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垫空当俊仆结新欢 抬轿子乖人受暗算
阿根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们又都是什么人?”
那人道:“这里是仁济医院,我们是医生,你是巡捕房里送进来的。你为甚喝了安眠药水睡在茶馆里?”
阿根听说安眠药水,才想起身边还有一百五十三块洋钱钞票来。探手模时,叫得连珠的苦,袋里空落落。休说钞票,连废纸都不有一张。医生问他为甚叫苦?阿根道:“我姓王,名叫阿根,在祥记春号火腿栈老板费老爷那里做跟班,今天老爷叫我送一卷钞票到马先生那里,共是一百五十三块。在大马路碰着了一个朋友,被邀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喝茶,不知怎样,喝喝茶竟会睡熟的。那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现在你们说我喝了安眠药水,我也晓得那安眠药就是一种蒙药,精神抖擞的人一喝了就要睡去,想必我也中了毒计,被人家暗算去了。但是这安眠药那里来的呢?”
医生道:“你身边钞票可还在?”
阿根道:“没有了,都没有了。先生可还有法子好想?”
医生道:“这里是医院,只会得医病,医病以外的事不便管理,你那事只好告诉巡捕房,叫巡捕房替你查罢。”
阿根道:“我这会子可否离去这里?我想家去禀告老爷呢。”
医生道:“不必性急,再停一点钟可以回去了。”
阿根无奈,只得安心等候。医生说毕,就出去了。阿根觉着头里还有点子昏沉沉,合着眼默默的转念头,想这安眠药那里来的?堂倌总不至于,同桌的人我与他素昧平生,怎地会作弄我。莫非是雨生么?想着雨生,便把今天碰着的情形细细一摹,越想越疑,越疑越像。初还不过有点子疑心,后竟决然道,不错不错,一定是他无疑。他听我说送钞票马先生那里去,才邀我喝茶的。好容易等满了一个钟头,医生答应放出去。阿根就到巡捕房告知—切,巡捕房应允查办,然后赶回公馆,把遇骗情形向春泉说了。
春泉只道他是串吃的,竟然大不答应起来,要把他送到巡捕房去。反是姨太太解劝道,他又不是有心绰你枪花,也是上人家当呢。赶紧查起来,也未见得是查不着。就是查不到手,你也不是吃不起亏的人。阿根是你乡下带出来的,不要说别的,那面子也总要替自己留留。上海是有报馆的,不论大小事情,动不动就要上报。万一被报上登了出来,走到人前去,连你也没意思呢。”
春泉听了,自然如奉纶音,没一点子敢违拗。当下便把阿根排喧了几句,也就罢了。阿根偏偏心不死,赶到名利栈去查问,却见房门紧闭。问茶房时,知道倪雨生不住在栈里已有一个多礼拜了。只得懊丧而回。看官,你道姨太大果然为度量宽宏,劝春泉看过点子么?非也,却因阿根生得俊俏非常,语言伶俐,年纪又是轻不过,姨太太早存了个勾搭他的意思。恰好出了这件事,故意藉着排解,在阿根面前见一个好。
阿根本是聪明透顶的,风月上头岂有不懂。一竟因为碍着主仆名分,究有点子蟹蟹螫螫,不敢十分放肆。现在见天大一件祸事,姨太太三言两语,弄的雾解烟消,免掉了自己弥天大罪,那有不感激涕零之理。事有凑巧,这日六点钟,一个堂子里外场,送进一张请客票来。阿根接了,转送到楼上。见春泉坐在炕上,正吸水烟儿。阿根把请客票呈上,垂手侍立,听候吩咐。春泉接来瞧了一瞧,就放在炕几上,依旧吸他的水烟,一声儿不响。姨太大就问:“那个请你喝酒?”
春泉道:“就是周介山,讨厌的紧。”
姨太太道:“你可去?”
春泉道:“我去了你一个儿在家,不冷静么?”
姨太大道:“不要紧,你只要早点子回来是了。在上海地方做生意,应酬是少不来的。不去应酬就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帮手,没有帮手,做起生意来岂不就要吃亏。再不然为我一个人,倒使你生意上受大亏。”
春泉道:“你这样明亮就好了,我—竟怕你不答应呢。”
遂向阿根道:“说我就来。”
阿根应着一个是,自下去吩咐不提。这里姨太太亲替春泉穿上了马褂,钮好钮子。春泉向姨太太说:“我去去就来。”
就坐着马车赴席去了。此时春泉已自备了一部马车,进出很是便当。这一去,却便宜了阿根,沦肌洽髓,着实的报了一番大恩。自此两人便落了水,春泉却还一点儿没有晓得,不必细表。且说春泉坐着马车,径到三马路周介山相好花媛媛院中。跨进门,外场照例怪喊一声。此时春泉已是十分老练,这里头经络都已明白,并不惊吓,径上扶梯,跨进房,介山拱手招呼。见惠伯、希贤、静斋、祥甫一班熟人都在,大家都说:“只道如夫人绊住,不放你出来,那知竟然会来了,真是出人意外。”
介山道:“我说春翁不是惧内的人。惠伯不信,和我赌下个东道,现在可是我赢了,这十台花酒一定要奉扰的了。”
惠伯道:“吃几台花酒算什么,这里吃过后,就翻台秀卿那里去吃一个双台如何?”
静斋道:“今晚恐怕不成功了,我们几个人都要自做主人,都要有屈春翁作陪,轮转来已有四五处的应酬。时光已经不早了,春翁是新婚燕尔,夜深了恐怕不方便么。”
惠伯道:“这也没什么不方便,抵桩两个膝盖见不着,就天亮回去也不要紧。”
介山道:“你又讲错了,如嫂要制得服春翁时,也不放他出来了。”
春泉道:“你们说都要做主人翁,今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到底为甚缘故?”
介山道:“是饯行酒。”
春泉道:“替谁饯行?”
介山道:“是个留学生,姓秦,号叫少耕,新从外洋毕业回来,现在要到北京廷试去,所以替他饯行。”
春泉道:“你们怎么认识起留学生来,这班人不是好惹的呢。”
介山道:“是钱瑟公的朋友,台面上认识的。这秦少耕人倒很和气,极要朋友,一点子留学生习气都没有,你少停会过面就知道了。”
春泉道:“原来恁地。”
静斋又问春泉,阿根遇骗的事,可曾查着。春泉道:“还没有呢。报了巡捕房,宛如石沉大海,一点子消息没有。叫阿根去问问,倒说查着了自会来关照的,用不着一趟一趟来间。我们巡捕房又不光办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在内地,听说上海巡捕房怎样怎样的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介山道:“这却不能怪他的,他们究也不是仙人,那里能够件件周到。”
惠伯道:“春翁失窃了么?”
春泉道:“并不是失窃。”
遂把阿根遇骗一节事述了一遍。惠伯道:“此事不难,只消托瑟公说一声是了。钱瑟公巡捕房里的人都熟识的。”
春泉道:“瑟公怎么会认识起巡捕房里头人来?”
惠伯道:“瑟公这人,本是极爱交朋友,上中下三等人,没一等不交到。做官的也有,做买办的也有,做马夫、戏子的也有。他认识巡捕房里头人,还是前年子认识起的呢。那时正值夏季里,愚园地方盛行夜马车,上海几个阔人没一个不到,瑟公也是夜夜到的。愚园门外,有一个站岗巡捕,是外国人。齐巧这时候天天派着他夜差,瑟公怜念他夜露里凄凉不过,夜夜请他白兰地酒喝,喝喝酒却就喝成了朋友。后来瑟公的马车不知为了什么,被捉进巡捕房去,这巡捕齐巧在里头,一见是瑟公的马车,忙替他巡捕头儿跟前说了个情,非但没有罚掉洋钱,倒又认识了个巡捕头儿。从此瑟公便同巡捕房里头人认识了。就是的快马车,也比别人捉得好一点子。”
正说着,外场报说客人上来。接着怯壳怯壳楼梯上一阵皮鞋声响,门帘启处,走进两个客来。春泉见前一个是洋装朋友,后一个就是钱瑟公,介山起身招呼。那洋装朋友见春泉面生,就过来请教贵姓台甫。春泉说过,转问那人,才知就是秦少耕。介山见客齐了,便叫娘姨喊起手巾。一时外场绞上手巾,众人接来揩过,介山要过笔砚,替众人开写局票。静斋忙问春泉叫那个?春泉道:“我不叫了。”
花媛媛插嘴道:“费大少那有不叫的道理。”
介山道:“我荐一个清倌人给你可好?”
春泉摇头道:“清倌人没甚趣味。”
静斋道:“仍旧我来举荐一个罢,包你出色。”
惠伯插问:“你荐的是谁?”
静斋道:“苏玉兰。”
惠伯道:“那个苏玉兰?名字好熟。”
静斋道:“你这个人怎么竟这样的善忘,两礼拜前的事,竟会忘记到个干干净净。”
惠伯道:“噢,想着了,想着了,是贾箴金做的。箴金那日曾邀你我去叉过一场麻雀,那日你牌风甚盛,连和过两副倒勒呢。不错,果然出色。”
遂向介山道:“迎春二,苏玉兰,春翁叫,写写写,写罢写罢。”
周介山运笔如飞,一时间各人的局票都已写好,叫娘姨转给外场,分头发去,就请众人入席。秦少耕坐了首位,春泉第二,余人依次坐下。那秦少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席间七个人,没一个不应酬周到。春泉果觉少耕十分可亲,自恨无缘,不曾早日相见。众人所叫各局,陆续到来。
偏偏春泉的苏玉兰迟迟未到,害得他忙得热锅儿上蚂蚁相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看来看去,偏又看中了秦少耕叫的王翠芬,不转睛的打量。只见王翠芬,砾圆一张圆面孔,并没敷半点儿脂粉,拖著一根油松大朴辫,好似乌云中推出一轮皓月,十分可爱。想要转一个局,又因初次会面,未便启口。直到菜要齐快,苏玉兰方姗姗而来。一进门就问:“那一位费大少?”
静斋把手向春泉一指道:“这位费大少,就是我们号里的大老板。”
苏玉兰款款轻轻,走到春泉椅后坐下,笑向春泉道:“今天因转局多了,来得晚了一步,对不起。”
春泉连说:“不要紧,不要紧。”
一面盯住了苏玉兰,细细打量—会子。见他白胖胖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异常的可亲。春泉遂旋转身子,有一句没一句同他攀谈。众人因还要翻台,都不肯尽量,菜一上齐就催干稀饭。接着就是马静斋做主人,翻台艳情阁院中。春泉推辞不脱,只得与众人同去。这夜席间众人,除春泉、惠伯外,个个要替少耕饯行。翻到这里,翻到那里,吃到后来,竟像上供般满满摆的菜,一样样拿上来,不过供这么一供,依旧纹风儿不动的撤了下去。众人竟像庙宇里泥塑木雕的神道,朝着酒莱不过白看看,就算领过情了。这也是应酬场中常套,不用细表。
春泉在席间,就把阿根遇骗的事,告诉了钱瑟公,托他从中设法。瑟公道,此事用不着催问巡捕房,巡捕房事情多不过,常去催问,他们要讨厌的。只消到茶会上托包打听一声是了。那各种奸拐偷骗案子,报了巡捕房,巡捕房照例就着包打听去查缉。所以报案后出力不出力,都在包打听手里,巡捕房是不相干的。”
春泉道:“兄弟于此地情形,不很熟悉,可否就借重瑟翁替兄弟去托一声包打听如何?”
钱瑟公连说:“不要紧,这点子小事情,应得效劳,兄弟明日,就叫人到茶会上吩咐一声是了。”
这夜春泉回去,已经四点钟敲过,姨太太却尚兀坐守候,毫没点子怨恨神气,春泉始放下了心。一宵易过,次日醒来,差不多一点钟了。阿根送上一张请客票,却是钱瑟公邀请到六马路周碧桃处碰和的,是隔夜台面上约好的,春泉点头说知道。吃过饭,依旧坐马车到六马路。周碧桃院子是靠马路的,春泉来过两回,不用找寻。将近行到,小马夫跳下马车,把马拢住了,慢慢走几步,到门前停住,去开车门,春泉跳下车,进门一径上楼。
瑟公起身招呼,见先有两客在。一个就是轮船买办张咸贵,一个却不认识。问起来才知是张咸贵朋友,姓胡,号叫雅士,是个江苏候补知府。春泉肃然起敬,连说了好几声久仰渴慕。瑟公道:“祥甫因为到了个乡亲,不能来了。齐巧这位雅翁先生,补了个缺。”
春泉道:“很好很好,一样的一样的。”
此时靠窗那张红木桌子,已移在中央,斜角儿摆着。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雀牌,和四分筹码,都端正齐备。瑟公请春泉上场,同张咸贵、胡雅士扳庄入座。周碧桃从后房转出来,照例应酬了一会子。娘姨把各人茶碗及高装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瑟公叫拿票头来,请众人叫局。费春泉道:“秦少翁动身了么?”
瑟公道:“动身了,你怎么忽地问起他来?”
春泉笑而不言。少顷,瑟公问到春泉。春泉道:“王翠芬住在那里?就开了王翠芬罢。”
瑟公道:“你昨夜不是叫苏玉兰的么?”
春泉只是笑。局票开好,交与娘姨。众人碰起和来。言定一百块底二四,胡雅士还嫌太小,要加炮子。张咸贵道:“加炮子很好,加三十块罢。”
问瑟公、春泉。瑟公、春泉也答应了。第一圈庄没甚进出,第二圈轮着雅土的庄,却连和了三四副大牌。那要张,都是对家张咸贵放下来的。春泉倒也不过如此,瑟公究竟是老上海,心思早动了疑。发话道:“奇怪的很,怎么雅翁手旺的牌,咸翁竟像看见的一般,张张发下来,不曾有空过。春翁,你我两个人倒要当心一点子。”
张咸贵道:“那也不过碰巧呢,兄弟于这麻雀里头,一夜天曾输到四五千银子呢。要是瑟翁做了这种大输家,又怎么说呢。我们几个人都是要好朋友,难道还有甚信不过么。”
说着,啪的一声,又发出一张白板。雅士把牌一摊道:“多谢多谢,我齐巧又是个三元格局。”
众人瞧时,见是三张中风,三张发财两张三万。倘来万子,不过是三翻,刚刚凑趣的白板,又从咸贵手里发出。咸贵晓得瑟公要不答应,忙把自己的牌摊出道:“你们瞧罢,我这张牌应发呢不应发?”
春泉凑过头去瞧时。见是两搭索子,一扣同子,两张西风,两张一万。咸贵道:“我本是一张西风,一张白板,现在模着了西风,西风是坐风,难道倒留着单张的白板,拆去自己坐风对子么?”
瑟公见他们一点子破绽没有,倒也不好说什么。等到定当结帐,自然是胡雅士一个儿赢的。春泉最输,输到六百多块钱,瑟公也输了五百光景。张咸贵却只输得二百十多块。娘姨收拾过牌筹,就叫搬上碰和菜来。四人让坐,周碧桃上来敬了一巡酒。咸贵道:“雅翁今日在转运了,你今年赌里头是一竟输的呢。我与你同着场,不曾见你赢过。”
雅士道:“叉麻雀原不过是消遣消遣,就有输赢,究也有限。今年在汉口,牌九里光是一条牌,就输到七干多银子。”
咸贵道:“一条牌输到七干多,赌到终局要输多少?”
雅士道:“足有二万多银子。”
春泉听了,不觉骇然。咸贵道:“赔钱的事,本是逢场作戏,输输赢赢,说不定的。我们原班这几个人,明日再叙一局如何?”
瑟公道:“兄弟齐巧有点子小事,恕不能奉陪了。”
咸贵道:“春翁是一定肯赏光的?”
春泉还没有回答,雅士道:“兄弟板到。”
咸贵道:“你是赢家,好意思说不到么。”
春泉道:“在什么地方呢?”
咸贵道:“回春坊沈彩林院中好么?”
春泉道:“就贵相好那里么?很好很好。”
瑟公不便阻挡。春泉道:“我们吃过饭,到王翠芬处去坐坐好么?”
张咸贵道:“瑟翁早点子赏饭罢,瞧光景春翁还要请我们吃酒呢。”
春泉道:“台巴酒算甚么,我就请你们吃一台是了。”
瑟公道:“春翁当真请酒么?”
春泉道:“真的。”
于是连声催饭。吃过饭,大家同到西公和里王翠芬院中来。王翠芬家装着电铃的,所以客人进门,乌龟并不怪叫。春泉走上楼,见娘姨大阿金已站在楼门口迎接,心里诧异,问道:“我们上来又没有人通报,你们怎么会晓得的?”
大阿金道:“我们装着电铃的呢,客人上来,相帮们只要把电铃一掣,就晓得了。”
进房坐定,恰值王翠芬出局回来,照例敬过瓜子,殷殷勤勤的应酬。春泉道:“今天房间可空?我想就借你这地方请几个客,可以不可以?”
王翠芬道:“你费大少肯照应,是再好没有的了,怎么倒说得这样客气。”
当时春泉要过笔砚,点了菜,随接开了请客票。所请无非是马静斋、周介山、毛惠伯等一干人。一时客齐,外场把台面摆好,绞上手巾,大众入席,道谢而饮。静斋道:“春翁新相好倒攀这里,是那个人介绍的?”
春泉道:“并没什么介绍人,是我自己找来的。”
静斋凑趣道:“春翁眼力果然不差,竟被你找着一只顶了。”
王翠芬晓得春泉是个富翁,妓女以钱财为重,自然格外殷勤,所以台面上应酬得十分周到。一时叫来的局陆续到了,瑟公鼓起兴来,就要摆庄划拳。马静斋和周介山却还在谈讲生意经络,什么火油价钱又跌了,咪吔瑞记两听一元七角半,铁锚牌一箱两元一角半,德富士两元五角半,要做倒做得。讲得个津津有味,却被瑟公道:“我们要摆庄了,你先来做一个输赢。露水生意,不要谈他了。”
方把两人话头剪断。于是平拳对手,八马五魁,闹一个不了。等到莱将次上齐,众人正在催干稀饭,忽听得半空里喤喤喤一阵钟声,翠芬先听得,即说:“可是撞乱钟?”
静斋听了,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儿向下喊道:“撞乱钟了?”
楼下有娘姨接应,也喊说“撞乱钟了,你们快点子去瞧瞧。”
随后达辣达辣一阵草鞋脚响,三四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去了。此时席间众人,也都仰着头,息声静气的听那钟声。春泉等撞过乱钟,屈指数去,一二三四五六七,恰恰撞到七下停了。跳想来道:“了不得,了不得,七下刚刚是新马路。”
站起身来,推出窗瞧时,月色中天,静悄悄地并没见一点儿火光。众人道:“泥城桥朝西,通是七下钟,不见会是新马路的。”
适有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新马路上,救火车通通去了。”
春泉听得,忙到后面露台上,向西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晚霞般一片红光来。春泉着急,喊小马夫。外场回说小马夫跑得去瞧了。春泉急得心里突突的跳。王翠芬道:“新马路上人家有许多呢,你着急些什么。”
春泉不答,赶着要走。静斋道:“且等马夫来了走不迟,你横竖保着险的,怕什么。”
正说着,小马夫已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报说道:“龙飞马房后背,离公馆不多路呢。巡捕拦着,走不过了。”
春泉一听,拔步就行,也来不及与众人作别。静斋道:“我与你同去。”
两人急匆匆下楼,跳上马车,飞一般驶向新马路来。打从劳合路经中泥城桥,才过得中泥城桥,从车窗里望出去,就见一个头戴铜帽身穿红衣的外国人,带领多人整理皮带,通长衔接做一条,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把皮带一端套在龙头上,并没点子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绷得紧紧的。
马车沿着皮带走不多路,早被巡捕挡住。静斋在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了几句,也没中用。只得转弯,穿余庆里,打从孤岭路兜转。到了派克路,那火瞧去,还离着好些。但是耳边已拉拉杂杂,爆得怪响,很似放几千万炮竹似的,头上火星乱打下来,马夫把袖子遮着头拉缰,马车放到梅福里门口。春泉、静斋跳下车,一口气奔到家里,见阿根同园子都在门口,争先诉说道;“保险行外国人已来看过,说不要紧,放心是了。”
静斋道:“要紧是没甚要紧,只是防总要防在前头的好。你拿保险单帐薄契券一切要紧物件,理齐了先交代一个妥当人,其余钞票银洋首饰等类,好带呢带在身边,不好带就放好在铁箱里头,衣服杂物一概不要去动他。”
春泉道:“我这会子心里乱的很,你进来帮我收拾收拾罢。”
忽又听得豁琅琅一声响,知道是坍下屋面。仰首瞧时,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高了丈余。趁着风势,呼呼的发啸。火星火老鸦一块块飞过来。春泉慌的向里就钻,静斋跟着走到楼梯,静斋便缩住了脚。春泉急道:“快上来,现在时光还避甚么嫌疑。”
静斋只得跟上。春泉走进房中,见姨太太吓得面孔失色,一手抱着娘姨,一手拖着大姐,三个人抖成一堆儿。姨太太嘴里不住的乱喊:“菩萨天爷救救,萨菩天爷救救!”
春泉道:“你们这样济得甚事,快拿首饰先收拾起来。”
姨太太一见春泉,忙放开了娘姨大姐,扑过来执住春泉的手道:“这这这便如何,这这这便如何?”
春泉道:“你不要慌,首饰在那里,先拿来收拾起来,要紧要紧。”
姨太太道:“我慌的不记起了,你替我找找罢。”
春泉道:“叫我那里去找,叫我那里去找。”
静斋立在房门口喊道:“别的东西都不要紧,保险单第一先找了出来,那是凭据呢。失掉了,保险行会耍赖帐的。”
春泉道:“你进来帮我找找罢。”
静斋跨进房,叫应了姨太太,随说道:“不要这样发急,包你不要紧。你们一急,心先慌了,倒要误事。快点子大家收拾东西。”
春泉听说,撒开了姨太太,忙去收拾。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摸出一把钥匙,交给静斋道:“你替我把橱门开了,瞧瞧他的首饰匣可在里边没有?保险单、庄摺、契券我都放在铁箱里的,现在都已找出了。”
静斋接了钥匙,开出橱来一瞧,见第二隔上放着一只朱漆小皮匣,忙问:“这可就是首饰匣?”
春泉走来一礁,连说“是的是的”,两人胡乱收拾完毕,春泉睁着眼问静斋道:“你替我想想,可还有甚东西没有收拾?”
静斋道:“也没有什么了,你不要慌。”
春泉也不回答,走到楼窗口,呆呆地瞧火。忽见火光中冒起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滚上去,直冲向半天里。门首众人齐说:“好了,好了,不要紧了。”
静斋也来瞧了,说道:“药水龙来了,打了下去了。”
话刚说罢,果见火舌头低下了好些儿,渐渐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将下去。春泉始放心归座。只听姨太太和娘姨、大姐都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止。静斋道:“春翁你保了险,还有甚么不放心。保险行里不发急,你自己倒先发起急来,宛如没有保险一样。”
春泉道:“我也晓得不要紧,保了险都是保险行里的干系。只是瞧着焰腾腾的火就在面前烧,自心里也不能够自主呢。”
不多时,听得马路上车轮碾动,气管中呜呜作放气声,乃是药水龙打灭了火凯旋的记号。接着阿根同厨子说着话,也回进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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