诸位,可以慢点用饭罢,好等演剧的吃饱了去化装。”坐在桌上的,听见这样说,慢腾腾退下来了几位,也就有几位赶紧上前补缺,依然前后台混杂。后来还是由吴士幹亲自指定哪个坐,哪个且请慢一步,这才坐定。这饭虽然是整桌的席面,这些演员,热心艺术,哪里有工夫慢慢的饮宴?何消片刻,饭已吃完,他们就赶忙跑往后台。装扮好了,差不多七点,趣剧快开演了。这时台前办事的人,纷纷往后台跑,都要找主任吴士幹。一会儿,宗吾用满头大汗,也跑了进来,口里说道:“这怎怎怎样是好?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吴士幹连忙问道:“我请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宗吾用道:“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其他几家代售处,我都问了。他们回答的话,都是一样,说戏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吴士幹跳脚道:“唉!这是我大意,事先调查一下卖票的情形就好了。”又问前台卖票员白慧心,卖了多少票。白慧心道:“还没有开始卖票呢。”吴士幹听了摇摇头,便走到台面前,揭开一点儿戏幕,望外张着,只见楼上包厢里面,有一个厢里,坐了一个老太太,有一个厢里,坐了几个妇人,都闲着坐在那里抽烟卷。散座上也有七八个人,无精打采的坐着。楼底下正座,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十个人,有一大半都认得,正是同学的学生,就是不认得的,在学生会里也很有些会过面,他们前来,大概都是帮忙的。低下头一看手表,离开演只有半点多钟了。这一来,他也急得满头是汗,赶忙跑到前台,告诉那些办事员说道:“卖票不卖票,那还不要紧,若是没有人看戏,我们怎样演?现在我想了一个好法子,今天咱们送戏一天。这票房里有多少票,全拿出来,诸位可以一个人拿一百张到大街上散去。我一面打电话到各学校,叫他们邀同学快来,我想总可以上一半座。”大家听了,劈劈啪啪一阵鼓掌,说法子极妙。大家便拿了戏票,出了春明剧场,分途分散。这个法于,却很巧妙,不到半点钟工夫,男女就来了千把个人。吴士韩一头大汗,这才收拾干净,就拿着铃子叮当叮当摇了起来。一会儿开幕,先演趣剧,这个时候,在街上得了戏券的人,纷纷的进来,满戏场里,只听哄哄的声浪。台上演戏的人,只管说话,台底下哪里听见一点?这趣剧演完,正剧开幕。剧中的主角,是一个富家翁,乃是何钟音去的。他穿了一件红缎袍子,外罩青马褂,头上戴了小瓜皮帽,加上眼镜,夹上夹鼻子的胡子,居然是个老者。便背着手,在布景后面,踱来踱去,口中叽哩咕噜念脚本里的话,说也奇怪,念得烂熟的脚本,这个时候竟很有些仿佛起来。心里扑扑的跳,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他想道:“别慌!越慌越糟!”便走到休息处,抽了一根炮台烟,又喝了一杯茶,然后走到布景后面,静等出台。过了几分钟的工夫,照着脚本上,应该是他出台的时候,他便弯着腰,一步一点头,左右两摆手,走着官路出去。偷眼一看台下,只见许多人的眼光,都射在自己身上,心里却又扑扑跳起来,手脚不知道怎样好。脚本里面所有的话,也忘记了如何说起。他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影子,便随口诌着话说起来。在台上和他说话的角色,前言不对后话,也慌了。而且那个角色又是一位宁波人,配上他的衡州京话,简直两个人,谁也不知谁说什么。后来何钟音想起头绪来了。脚本里头,有句“那还了得”,便由台左跑到台右,台右跑到台左,举起手,口里说道:“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台面前前一排有个老头子,看看只摇头,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左右座上的,也都皱着眉毛,对着台上。何钟音在台上一眼看见,指着老头子骂道:“不许胡闹。”老头子淡淡的说道:“我胡闹?就算我胡闹罢。”台底下的人,看见台上的演员和看客吵起来,顿时一阵巴掌,开了几十架机关枪一样,闹个不休。在这巴掌声中,也有叫好的,也有撮起口来吹哨子的,也有哈哈大笑的。有几个激烈分子,一直走到台面前,指着台上乱骂。一个说道:“现他妈的眼,这哪是演戏,简直是一阵狗叫啦,进去哟!”又有一个说道:“叫化子叫街,还比你受听,不轰你下台就得了,你还乱骂人!”何钟音气急了,把夹鼻子的胡子,拿在左手,把那副空框的眼镜,拿在右手,站在台中间,像木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士幹看看不好,只得走出台来,站在台口,和台下只摇手,说道:“诸位请坐!诸位请坐!维持秩序。”这时弹压的警察也来了,便说好说歹,把看客劝着全行归了坐。吴士幹忘记了这是台上,依旧还站在台口上。看客里就有人指着说道:“那个不是演戏的,快请进去。”这一句话,把全场的人,都提醒了,都哈哈大笑。吴士幹羞得满脸通红,望台后便跑。何钟音站在一边想起演戏来,赶紧把胡子在鼻子眼里夹上,又戴上那副空框眼睛。台下人看见他当场夹胡子,有几个人叫倒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没有演到三幕,台下的人,纷纷的都退了出去,到了最后,只剩得一二百人。还有过路的,走门口经过,看见里面灯光通亮,可以自由出入,也陆陆续续的走进来,站在椅子背后,胡挤一阵。吴士幹一看,太不成规矩,就在后台对大家道:“北京人死顽固,他只会听那一板三眼的戏,不配领教这样高尚的艺术,我们闭幕罢。”有人说:“戏还没有演完,怎样好闭幕?”吴士斡道:“管他演完没有演完,糊里糊涂闭了幕就得了。”说着,就在后台叮当叮当摇起铃来。前面管幕的,听得后面铃响,老老实实,照规矩把幕闭了。那些看客,也不知道是什么情节,看见幕闭了,悬出一块演完的牌子来,才知道戏已完场,这才起身出去。有几个坐得倦了的,还打几个阿欠。春明剧场的管事人,看见这班学生,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散了戏,还怕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了官厅的干涉,赶忙跑到后台来打听。吴士幹道:“没有什么事。这本戏,因为要结束得耐人寻味,所以不等有结果,就闭了幕。”管事人说道:“今天的人,并不很多,你们也不过卖出七八百张票吧?”吴士幹道:“我还没有调查,大概一千张总有。”管事人道:“也许今天没有人知道,所以门票少一点。大概明天总好些。”吴士或随口答应道:“是是!”他心里一肚子的不好受,哪里有工夫闲谈。正想要走,那管事的人又问道:“吴先生,那位演滑稽角儿的,姓什么?他那一口北京的话,说得还好,其余的角儿他们的话我都不很懂。”吴士幹道:“是!明天会罢。”说着就走了。

  他出了春明剧场,雇了车,一直就回公寓。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公寓里的门已经关得铁紧。他乒乓乒乓,将门一阵乱褪,伙计答应不迭,前来开门。门打开了,伙计一见是吴士幹,笑嘻嘻的说道:“您啦!出去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今天散了戏,有的是钱,就在东方饭店开房间,不回来了。怎么夜静更深的,又回来了呢?”吴士翰听了这些话,一句也不言语,径自走到自己房里去。伙计暗想道:“有几个钱就抖起来了,和他说话,他都不理呢。”这一晚上,吴士幹哪里睡得着,次日一早,洗了脸就往学校里跑。到了学校里,便赶忙打电话,到本校以外的九个学校,把水灾游艺会的几个干事找来。这些人正愁着今天的票,又卖不出去呢,见吴士幹来找,以为他有什么法子,果然都来了。这时,已是十二点钟,正是休课的时候,他们便在第一教室开会。吴士幹首先走上讲台说:“我原来的计划,以为我们这样爱美的戏剧,每日至少好卖出去一千张票,所以一切用度,都放开手做去。谁知事实去的很远,连十张都没有卖出。这不谈别的开销,就是开销后台烟卷茶叶钱,还不够啦。自从筹备以来,我陆陆续续,已经垫用了一百多块钱,这个款子,算我倒霉,只当白扔了罢。此外还有昨天春明剧场的租钱,酒席费,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钱,共有二百四十多元,是我一时大胆,在本校庶务手里,把他办伙食的钱,扯了过来,约定今天早上交还他。他这个钱,今天下午三点钟就要使的,早上一见面,就问我要,是我说了,卖票钱,没有结账,钱不在身边,准三点以前交还他。现在已经一点钟了,怎么好呢?诸位都是筹备水灾游艺会的一分子,决不能叫我一个人为难,还是请大家想点法子,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罢。’大家听了这个话,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有几个人,伏在桌子上,捡起地下的粉笔头,在桌上写字玩。吴士韩站在讲台上,看见众人不做声,一查点人数,共到十二个干事。他又说道:“这个,再好算没有了。我垫了一百多,担任零头罢。其余的,可得要求十二位,每人担任二十元,要不然这事闹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说毕,抱着两只胳膊,交叉在胸面前,板着脸望着众人。大家听了这话,明知跑不了,又不好意思说不管。就有几个人说:“钱是可以担任的,但是拿不出来。就是拿出来,身上也没有现成的呀。”吴士幹道:“这话也是真的,但是在场有十二位,难道一个有钱的都没有吗?我现在倒有一个法于,谁有现钱谁先拿出来,后来我们再还他。只这么一通融,大家就过去了。诸位想对不对?”大家看见吴士幹这样说,这事可顶住了,想要脱身,大概不能够,彼此商量一阵,只得当场七拼八凑,凑足了五十块洋钱,先交给吴士幹。说道:“实在只有这些钱,你先交给庶务搪塞一下。其余的,我们明天送来,你看怎么样?”吴士或一想,这些人一走,哪里找他去。说道:“我原没有什么不可通融。可是今天三点钟的限期,我实在混不过去。”说着,站在讲台上朝着众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三鞠躬礼。说道:“诸位当我是个灾民,周济周济我,这还不行吗?”大家不提防吴士或弄出这样手段来,不好意思再来推诿,只得答应各人回去筹,准三点钟以前送来。这些人回家,哪里又有现成的钱?有的当金戒指,有的当手表,有的当物华葛袍子,零零碎碎凑着送来,还差五十多块。吴士幹一想,找远的来不及了,便把本校的宗吾用李吟雨何钟音几位会员,全找着了,硬要他们想点法子。宗吾用何钟音的寄宿舍,都离得学校近,各人答应去找一点钱来。惟有李吟雨说道:“我实在没带钱,怎么好呢?”说着把他那件崭新宝蓝色物华葛的驼绒袍子,在腰上拍了几下道:“你不信,我身上,简直不做钱响。要是寄宿舍离得近,我就把衣裳换下来,借给你当去,也无不可。现在是爱莫能助的了。”吴士幹听了这话,也没有说什么,便到别处去了。一会子,他又找着李吟雨道:“你知道我的钱差不多了,借衣服给我当的话,落得作个人情,是也不是?”李吟雨听了这话,跳起来道:“哪里来的话?要那样说,我还是朋友吗?”说着,把一只手解着钮扣道:“你拿衣裳来换,我马上把这件驼绒袍子脱下来给你当去。”吴士幹把两只手一拍道:“一刻儿工夫,我到哪里找衣裳给你换去?你这个与朋友共的快举,还不是白说了吗?”李吟雨道:“我实在是真话,你不相信,要说我是作顺水人情,我也没法于。”吴士幹道:“果然如此,好极了,我或者可以借件衣服来给你换。”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一刻儿工夫,他就拿了一件灰色爱国布薄棉袍子来,便递给李吟雨看道:“这件衣服虽是旧的,可是很干净,你看成不成?”说着,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道:“真是对不起,你这件衣服,也不过穿了两天,就换给我当去,我实在不过意。”李吟雨涨得满脸通红,真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道:“你还差多少钱?”吴士幹道:“大约还差十块钱,你这件袍子是物华葛的面子,准可以当得上。反正你借给我当,我明日和你赎出来得了。当多少钱,你就不用问。”李吟雨心里想道:“赎得还我吗?也不知道哪时的事情。好,我四十块钱做件新袍子,上当铺里存着去,那是什么话?何况今天下午,我还要去找厉白女士。这件衣服,她还没有看见过呢。”想毕,便道:“密斯脱吴,你既然所差不多,何必当我这件崭新的袍子。我想起来了,我身上还有五块钱,你拿去凑合着使罢。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随你的便。”吴士幹听见李吟雨这样说,要一定说借他的衣服,不要他的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只得笑着说道:“愿借衣服愿借钱,都随你的便,我怎样好来硬要。”李吟雨勉勉强强在身上拿出五块钱来,交给吴士幹,转身自去。他口头上虽然说不出一个不愿意来,可是他心里,恨极了吴士幹,万不料一句话,把今天晚上请厉白女士看电影的钱,却都被他逼去了。但是电影虽不必看,人总要去会的。到了这天下午,李吟雨功课一完,便到女子改造会来找厉白。好在这个所在,是来熟了的地方,也不用问,一直便往里走。他一直走进去,却听到一种奇闻来。要知什么奇闻,下回交代。


猜你喜欢
  第十九回 庆生辰醉吐真言 到边庭喜逢谋士·吴毓恕
  第二十二回 画锦堂琴边飞竹笛 洗翠亭月下放荷灯·天虚我生
  第四十七回 题红刻翠万卉争妍 醉月飞觞群芳雅会·西泠野樵
  第四回 金凤玉露欢意相逢·情痴反正道人
  第八回 史湘云三宣新酒令 刘姥姥再醉荣国府·嫏嬛山樵
  第二十一回 爱豪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张恨水
  第十五回 破家之始·张恨水
  第十三回 见所见惊魂动魄 闻所闻解语留情·吴毓恕
  第二回 拿周取纱帽座客皆惊 乘夜抱血孩渔翁得利·
  第114回 为天伦商议告状 于大人审问殷申·牛瑞泉
  第二十二回 舞凤凰三星共照 佩麒麟四美联姻·顾太清
  花影隔帘录(录一)·
  第九十一回作恶人难逃法网可怜女大受折磨·朱瘦菊
   第三回 华峰莲为怜才乔催妆 尹荇烟误于归题合卺·
  第五回 光府第宝玉中乡魁 返尘寰湘莲求妙偶·花月痴人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负曝闲谈·蘧园

    《负曝闲谈》属于晚清谴责小说,记事率于一人而起,又与其人俱讫。小说涉及的人物阶层与活动场所较广。人物有士子、佐杂、买办、出洋随员、维新派、官宦子弟、朝廷大臣等;活动场所有公园、烟馆、学堂、集市、戏院、妓院、

  • 捣玉台·临川山人

    捣玉台,临川山人著,清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五回。临川山人,是清初著名的艳情小说家,创作有《捣玉台》和《花荫露》两本小说,人物生平不详。 且说唐朝贞观年间,百废俱兴,政通人

  • 僧尼孽海·佚名

    明代短篇小说集。作者不详。三十六则。成书于明万历至崇祯年间。每则演一至五个故事,共五十五个故事,篇幅长短不齐,有文言,亦有白话。内容比较集中,均属描述和尚奸淫民女及尼姑不守佛戒的故事。

  • 醉春风·江左淮庵

    《醉春风》(又名《自作孽》)书叙明万历年间,苏州顾外郎之女大姐,生平以节烈自誓,嫁张财主第三子张监生为妻,遂称三娘。张监生奢华好色,未成亲前,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大娘之女通奸,其家教书先生杨某帮闲隐瞒。及成亲,张监生仍与徐家

  •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明清通俗白话艳情短篇小说,共十二回,不题撰人,该小说题材与《欢喜冤家》中的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有渊源关系。书叙江南某地寺庙里的几个和尚,六根不净,凡心难泯,或伺机与

  • 浪蝶偷香·风月轩入玄子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四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话说明朝成化年间,金陵和兴县有一富户,姓杨名得根,家有良田百亩,仆婢近十人,家资丰厚,娶妻何氏,乃何子高之女,名春娘,贤淑贞静,书画琴词,官

  • 舞春云·风月轩入玄子

    《舞春云》,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二十三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才谋求,有缘千里亦相投,对面无缘不遇,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风流,何用冰人开口。这首《西

  • 三续金瓶梅·讷音居士

    本书以西门庆死去七年后,经普静禅师幻化还阳为引,描述了西门庆的家居生活和官场经历。西门庆继续发挥经商才干,重开绸缎铺,同时刻意钻营,恢复了原来的官职;他不满足于一妻五妾,四处猎艳,凡看中的女性无不染指;小说还写到西门孝

  • 浓情秘史·不题撰人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一回,不题撰人。序曰:常观氵㸒词渎书,多描写氵㸒情,不归于正史,观之者易入于邪思。惟《浓情秘史》一书,情词雅致,趣味弥长,令人观之不厌,亦且终归劝善改过,久有益

  • 金屋梦·梦笔生

    本书乃《金瓶梅》续书之一,继西门庆家族破败后,金兵南下,世事沧桑,人事巨变,只有人性之恶根不断,人心之贪淫不绝。然善恶总有相报,为恶者必无善终,这便是《金屋梦》之主旨。真可谓写透世态炎凉,尽展人心叵测,于悲观的生存态度中

  • 鸳鸯阵·古棠天放道人

    《鸳鸯阵》,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二回,古棠天放道人著。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即专,媒灼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

  • 林黛玉笔记·喻血轮

    全书乃林黛玉之日记,作者以第一人称,写林黛玉之所见所闻所感,实是借林黛之口叙说整部《红楼梦》.日记所述与原著几乎无异,凡有林黛玉经过之事以至日常起居可见诸原著者无一缺漏.

  • 素娥篇·邺华生

    白话小说。明邺华生著。作者无 考。书成于万历年间。据唐传奇《甘泽谣》之 《素娥篇》敷衍而成。叙武则天之侄武三思与侍 女素娥的故事。着重演述房中术所谓四十三 式,每式有

  • 闹花丛·吴敬所

    《闹花丛》是清姑苏痴情士的小说。叙述了明代弘治年间,南京应天府上元鼎官家子弟庞文英,与五个女子的恋爱婚姻和风流韵事。庞大英才高学富,貌美年少,美女纷至沓来,主动地投怀入抱

  • 株林野史·痴道人

    清代白话中篇艳情小说,六卷十六回。题“痴道人编辑”,作者姓名、生平不详。此书清嘉庆十五年伯依保奏禁,道光二十四年的《劝毁淫书征信录》及同治七年丁日昌禁书目均著录,推断当著于乾隆年间。今存上海小说社排印本。书叙

  • 九尾狐·梦花馆主

    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

  • 两肉缘·不题撰人

    清代白话长篇艳情小说。四卷十二回。不题撰人。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现仅存清写刻本,藏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1995年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思无邪汇宝”排

  •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清代中篇白话艳情小说,十二回。题“江海主人编次”。江海主人待考。今存“醒醉轩”刊本。本书实为《巧缘艳史》之续集,参见《巧缘艳史》。《艳婚野史》主要叙两个故事:一出《欢喜冤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