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汴河桥无心遇旧 法华庵有女伤春
彩云开处见仙人,莫把仙人便认真。
柳叶自然描翠黛,桃花原自点朱唇;
手中扇影非为扇,足下尘生不是尘。
如肯参禅干屎撅,须知粪溺有香津。
却说那第一回上说的潘金莲春梅旧情不断,一灵真性,一个托生黎指挥家,改名金桂,一个托生孔千户家,改名梅玉。阴氵㸒一气,依旧化成女身,偏又生在一搭邻舍之家。当初在京武职官儿们,做了干亲家,不上五六岁,俱已定了亲。金桂许了刘指挥之子,梅玉许了王千户之子。后来徽宗靖康年间,金兵抢进关来,童贯上了一本,把京官武职官儿,都调在边关上把守,做了营头。一时间各携家眷,领兵起身,各守泛地去了。黎指挥是山西居庸关参将,孔千户是真定游击府。原是京营官儿,每日宴会饮酒,妇女们邻墙同住,好不亲热。一时各上任分路,两个女儿如亲姊妹一般,临去时哭的当不得人。只说是女儿们常事,那知道他前世的情根,又来还今世的业债。话不絮烦。
过了靖康六年,金人干离不兵到汴梁河上扎营。那时宋朝兵马,无一人敢出来遮挡。休说两个世袭武职官儿,那个是拿起弓箭来的,平日里擎鹰走马,饮酒宿娼,件件都会。及到金兵进了居庸关,黎指挥奉着延安府经略种道的令箭,管西路扎营,不消金朝大军进来,只前哨就杀了个干净。众军望风而走,黎指挥自刎而亡。不消说河北一带,自北京直到天雄,如风卷残云一样。那孔游击守真定府,只有守城老弱兵马,不上一千,先一次到城下就降了。不料金兵受币讲了和退去,半年被种经略查失去城池,把守城的降官,都正了军法,一概斩首。他两个武官,人亡家破,流落在本管地方。寡妇孤女,一贫如洗,或是积麻纺线,贫不聊生。原指望平定了,雇辆车回汴梁,来找寻旧日家业,谁料金人得了中原,宋高宗南渡,一乱就是八九年了。女儿渐渐长成了,又不知那公婆女婿存亡下落。就是孔黎两干亲家,隔了河北山西,数年间那得个信息。两家在外,穷苦无依,如飘逢落叶,不消细讲。
到了建炎二年,宗泽守汴京,立下营寨,拜曲端为大将,收了王善百万人马,招抚逃民,开屯复业。这些在外穷民,尽回东京,如水相似。却说黎指挥娘子,因丈夫不在了,嫁了一个将官,叫李守备,是汴梁人,年纪七十岁了因有个十二岁儿子,才丧了妻,没人看管,听的说黎指挥娘子是汴梁人,要娶他续。黎家娘子才四十三岁,也愁外乡难住,拣择不的年纪,没奈何就接了首帕,因胡乱成了夫妇。这金桂姐年已十四岁了,生的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原是京城打扮,又缠的山西大同的小脚儿,真是风流绝代。因家贫没甚幺妆扮,天然素雅:
面皮儿不红不白,身端儿不肥不瘦。红馥馥的朱唇,香生春色;碧澄澄的眼睛,光转秋波。动人处天香国色,只堪雅淡梳妆。照影时月魄冰心,不厌寻常包裹。盘头水作油,浮水游鱼沉。不见对面花为镜,采花蝴蝶见还疑。
这李守备闻的宗元帅招抚逃民,趁此机会,就雇了二辆鬼头车儿,载着这十二岁的儿子,和这随娘改嫁的女儿金桂姐,一路回汴梁来,说不尽风餐水宿。到了自己住的剪子巷,找寻他的子侄,不知搬在那里去了。一所旧房,被官改成造盔甲厂,哪里还有家哩。没奈何赁了三间房,在花园营里,临着汴河。使人家李小乙开个冷烧酒店儿,李守备在门首坐着上帐。黎金桂自和母亲在屋里做些针黹,替人缝袜缝鞋,得些钱来度日。
李守备这个儿子,年已十二,甚是痴呆,吃饭穿衣,不知东西南北,屙屎溺尿,也要人领他去,顺口叫他做憨哥。黎家母子好不呕气,这里按下不提。
却说这汴梁自宗泽安下营寨,整练军马,不消半年,兵马钱粮,件件俱足,城池寨堡,整旧如新。把金人连败了三阵,拔营而去,不敢近河北来。宗泽连连上本,要定日过河,与金兵决战,恢复失去城池,以报二帝之仇。不料朝里汪黄二相,力劝高宗,要与金人讲和,怕宗泽过河惹动刀兵,再开了江南边衅。屡疏不听,收的王善人马,请旨封赏,俱不准行,把士气大沮。宗泽愤气,生出背疽,一月而亡,临死大叫“过河”三声,其气方绝。因此人心解体,幸得东京大将曲端,镇守了几年,人民归业,略有太平光景。这汴梁是繁华之地,士女极是奢侈,好游春看景。虽经大乱,那风俗到底不改。遇着佳节,都要出城外汴河之上,一般走马射箭,品竹弹筝,打弹抛球,擎鹰架犬,弄百般杂戏儿顽耍。那一时是建炎三年二月清明佳节,但见:
重重烟雾,淡淡风光。轻寒轻暖,佳人初试薄罗裳;乍雨乍晴,荡子共游芳草地。缘杨外、秋迁对对,红妆双凤;杏林边、猎骑纷纷,锦袄乱飞鹰。弹棋蹴,五陵豪侠;藏钩拨阮调筝,百斗狭斜博醉。柳外青楼皆系马,车中红袖不垂帘。
那黎金桂年已十六岁,不消说容颜娇嫩,又且绝世聪明。看着那阳和天气,柳叶儿半青半黄,杏花儿半开半落,汴河上游人妇女,俱是香车宝马,巧样的钗梳、异样的绫罗、滚滚香尘如云霞相似。自己却穿着粗布衣服,清水梳头,油也不见一点。恹恹春气,又沉又困,想到邻家去打打秋千,又没件衣服,怎样去得?又想道从小的公婆女婿不见个音信,倚窗默默无言,不觉掉下泪来。正是对景伤情,有[浣溪纱]词为证:
燕蹴新泥堕画梁,海棠红艳妒罗裳。日斜心事暗思量:柳线春眠无限恨,桃红香暖不成妆,难将心事写纱窗。
不消说金桂姐年少怀春,是女儿家本等。却说他母亲从着黎指挥时,在京城和这一搭女客们,当会游春,何等风流富贵,耍笑风骚。夫妇二人原来一对京城里在行的妙人儿。一时没奈何,嫁了个老守备,吃的是粗茶淡饭,到晚上上的床来,这老官儿倒下头一个鼾睡,直睡到天明,再叫不醒的。就是一月间勉强来奉承两遭,一似那杀败的残兵,望着城门先抛抢弃甲。弄了半日,还是根折枪杆,通是进不去的。才用手抚得有些气儿,又滚出来了,改不了他的本色。
这黎指挥娘子今年四十五岁,是经过大风大雨的。守了一年活寡,见这些春色,想起富贵时节在岳庙林下多少妯娌、姊妹顽耍,今日到了这个尽头日子。看见女儿落下泪来,一面劝道:“我儿,你有了这般人才,怕没有好对儿,因甚凄惶?”说着不觉也掉下泪来,娘女两个正自悲切不提。却说邻家一女,也有十五六岁。他父亲是吴银匠,乱后起家,开个小典铺,常过来与金桂说话儿。今上的墙来,探着半载身子道:“姐姐,你不出去河上耍耍?闻得今日清明河上柳林里有三个会:一个是走黄河九曲的会,扎下了九层门,随人进去,再走不出来;一个是团秋千的会,只用一个车轮儿,这些妇女板着短绳,用个滑车,团团转将起来,飞也似和花蛾的一般,打的好不爱人。到了半天里,胆小的还有吓出尿来的;又有一个香孩儿会,旗竹架,扎在半天里,把大家好俊孩儿扮做八仙过海,童子拜观音,蟾宫折桂,唐明皇游月宫各样的故事,摆十数里路。这时节谁肯家里坐着!我母亲着我来问李奶奶,一搭儿去走走,一路也好回来。”说着话,金桂姐揩揩眼泪道:“就是去,我娘们也没有衣裳穿哩,那里借去?”那女儿道:“俺今日要请两个姨妹子,他送了衣服来,因犯了心疼病不来了,现放着衣裳两三套,店里当的簪子珠冠儿环儿,都带不了,你肯同去,我就送过来。”桂姐点了点头。那女儿墙上下去,过不多会,只见又上墙来,送过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包着四套衣裳;又是一个匣子,盛的钗环翠花。桂姐母女看了,不觉笑上脸来,便道:“为没衣裳,不得出去踏青,哭的眼也红了,怎幺天假其便,就有姑娘来请你陪他去走走。”说不及话,吴银匠媳妇也过来道:“李奶奶,你也太煞拘紧姑娘了。这样令节,谁家不出去?女儿家只管死坐着,忧煎出病来。”看着金桂道:“这样一表人材,出去着人家看看,也好来提亲。常言“有珠不露,谁知是宝”。你老人家也还是半老佳人。咱在这河岸上走走就回来,也是一年一个清明。这样大乱年景,知道耍上几遭?说毕李守备进来说道:“你娘儿们走走去,大家早回来,我在家里看门罢。”也只为不得已,借着游耍,要安他久旷的心。老人娶了少妇,多得如此的陪罪。说毕李奶奶替女儿梳了头,插上珠翠,把衣服件件穿的可体,一似照样儿裁的一般。李奶奶也穿上一套紫罗衫儿,衬着这玉色衫,淡淡的戴上两枝翠花,看来不上四十岁的,且是面嫩。和吴银匠媳妇,领着两个女儿出门上桥来。过河一带,酒馆歌楼,都是些翠袖红裙,在花街柳陌,或是倚门买笑,和郎君携手,或是在楼头弹筝,与荡子偎肩,好热闹的紧。
金桂久静思动,从不出门,见这些男女混杂,弹筝奏曲的,心上不觉跳起来。过了大河,上的岸来,一座大林子里,杏花开的一片纷红,柳阴之下,都是毡细毯。有就地上芳草摆设下矮桌香炉的,有就柳下亭台,铺下雕盘牙筋的。处处都有贵人在旁笑成一片。这金桂姐斜着眼偷看,不觉心里又跳起来。走过林子,入了大寺,游人更多,那些年少的浪子,白面郎君,和那游山的少妇,拾翠的娇娘,挨肩擦背,彼此顾盼。又有光头的沙弥,涎眼的贼秃,见了妇女入寺来,恨不得有百十个眼睛,穿透那酥胸玉乳。口里念佛,却心藏着风月。
这桂姐从不见这等光景,应接不暇,不觉心又大跳起来。先是又羞又爱,后来又喜又愧,不觉心里跳得肉也麻了,其实按纳不下。就是黄花女儿,到了这个男女混杂,还要想到那个滋味处。何况金桂的前身,是那透钻过骨髓,刻画就风骚一个潘金莲。他一灵不昧,怎幺不现出本相来?走了几处,又有那些走马的,唱戏的,打秋千的,走黄河的。天色过午,只得路旁坐在一座亭子上,走的香汗津津,花心吸吸。见了一辆小车,搭着席棚,载着一个妇人,约有四十多年纪;又一个女儿,有十分姿色。车夫也来林子里歇凉,买了两个烧饼,两碗粉汤儿,送到车上去给这妇女吃。这吴银匠媳妇也有些话长,问道:“车夫,是那里来的?”车夫道:“来的远着哩。从真定府直走到汴梁,有半个月了。”说毕,见车上妇人探出头来,看了一回,又看着李奶奶道:“你不黎婶子幺?怎幺的在这里?”李奶奶一看,才认的是孔千户娘子:“我的十年前干亲家,在这路上相遇,不是你看见我,就当面也不认的了。”妇人连忙下车来,扶着女儿梅玉出来,拜见与奶奶母子二人。原来梅玉、金桂六岁上分别,今日十年相会,两不相认,彼此拜了。想起前因,不觉俱流下泪来。正是:
十年曾是同林燕,此日相逢故国花。
再返旧巢难识面,初移新燕尚无家;
帆随春草迷江上,云送孤鸿过海涯。
翠袖天寒倚修竹,不堪闺怨寄琵琶。
一起妇女六人,坐在林下,前后说了一遍。细问这孔千户娘子,才知道死了丈夫,也是个寡妇。如今没了亲人,还不知道当初的房儿在不在。李奶奶道:“如今咱的营里圈占了,一个熟人亲戚也没有。你娘儿们且到我家宿了。我如今嫁了个李守备,到是个老实人。明日寻了房安下,咱姊妹们一处做伴,他姊妹两个也好做些针线。”说着话,天色渐晚,把空车子随后推着,一群妇女回汴河桥来。这李奶奶又在僻净处与孔千户娘子商议:“咱如今认做两姨姊妹,我好留你住两日,李守备不疑心,除非这般才得长远。”那孔千户娘子原是京城生长的,一路上人,点了点头儿,起身走上路来。到了家门首,吴银匠家娘们拜了两拜,家去了。
李守备见金桂姐们领着两个妇女进门,问道来历。李奶奶说是两姨姊妹,今日从真定府回来,留下住两日,好寻他的房子。李守备看见一个半老佳人,又领着个绝色女儿,又没个男人,连忙让进屋里去,也就动了个不安本分的心肠,借色图财的恶念。想了一想,如今金兵乱后,料他没有亲人,我又添上一个女儿,少也得几十两银子财礼。喜喜欢欢,去买了些小菜下饭,让他母女坐下,大家饮酒吃饭。久别相逢,欢喜非常。车夫将他娘们的被囊皮箱搬下来,找完了车价去了。金桂姐把衣服首饰,送还吴银匠家不提。
原来李守备住的两进房子,一间门面卖酒,后三间中间供着佛像。他两口儿住了东间,桂姐住了西间,没有闲房安歇。如今只得自己在中间,支起两根橙子来自睡,把那卧房让与孔千户娘子和浑家宿歇,两个女儿同去西边屋里住了。这一夜李守备也吃了几杯烧酒,不合动了些邪火。睡到半夜里,那yang物有些生气,只推起来净手,悄悄的摸进房来。用手一摸,见两个妇人睡在两头,把浑家摸了一把醒来,推下床坐马子去了。守备扒上床来,见孔千户娘子皮滑如脂,只推睡着,可霎作怪,竟然如愿以偿。可惜老阳不刚,深觉有愧,只得下床自睡去了。想了一夜,怎肯教他母女别寻房住。恰好墙西有个尼姑庵,叫他母女暂借他房,住了几日,再作理会,一夜欢喜不尽。那知道京城娘子家,惯这个买卖。原是他浑家定的计策,打发这老儿上路,再作别计。正是老阴遇老阳,瓦罐不离井上破;魔母逢妖女,熟油同向鼎中熬。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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