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灵怪录
齐仲和,名谐,漳州人。本富家子,粗有学问,颇能文章。然豪侠不羁,用财如粪土。至正壬辰,红巾寇乱,家业为之荡然。遂东西奔走,寄食于人。尝往来武平项子坚家为馆客。子坚故微,骤然发迹,欲光饰其门户,故婚嫁必攀援阀阅,炫耀于人。名宗右族之贫穷不振者,辄与缔姻,此则慕其华腴,彼则贪其富贵。书翰、启札、奁册、衣录之类,皆仲和粉饰,不知者谓为真衣冠家矣。洪武五年,子坚死,二子荣可、贵可特盛襄事,葬子坚监汀山中,距其居五十里。仲和为述行状,请铭于宋太史景濂,且筑归全庵于墓侧,宏伟壮观,俨然一坊,割田二百亩饭僧,仍请南华本如真公主庵事。状元金溪吴伯宗记之。仲和往返,庵适当途,过必留宿。是岁有小干,往福州,为人留馆者数载。已而贵可辟孝廉,除嘉兴府同知。倭夷登岸,失不以闻,被罪,死秋官狱中。家产籍没,庵田入官,僧悉散去。
洪武乙丑,仲和归,往访项氏,抵庵暮矣,遂假宿焉,不知项亡而庵废。行入方丈,寂无人声,遍视僧房,或开或阖。最后,至一室,僧坐榻上,闻人足音,讶曰:“谁耶?”仲和告以姓氏,僧暗中应曰:“然则故人也,请坐!”仲和询僧名,对曰:“山僧初有幻体,君及见之,今已忘之耶?”仲和莫晓为何等语,复诘:“余僧安在?”曰:“偶赴水陆斋会于施主家,惟山僧久患风痹,不能下床,故在庵耳。惜行童俱出,不意公来,茗供俱无,乏物奉待。”仲和告以未饭,僧曰:“案上有残豆数合,公若不嫌,请取食之。”仲和馁甚,撮而嚼焉。因问项氏动履。僧曰:“故无恙。”仲和倦,欲求寝。僧曰:“此中有数客,每夕来就山僧闲谈,少选当至,恐公不安。”仲和问:“何人?”曰:“皆近村良家,亦有与项宅亲戚者。”仲和喜曰:“若然,幸甚!”须臾,二人先入,五人继到。僧曰: “今日偶值项宅旧客下顾,留宿于此,诸公勿讶!”仲和就请众宾清誉。先至者曰:“余石子见、毛原颖也。”继至者曰:“余金兆祥、曾瓦合、皮以礼、上官盖、木如愚也。”仲和谢曰:“烛灯俱无,不敢行礼,乞不见罪。”众应曰:“既为项氏馆宾,又是山门熟客,相与一家,何罪之有?”遂共僧讲论,辩若悬河,亹不休,深造佛谛。
僧曰:“诸公久得禅悦,当避机锋,然文士在席,何不且辍空谈,更裁佳句,以为清宵欢乐之资乎?”众曰:“诺!”子见先吟曰:
尝擅文房四宝称,尽夸鸲眼胜金星。华笺法帖长为侣,圆镜方琴巧制形。铜雀坠台成凤咮,玉蟾吐水带龙腥。莫欺钝寿浑无用,曾与维摩写佛经。
原颖诗曰:
早拜中书事祖龙,江淹亲向梦中逢。远夸秦代蒙恬巧,近说吴兴陆颖工。鸡距蘸来香雾湿,狸毫点处腻朱红。于今赢得留空馆,老向禅龛作秃翁。
兆祥诗曰:
身残面黑眼生沙,弃置尘埃野衲家。僧病几回将煮药,客来长是使煎茶。无缘不复劳烹饪,有漏从教老岁华。昔日炎炎今寂寂,莫将冷热向人夸。
瓦合诗曰:
家贫无庇欲依谁?散木微躯久觉衰!孔圣绝粮宁敢愠,范丹乏米岂辞饥。当年坠地无须顾,此日生尘不可炊。榾柮烟消灰烬冷,蒸蒸跨灶欲何为?
以礼诗曰:
幻身如絮太轻松,惯覆卢能与赞公。里裂不因儿恶卧,缯穿只为匠难逢。尘灰积久无人洗,虮虱生多欠火烘。零落半归虫鼠蠹,固知色相本来空。
上官盖诗曰:
常人髹漆贵人朱,生者憎嫌死者需。除是飞升无用我,若还解化也须余。能函盖世英雄骨,解殓倾城艳冶躯。寄语劳劳尘世客,百金莫惜预先储。
如愚诗曰:
长须古鬛骨棱棱,心腹虚空不减增。早悟有身应有患,可堪无佛更无僧。频依鹫室行将腐,久想龙门去未能。朽木枯骸禅寂味,一宵清话胜闻经。
吟毕,抚掌大笑,旁若无人。忽风约云开,月光穿户,隐隐见诸人状貌,或矮而体方,或瘠而头锐,或墨面而一臂甚长,或乌帽而一躯极短,徐行者翩翩然而披毡,屹立者亭亭焉而倚壁。最后一老,颈若生鳞,仲和异之。方欲谛视,僧忽曰:“清风先生罗本素至矣。”众皆起迎。
遥见一叟,缟衣竹杖,态度闲雅,两袖翩翩,摇摆而行。揖众客而言曰:“诸友今夕之吟,乐乎?”原颖曰:“先生何后也?”各诵所作呈之。先生曰: “诸公自道甚佳,但不免为外客所怪。”以礼曰:“客虽未耄,然早晚当与上官公同载矣,抑又何伤?”先生语僧曰:“吾师何故吝作?”曰:“待公来同赋耳。” 乃朗吟曰:
厌见阎浮劫火红,荒山独守化人宫。三千世界都成幻,百二山河尽属空。衣藓乱生悲佛毁,床头不扫笑僧慵。难寻物外逃禅侣,罕遇桥边入社翁。猛虎每游莲座下,怪禽多宿绣幡中。青苔满院新经雨,黄叶飘龛乍起风。一对金刚蜗篆面,几尊罗汉鼠穿胸。残经缺字函函损,古器成精件件雄。广殿窗开留月照,闲门锁脱倩云封。谩怜衰朽烟霞骨,莫起摧颓土木躬。良夜岂期佳客集,清吟况与故人逢。案间残豆充饥腹,梁上深煤染病容。行入轮回归败坏,不须辛苦笑疲癃。庄严未必成三昧,游戏何妨运六通。梅子熟时圆觉性,松枝偃处记遗踪。欲知吸尽西江意,只听晨鸡与暮钟。
清风先生深赞其妙,亦歌曰:
临汀山川,惟说武平。层峦峙秀,众水泻清。苍龙启吉壤,白虎开佳城,朱鸟叶卜筮,玄武迎休祯。形环势抱相回萦,信是天造地设成。当时项家两孝子,葬父于此守坟茔。归全复构招提宇,远请真公作庵主。租粮百石佃人供,钟鼓三时呗声举。能几年,遽如许,马嘶风,驼泣雨。常住之田官所取,明徒之僧俗为侣。檀那一去寺久荒,清宵赋咏来诸郎:毛生脱颖才偏锐,石公持重行还方;如愚守柱,须脱而衰朽;兆祥失柄,焰息而凄凉;皮家之翁衣破絮,垢满襟裾虱争聚;瓦合散诞少持推,上官凶狂使人惧。蹇予放浪号清风,老大弗改玉虚容。平生扫遍天下热,族亲尚在杭城中。痴僧贫病废奔走,枯木寒灰身上偶。无心望赐紫袈裟,默参潜悟慵开口。齐谐非是志怪徒,相逢且复为嬉娱。功名富贵盛浮世,声色根尘悲幻躯。参横斗落金鸡曙,回首东西分散去。要知物我两相忘,居士坟边夜谈处。
逡巡间,坠兔收光,远鸡戒晓,众宾遽散,不知所之。仲和出视,莽然空庵。还觅病僧,独一泥象,观背间题字年月,正仲和寓庵时所塑者,今已剥落。始悟山僧有“此幻体,君及见之”之言。复过别室,惟败砚支门,秃笔委地,鼠粪堆积于案间,因思所食残豆,盖是物也。又有烂絮被一番,旧罗扇一握,甑生尘而欲破,铫无柄而半穿,柱挂木鱼,壁倚棺盖。仲和大骇,奔走出门。行数里,方有人家,因往投之。主翁云:“此地阒无居人,复多奇怪,子昨夜宿于何处?”仲和备以语之。翁曰:“险矣哉!子之性命也。”并告以:“项氏遭祸,坟庵圮毁,其家寄一寿木于彼,近亦被人劈而为薪,止余盖在。子所遇石子见、毛原颖,非砚与笔乎?金兆祥、曾瓦合,非铫与甑乎?皮以礼则被字,木如愚则木鱼,上官盖为棺材,罗本素乃旧扇,即子所见数物颠倒为惑也。其曰有与项氏亲戚者,盖指棺而言耳,棺为项氏故物,故曰亲戚也。”仲和默然,惴栗特甚,即日回家,果得重病,因忆“早晚与上官公同载”之言,料必不起,遂却医药。妻子交口勉之,仲和曰: “死生有定,物已先知,服药求医,徒自苦耳!”又半月,竟卒。呜呼!若仲和者,得不谓之旷达之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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