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二回 凌驾山订誓花园 丁孟明存心书室

作者: 天花才子

  第二回 凌驾山订誓花园 丁孟明存心书室
  诗曰:
  朋情浅薄烈于今,管鲍知交未可寻。
  利仅锱铢犹见夺,患无补救且相侵。
  但凭酒食夸豪举,那解金兰惬素心。
  古谊不辞如水淡,千秋意气自深沉。
  话说石珮珩算计已定,安心睡去。三更时分,梦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父亲来至床前,说道:“一念才起,鬼神即知。你欲报亲仇,感动上帝,郝龙恶贯满盈,正当显戮,故假手于汝。明日郝龙死期已至,我自然助汝成功。”珮珩正下床拜谢,又见父亲分付道:“你若报了冤仇,即须离此远去,一到南直扬州,自有遭际。前程远大,保重方可。”言讫,一阵冷风,倏然不见。珮珩哭醒转来,浑身犹惊颤不定。因把梦中言语牢记在心。巴到天明,起身梳洗饱餐,即到父母坟前祷告道:“父母神灵不远,梦中所说,必求神明相助。若得杀却那厮,依言远去,春秋祭扫,便至无人。待孩儿挣得好日回乡,重整旧业,修葺坟茔,以赎前罪。望在天暗佑,扶子成人。”言罢,放声大哭。
  哭毕归家,换去孝服,到王家称足屋价,交还了屋,辞别了邻里,只说往城中去住。把零星家伙及破旧衣服、平昔演习弓箭等项,一总寄顿堂兄家中。止带了随身行李,将存余银两藏好,将利刃一把也贴身藏下,又将一玉锁儿系好———这玉锁还是幼时父母恐他难得长养,与他挂在项上的;琢得精巧绝伦,镂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煞是一方宝玉,故不忍捐弃。当下装束停当,便到城中来。
  因恐天晚,便不到施仁甫家盘桓。一直进城,到郝家左近走一会,随转入小巷,到他后门首。只见高墙插天,双扉紧闭,暗想一个计较:恐有人来撞见生疑,便走过后门去。不上一箭之地,只见侧里又有一条小巷,便信步转入。将到尽处,只见道旁有一所古庙,檐下有一匾额,墨漆剥落,字迹难考。乃走进庙中,只见阴风惨惨,冷气冲冲,神像被尘埃蒙蔽,桌案俱损坏不堪,料是无人所居,以致如此。但不知是何鬼神。回头却见靠檐石碑孑立,便将神柜上灰尘拂去,放了行李,然后拂去碑上轻尘,细细观看,乃知是唐朝李勣庙。因他破突厥有功,土人思其德泽,故立庙祭祀,知此地原是并州。李世勣曾为并州都督,突厥畏威,不敢南下。因思:“李世勣十二三岁作无赖贼,二十余岁投太宗做元帅,东征西战,助太宗得有天下,如今享荣名千载,昔日被恩宠一时。我今数逢阳九,狼狈如斯,对古贤豪,于心有愧。”便伏地顿首,祷告神灵虚空佑护。乃将报仇始末默诉一番,恳祈神明赐一机会。
  拜罢,靠着庙门呆立。心下打算:“倘有人来问时,只说是因无盘费,借此庙中过夜。……”尚未打算得了,忽见有人走过去,回头看看,却不做声,珮珩心下反惊跳不定。又立半晌,只见天色渐渐昏黄,不辨物色,便将行李藏在神橱内,走出庙门。到小巷转弯处,只见一人挑着担,手里打着锣,担里点着灯,一路过去。珮珩晓得是卖枣糕熟食的,让他过去,便走到郝家后门首来。刚刚走到,只见后门开了,一个小厮跑出,喊叫:“卖糕的走来!”叫了几声,那人因自己锣声混杂,不听见,只顾走去。这小厮骂道:“死囚攮的,耳聋了?”便飞也似追去。珮珩见他去了,门里不见有人,心下大喜,暗想道:“这是天赐机缘,神明果不欺人!”便不暇审度,望门里溜将进去。黑魆魆地,东西乱摸,摸着了堆的大缸,一直套上去,不知多少;再摸缸那边,乃是墙,却喜有些罅隙,便挨进去躲着。
  身才定,只听得有人脚步响,一路喃喃的道:“小猴子只顾贪嘴,就把门开了去,待我掩上了,耍他一耍。”听他一路走到后门边,把门关上。少刻,只听得门外一片声敲着,叫道:“王伯伯,我晓得是你,开了我,我分东西你吃。”里边的人只不做声。外边的人叫了许久,便把门乱推。只听得一声响,外边的人跌将进来,里边的拍手大笑。那小厮便骂道:“老狗养的,耍我好跌!跌痛了腿,看我把你腿也敲折了才罢。”那人也骂道:“小狗才,不知世事!这时候还熬不得馋,开了门就去。我是管门的,设使有歹人乘空进来,弄出歹事,不是我的干系么!我来关门,你倒骂我,我老人家是你骂的?且同你去见老爷,看怎么样。”小厮道:“就是老爷也不难为我,难道你该耍我跌的?”那人道:“你说老爷宠用了你,便身分大了;难道你该这时候还嘴馋,门户都不管的?”两个正在暗地里厮闹,只见又有一人,提着灯从里面出来,道:“你两个为什么相嚷?有话好说。”两人都向他诉说一番。那人道:“小兄弟,你不该这时还买东西吃,不顾门户;王哥,你也不该耍他,两人都有些不是。不要嚷了,讨弟兄们得知,不好意思。”便扯着小厮去道:“王哥,不要气他,上个灯儿睡觉罢。”姓王的道:“有恁的气!他孩子家不知个世事,我做老人家的只索认他!”说罢,关了后门,也自去了。移时复携着灯来,自言自语道:“好没来由,受这小贼囚鸟气!方才见他跌掉了买的东西,不知何物,待我去看。”笑道:“原来是糖煮肉。”听他一边拾,一边吃,又笑道:“这小猴子,却不拾肉去,留与老子受用。”吃完了,才携着灯去。
  这时石珮珩躲在缸背后,先听他两人厮闹,又见有人携着灯来,担惊不小,屏气敛息,紧紧伏着;又见姓王的拿火来拾肉,怀着鬼胎,捏着冷汗,只好心里转念,暗祝神明护佑,却喜总不照看,方才放心。乃想道:“我适才到他后门首来,不过察看动静,原打算到夜深掘墙进去。怎恰恰便遇这小厮开门,凑着机会。又两番拿火来,并不照看。岂非天地神明暗中保佑,祖先父母阴力扶持!”因而打点精神,静心等候。听得樵楼二鼓将阑,又听得隔壁有人鼾呼大作,便走出缸外,望里边摸将进去。
  摸过两重门,都没有关,转了个弯,便有天光射来,见是一带小轩。走进轩中,再转过屏门,却是一条短衖,衖门紧紧闭着,便依旧走出轩外。见庭心里墙边靠着一条梯子,乃上梯四下探望。此时十月上旬,月色虽无,星光却亮,见墙那边也是一个明堂,前面有一带高楼遮住;靠东北里,像是三间正屋,侧里有几间小屋。想那高楼之下,必是他深密之地,卧房自然在内。便跨在墙上,把梯提将过去,靠好,慢慢走下。不料一脚踏去,踏着了一根竹竿,竿头打着阶沿,响一声。只听得小屋里有人打嗽道:“什么响?”又听得一人是梦醒声音道:“想是侧门没有关,外边狗来走动。”珮珩惊上一身冷汗,不敢前走。立了半晌,听得小屋里鼻息大盛,乃走到正屋檐下,掇开扇槅,走进屋中。见左手里有亮光射来,乃是一带回廊。转南向西,定睛打一看时,却是楼下的院子里,见是一带约有五七间大楼,楼侧又是几间平屋。只听得有人在那平屋里说话响,便踅过去,伏在窗外细听。
  只见说道:“老狗才忒也性急,他的妻子也死得奇,这且莫管他。但是这几石米,本利便该若干,怎么上紧去讨?”飒珩晓得就是郝龙,暗暗欢喜。又听得妇人声音道:“他有儿子屋宇,着他儿子身上追补便了;不然竟叫家人下乡去,住他的房子,种他的租田,把他的儿子叫进来使唤,有何难事。”郝龙道:“院君高见,正该如此。”珮珩听得此说,恨不得就杀进去,又恐事败,只得忍住。乃取出利刃,暗祝道:“今夜全靠着你,万望相助。”便坐在沿石上守候。耳朵里听他夫妇两个你商我量,此赞彼和,说来的话都是伤天害理,刻薄任性,好难入耳。心窝里又等得不耐烦,又被那霜露侵肌,寒风刺骨,想着父母,不胜伤感。
  半夜有余,方听得房中连打呵欠,知他疲倦将睡;再停半晌,乃有鼾呼之声。便掇开窗棂,听他鼻息,摸至床前,揭开帏幔,轻轻摸上床去。早摸着了一嘴胡须,便切齿举刀,依着下颏,狠命按下。只听得他脚扑扑的动,颈里呼呼血响,知道性命结局。抽出刀来要走,心下转念:“方才他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句句刻薄,有伤天理,真是同恶相助,怎好留这泼妇贻害他人?不如一发杀却,图个干净!”因摸着妇人的头,正向项下刺去。只见妇人被丈夫身尸震动,将已惊醒,似有呼唤之声,珮珩急把刀用力一勒,听得妇人手脚十分乱动,喷血声息,涌流不止,晓得也是了帐。心惊神骇,惟恐有丫鬟侍妾们惊闻醒觉,把刀便撇在床上,走出房外。原从旧路复到墙边,上了梯,依旧提过,轻轻走下。进了小轩,摸至后门首,拔开门闩,耸身走出。却如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浑身大汗淋漓。
  才得神魂安定,然后搓摩两手,不见血腥,摸遍衣襟两袖,总无湿处。走进庙门,先对着暗处磕了四个头,谢了神明;又向神厨内摸着行李,不敢打盹,做一堆儿蹲着,远远听得城楼上咚咚鼓响,才打四更。心上转念:“我进去出来好些时候,才得四鼓。若要天明,也还睡得一觉。”疲倦的人打算要睡,顷刻便睡着了。
  朦胧之中,梦见众多军校拥着一堆,打一看时,像是一所大殿,阶下武士排列两旁。听得殿上传呼:“请石生上殿。”便有一军官模样向珮珩致恭传话。珮珩恍恍惚惚随他走上阶级,到得殿里,抬头见上面坐着一位,幞头紫袍,神光凛凛。珮珩便下拜。只见神明离坐相接,说道:“石生,你孝心真切,感动上天,故我前夜差劝善司同你父亲,梦中分付,今夜又差果报司相助。郝家还有一件公案未结,已将他家门户差鬼卒前去依旧关闭。你祖世行善,并无罪孽。三曹会勘,积累功德,萃汝一身,当显耀先人,扬名后世,前程非小。再六十年便得相会。天已明了,可速去罢。”珮珩一一听受。正要问神将是何名号,忽然殿宇人物一总不见,迟疑间,大水汪洋,汹涌而至。
  惊醒转来,只见门外天色微明。便起身整顿衣服,想梦中所见必是李公。又想神明如此待我,或者我后来能够发达也不可知。心下亦觉自喜,因复向神明拜谢。拜毕,背上行李,依旧走出小巷。到郝家后门首经过,果见门是关的。心下盘桓道:“有甚未完公案?且在此处停两日,看他家有甚事故,便知端的。”又想:“是非之际,存扎不便,且离却此地,再行斟酌。”一径走到城门边,却好城门已开,走出城外。正是:
  必须豪杰能成事,瞻顾偷安不足论。
  多少受冤身死后,不闻报复有儿孙。
  搁过一边。且说郝龙夫妇每日清晨必令丫鬟煎两盏人参汤,先在床上吃了,然后下床。这日丫鬟们煎了汤来,送到床前,道:“请老爷奶奶用汤。”说了,不见答应。这丫鬟心上道:“想是还睡着。”肚里是这等转念,鼻边只闻得阵阵血腥,臭不可当。这丫鬟想道:“却也作怪!房中日夜薰香,这个血腥臭却是哪里臭来?”再细嗅何方出臭?却是床上发出,便悄地揭开帐幔偷瞧。不看犹可,一看时,大惊不小,把汤碗撇在地板上,大叫道:“不好了!老爷与奶奶杀死了!”急忙报知大相公与二相公。
  两个儿子闻报,唬得魂不附体,星飞赶来。但见血凝满床,两尸颈骨俱断,止有脑后皮肉连牵;快刀一把放在床上。放声大哭,合家闹个沸反。大儿子郝韬道:“这事甚是奇怪!难道夜里有贼,并无一人知觉?又且门户不开。好难明白。”遂报知各官。
  知县闻此异事,一向与郝龙有交,便到郝家来相验;理刑厅也与郝龙往来,得了报呈,也打轿到郝家来看,似有关切情景,以便事后索谢。知县与郝韬兄弟接着,同进房看验过,到中堂坐下。理刑开口道:“这事看来决非外人,必是家人所害。”知县道:“老大人所见不差。方才卑职正想:门户不开,又无人知觉,若非家人,决无外贼。”理刑便分付皂快,将住在宅内的家人,不分老幼婢仆,一齐捉到。逐一录过口词,俱推不知。理刑又问:“夜来可曾有些响动?”众人皆道:“狗也不咬,并无响动。”理刑道:“今早起来门户如何?”看门的道:“前后门闼,堂中扇窗俱是关闭的。”理刑道:“既然如此,主人主母何人所害?”众人俱磕头道:“这个还求老爷详察,小的们委实不知。”理刑把案桌一拍,道:“不动刑罚,不得真情!”叫皂隶用刑。皂隶吆呵一声,齐上厅将众人拖翻在庭心里。妇女尽皆桚指,男子尽用夹棍,甚至小书僮也少不得一人一着脚,套在夹棍里。一时没得许多刑具,轮番讯问。妇女们小孩子哭声大振,满庭心里都是被桚被夹之人,损肤伤骨,叫枉号冤。
  内中有一头目家人,姓罗,名利,每每唆动主人,坑害这家算计那家,合着主人心性,甚是宠用;众家人俱侧目相视,奉他就像主人一般。因此众人俱恨他专权,久欲将他排陷。今日势已至此,俱说道:“小的们俱非亲近主人的,连主人房里也从未到,实不知情。只求把罗利严审,他是个贴身重用的;况且他素有不足主人之意。”理刑见众人一时异口同音,其中必有原故,叫:“且把众人放了,单把罗利推来。”罗利被夹得七死八活,哭辩道:“众人都是胡说,老爷休信是真。若小的欲谋害主人,尚有大相公等,也无济我事。”理刑大笑,对着知县道:“贵县,你听这一句,便见他真情了。”乃拍案大喝道:“还敢胡赖!主人帐目尽托与你,你今害了主人,便好把帐目涂抹改移,作奸造弊。岂不是你,还推何人?”喝令皂隶着实用刑。罗利被一夹不罢,两夹不休,凭你铁汉,也熬不起,真是问官成心注射,旁人又一力罗织,不怕你不招承,只得招了:“不合谋害主人,欲图财物。”理刑录了口供,便将罗利合家发监禁候,与知县俱回衙去。随即具文申详上司,又复经审讯数番,必合了原供才罢,转申达部。
  郝韬把父母殡葬了讫,重谢了理刑、知县两官。是时合邑百姓沸沸扬扬,尽皆传说郝龙夫妻为恶太甚,被罗利杀害;罗利又难逃天网,问成死罪。闻者无论受害与不受害,皆欢呼载道,共称报应无差。
  文书到部,不一日转将下来:“罗利谋杀家主、主母二命,世所希闻,立着凌迟处死,妻子发边远充军。”知县得了文书,便将罗利上了木驴,推出闹市,哄动了合城百姓,都来观看,人人称快。正是:
  钻营刻薄伤天理,积下钱财是祸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石珮珩逃出太原地方,走到武乡县界,已行了两程多路,便要往河南进发。却遇了连日西北大风,飞雪满天,下了两三日不止。大道上人影俱无,雪深数尺,低洼回风之处,竟有丈几尺,浅深不等,如何行走?又为梦中神明所说,郝家尚有一件公案未结,不知有何事故?“我报仇之事,并未丝毫泄漏,料无牵涉之虞;且此地离本乡已远,便在此住下,打听郝家有恁公案,也好放下了心。况且如此大雪,天气严寒,且待来春和暖,再行未迟。”便在一个饭店住下。
  朝餐暮宿,不觉住了十多天,才得晴朗。不上两三天,又复下雪。过路行客真个裹足不前,除非紧急公差,才肯冲寒冒雪,若可以缓得个公文,亦俱不走。这些村庄上人民,家家闭户潜踪。虽是北方风气,常有这般天时,人为惯曾经历,也俱预为防备。然贫穷孤苦的,无衣无食,尽教冻饿而死,亦难枚举。珮珩是有心世道的人,目击惨伤,爱莫能助。又念自己一家惨遭奇祸,如今伶仃一身,离乡背井,虽父魂梦中分付说,到南直扬州自有好处,但此去扬州颇远,岂能一步便到?展转忧思,暗中滴泪。正是:
  双亲继殁一身单,况复流离行路难。
  苦到尽头惟怨命,偷将血泪暗中弹。
  珮珩住在武乡,看看过了残年,已到新春时候。不特郝家的信息无从打探,却将盘缠银两将次用完,心下十分焦急。思量要寻项生意做,又无本钱。亏得在地方住久了,有人识认,便说合到一个开粉面磨坊人家去做佣工,讲定了四两一年。只得去替他挑水扫磨,不辞劳苦。主人见了,亦自欢喜。
  日往月来,已到夏天时候。一日上午,在对街空地上晒麦,只见有一个公差在隔壁饭店里吃凉浆饭,吃完了,便立过街来,在树荫底下纳凉,看着珮珩翻麦。见又有一个公差过,也下马打尖,便与那厮厮叫,相见叙话。珮珩听他声音,都是省城里人,听得后来的道:“我出门许久,县里可有什么事?”前来的道:“也没有什么事。”后来的道:“你今要往哪里去?”前来的道:“总是晦气,我的事差着便费力。去年郝家谋杀主人的事,为他赔掉了盘缠;今日又差着一件盗情事,要去泽州提人。”后来的道:“我便要问那谋杀主人的事,那凶犯奴才审实了么?”前来的道:“那奴才怎不审实,前日子已是剐掉了。”后来的道:“天理,天理!好报应!我曾借他一两银子,便盘折了我五两多银子去,受得他好累。”珮珩听了,心下腾的一跳,便立近来问道:“老爹,省下哪个郝家谋杀主人?”前来的看了一看道:“小伙儿,你也是省下住?”珮珩道:“正是。”那人道:“省下的有名财主郝龙家里,有个家人罗利,去年冬里杀了主人主母两命,谋了许多财物,当被官府捉获,审实报部,前日部文下了剐的。你要问他怎么?”珮珩道:“好天理!我家也为借了他的东西,把我一家人逼死了两个,今日都报应了。”那两人笑道:“你也是受他累的,大家都是会中人。”说罢便去。珮珩心下好生欢喜:“原来那宗公案却归结到罗利身上,真是天要灭他,假手于我,神明灵显,报应无差。”正是:
  奸凶主仆俱该杀,天道无疏巧用谋。
  不比世间冤枉事,张公帽戴李公头。
  珮珩既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向来鬼胎一总放下,便欲前往扬州,又为佣工未满,工钱未付,只得照旧佣作。这磨坊主人见这个后生有气力,不懒惰,十分得意,定要长远用他。那晓得珮珩心中有父亲托梦南直扬州遭际的话,岂肯常在此处,做这等庸贱事业?不觉光阴似箭,又经过了新春,满了一年,称了工钱,可以做得路费,坚于要别。主人家苦留不住,只得由他。珮珩惟恐盘缠不够,昼夜趱行。
  走了十多日,已到河南省商丘县地方。不料那方疫疠大作,珮珩冒热急行,染了时气,在饭店里病将起来。亏得饭店主人夫妻也还贤达,留心看觑。直至秋后,方才平愈。计算饭钱宿钱,把银两抵偿不够,便将铺陈行李一总准折,方才算清。珮珩亦念他病中看觑之德,并不抱怨,欲要再雇与人家,那方因疫疠之后,田地抛荒,生业萧条,本地人尚且无处存身,外方面生之人谁来管顾?行住皆难,只得沿途求乞。初先还自念:“我一个男儿汉,便无以谋生,到讨饭田地!”心中不忍,酸泪常流。无奈饥寒逼人,若不求乞,岂不饿死?见了村童牧竖在那边吃饭,也只得伸手向前,卑词哀告,受这些无知小子大声叱骂,何敢回言。真是衣食两般,竟是杀英雄的刽子手。
  莫将臭秽视钱财,人若无伊做不来。
  凶暴富饶犹足羡,善良贫困有谁哀?
  多金苏相亲情服,逃债周王主势灰。
  焉肯泽流苏涸鲋,且言穷达命中该。
  珮珩在路求乞,又因贫病相连,疲惫不能趱路,又过了一个年头,方到扬州地方。思量父亲梦中所说:“我若还有衣冠体面,或有人来提掇,亦未可知;我今已是乞丐下流,谁肯难中识拔?”想到此处不知吊了若干眼泪。又想梦中神明显示,件件不差,父母英灵自然不误。便在扬州城里,今日也走,明日也走。一日走到大街上,一家虎坐门楼,门内立一个美少年,是一位公子模样,一眼瞧定珮珩,珮珩见他看得诧异,便迎上阶沿,扯着破袍袖,深深一揖,道:“难中无以度日,欲求相公一饭!”少年便道:“看你模样,原不是个乞丐,何故如此?”珮珩叹口气道:“一腔苦恨,难以细述,只求一饭足矣,说他也无用处。”那少年见说话蹊跷,料非常人行径,便道:“你随我进来,与饭你吃。”
  石珮珩便跟他进去,转过大厅,到书室中,少年叫坐下。珮珩道:“我是乞丐下流,相公是名门贵介,怎敢放肆?”少年道:“这个何妨。我看你骨气轩昂,不是落魄之相,只是缘何如此?必有原故。你且坐下,慢慢细讲。”石珮珩见他这般不拘形迹,也就坐下,道:“我也有些节概,岂肯含羞忍耻,做这等乞丐生涯?只因受了奇冤,流离到此。”少年道:“你受了何等奇冤?试说我听。”珮珩道:“我看相公是个好人,料说也无妨。”便把自己家乡名姓,被害始末,及报仇逃命至此,略说一遍,言毕泪如雨下。那少年大惊道:“不料兄有如此作用,真英雄气概,世所罕有!”便走下一揖,道:“因兄能报亲仇,使我不胜敬重。”石珮珩还礼不迭,乃道:“蒙相公如此垂爱,敢问尊姓大名?”少年道:“小弟姓凌,名六鳌,字驾山;先父曾作宦浙中。某因椿萱早世,遵先父遗言,谨守旧业,上年侥幸进学。自恨孤陋寡闻,久欲觅一英豪知己。今遇仁兄,遂我平生之愿,实快事也!”遂叫书僮取自己衣服出来,与珮珩换了,逊其上坐。茶毕,遂分付安排酒饭。
  少顷,小厮捧出酒来,二人相让坐定。饮酒间,珮珩议论出人头地,意气自若,驾山不胜欢喜。饮至日黑,珮珩道:“今日得蒙相公高谊,不以我为下贱,置我高坐,赐以酒食衣服。但只是我家乡既隔,举目无亲,今日之遇实出望外,酒已多饮,就此拜辞。”遂起身言别。驾山道:“吾兄方才言家乡既隔,莫不是在寓住下,还是欲往何处!”珮珩长叹一声,道:“冷庙茅檐,这都是丐者安身之所。”驾山艴然道:“难道吾兄就欺我救不得朋友?今夜就在寒舍下榻,弟还有话说。”佩珩见他一片侠肠,便不琐琐再请,复身坐下。到酒阑更静,便送在书房安宿。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道:“此子骨气不凡,目下虽处境不佳,相貌原不同群俗;且他谈吐风生,学问亦不弱我。欲留他久住,作个伴儿读书也好。你有些识人眼力,不知可否?”魏义道:“我见他举动谈吐,近于豪侠,留之极妙。但恐是他一时矫作,还要留心看他。且住下三五天,自然知他真伪,然后去留,随相公做主。”驾山点头道“是。”
  明日飒珩早起,驾山亦往书房。吃过早膳,又把家世年庚彼此细问。闲话中间吊古攀今,两人议论无不相合。住了数日,驾山已细察性情举动,知是端人,心下大喜。一日,对飒珩说道:“小园风景大佳,欲邀兄一步。”珮珩道:“极妙。”驾山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走入园中。时二月初旬,日暖风和,杏花开放,有《蝶恋花》一词为证:
  庭院梅残风渐暖,杏蕊开时,已近清明宴。冰绡细剪枝头片,胭脂淡染疑人面。蜂蝶多情先已觇,十里长堤,一色红无间。花里翩跹双燕剪,玉楼春醉佳人倦。
  二人闲玩一回,走到花亭坐下。只见小厮捧出酒肴,便在亭内桌上摆下。驾山道:“春光易歇,莫教虚度。知兄酒量颇佳,愿倾一斗。”珮珩笑道:“相公以高阳鄙夫,徒能嗜酒耶?”驾山亦笑,便入席坐定。酒至数巡,驾山举杯道:“小弟今日欲效桃园高义,吾兄以为何如?”珮珩道:“前日邂逅相遇,蒙相公厚意,提挈孤穷,虽镂骨铭心,难尽大德。相公今日之举,我已预料于一会之初。况冥冥之中,先有定算,不敢强辞。只是效桃园故事,贱庚稍长,怎好遽作玄德?”驾山道:“冥冥之中,有何定算?”珮珩乃将报仇之夜梦白须老者,乃父亲阴魂分付的话,尽述一遍。驾山大喜,道:“人生遇合,自有天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遂令小厮摆下香案,驾山已做就祝文,珮珩佥了花押,二人对天八拜,设誓焚祝,结成刎颈之交。正是:
  一身寥落天涯外,萍水交欢意气中。
  谊结金兰非面友,英雄自古识英雄。
  二人既已结为兄弟,于是食则共桌,寝则同榻,竟如嫡亲兄弟。驾山又令奴仆们总来见过。一日,凌驾山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珮珩问道:“今日贤弟为何有不豫之色?”驾山道:“先祖在福建建宁莅任日,就把家姑嫁在那边吴探花家为媳,前先父在绍兴,与那边颇近,时常音问相通。家姑尝对家人说,若改任他处,亦须常将信来。不幸前年先父一变,又不曾有讣音远去,已后竟绝音耗。近闻得那方流贼作乱,不知他家如何?要差人去问候,苦无其人,是以不乐。”石珮珩道:“这也何难?我承贤弟提拔,救我涂炭,贤弟亲戚,与我一般,愿替走一遭。”驾山喜道:“若得长兄去,极是妥事。只是路途迢远,须得一人同行方好。”石珮珩道:“我从山西至此,严寒盛暑,崎岖险厄,尚且行过;何况此地风日晴和,山川平易,怕甚么迢远!只消一头牲口,带件器械,以备不测,要人何用。不是愚兄夸口,纵有晨昏仓卒,我一人足以当之。若有家信,即便写下,明日便去。”驾山大喜,遂写下家信一封。隔了一日,取出盘费衣囊挂刀,后槽牵出一匹好马,嘱付珮珩:“路上小心,晨昏保重。”珮珩藏了书信,系好挂刀,收拾行李,备好马匹,一路出城。驾山又备酒在郊外饯行。珮珩吃了几杯,翻然就道。驾山直望到看不见珮珩的影儿,方才入城归家。正是:
  侠骨原从天赋成,不辞跋涉为君行。
  相知岂是寻常事,磊落人多慷慨情。
  不表珮珩南去。且说驾山饯别珮珩归家,暗羡:“石兄果是英雄气概;方才见他一骑如飞,飘然长往,并无半点儿女情态,真足令人倾慕。”明日起身,不得珮珩盘桓,便觉寂寞。饭后,忽然眼跳肉颤,精神不振,心下暗道:“今日何故如此昏倦?且出门去,潇洒片刻。”便换了衣服,去看张玉飞。一径来到张家,步入中堂,问了一声,家人出来回道:“半月前便往南京探亲去了,还有多日方回。”驾山道:“我总不知他出门,怪不道多时不会。”走出张家,便想道:“此去丁孟明家不远,不如去看他罢,也不枉了出来之兴。”遂一直到了丁家门首。原是相知,管门人不消通报,一径走进他的书房。却不见有人在内,想道:“人不在这边,为何开着角门?”回头却见书案上有一封字,一半压在砚儿底下,驾山无意中取出,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犬马赖录具禀:近日江中过客甚少,无处生发。止收得一名才士巫仙,智谋过人,停日上来拜见。先聚得银子五千两,乞相公验收。
  驾山看了大惊,想道:“原来丁孟明如此作为!魏义所说不假。”正转念未了,只见丁孟明手拿水注进来。原来丁孟明去添砚水,一时无小厮在旁,并不曾关上角门。今见驾山看了这一封私书,虽然拱一拱手,心下好难过意,反笑道:“无人在此,吾兄却是作贼。”凌驾山接口道:“小弟不是作贼,倒是吾兄为盗。”孟明涨红了脸,道:“作什么盗?”把书夹手夺去,连道:“混帐,混帐。”驾山见如此光景,颇觉没趣,也就说些别话。小厮拿茶来吃,吃了几杯茶,又讲了一会,方辞别归家。闷闷不乐,再三踌蹰。拍案道:“我凌驾山好不知事!他这一封私书岂是与外人见得的?今却被我多事取看,他必然设计暗算,我又不合说他‘吾兄倒是为盗’,在我无意间不曾斟酌,顺口说出;在他听了,道我有心,愈发要恨了,这事怎处?”一夜不得安睡。明日起身,说与魏义,魏义道:“此事大不妙。然不可向人说,便道扬他过恶。今业已如此,且隐忍不言,防他有恁算计。”因此驾山心上着实懊悔,绝不出门。
  且说丁孟明有一个书僮,姓柳,小名叫做湘烟,其父原是宣镇人,寄居京师,做个小经纪,生下湘烟时,其父母便犯时症同日身故。是时疫疠大作,容易缠惹,人俱畏避,不敢上门,听他死活。隔壁一家是一个老寡妇,并无男女,其夫也姓柳;他见这边柳家夫妇同亡,止存一个小儿。无人看顾,料也是死,只是他一家便绝后嗣了。心里虽是这等怜念,争奈怕惹瘟疫,只好嗟叹而已。那知过了两日,还是活的,犹闻小儿哭声。这寡妇便道:“奇怪,怎么两日小儿还没有死?常闻得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拚了这条老性命去救他。况且我又无儿女,倘得养大成人,也好算个后代。”便走过来。只闻得臭气薰天,忙把袖子掩了鼻孔,到尸边抱了孩子回家。心下想道:“方才见他夫妻尸骸暴露,躺在一堆,设使溃烂起来,那时怎么收拾?我既行好事,何不将他尸骸也盛殓了。”便取出银子,买了两口棺木,叫团头殡殓。邻舍见柳寡妇做此阴德,俱来说道:“亲娘,难得你这好心,不然,他三口儿怎得结局!但此住宅不利,不如拆了,屋料都是亲娘拿去,不然那屋也无人来住。”寡妇便依着众人说话,便把两间房子拆去,做了荒场,便把两棺葬在荒场上。心下又想道:“我正少一块地儿种些蔬菜,今有了这个空地,何不去趁早开垦。”便拿了锄子,日逐去锄。一日锄到墙边,一声响,把锄子跳将起来,暗念道:“作怪,打着了恁的东西?”便四边掘将下去,却是瓦瓶一个,口子已打缺了,露出雪白银子。当下喜不自胜,依旧将土掩了,到夜深收拾回家,约有百两多重。因想:“这银子不是别人遗下,自然是他夫妻积趱起来的;今日皇天见我将他父子各得了结,故将银子与我。可见得做好事的人,天地原不亏负他的。”正是:
  利人自利皆天理,一饭犹能报子孙。
  何况抚孤存厚道,掩埋骸骨重施恩。
  且说柳寡妇将这孩子好生抚养,乳名阿寄。到了六七岁,便送在义馆中读书,取个学名叫做柳俊,读书甚是聪明。到得十来岁上,相貌竟长得十分秀美,性情比常人大不相同。又有一身力气,读书回来便在家挑水打柴,重难生活,他竟去做;柳寡妇见他年小,唯恐做坏了,每每阻他,岂知这小子竟不在他心上。柳寡妇欢喜爱恤,自不必说。闲常时,便把他父母姓名、病亡原故、自己如何收养的始末,备说与他。这小子方得知这寡妇不是亲娘,放声大哭道:“我父母既亡,坟墓何在?”寡妇道:“菜地上便是你父母坟墓。”阿寄到墓前拜了四拜,道:“生我十年,方知父母!”又对着寡妇拜谢道:“若非亲娘抚养,怎得成人?父母又承殡殓,此德粉身难报!”以后侍奉倍加孝敬。
  不料一日寡妇病故,阿寄尽哀殡葬,也就在菜地上埋了。起初有寡妇照管,还无人来引诱;如今寡妇死了,便有一班无藉游手之徒,见他生得标致,便骗他去吃酒吃食。大凡人心,好逸恶劳,群聚终日闲谈,上店现成酒菜,岂不安逸快活?若去锄田种地,奔走生意行中,自然劳苦。这阿寄虽是性情出人头地,见识比常人不同,无奈年纪小,涉世未深,恶劳好逸心肠又是尽人同具,见众人知甘识苦,推心置腹,只道情谊厚重,一边互相爱慕,便不知不觉坠入党类,把一个小小家私,弄得精光无剩。众人见他手里没有钱了,竟私下把来卖在戏班中学戏。阿寄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原是聪明人,一学就会,做了一脚小生。
  其年丁少师在朝,这一班戏中子弟都到少师府中承应。少师见小生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足如绵,肌肤似雪,在戏班中搢搢出群,视他人犹如尘土。丁少师道:“此子相貌不凡,后来决有好处。倡优下贱,岂可埋没终身?”便赏班头五十两银子,将此子收在府中,更名湘烟———是取那“洛浦巫峰,云雨烟波”之意。
  丁少师有心提拔,见他原识字会写,便叫他读书。常言道:“有一分之貌,必有一分之才。”这湘烟外貌既然标致,内学果是聪明,义理了然,为文亦善。又因生得一身膂力,足举千钧,少师门下有许多亲随卫护健儿,都是弓马熟娴,武艺出众,湘烟便与他们讲解学习,便得通晓,真个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骑马有挟山超海之能。年纪渐长,志识便加,深悔已前随波逐流,从后便尽修谨自爱。
  时年已二十,长得身躯伟岸,容色耀人。更有一桩好处:生得一双好眼睛———不是单说他秀媚的好处,是说他能识人的善恶。看过主人相交的一班朋友,总是轻薄之徒,间有一二雅饬循循,不过读书种子;独见了凌驾山,便道:“这位相公,真是贤豪磊落之人,倜傥风流之士,奋迹显庸,又不在话下了。看他存心待物,谨厚温和,以我主比并,不啻天壤。”遂有心弃此投彼,争奈难于举动。每见凌驾山来时,必依依左右,分外殷勤。驾山甚爱他伶俐情深,不言神合,温存谨饬,触目心怜。
  这日驾山在他家,丁孟明夺书之时,湘烟适出来换茶,见了光景,听了说话,已知就里,心下替驾山暗惊,想道:“我家主立心险恶,虽是至亲,倘有嫌隙,必定设计暗害;凌相公却不知事,破他恶迹,后来必有害他之处。须牢记在心,若有风声,疾忙去报他便了。”筹划已定,乃留心体察不题。
  且说丁孟明见凌驾山看了他的私书,自知底里,当夜恼恨不已。到明日,展转思量,愈加忿怒,道:“我怎一时失错,忘记收藏,却被这小狗才偷看,露我形迹。倘或向人传说,将如之何?”忽然拍案大叫道:“差了,差了!昨日该应留他吃酒,灌醉了他,引他到密室中,打他一个半死,逼他写了入伙文书,有了执凭,便不怕他漏泄。怎么放了他去,自惹烦恼?”一会儿怒气冲天,又一想道:“赖录书中曾说新收巫仙甚有智谋,何不叫来计议?”便差一心腹,驾着小船,到赖录窝顿所在未叫巫仙。赖录便疾忙打发巫仙上小船,分付道:“相公今日唤你,必是因我称赞你有机谋,故此来叫你去商议恁事,可小心答应。”巫仙道:“理会得。”便上了小船,到丁家来。
  引进私室,丁孟明正朝外一坐,呆头思想,巫仙不敢擅进。心腹先去报知,然后巫仙进去,纳头便拜。丁孟明用手搀起来道:“你就是巫仙么?”巫仙道:“小人正是。”孟明又问:“你家世是什么出身?”原来巫仙是个破落户,只因小偷,被人赶逐,故此投入大伙。今见问及,假言是个讼师。孟明笑道:“若是讼师,这谋划里边极妙的了。”巫仙道:“不敢。”孟明叫他坐下,巫仙欠身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放肆?”孟明道:“你今初来,且在内室里,无人看见,你且权坐了,我有话细讲。”巫仙道:“既相公分付,小人权且依命。”乃移一张凳儿,直到下面靠侧,略沾凳角儿坐下,道:“小人久闻相公大名,意欲奉侍左右,奈无门可入;前日幸蒙赖大叔收用,本该即日恭谒,只因未效小劳,又无进见之礼,故不曾趋见。不期今日相公有命远召,方得拜识。不知相公有何分付?”孟明道:“我有一事,不能委决,故叫你来商议。”便把凌驾山看书之事,思欲害他的话说了一遍。
  巫仙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因四顾无人,说道:“小人曾闻赖叔说,相公有别业在瓜洲地方,这凌某见了书信,他也自然不安,相公且停了两日,等他也不提防了,然后差人去请他往瓜洲庄上游玩。先叫赖大叔的船来伺候,席散后,便下赖叔的船,一径摇入江中,逼他入伙,这就饶他;不然,只消一根草绳、一块大石,将他绑了,沉之江底,且等他家来要人,再作计较。料来他怕死,自然入伙,这是极妙上策。相公尊意如何?”孟明拍手大喜,道:“正合我意。”便叫备酒与巫仙赏功。巫仙备尽丑态,极其奉承。孟明欢喜道:“我今得你,犹如曹操遇文若,真吾之子房也。此计若成,自当重用。”
  只因这暗算,有分教:门外无人,自谓凶狼须狈附;隔墙有耳,好知良鸟择枝栖。知果害得凌驾山否,且听下回分解。
  郝龙凶恶,珮珩报仇,都属常有之事,独移到罗利身上,才是神明弄巧。
  世上识字人最喜发人私书,最易取祸;此处点出,足见作者婆心。
卷之二

猜你喜欢
  第六十回 桑奶妈失身遇鬼 陶姨娘弄玉生儿·陈少海
  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岂无心·梦觉道人
  第三十四回 迎娇婿赵乡长称公 火蓬婆范佳人破敌·蔡召华
  第七十四回 会亲女大娘欢喜 受荫封三美团圆·
  第十回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平襟亚
  第十四回 香闺内花神梦兆 锦堂前桂子双生·松云氏
  第二十二回 游张园擂台成虚话 谈国货娇女逞机锋·陆士谔
  第十五回 联袂上层楼迷离游伴 闭门过午夜甘苦情囚·张恨水
  第八回 寺庙游玩遇风流郎·苏庵主人
  第八回 再世昆仑玉全麟嗣 重生管鲍弦续鸾胶·伏雌教主
  第十一回 放春榜师鲁成名 谒座主相国叙旧·吴毓恕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语感孤鸾 贤探春协力除群蠹·
  第四十回 责负心冤魂寻夙恨 喜同志美少结新盟·西泠野樵
  第40回 争米筛公堂告状 为雨伞彼此兴词·牛瑞泉
  第一回 老侍郎兔鹘题诗童子笑 村先生龙蛇染翰美人惊·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捣玉台·临川山人

    捣玉台,临川山人著,清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五回。临川山人,是清初著名的艳情小说家,创作有《捣玉台》和《花荫露》两本小说,人物生平不详。 且说唐朝贞观年间,百废俱兴,政通人

  • 巫山艳史·

    清代白话世情小说。 又名《意中情》,四卷十六回。不著撰人。啸花轩刊本无序跋。其它尚有乾嘉间刻本,未见。啸花轩为清初书坊,可知其为清初之作品。顾名思义,小说主要是写男女之间的淫荡行为,类似《桃花影》,是一部淫秽之作

  • 蜜蜂计·储仁逊

    《蜜蜂计》,清代人情小说,共十回,作者储仁逊。主叙汉代董生才被继母使蜜蜂计陷害及其婚姻故事。

  • 花荫露·临川山人

    清代长篇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九回,清临川山人撰。话说历代君王俱知守成艰难,遂挖空心思欲网尽天下人才为他所用,故开科试以揽英才,另设举荐一途,后称“举孝廉郎”。一

  • 飞花艳想·刘璋

    《飞花艳想》作者是樵云山人(清),道光年间刊本又改题为《鸳鸯影》,是中国古代十大禁书之一,本书所写风情,多涉淫荡,属才子佳人小说的“旁流”典型。除艳谈性经验及性感

  •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一名《玉燕姻缘传》,又名《玉燕姻缘传记》。六卷七十七回。题“梅痴生著”,其真实姓名及生平无考。成书于清光绪年间。大宋神宗年间,江南苏州

  • 素娥篇·邺华生

    白话小说。明邺华生著。作者无 考。书成于万历年间。据唐传奇《甘泽谣》之 《素娥篇》敷衍而成。叙武则天之侄武三思与侍 女素娥的故事。着重演述房中术所谓四十三 式,每式有

  • 闹花丛·吴敬所

    《闹花丛》是清姑苏痴情士的小说。叙述了明代弘治年间,南京应天府上元鼎官家子弟庞文英,与五个女子的恋爱婚姻和风流韵事。庞大英才高学富,貌美年少,美女纷至沓来,主动地投怀入抱

  •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脂浪斗春》,明清艳情小说,凡七回,不题撰人。叙述大明正德皇帝禀性风骚,赋情潇洒,一日退朝无事,便睡在龙床上,梦与美女相会,便意欲下江南寻美女。游至苏州,先与渔姑、凤姐行鱼水之欢

  • 风流悟·坐花散人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

  • 龙阳逸史·醉竹居士

    《龙阳逸史》全书由二十个短篇故事所组成。书中所称「小官」,即江南地区对卖淫少年之惯称。《龙阳逸史》里的小官,形象丰富多元,有用尽心机攀龙附凤、有巧施诡计勾引「买主」、更有与兄弟、姊妹争风吃醋,力抢一夫者。围绕

  • 十尾鱼·陆士谔

    清末年间(1877-l944),浙江金华富商费春泉赴上海滩寻艳遭骗,却看透上海滩各种骗术伎俩,私门暗娼,风味情转,而费春泉遂投身其中,用其妻,妹来赚钱,丧尽无良人性,让人熟知十九世纪上海滩的污秽昏暗,是天堂也是地狱。

  • 潮嘉风月记·俞蛟

    《潮嘉风月记》描画青楼众生,但不止于咏叹风情,叹蘼芜之趋败,而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凭吊古风,箴规写怀,故有别于青楼文学中脂粉酬唱、羁孤相惜之作。在青楼文学雅俗转换过程中,起到了

  • 浪史奇观·风月轩入玄子

    明代长篇色情小说。又名《浪史》、《巧姻缘》、《梅梦缘》,作者署名“风月轩又玄子著”,其姓名不可考。现存有啸风轩本与日本抄本。小说凡40回。可钱塘秀才梅素先的一生风流韵事。

  • 春灯迷史·青阳野人

    《春灯迷史》作者青阳野人,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成书年代亦未详,但可推测在道光十八年(1858年)之前,书已写成。 书叙唐玄宗时,浙江抚州府仁和县城里有书生金体,字生丽,风流标致,至 17岁通晓诗词曲赋,凡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成就。到了

  • 枕瑶钗·不题撰人

    《枕瑶钗》,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九回,不题撰人。话说明嘉靖年间,朝庭腐败不堪,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日沉靡酒色之中。朝中宦官当权,相互倾轧,党同伐异。勾心斗角,清正廉洁者,曲指可数。那

  • 国色天香·吴敬所

    《国色天香》以"乌将军"、"毛洞主"等最具勾构瓦肆特色的语言,专写市俗男女之事,是一部宣泄性、娱乐性很强的艳情小说。女主角或为思春少妇,待字闺秀,或为大家之婢,皆风情万种,可欲

  • 剪灯余话·李昌祺

    《剪灯馀话》是李昌祺仿瞿佑《剪灯新话》而作,借以抒写胸臆。全书4卷20篇(另附《还魂记》1篇),董氏诵芬室刻本。成书于永乐十八年(1420),有永乐庚子夏自叙。其书大都取材于元末明初事,以婚姻爱情故事为主,又多幽冥灵异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