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武昌城仓皇惊炮火黄歇浦呜咽听潮声
我且说朱二小姐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好容易将一个如花似玉,最所忌妒的小翠子,把来轻轻害死。以后虽然被林雨生的挟制,芳心中不无有许多懊恼,又好像天也帮助他一般,那林雨生忽然因为要出首富玉鸾,硬生生被一个侯惕齐侯大令打了二千板子,驱逐出境。那时候朱二小姐好生快活,真是替他拔了眼中钉刺。后来听见林雨生在扬州居然捉了富玉鸾同云麟,一时也想到林雨生,若不是离这武昌,这富玉鸾同云麟何至遭他毒手,暗中也深抱不安。转念一想,玉鸾虽然是自家骨肉,他毕竟是三姑娘的女婿,与我也没有甚么痛痒。云麟呢,这孩子虽是可惜,然论这天刑人祸,也是命中注定,可惜他也没用,所以过了些时,也就搁在一边去了。况且目下三姑娘同淑仪又不在公馆里,真是除去卜老太太,上上下下,惟我独尊,这种称心满意也就到了绝顶。再看看那个小美子,生得怪可爱的,粉装玉琢,一个小脸蛋儿,细白娇嫩掐都掐得出水来,是凡亲友们看见这孩子,都称赞他,说他的母亲生得美丽,所以才会养出这标致孩子来。朱二小姐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合合的眉毛都要笑起来,好生得意。
这一年中秋佳节,天气清朗非常,朱二小姐清早起来,打扮得花枝一般似的出来替卜氏拜节,又叫乳妈将小美子穿齐整了,单论他脚上一双小兔儿鞋子,是朱二小姐亲手做的,真做得穷工极巧。小美子虽然是乳妈抱着,他两只小手,只管向桌上要去抓陈设的瓜果,引得卜氏同朱二小姐拍手大笑。朱二小姐又吩咐门口的爷们过江,到老爷署里去一趟,请老爷今晚早点回来玩赏中秋佳节,家里的酒筵,是要等老爷回来才开的。爷们答应了,日落的时候,打发小顺子过江,一直等到初更时分,晋芳也不曾回来。朱二小姐怕小美子要睡觉,便先吩咐仆妇们点齐香烛,又把厅堂上那一座十二层嵌空玲珑的宝塔点起来,四围配着水月纱灯,十分光彩。卜氏以下一干人等,相率次第拜月。果然那一轮皓魄,也像是知道有人拜他的意思,纤云四卷,银河欲流,格外比平时晶莹到十倍。
小美子一霎便渴睡了,乳妈将他抱过一旁。卜氏同朱二小姐坐着闲话,说晋芳也该回来了。这中秋是个节期,难道还有甚么公事,弄到这会儿还羁绊在署里。朱二小姐笑道:“公事吗?定然是没有的。我怕的是私事羁绊着了。常听见他父亲说南城公所一带地方,全靠着这节下热闹,除得节帐的滑头,躲得一个无形无影,若是有些意思的,总要拣在这节下去替姑娘们撑面子的。他虽然不至于此,也难保没有朋友们扯着他。”又冷笑道:“这些奴才,委实也是没用。就使老爷要逛那不尴不尬的地方,你们便不该拦阻一声儿,就说是老太太在公馆里等着老爷回去过节,那些人也就不好意思勉强扯着他走了。”
朱二小姐越说越有些生气,回头望着耳边一个仆妇说:“你替我到前边去问他们一声儿,究竟可曾打发人过江不曾?无论老爷回来不回来,总该递一个信儿到家,我恐怕他们都在门房里喝醉了,无论甚么要紧的事,都不把来放在他们心上。好好好,不高兴在这里当差,一齐替我滚蛋。”仆妇见朱二小姐发话,一溜烟跑出外面,将这番话喊着说了,那些爷们吓得伸了伸舌头,互相埋怨着,说谁叫这小顺子过江的,我早知道这猴子又懒又没正经,敢是掉落龙王庙江心里去了。兄弟们谁辛苦一躺,过江去瞧一瞧。太太脾气是大家知道的。说着那个叫伍福的跳起身来说:“诸位尽管请吃酒,我去走走就来。”
大家笑道:“好好,只是偏劳我们福二爷,心里着实不安。”伍福也不理会他们的话,随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衫,向身上一披,走出大门跳上东洋车子,车夫拉着就走。内里爷们一而进去禀覆说,又着人过江去请老爷去了。一而又将桌子挪出门房外边,摆在凉月底下,欢呼畅饮。不多一会,那个伍福又跳进来。大家笑道:“好快呀,难不成路上已经遇着老爷了。”
伍福冷笑道:“亏我辈弟兄们,还是吃的政界的饭呢,外边闹得一个烟舞涨气,我们还是朦在鼓里一般,风风凉凉吃个太平宴儿,好不自在。提起来要把人牙齿笑掉了呢。”大家听他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说得很是利害,一齐都把酒杯儿放下问道:“好哥哥,你有话尽老实些讲罢,外间有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
伍福道:“呸,大惊小怪,你们通不晓得革命党起事了,准于今天夜里三更三点,抢这武昌城上下衙署,好不惊慌。太阳不曾落,早经将各路城门闭了,沿着街道,全是双岗警察,遇着形迹可疑的人,便捉来向江夏县模范监里送,如今到好捉到百来个革命党了。你想武昌这般戒严,汉口怕不是也是如此,就使城门不关,老爷也没有放着警察的事不办,家来陪我们那位太太吃月饼。”
伍福又说道:“我此刻就进去回一回,好让我们太太死心,不要老远看着这凉月儿害相思。”说着含笑走入上房外边,先轻轻咳了一声。朱二小姐耳朵最伶俐,忙问道:“外边可是伍福?”伍福答应道是。……朱二小姐道:“你们打听着老爷几时可以回公馆?。”伍福道:“老爷一时怕来不及返驾。”朱二小姐道:“是老爷亲口告诉你的不是?。”伍福道:“不是老爷亲口说的,是伍福打听出来的。”朱二小姐已有些怒意,又说道:“既然老爷不曾亲口说不回来,你这奴才为何造谣生事?。”
伍福正待答话,这个当儿忽然一阵好风,遥遥的将街市上声音,从云里吹进来,只觉得人声潮沸。朱二小姐忙道:“哎呀,外面如何这般喧嚷?敢莫是有火了。”伍福道:“不是火,是兵。”朱二小姐失惊道:“胡说,是甚么兵?”伍福道:“是革命党起兵,城门早关闭得像铁桶也似的。伍福所以知道老爷万不能回公馆”卜氏此时也坐在一旁,听见伍福同朱二小姐说这些话,早已三魂出窍,只喊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伍福你快去打听打听,究竟怎生是好?我们还是逃。……”以下的话说不出来,只管发抖。朱二小姐虽然假托镇静,芳心里也就惊惧非常,吩咐伍福退去,再回头望望小美子,已经睡熟。供月宫娘娘的桌上,炉灰狼籍,烛光已是暗淡不明,那天井墙角边有几株芭蕉,吹得飒飒的怪响。约莫半夜光景,大家都有些毛发洒淅起来,一夜也不曾好好睡觉。第二天清晨,又有伍福他们进来报告,说没事没事,原来昨夜是个虚惊,其实并没有甚么革命党,不过督署里听了些谣言,以讹传讹,逐弄得中秋这一夜居民惊骇,鸡犬不宁,今日城门洞开,各家店铺照常营业,请老太太同太太放心。朱二小姐这才笑起来说:“可不把人吓死了。我说我们老爷他是警界里的人,若是果然有些变故,他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何通共不曾听见他提着一句半句,以后这些捕风捉影的谈论,你们也要慎重点,不用只管信口说得高兴。我是个有主意的,自然是声色不动,镇静如常。但是老太太年纪高,血气又衰,禁不得恐吓,万一吓出别的岔子来,你们怎生对得住老爷。”
伍福等听朱二小姐说话,只是是答应着退出去了。朱二小姐又将这事回明了卜氏,叫卜氏放心,一会儿伍晋芳果然从江那边回来,谈着这话,也觉得无故惊慌的发笑,这事也就罢了。诸君诸君光阴忽忽,当此金风拂面,桂子飘丹,从无边秋色之中,诸君也应该记得去年卜夫人书贞挈周氏一干人买棹金焦,遨游马路,意阑人倦,虽不是浔阳江上,而芦花枫叶,商妇孤舟,曾经巧遇雏姬,琵琶人抱,兴兴头头的,将那一个小翠姑娘带回交给伍晋芳,成了有情眷属。不谓斗转星移,不过才越了一个年头,而在下这部书中已少了一个最可爱又最可怜的人物。但是如今有一件事,不得不从那时候提起。诸君诸君,可还记得伍晋芳去年今日,初同小翠子偎香倚玉的那一夜,伍晋芳不是从梦中惊醒疑惑是小翠子投缳自缢,此事固然遥遥的应验了,然而伍晋芳惊醒的缘故,实在是因为朱二小姐临蓐,生出他那个娇儿小美子,小美子的诞期,当时虽然不曾叙明在于何日,今番却要把来告诉诸君,要知道小翠子重圆之日,即小美子诞生之日,便在去年八月十九。今年这八月十九,恰好是小美子入世整整的第一个年头,俗所谓抓周之期。这一天清晨,朱二小姐早已绝早起身,又因为前天中秋夜里闹了一个大大恐慌,却是无端风鹤,并不曾演成事实,心里越发高兴,命奶妈将小美子打扮得像个玉孩儿一般,佛堂上面,一例的点齐香烛,铺下大红毡条,奶妈抱着小美子拜了佛,又拜卜氏,卜氏看着非常快乐。此时伍晋芳尚不曾出门,奶妈又抱小美子拜了爹,又拜母亲。朱二小姐笑得一把接过来,搂在怀里闻了闻那个小粉颊儿,一面又回头向房里笑着问道:“那些东西可曾预备好了呢,快点拿出来,给我这小心肝来抓。”
卜氏笑道:“果不其然,这个老规矩,是少不得要试验过的。”又笑着望朱二小姐说道:“可是我又想起来,小美子的父亲,那一年抓周,真奇怪极了,他两个小手儿,这一件也不拿,那一件也不拿,偏生的将那个金漆盘里一个大红顶儿,拈住这管不放,他的父亲那时候看见,只管点头播脑,切记得还向我说道:“这孩子大来,到很有点出息呢,盘里比这红顶子好顽的顽意儿多着呢,他为何一总不要,偏生看中了这红顶子。好儿子,但愿你云程万里,咳这件事不过三十多年,怎么好像在眼前一般。晋芳今日虽然还彀不着戴红顶子,然而大清国在一天。我家晋芳这红顶子总还可望,只须尽着向上巴结,皇上恩典是再大不过。你们做官的人,但是尽一分心力,国家自然有一番酬劳。天恩是不辜负你们的。”
晋芳垂手答应了一声是,正自说着,小善子那个丫头,早从房里捧出一个金漆盘子,里面光怪陆离,放着许多宝贵的珍品,金珠翡翠以及胭脂花粉,就是卜氏适才所说的红顶子,也晶莹夺目的在盘里滚来滚去,以外便是些儿童戏耍的钟鼓铙钵,旗帜刀枪,小善子双手托着,恭恭敬敬的送至小美子面前。小美子看见这许多物件,转也不敢伸手去拿,只管将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儿,不住的望着朱二小姐,引得朱二小姐噗哧笑起来,说:“好儿子,你心爱那一件,你就拿那一件,拿着了就应在你的终身上,是再也不会错的。”
小美子似乎也懂得朱二小姐说话,便伸出一支嫩藕也似的小粉腕,刚刚插入盘里,他别的却一件不顺手,就要拿起一柄小刀,举起来便望嘴里送,他疑惑是甚么可吃的物件,几乎触破了小物,吓得朱二小姐夺手不迭,卜氏勉强笑起来说:“小美子也好,大来是要做武官的,骑马带刀,好不威武呢。”
朱二小姐此时正将刀夺下来,花容上露着十分不快模样,又嗔责小善子不应该将这些危险的物件,也放在这里面。小善子吓得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一天虽不比得住在家乡,亲友众多,然伍晋芳有几个最知己的同寅家里的女眷,也有好些人,亲来贺喜,车马纷纷。伍晋芳便不曾过江到警局去视事,少不得在厅上陪着男客。看看傍晚的时辰,大家都坐在酒筵上欢呼畅饮,猛的听见西南角上沸汤也似的爆竹声响,起初在喧哗之中,众人也都不甚觉得,便偶然听到耳里,疑惑别人家也有甚么喜庆的事,毫不介意。后来越听越近,越响越利害。晋芳毕竟是有经验的,又不肯过于张皇,无意中唤过一个爷们说:“你们去督署左右走走,看有甚么动静?”爷们答应去了。
晋芳随又起身。走到天井里,向天边四面瞧了瞧,也没有火光,只有那一轮微微缺了一角的大亮月儿,早已捧出天际。一霎时那爆竹声到又听不仔细了,刚背转身子,重又踱到厅上。尚未说话,忽闻半天里由西南直扑向东北扑通一声,分明一个大炮弹儿从各人头上飞过去,顿时把众人惊绝,一齐都站立起来,个个面色如土,到转说不出一句话。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鸦雀不闻的,似乎都在这里听第二个炮弹。后面上房里却闹起来了,许多仆婢紧跑到厅上来,说里面诸位太太因为适才天上不知是甚么东西响,命我们出来问一问老爷。话才说完,那个出去打探的爷们已飞跑进来,后面还跟进许多爷们,大家都是张皇失措,晋芳忙喝着问道:“外面有甚么消息?”先前那个爷们忙回道:“老爷,外面大事不好,城外大营炸了,全数兵官,一律挂了白,由通湘门直扑楚望台军械所,据说军械全行被他们得了手,此时已占据了蛇山,安着大炮,向督署里攻击,有人说督师已经越墙逃走,督署大门已经起火,张统领已经不知下落,居民已经奔窜,阖城城门已经关锁。……”才说到这里,接连又是两声大炮,那个爷们也再说不出话来,转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头额,似乎防炮弹落下来的意思。晋芳长长叹了一声,嘴里只挣出一句说:“怎么好,怎么好?”
其时诸客大率都是些在官人员,更不怠慢,也不及向晋芳告辞,各自纷纷走了。先前都是乘着大轿来的,此时谁也不敢乘轿,跑出大门,一步高,一步低的各回衙署,各回局所。至于内眷得了这个消息,顿时起了一片哭声,大家钗横鬓乱,你扶着我,我扯着你,也是走个干净。卜氏胆小,只有喊皇天菩萨的分儿。幸亏八月十五闹过一场谣言,此时卜氏也只望还是像八月十五那一回谣言罢,宁可受一受虚惊,倘这一次虚惊闹过之后,我便在扬州吃粥也情愿,立时赴轮返里,再也不在这武昌耽惊受怕了。卜氏虽这般想,无如那枪声炮声,分明一阵一阵雨点也似的在半空中飞舞。八月十五那个虚惊,却没有这般利害。哭转不要哭了,只扶着一个小丫头索索的抖个不住,晋芳团团的在屋里转,只安慰卜氏说:“不妨事,不妨事,不消一会工夫,自然会将那些乱党扑灭,母亲只管放心。”
朱二小姐此时怀里抱着小美子看了看,那扑的眼泪,不由的像断了线珍珠一般,顿时湿透了衫袖,还洒了许多在小美子粉脸上,一言不发,心里辘轳不已。暗念我这番的浩劫,可算是我自家造就出来的了,好好的住在扬州,闹着要向这里来,这不是自寻死路。淑仪母女二人福命好,他们偏生安然归里,那时候若是有逼着我同他们一路走,可想我是决然不依的。问一问良心,分明我多着他们母女,他们母女心里不知道恨我不恨我。我那时候目中那里有他们,恨我也罢,不恨我也罢,只要打发冤家离了眼前,就算是称了我的心了。我万一死在这地方,可不把他们母女快乐煞了。福兮福伏,祸兮福倚。我早知道,就让人一着也好。譬如小翠姑娘,他此时虽然是死在九泉,她转是逍逍遥遥,无牵无累,不像我这将死未死的人,眼看着这一块肉,不知可逃得出逃不出这虎口?到叫我这颗心好像是刀子剜了一般。咳苍天苍天,你这一番若是宽恕了我,我再也不去做昧良心的事,我是断然改悔的了。好菩萨,你须保护我们母子两人无灾无难。朱二小姐这般想,那街道上面,杀声愈近,四面的火光,把凉月的颜色都逼住了。仆妇们鸦飞雀乱的,捆箱笼,打包裹,是个预备逃难的光景。奶妈同小善子,赶着问朱二小姐说:“太太也该将细软东西打叠打叠,那些乱党,是杀人不眨眼的。万一抢进来,总该有个防备。”
朱二小姐含着眼泪说道:“咳,性命还不知在那里呢,要这些细软何用。你们是有忠心的,我平时待你们也不错,你们只要帮着我将小少爷保护好了,我便感激不荆”伍晋芳看着朱二小姐这可怜的情形,又听见她说得十分沉痛,觉得很不是吉祥气象,也就不禁潸然下泪。朱二小姐知道晋芳是怜惜她,心里一酸,不由的放声大哭起来。卜氏也哭了,仆妇们也不止住纷纷落泪。一霎时间,伍公馆里好像死了人一般,哀声震动天地。晋芳急得了不得,只把个靴子顿得价响说:“大家不用这般害怕,让我出去探一探动静再说。”
朱二小姐一把拖着晋芳衣袖,忍着眼泪说道:“这个如何使得。外面弹子是没有眼睛的,我的好人,你再不能出岔子了。还是叫爷们出去为是。”晋芳点点头叹着说道:“这一回事怕的闹大了,本来朝廷里也太糊涂,知道民心如此,还拿些假立宪来骗他们,偏生将一个瑞督放在这里。前天的事便是一根药线,药线是要扑灭的,瑞督不但不去扑灭他,转疑惑营里的人都是同革命党一鼻孔出气,按着营里的名册,一一的去苛求查究,你们想这不是扑灭,转是自己用火去撩那药线,焉有个不爆发的道理。”正说着爷们又进来报告说:“藩库已为革党所据,却没有同百姓们为难。但是巡警兵士死得不少,道路上死尸纵横,都是挂着警士徽章,小的打听得因为前番捉获革党,全是巡警的功绩,所以这番用报复的手段。”
朱二小姐听了格外害怕,忙分付说:“假如有人问老爷当的甚么差事,你们千万别要说出警察两个字来,要紧要紧。如今外面究竟是个甚么情形了?怎么好一会不听见枪炮声音。”爷们又说道:“如今全城可算都被革党占据了。大小官员逃得一个干净。但是一层,他们本意要举张统领做首领,张彪早已跑了。这一件事不曾决定,小的有个朋友是在营里当伙夫,适才在街上遇见他,告诉我说多分要公举黎协统出来,但不知黎协统答应不答应。此时约莫已有四更天气,太太们不听见外面吹号么?这便是他们在那里收队。为今之计,无论他们怎生个办法,总保不住北京里不派兵来打仗。这武昌城总是个危险的地方,太太同老爷斟酌,还是逃出城的为是。不然瓮中捉鳖,那时候玉石不分,到是很可虑的。”
朱二小姐此时催促卜氏稍稍安息安息,好在这时候尽坐着不睡,也没有甚么用处。卜氏不得已才走进自己房里去了。次日清晨,晋芳装着平民样子,悄悄出门,走上街望了一望,只见沿街沿巷,都踮着军士,袖里白布,手执快枪。墙上业已贴出安民告示,果然黎元洪做了都督,立的法子到很有条理,不像乱党的举动,所有各店铺,胆大的照常生业,其中也有些关着门,不做交易的。城门却是依然不开,城中要想到城外,却不容易,也不许人轻易迁徙,并不与汉人为难。但凡遇着满人,却不让他好好安全。晋芳知他们这种族的思想甚深,便随意访了一两个朋友,大家都传说黎都督有令,凡是有职守的,仍然各回衙署里办事,若是不愿意干的,也不相强。晋芳回了公馆,将此话同朱二小姐商议,朱二小姐抵死不让晋芳再到汉口去当警察差事,只催着赶紧觅个机会,出了这武昌城,搭轮东下。晋芳也想着自己究竟是清朝命官,此时不走,万一清廷反正,再拿问我们,说是投降乱党,身受伪职,那时候也是没有性命。不如舍这一官,逃回家乡,到是上策。
好容易一直盼到第三天上,打听得都督已放人出城,晋芳命人雇了几顶小轿子,命卜氏同朱二小姐坐着,小美子便抱在朱二小姐手里,赶在清晨,便迤逦行近汉阳门城边。谁知离着城门尚有二三里远近,那人山人海,早将一条大街都拥挤满了,人声鼎沸,吓得卜氏同朱二小姐只索索的抖。原来城里居民听见今天有放人出城的消息,谁也不敢陷在城里,总怕清军要来开战,一窝风都赶在这个当儿逃难,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偏生那个城门,因为人太多了,转不肯开放,并有许多军士,荷枪演说,大旨都是劝人万万不要他往,住在城里,自然有我们保护。若是出了城,保不定土匪抢劫,那时候我们不负这责任。其时有人听见他这话,到还有理,便有些不愿出城的,仍然折转回来。无如闹着要出城的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催着开城。
朱二小姐他们坐在轿里,早有人吆喝说:“这时候还闹这官派。一乘轿子,占我们多少地方。再不下轿,我们就要对不住动手了。”卜氏同朱二小姐吓得只好下轿,可怜一伙人挤在人丛里,几乎气都伸不出来。猛然听见前面说,城门已开了,这一嘈杂之中,大家阵势已乱,一拥上前,如潮水一般。平空直倒下去,在前面的人,早已被压在地下,顿时死了有几百名男子。后来的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踏着死尸,飞践而过。那些军士恐人拥挤,吆喝着见人不听,只得放了一声空枪,便有人喊放枪了,快逃呀,互相践踏,不肯走的,也容不得你再转回去,可怜卜氏一干人早卷入旋涡去了。朱二小姐抱着小美子,再回头望望,已看不见晋芳,身边只剩小善子跟着。挤到城边,猛不防一失手,将小美子跌落在地,正待俯下身子去抱他,只听哇的一声,那个小美子官官,在这个当儿早被大家践踏成为肉酱。
朱二小姐心里一晕,不由倒栽下去,该应命不当绝,一把被小善子拖着飞跑,眨眨眼已到城外,人才稀松下来,露出坦荡荡的一片沿江江岸,小善子扶朱二小姐坐在地上。不多一会,晋芳扶着卜氏已到面前,其馀还有些亲信家人,都已聚在一处。卜氏一眼看不见小美子,便问朱二小姐。朱二小姐听见这一句,早已望江里一纵,还亏晋芳劈头拦住,小善子略将适才小美子死的情形告诉他们,大家这一场痛哭,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晋芳也没有话可说,雇了划船过江,却好遇着下水轮船,便登舟东驶,走到镇江,听见扬州消息不好,卜氏便不敢再住扬州。其时大家都以为上海是个世外仙源,可以避难,于是径赴上海住下。晋芳在上海住了几时。知道扬州业已光复。后来又命人接三姑娘母女同来,晋芳慨然身世,觉得种种失意,女婿惨亡,佳儿恶死,再也无心浏览沪江风景。朱二小姐悲痛更不必说,自家忏悔,同三姑娘母女到还亲热非常。谁知其时上海大闹宗社党起事,无端风鹤,一夕数惊,这时候便引动一个林雨生,要想在伍晋芳身上打算一个进身主义。这一天同巴氏商量妥贴,便悄悄的来察视伍晋芳踪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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