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十二回 举世谁知雪送炭 相看都是锦添花

作者: 佚名

  父精母血结成胎,为甚薰莸不共才?君子自成君子品,小人徒作小人呆。

  列位哥,俺这一篇说话,单说君子小人不同。君子自可恭可敬,小人自可恶可贱。俺有两个比方,君子就如那高岗松柏一般,霜雪打他不黄,风雨吹他不折;小人就是那粪窖里的臭蛆,一味钻新弃腐,以臭为香。若拿他在清水里,就直僵僵懒塌塌有许多不自在。这是甚么原故?皆因小时父母不曾教得,诗书上不曾讨得个分晓,时时在钱堆里养命。他那一种机智灵巧,都在这钱字上做了工夫。父母看做路人,兄弟认做别姓,那朋友一发是个外国四夷之人。单单只有那妻子,讨了他些便宜,若是势利到那极处,便是出妻献子,他也是甘心的了。所以世情渐次浇薄,民风专尚奢华。你争我夺,把个道义都撇在扬子江里,可嗟,可叹!

  话表江西南昌县,有个儒士,姓虞名廷,字修士。父母已亡,早年娶下一个伍姓妻室。修士志气如云,一味钻研经史,不知岁月。一向亏煞父遗数亩薄田,数间房屋,也都卖去为灯窗之费了。伍氏不是绩麻,便与人缝纫,转换些活利,以助日常零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加之时荒岁歉,四处兵戈撩乱,米珠薪桂,蔬菜价腾。他夫妻二人,住在那十字坊,一条伛兜巷里。止得半间屋子,那屋子怎生模样:

  说道有柱借柱,说道无梁搭梁。头上瓦数片缸块,壁间落几条草荐,一扇板门无扊桕,两条杌凳少梯档。歪倒西边,却似醉汉低头扶不起;丫撑北面,犹如病婆扒脚走难支。养济院里的散寮,铺兵队里传舍。到也月明常照疏床上,雨横频添破釜中。

  那伍氏与丈夫虞修士,住此多载。堪堪食不充肠,衣不蔽体。东家借盐,西家乞酱。倒也亏得这些邻舍,缺米时常去借米,少柴时又去借柴。就是不大还得清楚,他也不大计较。

  有个伯子名旭,字拱阳,伯母查氏。深居大宅,家业颇饶。只有一件惫赖病,性子极其悭吝刁钻,毫厘丝忽之事,他必皱着眉头,弯兜打算。弄得一厘便宜到手,有说有笑;若一厘只得一厘,扯个拽直,他便顿足伤心。毕竟算计家中男女借端生事,罚掉他一碗粥、半碗饭,补着便宜他才睡得瞑目。若逢邻舍贺吊之礼,他整整独自一封,凶事三分,吉事倍之,定主用的刮板骚铜。有人请他吃酒,预先一日,不离净桶,逼得肚里精干。次日赴席,骨头卤汁都并折装囊,干燥下饭,张得眼慢,还要袖些回家。米油吃着窖坑,垃圾留下换碗。乱发结顶网巾,浴汤挑去灌地。说不尽他千般刻苦,万种镂搜。他贴四句家训,以示酸啬之义。道:

  冬日饮汤,夏日饮水。惜福有福,不可贪嘴。

  他却有甘心伏小的所在,势利面上,他又极肯赔钱养汉。所以扶起不扶倒,个个唤他是的板小人。你看可怜侄子修士穷得彻骨,他一合也不肯资助。一日修士和那娘子,至晌午犹未起烟,修士肚子里骨碌碌也似雷鸣。娘子道:“我饿到不打紧,只是官人饿了难过,必不能看书怎么处?”修士低声道:“这些邻舍,我们都告紧得他不奈烦了。我再三寻思,还是向大宅伯子处挪借些银米,权支几日,再作区处。只是我颜重,不好自去,娘子,没奈何,央及你走一遭。”那娘子皱着眉道:“官人,你只管板难的事情要我做,你那伯子到犹可,那伯婆的嘴脸更难看。我去自去,万一没有,教我这羞脸儿,怎地回来?”叫做: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修士忖一忖道:“也罢,待我写一个字儿给伯子,你拿去不必开口,他看了字,自然有个回覆。”娘子道:“这还使得。”那修士拿起笔,将一张竹简上写得哀哀恳恳,却是早晚断然饿死,专候伯父可怜,借些银米,以救燃眉的说话。写毕递与娘子。娘子接了,三回五转,勉强而行。过得三五家门面,便是他伯子的大宅。娘子走到门首,只见三五只大狗,咆咆哮哮的叫将出来,惊得那娘子没处躲。只见里面听得狗吠,只道有客来,一个人在软门边张一张,见了娘子,便不睬走进去了。娘子见有人,急着走向前,那人已走进去,对那主母说:“不是甚么客。是二房里那个叫化娘子。”那娘子适到内轩,已亲耳听见了。其时见了伯婆,缩又缩不迭,只得带着哭容向伯婆下个礼,伯婆回了,便自去在那栲栳几上坐着。那娘子见他不叫坐,也不好去坐,只是站着叙了些寒温,泛泛说话。只见那些丫头们,拿人参汤的、拿圆眼汤的、拿百果糕的,闹闹吵吵,都自去答应那主母。那主母便是淡茶儿也不叫拿一碗与娘子吃。正是:

  贫子万人嫌,犹如扑壁蚕。万千世事都容易,只有告债难上难。

  那娘子心里自思:你看如此光景,官人这个字儿欲得不拿出来,那官人又忍饿在家,嗷嗷待哺;欲得拿将出来,伯公又不在。这个伯婆又不识字,便识字他也是回你个没有的。总是既已上了他的门户,羞也羞得够了,何在这一节事情,便拿出来罢。遂瑟瑟缩缩在袖里去取。那伯婆见他拿出在手,是个字儿,便取笑道:“我道娘子拿些甚么物件与我,原来是一张纸。”娘子就道:“这个字儿,是侄儿写与伯公的,欲向伯公伯婆,暂挪借些银米,以救目下之苦,另日设处了奉还。”那伯婆道:“可笑我那侄儿,这一把年纪,也不去觅些生意做做。就是扁担拿一条也好。终日在家,看了这半间破屋子,咿咿唔晤,只是装鬼叫,那里救得贫、济得饥。只管东处借米,西处借银,就借得些,也有用了的日子。这个字儿也不消拿与伯公看,娘子你依旧拿了回去罢!伯公这几日,好不心里焦闷,正要纳钱粮,又要嫁女儿,又要讨媳妇。各处的帐头帐脑,讨不得一分上手。那里有银米借与你们?你这样标致后生的一个娘子,随了别人怕没有这一碗饭吃?可笑我那侄儿,你又养妻小不活,抵死要留住你在家做甚么?却不误了你的终身。”

  那娘子听了这一席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掇转身便辞别去了,急忙忙的走到家里。那官人见娘子走得急,只道有银米拿来。连忙出门迎着,却是一双空手。那娘子也不说个详细,便向自己的竹床上,只一跤的卧倒,将袖儿遮着眼面只是哭。修士知情不谐,去向那条歪凳上坐着,大声口口口口口气。不一会走至床边,将娘子抚了又抚,问了又问,道:“伯公在否?”娘子遂起来,一五一十,将那个老花娘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那修士道:“娘子不要理他,难道我和你就穷了这一世不成?若有个吐气的日子,决不要忘了今日这老杀婆的说话。”那娘子便改容道:“官人,只怕你肚里饿了,我到气得个虚饱在此。不若还是向邻舍胡阿太处,再借他一升米来,煎些稀粥汤,且和你接过这一顿,再做理会。”娘子正要出门,忽见修士有个表叔姓夏名夔字王佐,常与修士论文,往来交厚。这日却好叫小使,拿了东西来望修士。叫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那虞娘子遇见,急回转家,避在床后。修士出迎那表叔。夏王佐道:“我这几日,家间有事,不曾来看得你老侄,你的书越读得多了。”修士道:“只是家贫,乏灯火之费,不曾读得甚书。”王佐道:“贫乃士之常,不足挂齿。我备得有白米一石,盘缠三两在此,聊奉老侄为灯火之费。”说了即唤自随的小厮携进米来。小厮进来见了修士,遂将这米袋放在地上。王佐袖里拿出银子来,也放在桌上。修士谢了又谢道:“不是老叔今日见惠,我夫妻二人也难存活了。后日倘有寸进,敢忘尊叔大德,定当犬马相报。”王佐笑道:“此些须小事,何足云报。老侄时有不足之处,我再设处送过来。”说了起身辞去。

  为嫌绿叶逢秋尽,独取霜根着意栽。

  那修士便唤娘子出来,将米藏在瓮里。娘子说道:“难得这个恩人,官人日后不要忘了他。”修士道:“正是。”一面娘子去量些米,淘了放在锅里;一面修士拿了银子,出门去买些蔬菜。正是:

  柴米油盐酱酷茶,大小开门用着他。

  世间劳碌无休歇,谁能七件免波查。

  却说那个修士的伯子拱阳,只为田地门户,被人勒掯,没奈何,口渴吃盐卤。为儿子彦先买了个秀才,又新做亲,结了一个冠带耆民做亲家,纱帽圆领会亲。拱阳在那个宅子里大吹大擂,开筵摆酒,做戏庆乐。诸亲百眷,南邻北舍,都持了份子来贺他。他因而款待,过不得数日,又嫁女儿出门,女婿是典史公子。拱阳未免忍痛熬疼,免不得宅子里又大吹大擂的开筵摆酒,结识乡官。原来修士是他的亲侄儿,拱阳一向因他贫乏,不大睬他。就是他的儿子,与修士从堂兄弟,他也叫儿子不要理他。除非路途相见,彼此一礼而去。那日修士没奈何,写这封字与他借贷,又受了这一场没趣,反被这老杀婆言三语四,以此修士怀恨在心。就是他讨媳妇,嫁女儿,修士也不上他的门户。正是:

  丈夫有骨不能柔,恩似春风怨似秋。

  有日黄瓜茄子熟,贫儿也会觅封侯。

  不觉光阴迅速,倏然过了一载。却值大比之年,修士去应了童子试,战北不利。拱阳的儿子,去钻一个分上,用了七八十两银子,到买一个正科举。又在那宅子里唱戏,开筵摆酒。宴的都是那些捧粗腿的人客。只见席间有一个人,问彦先道:“令兄修士此番的考事如何?”那个彦先小畜生笑一笑道:“这个家兄日日在家读书,不曾见他取一名。小弟日日玩耍,到也侥幸了。想是忒读过火了,文字深远,试官看不出。”说了又笑。又有那无耻的,插将来帮衬他几句,笑得个不绝口。

  原来这个问修士考事的人,姓俞名桂,字秋英。幼时曾与修士同窗几年。他虽先进了个学,这次也没有正科举。来问修士,只道他兄弟是好的。谁知听了这个滑稽话儿,深恶这小畜生,这样轻薄。正斗着他此番没有科举,他或者是奚落我。初时耐了,吃了数巡酒。后来一句不揌头,进扭着那小畜生的胸脯打下三五个嘴巴,众人一齐上前来劝扯散了。

  正走回去在路上,却好撞着修士,一把扯住,告诉他这一番光景,修士亦默默含愤而别。

  过得几时,大场已近。街上沸沸扬扬,说道宗师大放告考,儒童也取应试。那伍氏娘子听见,向修士道:“闻知宗师大收告考,连儒童也取应试,官人何不去考一考?”修士答道:“我意欲,奈宗师大考秀才,他也是应酬故事。儒童未必收录,万一不济事,反惹外人笑论。且间壁那个小畜生,口舌更利害。”娘子道:“功名富贵,盖由天定。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济不济走一遭,胜如坐在家里。”

  次日告考。是夜五鼓,娘子起来,煮了些饭,收拾几个果饼,整备了一副笔砚,便叫官人起来去考。那修士犹在床上答道:“当真要去?”娘子道:“饭已有了,笔砚果饼,都收拾在此,便去走一遭何妨。”那修士只得起来,吃了些饭,拿了果饼笔砚,正要出门去。其如这个不做美的老天,骤湃湃的落下雨来,这雨好不大得紧,怎见得:

  霎时间,堂前开沼;不多顷,市上成河。电母娘娘在半空中,倾了百万银盆;敖广爷爷向深渊里,驱了数千金瓜。雾昏昏,烟霭霭,不辨个南北东西;密稠稠,森喷喷,那晓得后前上下。现放着这个破屋子,便是露天;浇做了这壁两夫妻,却如淋鬼。可怜煞这惨檐头,滴不了有泪贫夫。那些个干田埂,沾着了无私膏沐。

  那娘子道:“官人,这雨大得紧,待他住一住方好去。”叵奈这雨那里肯住。娘子要向那邻舍借把伞儿,其时正是五鼓,不便去敲门敲户。在那房中东张西望,那破壁子上寻得一个粉碎箬笠儿。向修士道:“官人,这个可好戴去么?”修士心里又恐误了时节,说道:“到也好。”就接过手来戴了。脚下原是一双歪乌刺,便肐浆浆的戴了这个破箬笠儿便走。

  走到宗师衙门首,却好发擂。他裹了这一身湿袄子,在那鼓架边坐着。少顷,放了炮,开了大门。所属官员,鱼贯进去参揖了。只见一班头踏,吆吆喝喝的,抬着宗师出来,到那演武场宽大的所在去大考。单单只得一个修士是儒童,和泥带浆,跪在那教场大门,迎着道:“宗师老爷,儒童虞廷禀考。”那宗师听见说是个儒童,在那轿上问道:“你这儒童,有何学问,敢来应考?”修士答道:“儒童力学三冬,幸遇宗师老爷文衡高炳,格外拔人,恳求作养,一体与试,只字可收,乞天甄录。”宗师听了他这话,亦嬉然而笑道:“分付收考,但要面试,不许落号。”竟出三场题目,命修士作。修士就伏在案下,拈笔直书。宗师一面稽查告考生员情弊,又命人四下严缉。日未晡时,修士文字已完,呈上宗师。宗师看了,击节称赏道:“天下有这样奇才,为何埋没至今?”对修士道:“我取你入学,附正考一等生员,观场应试。”修士谢了出门。宗师遂取一面牌,写着告考儒童虞廷,文字优长,准入南昌府学附正考一等生员,后同例应试。

  这修士回到家中,见了娘子,备细说冒雨苦楚。又说宗师看了文字,面许入场。那娘子不胜欢喜。笑言未毕,只见两个人急匆勿的,拿了一张红纸来报喜,要酒要饭,要折花红,吵吵闹闹,四邻都知道,一齐来看。见虞修士已取入学,又取应试,一堆一堆的,立了议论。也有说虞修士的相貌,原生得魁梧,像必发达。也有说毕竟他日夜读书,自然天不负他苦心,况他这样一个耐清耐冷的娘子,所以致有今日。嘈嘈杂杂,羡慕个不歇。那知:

  不是这般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众邻台见虞修士像乏钞的光景,不能打发报人,各人就相知起来,互相攒斗。也有五分的、一钱的、七分的、一钱五分的,登时凑了一二两银子,送与修士。修士谢了,即忙买些下饭,款待报人,送了他些报礼。报人见他真穷,这打发的银子又是别人凑助的,也不争论,竟自去了。

  只见当晚,大宅那个伯子也知道了。心里踌踌躇躇:欲打发人拿些银子与修士应用,只因前日有此一番不允,难道我这势利竟拿出来做?欲不打发人拿银子去,万一中了,一发趋附不上。叉想一想道:“是我一个嫡亲侄儿,不要卵翼他在怀里。”只顾在那房门前,踱来踱去。那个老杀婆,只因前日侈口,说了这些说话,也急得屁滚尿流,在那里着忙。只见一个家童进来,见主人道:“二房大相公的那些报人,已亏邻舍各助些银子,打发去了。”那虞拱阳便陡然自醒道:“邻舍尚且助他,我嫡亲一个伯子,难道坐视不成?”叫家童拿了二十两银子,挑了十石米,连夜送去。

  那家童领了主人的命,携了银米,送去见修士。修士踌蹰,欲得不收他的。那娘子就悄悄的对修士道:“我和你前日受他这样奚落,今日进来,且收了他的,再慢慢奚落他,方才可出得这口气。”修士依了。向家童道:“米堆在壁边,银子掉在桌上。回去说我这几日不得工夫,改日来谢。”家童回去复了主人。那虞拱阳心头才放下这个块儿,自语道:“毕竟我这老主意大是。”就命儿子:“你明日绝早,先去看看二房大哥,须要小心。”次日,那虞彦先先去望修士。修士随即过来,谢了伯子。

  过了数日,场期已届。那彦先狗呆,科举虽有一名,胸中墨水实无。又是新讨娘子,才方吃着甜头,日夜缩在房中,舞弄这把刀儿。经书后场,那里得知红的白的。临期极了,瞒着父亲,将些刊刻文字,揉做一团,塞在谷道眼口,贴个膏药。点名到他,搜简的见他扒手扒脚,细细一搜,挖到臀孔,肿出馒头大一块。军牢用手一撮,是膏药裹的纸儿,叫声有弊,禀上监临察院。果是怀挟文字,喝打三十。可怜此小粉嫩屁股,打做肉酱,昏晕在地。亏煞左布政怜他年小,免得枷号,发府监候。登时传到虞家,拱阳尚在家中烧香点烛,闻此凶信,合家就似提在水里,冷汗直倾。正是:

  鹊噪未为喜,鸦鸣果是凶。

  拱阳连夜着人打点监口,医救儿子,自不必说。

  却说那修士,已进大场,从从容容,终了场事。揭榜之时,修士已登高第。是第五名经魁。那些报子,鸣锣呐喊,捱捱挤挤,都在修士那半间破屋子里吵闹,拱阳得知,又羞又愤,思量儿子不成材,还要靠着侄子救解。忙忙叫几个丫头妇人,将修士的娘子抢到大宅里安下。那个老乞婆,也想儿子这样辱贱,脸上真羞假喜。心中颜色,发上面来,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殷殷勤勤,下阶来迎。做下了千欢万喜的笑脸儿,陪着这大娘子。那些丫头妇人,都拿着人参圆眼汤、茯苓百果糕与娘子吃。这个老乞婆,忙去箱中取了一套新鲜衣服,向娘子笑哈哈的说道:“大娘不要憎嫌,这些衣服我老身从不曾穿过的,送与娘子暂且换换。”那娘子到也老气,接过来笑了笑,便脱了旧衣,穿了新服。那乞婆见他着了衣服,便道:“果然象个奶奶,但只目下有桩分上,决要奶奶撺掇。你的小叔进场,不大老成,带些字纸,吃这样没头冤屈,算来要侄儿解交哩。”古人说得好:

  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那拱阳喜得修士娘子抢到家中供养,就自家拿了些银子去修士星内调停报子了。正是:

  忙有工夫急有钱,

  趋炎附势小人专。

  贫居闹市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传。

  那修士吃了鹿鸣公宴,两行旗帐,间着鼓乐,迤逦行来。谁料那伯子,已先打发人手,邀接到大宅子来了。只见戏子掌号迎他,亲邻酒客,排班打躬。在他那宅子里,恭喜庆乐。次日,拱阳急唤裁缝,买了无数绫罗段匹,为修士并娘子做下几套衣服。就对修士说:“侄儿,我已洒扫后楼,你如今就在我处住了,好迎送宾客。你随常日用,都是我处供给。你若是自爨,我拨两房家人与你,要丫头,也唤几个与你使用。”修士只是含笑谢了。便问道:“彦先阿弟这事,伯伯也要做急。他出娘肚皮,不曾尝着这般滋味。不像我们贫贱骨头,吃得亏捱得苦的。”那拱阳便掩袖低号道:“今日是老侄天大恭喜的日子,我这眼泪不该乱流。承侄儿念及,还要侄儿不记前情,讨个方便。酬谢听凭分付。多少你看虞字面上,为我遮遮羞罢。”修士道:“岂有此理,这个自然是我的事。”

  次日,即去参谢提学,跪在地下不起。禀道:“有弟彦先,蒙恩师正取科举,入场误带字纸,当被按院责罚,发府监候。恳大人鼎言,实系误带,别无情弊,门生不胜焚顶。”那提学听了,修士是他识拔的得意门生,彦先虽有分上,也是自己正科举,体面不好看相。点头回覆道:“贤契请回。本道即刻行文,差人到府,要他一面发保,我自再与按院讨情。”叫做:

  前边留人情,后头好厮叫。

  次日宗师行文到府,知府即分付虞彦先召保。在监二十多日,棒疮未好。一跷一拐,凹将回来。那婆老两口,晓得修士的分上灵感,对着彦先道:“一般读书,偏你做出这般利世的事,带累我纳这一块败阙银子。你快快见哥哥嫂嫂,出格作谢。”

  话休絮烦。修士忙忙过了数日,摆酒请客,是向日攒了分子打发报人的邻舍,并几个新来势利的亲眷。只见彦先坐在席上,羞不可言,并没半个人儿与他温存。其间有一个邻舍,向这个小畜生取笑道:“毕竟是真虎丘耐看,假虎丘决不久长。”那小畜生听了,也不回言,惶恐得个没地缩。那娘子在帘内看戏时,与那个老杀婆闲话。说到其间,那老杀婆不合开口说:“娘子到有福,随了我这侄儿。”娘子就快口答应道:“正是。若是随了别人,不过有一碗饭吃。”那老杀婆听了呆了一呆,自知前番失言,不觉面上红了半晌。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却说那个打小畜生的俞秋英,告考取了科举,也就中了,又与修士同房。一日修士同门会酒,这小畜生也在座。俞秋英酒席间,也说了许多讥诮话儿,嘲弄那小畜生。小畜生听了,又恐怕打巴掌,只是闷闷的,酒也不吃,走到房中,架火发热起来,却是缠染牢瘟,加添阴症感寒,食上兜气,七个日头,呜呼完事。

  看官,你道虞修士中了,为何他那夏表叔不来?夏王佐是个真正君子,不慕富贵,专悯贫穷。修士中了,他其实在家,只说到乡间去了。单叫一个小厮,拿五钱银子来贺他。修士夫妻在房中共议,思想夏表叔之恩。夏娘子道:“官人,若非那日夏表叔的银米来,我和你也饿死多时了,怎得有今日的好处?他虽然不在,我和你同到他家中,去见表权婆拜谢才是。”修士道:“说得有理。”两人唤了两乘轿子,竟到夏表叔家中。

  夏王佐不提防表侄来拜,适在外边走进。修士一见道:“原来表叔回来了。”夏王佐答道:“昨日才回,正要过来贺喜。适有小事,又耽搁了。得罪,得罪。”修士道:“老叔请上,受侄儿一拜。若非平昔看顾小侄,何有今日!”说了就拜,夏王佐回礼不迭。其时娘子先已被叔婆迎进在内。娘子要拜,叔婆一把扶住。修士拜了表叔,随即进去见表婶,要拜下去,被表叔一把扶起。夏王佐也就备了一餐寻常饭儿款待。当日两夫妇别表叔婶回去,到了大宅。夫妻二人,依旧搬在这间破屋子里,将婆儿、老儿所送的这些衣服,尽行赏了他的家人妇女,随即出了大宅。修士又题诗一首,在他大门扇上:

  盗泉虽饮不能甘,昔日何严今日宽。

  贵贱依然一个侄,伯爷莫做两番看。

  夫妻两个在破屋内住了,次第的去答谢那些邻舍。只见那个势利老儿,同着虔婆走来,进得门,老虔婆就开口道:“啊哟,这样的房子亏你们怎样,倒要在这里住!”大娘子道:“我们倒久居在此,满屋里都有风光的,强如在大宅里站立。”虔婆听了“站立”二字,那心中却象小鹿儿撞的一般。老两口哀恳道:“侄儿和奶奶,一定要在我那里住。况我的儿子已死,又无小儿子,谁人看管。千万不要记着平昔的言语,骨肉到底是骨肉,路人到底是路人。”那虔婆又道得好:“侄儿你如今荣贵了,若不睬我这老两口,外人毕竟是说你凌轹我们。”那娘子就道:“伯婆只恐我们住在大宅家中,缺长少缺,又要来借银借米,惹你不快活。”那虔婆到也老实,回道:“如今不要你开口,我们自然周备了。”

  修士见他哀请不过,只得对娘子道:“我们再去暂住几时,待我会试回来,再作区处。况他前番堪待,天已报他够了。伯侄之分,到底我要伏小的。不要把人看做小人报冤,就在眼前,我们越发要宽洪大度。”娘子道:“这话也是。”有诗为证,诗曰:

  海水难将升斗量,劝人冷庙要烧香。

  请看此个虞修士,昔日寒鸡今凤凰。




猜你喜欢
  第十五出 盟别·孟称舜
  十三·
  第五十四回 韩世忠伏兵走兀术 梁夫人击鼓战金山·丁耀亢
  第五回 花二姐悔亲坑陷·酌玄亭主人
  第三回 困囹圄毁家纾难 悲世态负义忘恩·牢骚子
  第三十九回 金山寺总镇司将 扬子江英雄交锋·
  第六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绿意轩主人
  第十五回 邹雪娥急中遇急·嗤嗤道人
  第七十四回 娶新人翁姑心乐·陈端生
  说明·
  第七回 杜筱岑兴高采烈 林幼竹丧气垂头·云间天赘生
  韦氏·
  作者自序·张恨水
  第二十回 捉恶霸铜铡废命 回北京加爵封官·储仁逊
  第五回 滚雪球·张恨水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春灯迷史·青阳野人

    《春灯迷史》作者青阳野人,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成书年代亦未详,但可推测在道光十八年(1858年)之前,书已写成。 书叙唐玄宗时,浙江抚州府仁和县城里有书生金体,字生丽,风流标致,至 17岁通晓诗词曲赋,凡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成就。到了

  • 警世阴阳梦·长安道人国清

    小说写明熹宗时的司礼太监魏忠贤擅权专朝,祸国殃民及死后遭到报应的故事。1至8卷为阳梦,叙述魏忠贤入京充役,青楼嫖赌,后患疡发疮,自阉入宫,专断国政,诬陷忠良,崇祯即位后被发往凤阳,半路自缢而死;9至10卷为阴梦,写魏忠贤死后戮

  • 玉闺红·东鲁落落平生

    玉闺红,东鲁落落平生撰,明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六卷三十回。最早由金陵文润山房刻梓,此版失传,未见。现只残存序、 第一、二卷 共十回及第三、四卷目录。叙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专

  • 十尾龟·陆士谔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四编四十回。题“青浦陆士谔撰”。陆士谔,名守先,江苏青浦(今属上海)人,为清末民初著名通俗小说家,写过二十余部白话小说。成书于清宣统三年(1

  • 玉娇梨·天花藏主人

    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品。产生于明末清初。全称《新镌批评绣像玉娇梨小传》,又名《双美奇缘》、《玉娇梨小传》、《玉娇梨三才子小传》、《双美奇缘三才子》。二十回,题&ldq

  • 金屋梦·梦笔生

    本书乃《金瓶梅》续书之一,继西门庆家族破败后,金兵南下,世事沧桑,人事巨变,只有人性之恶根不断,人心之贪淫不绝。然善恶总有相报,为恶者必无善终,这便是《金屋梦》之主旨。真可谓写透世态炎凉,尽展人心叵测,于悲观的生存态度中

  • 浪蝶偷香·风月轩入玄子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四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话说明朝成化年间,金陵和兴县有一富户,姓杨名得根,家有良田百亩,仆婢近十人,家资丰厚,娶妻何氏,乃何子高之女,名春娘,贤淑贞静,书画琴词,官

  • 潮嘉风月记·俞蛟

    《潮嘉风月记》描画青楼众生,但不止于咏叹风情,叹蘼芜之趋败,而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凭吊古风,箴规写怀,故有别于青楼文学中脂粉酬唱、羁孤相惜之作。在青楼文学雅俗转换过程中,起到了

  • 贪欣误·罗浮散客

    这是一部明代短篇小说集,共六回,约五万字。每回演述一个故事。此书对了解明代市井生活有认只价值。[1] 相较于“三言”、“二拍”本书的文人化倾向更强。

  • 浓情快史·佚名

    又名《媚娘艳史》,中国古代禁书之一。《浓情快史》讲述了世情中的一个女人武则天放荡而又充满欲望的故事。该书约成书于清朝,原题《新镌浓情快史》,署嘉禾餐花主人编次。因为书中有男女情爱内容的描写,有违封建礼教,在清代

  • 枕中秘·吴贻先

    《枕中秘》作者吴贻先,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详,约清仁宗嘉庆中前后在世。著有《风月鉴》十六回,《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传于世。书言古来圣贤学问生而知之者,固不待言;其次亦莫非由阅历

  • 云仙笑·天花藏主人

    清初白话短篇小说集,又名《云仙啸》。题“天花主人编次”,作者姓名与生平不详,论者或认为即天花才子、天花藏主人、徐震,或认为是张匀,皆无确证。今仅存一清初写刻本,藏

  • 弁而钗·醉西湖心月主人

    小说《弁而钗》西子湖伏雌教主/著, 《弁而钗》四卷二十回,题“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奈何天呵呵道人评”。作者与评者均不可考。据此书“弁而钗出版说明”,此书全称《笔耕山房弁而钗》,分〈情贞记〉、〈

  • 剪灯余话·李昌祺

    《剪灯馀话》是李昌祺仿瞿佑《剪灯新话》而作,借以抒写胸臆。全书4卷20篇(另附《还魂记》1篇),董氏诵芬室刻本。成书于永乐十八年(1420),有永乐庚子夏自叙。其书大都取材于元末明初事,以婚姻爱情故事为主,又多幽冥灵异人物

  • 鸳鸯阵·古棠天放道人

    《鸳鸯阵》,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二回,古棠天放道人著。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即专,媒灼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

  • 巫山艳史·

    清代白话世情小说。 又名《意中情》,四卷十六回。不著撰人。啸花轩刊本无序跋。其它尚有乾嘉间刻本,未见。啸花轩为清初书坊,可知其为清初之作品。顾名思义,小说主要是写男女之间的淫荡行为,类似《桃花影》,是一部淫秽之作

  • 鱼水谐·不题撰人

    《鱼水谐》,明清艳情小说,共十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成化年间,江西南昌府富春县四都庄有一财主,姓章名芒,字瑞生,为人厚道,心底善良。家有贤妻何氏,生得二子,长名安杰,次名顺发。这章家

  • 三续金瓶梅·讷音居士

    本书以西门庆死去七年后,经普静禅师幻化还阳为引,描述了西门庆的家居生活和官场经历。西门庆继续发挥经商才干,重开绸缎铺,同时刻意钻营,恢复了原来的官职;他不满足于一妻五妾,四处猎艳,凡看中的女性无不染指;小说还写到西门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