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明游酆都录
何思明,大宋人,号烂柯樵者。通五经,尤专于《易》,以性学自任,酷不喜老、佛。间遇其徒于道,辄斥之曰:“四民之中,纵不为士,为农、为工、商,岂不可也?何至为是哉?”著《警论》三篇,每篇反复数千言,推明天理,辨析异端,匡正人心,扶植世教。其上篇略曰:“先儒谓:天即理也。以其形体而言,谓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帝即天,天即帝。非苍苍之上,别有一天。宫室居处,端冕垂旒,若世之帝王者,此释、老之论也。不特此也,又有所谓三天、九天、三十三天;三帝、九帝、十方诸帝,何天之多而帝之众耶?由是言之,天未免如阶级之形,帝未免有割据之争矣。甚者尊汉张道陵为天师,天岂有师乎?以宋林氏女为天妃,天果有妃乎?盖天者,理之所从出,圣人法天。道陵纵圣,亦人鬼耳,使天而师之,是天乃道陵之不若也。林女既死,特游魂耳。使天而妃之,是天犹有情欲之未忘也,乌得为天哉?彼以道陵天师也,不敢遽指为帝,而加以师称,所以尊天。不知无是理,适所以慢天。彼以林氏天女也,不敢侪以为鬼,而蒙以妃号,所以敬天。不知为是说,乃所以诬天也。诬天慢天,罪不容诛矣。”又谓:“世之人,徒知在天之天,故见日月星辰之光,风雨霜露之显,吉与凶,天之为也;祸与福,天之降也,是则然矣。然不知有己之天焉,己之天,即天之天。是故丹扃煌煌,天之君也;灵台湛湛,天之帝也。三纲五常,炳焕昭晰,非日月星辰之光乎?礼乐法度,明白正大,非风雨霜露之教乎?己之君与天之君戾,则凶也祸也,必以类而从;天之帝与己之帝合,则吉也福也,亦以类而至。达者信之,愚者懵焉。冥顽之徒,谓天为不闻,造恶自若,然心之天则固闻矣;侥幸之徒,谓天为可谄,氵㸒祀是务,然心之帝已斥之矣。庸昧之辈,谓帝为可罔,矫诬是为。寻常昧昧也,而指天曰此可恃;平昔蚩蚩也,而怨天曰此罔知。每夕焚香,不可告者多矣;终年素食,知而犯者屡焉。”其持论言近指远,类如此。
至正丁酉正月初六日,偶得疾,数日加亟,诸生从俗,私为之祷。思明知之,训之曰:“贤辈虽曰读书,而烛理未彻,鬼神岂可以酒肉私?人命岂可以纸钱买?吾谁欺?欺天乎?”是夜卒。独心下稍暖,不敢殓。诸生环守之,凡七昼夜,觉绵动,候之。鼻中气勃勃出,急捣姜汁灌之,良久眼开,天明而呼吸续矣。十日始能言,乃召弟子告曰:“二教之大,鬼神之著,其至矣乎!曩吾僻见,过毁老、释,今致削官减禄,几不能生,小子识之。”
门人请其详,思明曰:“子不语怪,固然。亦不可不使汝曹知果报之不虚也。始吾病革时,见两苍蝇堕床前,视之,已变为人矣。青衣、黄巾、红抹额,揖余曰:‘奉命召君。’余问:‘谁召?’其人曰:‘内台。’余曰:‘乱离道梗,何由可去?且无知己在台。’其人曰:‘酆都内台也。’余曰:‘吾儒者,不知所谓酆都内台。’其人怒,囊余袋中,袋类网罟,结细绳为之。余坐袋内,两人持之行树巅如飞,时觉树梢拂袋,谡谡有声。既又入空濛中,渺渺茫茫,四无畔岸,波涛汹涌,腥风袭人。黄巾挈囊,如履平地,余亦不觉有所苦也。又半日,方有路,始出余袋中。押过一所,若把截处,守者高鼻深目,拳发胡须,类回回人。问黄巾曰:‘何篆?’对曰:‘朱篆。’又有二皂衣,引一男子三妇人来,守者又问:‘何篆?’皂衣曰:‘黑篆。’守者曰:‘不可不仔细,请观之。’各出一牌,长可寸半,阔可寸许,一朱字,一墨字,皆不可识。守者曰:‘是矣。’放入门。黄巾偕余遵左廊而行,彼则循右廊而去。余因问曰:‘此为何所?’曰‘酆都第一关也。’余方悟已死,复问其:‘所持牌,何有朱、墨之异?’曰:“冥司追人,暂至而复出者,则以朱。永不出者则以墨。’余不觉失声曰:‘然则我当复生也?’ 黄巾曰:‘虽当复生,亦甚费周折。’余见其颇有相眷之意,因浼之曰:‘某此行,全赖二公作成。’黄巾曰:‘自有主者,我何能焉?’行数里,入铁围城,城门守者问如前而加切。俄抵台府,黄巾曰:‘君虽无重罪,然阴dao尚严,不比凡世。’解索缚余颈,牵以入。先过冠服司,主者令去余衣巾曰:‘送寄自房收。’余短衣囚首,带索而行。
“及仪门,一黄巾先去,顷间,引五六人出,执余以入,跪阶下。台尊服章如王者,侍卫甚多。问余曰:‘尔非衢州儒士何思明乎?’余曰:‘是也。’台尊曰:‘所贵乎儒者,上窥鸿濛,中法圣智,下穷物理?辟干阖坤,造妙诣微;陶冶精醇,橐龠元和。究无中有象之蕴,妙阴阳动静之根。渊默澄凝以为体,翕忽变化以为用。出入无方,会三于一,夫是之谓儒,而鬼神莫能窥之矣。今尔偏执己见,造作文词,谤毁仙真,讥讪道佛。天至大,以阶级比之;帝至尊,以割据戏之;妄论天师之号,妄辨天妃之称。其罪大矣。且儒书中言天者不一,若《春秋》书‘天王’,《诗》称‘伣天之妹’、‘昊天其子’,使皆若尔论,天既无师与妃,又安得有王、有妹、有子者乎?尔之学诚拘而不通,滞而有碍。拘则局于一器,滞则胶于一隅。不通则固陋,有碍则鄙僻,真俗腐迂谬之士,胡可冒儒者之名乎?’命取何姓簿来,于余姓名下,以朱笔抹之,复傍注之,毕。省谕曰:‘尔本合为六品官,出入华要。由尔弗信仙佛,诬罔鬼神,特降为七品。’余顿首谢,且请改过。台尊曰:‘此人面承腹诽,退有后言,可令阅狱,折服其心。’数卒捽余下,付黄巾领去省业司。中有宝塔一座,僧立塔傍,香烛幡幢,荧煌罗列。黄巾再拜,余亦拜。僧开塔取一大珠,以金盘承之,黄巾以双手擎捧前行,余随之,皆幽暗境也。余问:‘僧谁乎?’曰:‘导冥和尚也。’又问:‘珠何为?’曰:‘地藏王菩萨愿珠也。狱中业气深重,赖珠光照破。不尔,则鬼王于暗中食人心肝,不得出矣。”
“于是首造一狱,曰‘勘治不义之狱’,以砖砌一长槽,满堆炭火,火上焰烨烨然红,呼罪人跪槽边,出火中铁条,大如指,刺入人眼,连十余贯而吊之,如悬槁鱼。黄巾曰:‘此男子在世,不能恭友兄弟,视如秦越,轻灭大伦,惟重财利,受此报也。’次一狱曰:‘勘治不睦之狱’,皆妇人,老少相杂,每人舌上挂一钩,钩上悬一圆石如西瓜,旋转不已,舌出长尺余,痛不可当。黄巾指曰:‘此妇人在世,不能和顺闺门,执守妇道,使夫家分门割户,患若贼仇,受此报也。’东南一狱稍大,谓之‘阎浮总狱’,九流百姓,诸等混杂之人,皆在其中,不令余入也。总狱之北,曰‘剔镂’,绑人于柱,以刀镂之如蓑衣,持小扇煽之,茸茸然动,浇以热醋,绝而复苏,仍沃以水,肉如故,镂十余度。盖世之凶恶,虐害良善者,治于此。邻剔镂狱曰‘秽溷’狱,狱尽大粪池,滚沸如汤,臭不可近,鬼以长叉叉人下煮之,出没其间,顷刻溃烂,化为蛆虫,又以竹箩捞蛆于锅中,细炒之,炒辄成灰,仍汲粪汁洒之,复成人,亦十余度。余问‘此治何事?’黄巾曰:‘此世之小人,谤毁君子者,治于此。’已,乃相谓曰:‘不须遍历,直引去那里看了罢!’遂出,逾百步许,入一门,榜曰‘惩戒赃滥’之门,亦大狱也。裸十余人于地,夜叉数辈,状貌狞恶,以铁索牵八九饿鬼来,夜叉抽刀于裸者胸股间割肉,置锅中煎之,以啖饿鬼,啖尽又割,至余筋骨而后已。少焉,业风一吹,肢体如故。又有铁蛇铜犬,咋人血髓,叫苦之声动地,皆人间清要之官,而招权纳赂,欺世盗名,或于任所阳为廉洁,而阴受包苴,或于乡里恃其官势,而吩咐公事,凡瞒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亦有一二与余相识者。
“观毕,回省业司,纳珠还僧,赴台复命。台尊又赐训曰:‘今当改过,毋作昔非,若更不悛,罪在不赦。’乃敕黄巾送归,方得去索散行,往冠服司取衣服。黄巾曰:‘公在此相候,吾二人去领符来相送。’食顷,至曰:‘今取捷径,不由旧路矣。’遂同行,出数关,中一关新创,匾曰‘蜉蝣’。把关者知余儒者,俾作《蜉蝣关铭》,余请命名之义,彼曰:‘凡鬼受生人间者,悉从此出,然不久复至,犹蜉蝣朝生夕死然。’余承命撰数语酬之,铭曰:
有崇者关,镇厚地也。有赫其威,把关吏也。名之蜉蝣,精取义也。凡厥有生,自兹逝也。去未逾时,旋复至也。何殊此虫,一日毙也。南阎浮提,光阴易也。幢幢往来,曷少憩也。请视斯名,悟厥譬也。六道四生,早出离也。逍遥无方,证忉利也。举为天人,关可废也。敬听余铭,发弘誓也。咨尔幽灵,守勿替也。
把关者喜,便放余行。至二更,行至家。正见身卧地上,灯照头边,妻子门人,悲啼痛哭。黄巾猛一推余,不觉跌入尸内,恍然而寤矣。”
其后思明果终知县。所至以清慎自将,并无瑕玷,号称廉洁,盖有所儆云。
猜你喜欢 第九十一回念前情璇闺生鼠雀绵后泽深夜续鸾凰·李涵秋 第02卷 梁家母误植隔墙花 赖氏子权冒连枝秀·李渔 审豺狼·省三子 第八回探消息书生投网·不睡居士 第二十三回 设宴题诗琼林独耀 披图入选凤藻重荣·海圃主人 第二回爱才郎小凤施情·不睡居士 卷五争占类 彭知府判还兄产·余象斗 第十八回 狎客楼中教蔑片 妖娼门口唱杨枝·陈森 第三回 留淫僧半夜图欢会· 序·周竹安 第一回 司马玄感义气赠功名 吕翰林报恩私窃柯斧· 第二十四段 出桃源散人归合浦 泊江堑梅萼会盈盈·李春荣 第十一回 为儿媳亲家翻脸·风月轩入玄子 第十五回 遭迁御史苦思君远塞得生还 改姓贵人不...· 第四十九回 贾郎君舟中结秦晋 桂太守堤上拜神僧·陈少海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