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十一回 曹十三草鼠金章 李十万恩山义海

作者: 佚名

  翻翻覆覆又翻翻,海水汪洋几度干。

  莫笑小儿骑竹马,伏雏无力总登坛。

  仓鼠粮多无巧计,耕牛腹馁肯闲眠。

  劝君日日呵呵笑,静听苍公打算盘。

  尝论世间,除出那干名犯分的事,何者不可努力?若说只要存济自己,身去口去,原没有个甘心饿死的道理。况天地好生为本,怎忍把活碌碌的好汉擅便绝他衣饮。世上自有一种生成的饿杀胚,装做斯文,不良不莠。堪好说着世家体面,藏羞怕耻。弄到没设法了,还要干出那最不肖的营生。究竟体面何在?况是捏书本儿的,不得两榜上名,十个穷杀九个。若是秀才,儿子又读书,美名是接续书香,其实是世家穷鬼。除非速速知机,另显手段,即不想做发达路头,终久三头五分,暂且活活小肠。说他满肚子的才学,可惜不曾遭际,却丢在腹中,又不怕馊酸烂化了,少不得芥菜子也有落在绣花针眼的时节,这才叫不读死书的好汉。若今日诗云,明日子曰,指望天上脱落富贵来,不怕你九个饿死十个哩!这叫做:

  腹中藏着五车书,饥来一字不堪煮。

  且学曹家书史郎,不做漆商卖草鼠。

  话说直隶徽州府休宁县,有个人姓曹名复古,字我思,排行十三。父亲也是饱学秀才,名唤曹亮号孔昭,在家受徒艺业。这曹十三自幼随父攻书,记性颇好,父亲因而喜他,教诲不辍。完了经书,就教他读史。读到十七八岁,廿一史都背得出了。只是一味读书,诸事全然不晓。母亲早逝,父亲老迈,无一分活钱进门。止得一个老仆名叫耕旺,虽然做些小生意帮助,终久坐食箱空。今日“史”、明日“史”,家道一发穷得不像样了。老仆每每嗟怨:小官人年纪小的时节,挣来养你,也还说小,该的;如今老大一个汉子,整日咿咿呀呀,荡来荡去,要吃自在饭,功不成,名不就。父亲又不思量养,生意也不寻件做做,怎的了结?

  曹十三察听了这话在肚里,也眉头不展,无计可施,常自暗中涕泣。心中思量:我读了这许多书,看那古往今来大丈夫都要挺身做事。那有胶柱鼓瑟的,这也怪不得他嗟怨。果然如今父亲年老,甘旨全无,岂是人子之道?须是做些不论生意,以急目前之急方好。但是有本才可生利,如今一二两本钱也无,如何做得生意?不然明日与父亲计较,看有告借处,且借他二三十两,做做生意看。

  次日,将要做生意之事与父亲商量。父亲说:“儿子,你所说也是,但恐你初出茅庐,暴吃馒头三口生。况生意两字,不比得读书,极是忧买忧卖,是艰难道路。况我从来不肯向人开口借贷,我们做穷秀才的,财主们见了就如眼中钉一般。走上他家门,就要量头估脚的。即是拿些东西与他,他也是吃惊的。所以我宁甘闭户安贫,胡乱度日,省得看人嘴脸。今到此田地,如何理会?”想了一会道:“说不得了,我有旧交金季峰,他家业颇饶,待我甚厚。平日信我为人,与别个财主不同。与我数十年交好,并不曾分毫启齿。待我试写一个字与他,借他三十两银子,与你做本钱,但未知稳不稳哩。”即时寻个书柬,写起字来道:

  不佞衰病日增,久违台教。闻福履清康,殊慰下怀。小儿复古,久读无成,不但灯窗之膏火不给,即衰残之衣食难周。今将废学营生,为养老之计。但非母不能育子,无本何以生利?恳老仁兄余资,挪贷三十金,照常起息,即以敝庐为戤。倘能愿信下情,幸勿见却。感感。

  季峰老朝奉台下

  小弟曹亮拜

  字已写就,与儿子看过,将封筒封好,叫耕旺送去。曹十三连叫耕旺,耕旺先已知告借之情。哼哼腾腾,暗暗念道:“人家银子,一条纸儿借得来的?如今财主们银子出入,酒水也不知要费多少,中人也要央两个。看得财主的银子这等好担,还要满满吃他一个没趣哩。”曹十三叫之频频,耕旺只得佯佯的走近前来,接了札子。曹孔昭分付道:“送到金朝奉家投递,多多拜上,要讨回覆。”耕旺似应不应,懈索索将了札子踱出门,一路不爽不快。二里之程,足足半日才荡得到。伫在金家门首,未便走入。

  忽然金季峰送客出来,别了客,瞧见了耕旺,立住问道:“你是曹管家?为何事在此,你家相公可好么?”耕旺见季峰来文和气,随口答应:“好的。老相公多多拜上,有一封问候朝奉的书,送在这里。”季峰接上手,就拆来看了一遍,倒有些不悦之色。暗暗道:“些小意思,何必将房子抵戤,也不像个老友,俗气,俗气!”耕旺侧着头瞧他风色,心中就想道:“说起钱,就没缘。我道要吃没意思的。”只见季峰将字纳到袖里道:“不写回书了,我在家等候,请你相公自己过来讲话。”耕旺诺诺而返,即将季峰的话,回来覆了主人。那曹孔昭听了,即便起身来到金家,季峰果然专等。曹孔昭一见,便十分欢喜。叙了寒温,各说心事,留吃了午饭。季峰便道:“老兄华翰,戤屋之说,太觉俗气。令郎学做生意,甚为美事。但只这几两银子,够做甚么生意。”曹孔昭道:“小儿诸凡事体尚然不谙,要多大本钱也无用。不过寻些小行业,为糊口之计,多金反为干系。”季峰道:“止要三十金,拿去就是。”转身进内,取了三十两银子,递与曹孔昭。又封一两贺喜,原字缴还,决不肯收。曹孔昭将银入袖,起身做别。耕旺随去,看见光景,只暗地伸伸舌头道:“原来世上也有这个好人。”

  曹孔昭将这银子回家,与儿子细说一遍道:“银子也有了。可商量生意之事,莫负金老伯之恩。”儿子曹十三早已计定入山买漆生理,与父亲说了。择个好日,将银子腰了,独自出门。要到分水买了生漆,往苏杭去卖。次日就搭船到了严州地方,遇着一起苏州木客便船,就搭在他船上,一同往分水去。是日傍晚天色,风雨凄凄。此时九月天气,芦苇袅袅之处,忽然摇出五六只小艇,如箭也似飞来。攒住了船,那些强人手持利器,跳到船上喝道:“快拿宝来!快拿宝来!”逐个搜过。曹十三只得将三十两银子苏苏递与。同船客人或三百、五百、七百金者,一一都献上那班好汉。口内只叫“饶命”。诸客们面面相觑,牺牺惶惶道:“今空手进山,亦无用处。我们仍旧且回苏州,拿些盘费,再来告状缉获之计。”曹十三自思借人本钱,却被强人劫去,如何回见父亲?不若且随众人搭船同往苏州去,再作理会。

  不一日到了苏州。曹十三与众客相交不深,一拱而别。大家都闷闷散去。曹十三权且在这埠头饭店栖住,检点身边铜钱,只剩得二百一二十文。坐了两日,用去一百七八十文,还余四十文,好生烦恼。天色又寒,身边盘费几尽,被劫之事又不敢写信回去,况父亲年高,倘若知道,又系别人银子,这一急却不急死了。困而孤孤恓恓,说不尽旅馆之苦。正叫做:

  在家千日好,出门片时难。

  日捱一日,曹十三见店主人又没个好颜面待他。夜间睡去,搅肠搅肚,千般算计,万种愁思。听得五更鸡唱,渐渐天明,随即披衣而起,想道:“今朝断难再坐一日了。就是没本钱的生意也要寻件做做,才好清楚饭钱,再作还乡之计。”正啾唧间,脸也未洗,只见店主人的大黄犬夜来咬死一鼠,足足有十四五两重,这鼠好利害也!生得不知怎样作怪,但见:

  耳朵小,尾巴长,穿古壁,跳高梁。蛇来也不怕,猫来也不慌。偷油不变蝙蝠,拖鸡不弱黄狼。

  来到人眠先弄碗,已经灯照尚窥窗。逐他时,敲断床栏浑不睬;捕他时,有名狸将胆消洋。

  也是罪恶贯盈该出世,拦腰一口管家黄。

  曹十三看了这鼠道:“鼠不满斤,这鼠也大不去了。”又看一回,忽然起一念道:“罢,罢,这鼠就是我的本钱了。”忙去寻出一把裁纸刀来,将这鼠细细剥下皮来,把肉撇去,把这张皮,将床上破草荐扯了两把,折做几折,装在那老鼠的肚里。寻个针线,缭将起来。鼠皮是湿的,一时将草植进,一个就有个半大,绝像个活鼠一般,好不怕人。曹十三读了一肚史书,真有些书呆气。看了这草鼠咪咪地笑,笑了一回,将来藏过。忙忙的梳洗了,吃了早膳,竟往市上去了。看官们,你道他到市上做甚么?

  不极不发,极来蛇肚皮生脚。点金无计非为弱,洞宾另有亲传法。

  通天妙计人难学,一箭红心须射着,暂时挖月且偷天,无过真方与假药。

  曹十三身边拿着二十文净钱,到那颜料店买了些上朱,急急觅了一块黄泥。回到店中,将上朱和那黄泥研碎,搓成梧桐子大。要将草鼠做招头,卖老鼠药去也。不觉一圆圆了三五百颗,其余剩下安放寓所,也不令主人知觉。将草鼠暗暗袖了,走到二里之外,东看西看,未敢舍脸就卖。只见阊门外吊桥河下,有一团人观看,却正是卖老鼠药的。曹十三也挨进去看看,见他老鼠招头有三四十个,口里唠唠叨叨高声大叫:

  赛狸猫,老鼠药。大的吃了跳三跳,小的闻闻儿就跌倒。

  曹十三心中道:“俗煞,俗煞!我另到一处去试试。”走向西去一二里,人烟辏集。将这草鼠吊起来,高擎着那梳头匣子,高叫道:“老,老,老。。。”叫得满面羞惭,自己到好笑起来,却叫不出。看看肚里有些饥了,自思道:“啐,啐,啐,大丈夫为龙为蛇,变化不测。子胥也吹箫,伯鸾也任舂,勾践也行酒,申蟠也作佣。一时行权,何损终身。啐,啐,我好妇人女子气!”不免大叫起来:

  老鼠药,老鼠药,买了家家睡得着。锦诗书,绣衣裳,美珍馐,不用藏!

  天上天下老鼠王,惹着些儿断了肠!

  将这草鼠高高擎起,掉来掉去。就有一般小厮们跟紧了看。曹十三立定,又叫一通。挨挨挤挤之中,就有人说道:昨夜一顶帽子,可恨咬坏了,买些去断送他。”又有人道:“我侬家婆一束假发拖了去,买些断送他。”一两个时间,就卖了百余钱。曹十三暗暗喜道:“顺溜,顺溜,且随路买些饭吃,就卖到那虎丘山上去踱踱儿也好。”即便吃了几十钱饭。又叫又卖,一卖卖得精光。算来卖了四百七十文。回到店中,默默笑道:“黄泥都卖得铜钱的。”袖中揣揣草鼠,暗道:“鼠哥,鼠哥,亏了你也!没些来由,将你剥皮楦草。”两头张张,看见无人,摸出草鼠,摆在桌上:“我今日不免拜你一个揖,谢你,谢你。”遂拜了一揖,连忙收过。

  一日,两日,日日街头叫卖,竟有五六百文时节。曹十三暗算道:“我如此卖得一百日,漆商本钱够到手了。”光阴速迅,不觉卖过一冬。十二月中旬,算算铜钱存有二十六吊了。修书一封,附钱四吊,央一个便人寄到徽州家下,不说被盗之事,只说生意所羁,明春自归也。

  看看年尽,曹十三胡乱挨过了残年,新春又到,计将改换生意,尚无门路。已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随了大小四五人,行装十分华黄。主人奔走如飞,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拱拱手问道:“高姓?”十三道:“小弟姓曹,贱字我思。”十三回问道:“老兄高姓?”答道:“小弟姓李,字云生。”

  两人叙些淡话,遂都别到房内。当晚李郎在这房内,跌脚捶胸,长吁短叹,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曹十三听了,想道:“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止隔得一层壁子。他如此愁烦,我便再走过去问他一声,定不怪我。”

  轻轻踱将过去,拱拱手道:“李先生为何如此不悦,外面有好灯,何不去走走散闷?花街柳巷,多少妇人女子,也好去观观。苏州是繁华之地,尽好游嬉的。若去时,小弟奉陪。”

  李官人见他言语来得温存,不觉叹了一声说:“小弟心事,一言难尽。随你甚么乐处也解不得的。若告诉兄,连兄也是痛恨的。”曹十三又款款问之。李官人说道:“小弟家间在扬州邗关上住,家下粗粗过得日子。贱累悍恶异常。因有一婢,是小弟千金购得,年才十四。去岁十二月十九,被悍妇捶楚了一日,此婢不胜悲恨。天色将晚,悍妇犹然骂詈。小婢走向后门河口,意欲赴水。谁料水口停泊官船一只,乃是此地周尚书之船。闻得船上将此婢携上,五更开船来了。弟在馆中,次早方得知,随遍访踪迹,实在周府。今周府在苏城,相去不远。只是潭潭相府,如何得见,肯还我这人。弟无此婢,食不下肠,睡不安枕,因而愁叹。搅动尊兄,实是家丑,可笑,可愧!”曹十三云:“我道为何,此事不难。尊婢一定是有赴水之意。或者船上人因而救之,也未可知。况他尚书府中,自然有红裙无数,断不留此一女以玷官声。或因其美色变迁深匿,亦未可知。若竟去参拜,倘他门上拦阻,这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若莫要惊动他,竟修书一封秘密进与周公,周公览而动情,怜你书生爱重,万无不送还之理。”

  李官人闻说,十分欢喜:“尊兄说得甚妙,但弟方寸紊乱,不能操笔修书。尊兄能为我不惜珠玉,展我鄙怀。倘得周老先生慨然发还,仁兄就是我大恩人了,没齿不敢有忘,即就是至亲骨肉了。”曹十三说:“尊兄何必如此,只是小弟菲才,恐文理陋拙,不足以耸动公卿。但勉力为之,何敢有辞。”是晚李官人即整治夜酌,美酒佳肴,与曹十三痛饮欢畅。李家家人亦个个欢喜道:“若得这人归去,也省得官人僝愁,波及我们。”内中有的道:“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女子,几个字儿,就哄得来?张天师的符也没这样灵感。还是送他百把银子,或者他看钞儿面上,寡寡是这一封书,他也是个尚书,想则怕这封是圣旨着哩。”有的道:“看这个花扑扑的小货儿,周尚书又不是个太监,猫口里那里还挖得鳅出来?”大家胡猜乱猜:“或者这封字儿降着他的,他恐怕惹人谈论,酥酥送还也未见得,不要管他。”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人酒罢,各自作别。李官人遣使秉烛,送入卧房,随着小使进苦茗香炉,并精良笔砚。曹十三就在烛下,研得墨浓浓的,蘸得笔饱饱的,掩上房门,咿咿喔喔,摇头摆脑,簌簌簌簌,写得言简意深,极尽爱恋悲思之情。且又不卑不亢,堪敬堪怜。自家读了又读,念了又念,推敲已成。声如金石,韵似琳琅,就自睡了。只是李官人却睡不着,在那床上翻来覆去,梦魂颠倒。正叫做:

  心心无翼飞腾,过齐粱,越楚秦,昼也不安,夜也不宁。鸡声茅店月,好梦几曾成。

  天色半晓,曹十三急忙起来,持了书稿,叩李官人房门。李官人一个轱辘扒将起来,一见了欢喜之极。曹十三将书稿念与李官人听:

  敬启,不肖久被道风,夙瞻玄斡。一世倚重,累冀怀芳。霞本湖泊浅儒,篇章陋子,一经未售,殊深草芥之羞;六息未遑,不免闺帏之眷。情重则绿梗为绿珠破研生辉,恨深将红泪积红衫锦囊空句。爰有小婢,天种痴缘。自嗟家范未闲,致生悍吓。迫以临河愁叹,星野徬徨,幸值慈航至止,投命危途,鱼鸟怆怆,粉香落落。霞实望风怀想,不禁其肠之寸裂也。于是探闻竭蹶,蹈刃犹甘。已知依戴高深,结环何足,今匍匐龙门,愿言携手。当不使梁燕笑人,而渊鱼枯肆也。匆匆未遑为寿,尚候虔图报德。临楮曷胜惋切盼结之至。

  李官人听了这书,就是一个大揖道:“妙,妙,妙。一发烦兄清书封好,商量送递之法。”曹十三即为精精的楷书写毕、封完,遂道:“小弟同尊管去递何如?”李官人道:“大好,大好!万感,万感!”于是两人吃了几钟早酒,就整些饭吃了。曹十三同李家人,竟到城里凤凰桥周府门首。只见门上一个接书口夫,下一封年家的书,查起误事之人,打了十五板,正在那里揉痛。二人直走到面前道:“大叔,我们是新年来问候老爷起居的,书在此,烦传一传,有个薄礼奉送。”那人摇手道:“不要,不要,拿书来。”曹十三道:“我们远来,烦大叔即便一传。”那人忙立起身,转使一小使送进。

  话分两头,你道那个婢子在否?如何?这婢子那日挨晚在河边立地,泪盈盈的。是周公的第七个小奶奶,帘里窥见。也着个小婢子,唤她上船问话,这女子不肯上船。奶奶亲自将手招他上船,细细问了,要送他归。女子道:“待他们寻寻着,且在此打搅奶奶一会儿。”不觉天黑了,岸上悄然。奶奶见此女人物可爱,就留他说说,吃些东西过夜,天明再处。岂料五更开船,一班女人尚自睡着不知。直至天亮,这女子见得船开已久,哭将起来。因而奶奶与周公说明。周公云:“船既开了,待他来寻,还他便是。”

  再说这封书,交与小厮递进,恰遇尚书在家,不知为何事着恼。小厮将书递与周公道:“远处人来问候老爷的。”周公拆开细细看了一遍,道:“他家一个女子,不问来由,领他上船。那日就该送他上岸,还他家里才是。如何船开也不知,直带他到这家里。远乡远水新年之际,劳劳碌碌,也要他家费盘缠到此寻觅踪迹。知是我家,读书人还有许多疑心闲话。”叹一声道:“快些着人唤轿子送去,那下书人可在外面否?”左右人忙出外来寻觅投书人。周公又将那书看了又看,看得有些意味,又叹一声,将书压在案上。只见外面已唤了李家下书人进厅。周公踱出厅来,李管家叩了一个头。尚书便道:“女子好好在此,日日待人来寻,不道是你相公家的。我不写回书,你即随着轿子去便了。”李管家又叩了一个头谢道:“相公要来参拜老爷,因小病在寓,心事不宁,不敢来动静老爷,日后还要来拜谢老爷哩。”周公道:“书中说得详悉,我已知道。我再着一人同你进去就是。”周公进内去叫人封了一封程仪,回一个帖子,着小厮送出外面,早已抬一乘轿儿在厅。顷刻拥一班美貌妇女,送出这个女子来。怎生模样:

  年纪儿小,模样儿巧。点点身儿风雪袅。啧啧声儿枝上鸟。古来都说绿珠娇,稳取绿珠还赛倒。

  人中的仙,女中的宝。蕙性兰心肤玉皓,知琴解棋前生晓。虽然短发覆双眉,宜笑宜嗔天下少。

  这女子欢欢喜喜,再三作谢上了轿。周家一个老管家,持了下程帖子,同李家人随轿而来,竟到寓处。曹十三先进说知,一班人倒吃一惊道:“这书果然是火笔灵符!”李官人听得就如做梦惊醒一般,豁然心目一开。出门接着轿儿,就去将轿帘揭开,看了又苦又乐。这女子未曾离轿,早已下泪以袖掩面。下了轿,李官人拥他进房坐下。

  曹十三接了来帖下程,要留周管家吃酒饭。管家不要,就写一谢帖,并封二两银子谢他。打发已毕,进见李官人。李官人将曹十三深深一拜,并率着女子,拜谢大恩:“果然所料不差,将小弟起死回生,当日古押衙不过如此。”即时齐整酒席,与曹十三并店主人欢饮。高歌大唱,猜拳行令。李官人又在店主的面前说:“曹兄的高才妙算,热心为人,真是英雄豪杰之流。”店主人亦暗暗吃惊道:“小小年纪,看他不出。倒会做些事的。一向不曾礼貌得他”。口中只得勉强称赞:“可敬,可敬l难得这样透彻的好人。”酒散不提。

  李官人次早,叫人接曹十三过去道:“向因心事匆匆,到失问仁兄,因甚贵业,耽迟在此。”曹十三料道:“所事妥贴,总是话得投机的了。”遂把挈本入山买漆,被劫难归的景况,略略告诉。只不道出目下所改贵业,这般如此。李官人大意已会,道:“仁兄寂寞在此,弟恳仁兄同到舍间,尚有寸私未报,兼图与兄共事经营,万勿辞阻。”促着曹十三一面收拾行李。曹十三口内虽然推阻,思在店中,无甚好处,便随他扬州走走也使得,强如在此做这个买卖,即便应允,只是取扰不当。次日整装叫船,一齐起身。李官人厚谢主人,连曹十三有些首尾也都还了。作别主人下船,竟一水到了扬州邗关上。

  李家是个有名李十万,李云生原来是李十万独养儿子,系北京太学生,单名一个霞字。为人忠厚尚义,最好施义,不妄与人相交,在家诗书琴酒之乐。这女子不但姿色超群,且性最爱洁,善整文房,又能弦索箫管,所以李云生钟爱之极,原以千金购之。其妻闻知此女已归,自知有些没趣,也不生情,家中大小个个欢悦。

  李云生送曹我思到书馆中安下,又将绝精铺盖器用,拨两个小厮殷勤服侍。李云生十分亲近相爱。过了三五日,又大设酒筵,唤了绝好戏子,又接了两个名妓,在花园中单请曹我思一人。曹我思惊谢不遑。李云生说:“大德未酬,特备小酌,以图一笑。且弟只身,无兄无弟,欲与尊兄结为生死之交,富贵与共,患难不忘。幸勿推阻。”曹我思亦十分欢喜,即日神前八拜定盟。李云生为兄,曹我思年小七岁为弟。设盟已定,是日看戏大乐,直至三鼓而散。

  次日,李云生拣出房契一纸,纳在我思袖中。又将许多段匹衣衫,金银酒器,炉扇精玩之物,约有一二百金,白银五百两,都捧到曹我思面前,一揖道:“小物酬谢盟弟,不足见意,容日再补。因寓中诸物不周,先此留用。又左街房子一所,有园庭书室,亦可居住。特将原契送与盟弟,暂为居业,章勿见薄。”曹我思不能推却,只得领了。又将一个表妹与曹我思成了亲,并援了太学例。“只候盟弟移老伯来安享,都是愚兄一力为之。”曹我思事出意外,好人相逢,情不可却,不免再三致谢。次日修书一封,寄银物衣服到家。李家着能事家人二个,送到徽州,就请曹老相公到扬州居住。不及半月,到了休宁曹家。曹孔昭的身子颇健,见了书信物件,欢天喜地。因在家中,有金朝奉早晚看顾,全不心焦。将寄的银还了金朝奉三十两,又送些礼物酬情。因李管家觅下船只,再三催促,只得收拾些细软东西,留着家私房子,托金朝奉召租。同老仆耕旺,三人下船,径到扬州住下。父子相逢,盟侄款待,十分快活。

  李云生又发一万银子,与曹我思先同伙计且做盐务生理,利钱悉归盟弟,以赡老伯。不上三年,曹我思利上生利,时运顺溜,约有二万余金在手。

  忽一日曹我思想起前事,在苏州寓所光景。拣点旧时行囊,破竹篓中,草鼠尚在。暗暗将银子六两打一个银匣,殓而埋之。化些纸锭,奠了一杯酒。自后家中永不畜狸猫,写字断不用鼠须笔。也是厚道不忘本的人。

  后因朝廷史书未纂,诏下各省,购求遗书,兼召山林隐逸,宏词博学之才,不拘资格,竟充史官。又是李云生促着曹我思道:“契弟淹贯旧闻,搜罗遗事,当今第一人也。朝廷有此华宠,何不应诏修史,不负所学,显亲扬名,在此一举。契弟岂甘心以商贾终身乎?”于是曹我思欣然以家中事务托与云生照拂,将名上郡县,咨牒到京,着入翰林院条对史中轶事。曹我思果然攀今吊古,应答如流。院中交相称荐,便实授了中书之职。真正锦上添花,年纪不满三十,富贵双美,前程正未可知。所以说祸兮福所倚,凡人不可逆料。安分忍辱,宽以度日,老天自有着落。

  诗曰:

  龙蛇变化古难量,但看曹家读史郎。

  草鼠金章浑戏事,俗夫何必笑书囊。




猜你喜欢
  柳鸾英·
  第五回 五岁儿难讨半文钱 一锭金连送四条命·梦笔生
  第五十回 旧店重开忽来亲串 佳人半老效作男装·梦花馆主
  第三回 为购红颜来白发 因留慈母得娇妻·李渔
  第四十回 庆团圆贾母赏中秋 博欢笑村妪陪戏宴·归锄子
  第三十四回 管贻安作骄呈丑态 谭绍闻吞饵得胜筹·李海观
  第十三回 耍西湖喜掷泥菩萨 转荆州怒打假神仙·古吴金木散人
  第一回 普静师幻活西门 庞大姐还魂托梦·讷音居士
  第六十回 勉从客意代斗牙牌 误服仙方顿成死症·梦花馆主
  第四十回 胡太尊鹑奔偿素愿 张买办中冓咏新台·陆士谔
  第三十八回 修《纲目》九重下诏 接圣旨错听讹言·
  第16回 设酒席公子中计 裴彩云园内焚香·牛瑞泉
  第八回 一鸣惊人观场皆大悦 十年待字倚榻独清谈·张恨水
  第十一回 陈彩林违心弹别调 江司马老脸站香班·苏同
  第六回 望乡台西门庆思家 酆都城武大郎告状·梦笔生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三续金瓶梅·讷音居士

    本书以西门庆死去七年后,经普静禅师幻化还阳为引,描述了西门庆的家居生活和官场经历。西门庆继续发挥经商才干,重开绸缎铺,同时刻意钻营,恢复了原来的官职;他不满足于一妻五妾,四处猎艳,凡看中的女性无不染指;小说还写到西门孝

  • 鱼水谐·不题撰人

    《鱼水谐》,明清艳情小说,共十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成化年间,江西南昌府富春县四都庄有一财主,姓章名芒,字瑞生,为人厚道,心底善良。家有贤妻何氏,生得二子,长名安杰,次名顺发。这章家

  • 续金瓶梅·丁耀亢

    《续金瓶梅》全书六十四回,明遗民丁耀亢著。述《金瓶梅》主要人物托生再世、以了前世因果报应故事。全书以《太上感应篇》为说,每回前有引子,叙劝善戒淫说;以宋金征战为历史背景,描摹金人南下、汉人受苦之状颇多,甚为动人;然

  •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著,清长篇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九回。 话说乾隆年间、苏州吴江县有一员外,姓褚名贵宇,字强生。他靠祖 上传遗,家中仓廪充实,金银过斗。在县中属大富人家,人称褚财

  •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画眉缘,清代白话艳情小说。清长啸和尚著,共9回,未完稿。唐末群匪作乱,顷刻间一统河山四分五裂,唯吴越境内安泰和美,百姓额手相庆。且说太湖流域明州境内,有伢子本名唤做吴三春,因他

  • 潮嘉风月记·俞蛟

    《潮嘉风月记》描画青楼众生,但不止于咏叹风情,叹蘼芜之趋败,而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凭吊古风,箴规写怀,故有别于青楼文学中脂粉酬唱、羁孤相惜之作。在青楼文学雅俗转换过程中,起到了

  • 玉娇梨·天花藏主人

    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品。产生于明末清初。全称《新镌批评绣像玉娇梨小传》,又名《双美奇缘》、《玉娇梨小传》、《玉娇梨三才子小传》、《双美奇缘三才子》。二十回,题&ldq

  • 桃花扇·孔尚任

    《桃花扇》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将明末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悲剧的结局突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模式,男女之情与兴亡之

  • 情海缘·邓小秋

    《情海缘》,八回,署名“江都邓小秋”。邓小秋,清末民初人,文作于民国时期,不过将《桃花影》加以删改而成。因之迳删过多,又无情节交代,比之原作不唯文辞更逊,并已不复贯通

  • 巫山艳史·

    清代白话世情小说。 又名《意中情》,四卷十六回。不著撰人。啸花轩刊本无序跋。其它尚有乾嘉间刻本,未见。啸花轩为清初书坊,可知其为清初之作品。顾名思义,小说主要是写男女之间的淫荡行为,类似《桃花影》,是一部淫秽之作

  • 僧尼孽海·佚名

    明代短篇小说集。作者不详。三十六则。成书于明万历至崇祯年间。每则演一至五个故事,共五十五个故事,篇幅长短不齐,有文言,亦有白话。内容比较集中,均属描述和尚奸淫民女及尼姑不守佛戒的故事。

  • 枕瑶钗·不题撰人

    《枕瑶钗》,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九回,不题撰人。话说明嘉靖年间,朝庭腐败不堪,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日沉靡酒色之中。朝中宦官当权,相互倾轧,党同伐异。勾心斗角,清正廉洁者,曲指可数。那

  • 八美图·佚名

    《八美图》全书三十二回,清代刊本,书署“佚名”。描写宋代杭州人柳树春经历的悲欢离合故事,特别是书中的八位美女形象,叛逆反抗,不屈不挠,尤为感人至深。由于《玉楼春桃

  • 舞春云·风月轩入玄子

    《舞春云》,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二十三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才谋求,有缘千里亦相投,对面无缘不遇,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风流,何用冰人开口。这首《西

  • 空空幻·梧岗主人

    《空空幻》又名《鹦鹉唤》,梧岗主人编次,中国古代十大禁书,清道光年间禁,遭禁原因:压抑中的性幻想。《空空幻》为清道光年间著名情爱小说,主要情节由丑陋男子艳羡风情所产生的不安分的性幻想构成。书中鄙弃世俗情爱价值,大写

  • 素娥篇·邺华生

    白话小说。明邺华生著。作者无 考。书成于万历年间。据唐传奇《甘泽谣》之 《素娥篇》敷衍而成。叙武则天之侄武三思与侍 女素娥的故事。着重演述房中术所谓四十三 式,每式有

  • 九尾狐·梦花馆主

    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

  • 露春红·苏庵主人

    明清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六回,苏庵主人撰。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经历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至徽宗道君皇帝,专务游乐,不理朝政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