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彩笔描蛾直上摩星塔银箫引凤偕游醉白池
原来王川新近担任校里的图画课程,每周六小时。校长楼东杰按月贴他五块钱车马费,王川十分感激,风雨无误,逢时准到。这一天实因昨晚讨好彩云,辛苦了一些,第一回迟到三分钟,心里非常抱愧。看官不免疑惑我言,王川不是没出息人,他生就一双写生妙手,描描欢喜佛,每帧好售几十块钱,怎肯低首下心,为五尊袁头,奔走一个月呢?其间自有一种神秘原因。那亚洲中学,向来只有男生,本年度校长楼东杰为便利聘请男教员起见,新招一级附属女生。自从校中有了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出出入入,果然有好几位素来不懂教育原理的翩翩少年,自愿投身教育界,来担任教职,而且目的不在金钱上,教授女学生十分热心,上课下课,体贴入微,爱护备至。教员这样热心,学生自然如云从龙而至。这一种教育方针,叫做混合制度,其中自有神秘的回环妙用。沪上一般大教育家,早已公认为节省经费,普及教育的唯一善政。校长为社会服务,披件蓑衣,也很荣耀,此种政策,最初实施的,要算老闸三角浜那里两所学校。这两所学校,有个小小历史,当初那三角浜一块地皮,地主新造两幢房屋,不知怎的开,设店铺,总不兴发。不是三个月火烧,定是两个月盗劫。结果总弄得倒帐破产,关门大吉。房屋空关了几个月,房主请地理先生来看看风水,说果然不利,一块三角式地形,中亘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浜,照地理经上注着九绝之地,起造住宅,要九世为娼。现在亏得造作市房,倘便开设妓院,却能特别发达。妓院以外,旁的店铺,休想发展。房主一想,上海官娼,无论长三堂子不会开到这里来。便是野鸡肉庄,也不见得肯迁地为良。除此以外,只有将来等暗娼来撑撑市面罢。过了几年,中间一条小浜填没了,市面慢慢兴盛起来,那边望衡对字,开设两所男女同学的学校,都十分发达。先开办的一所,名唤"调和女学",宗旨在调和两性,里面男女学生,人数相等,女校长名唤居育英,年纪四十开外,丰韵绝胜雏儿。聘请几位女教员,又是个个打扮得粉装玉琢,在教员室里,莺声燕语,害得一辈子鳏夫教员,个个失魂落魄,神志昏迷。女校长见他们一件月白竹布长衫的大襟头上,时常淋漓着一片涎沫,仿佛患了五淋白浊似的,心中老大不忍,因此一念慈悲,便放一条生路给他们走走,把两性教员,像学生一样调和起来,从此乐得一辈子男女教员,叫校长一声亲姆妈。校长自以为是慈航普渡的观世音,每见人家小儿女,喜欢寄名到观音庵大士莲座下,唤声寄娘,这个方法,何妨窃取,校长教员,彼此有益。当命全校教职员,一律拜自己为寄娘,自己唤教职员一声寄儿寄女,从此教员室里,只听一片亲亲热热的呼声。有时来宾参观学校,偶见男女教员在一块儿调笑,校长便推说他们本来是姊弟关系,耳目便掩了过去。更有一层,便宜了校长,薪水多少,从此寄儿寄女,不能向寄母争论,校长随意贴几块钱一月零用,给教职员,教职员只有唯唯领命。此种办学方针。居育英自以为利益均沾,万全之策。谁知积久生弊,校长给他们匹配好的几对教员,一时倾轧起来,闹得外人尽晓,舆论哗然,大家说她送子观音庵式的学校,王婆化的校长,育英听在耳中,好不气愤。用尽方法调和不来,只好快刀断丝,停止了一位寄儿的职务,风潮始平。那停歇的男教员也很有些手段,此人姓张名美生,日夜盘算着报复方略。
一天偶然经过调和女学校门口,见墙壁上新写上"女子部宿舍"五个大字,和对过酱园围墙上"官酱"两字差不多大,写满了三垛墙壁。美生起初很以为奇,心想上面不过女学生三间宿舍罢了,也值得这样大书特书。既而一转念,拍案叹服,正是育英的推广手段,招徕方法。大概育英深知现在管理女生,不能抱闭关主义了,所以把宿舍上面六扇窗子一律配全新玻璃,揩拭得晶莹透澈,便利学生晚眺望月,又怕马路上游客注意不到,错过机会。因此特地标明,使游客抬头见喜,任便带回一两个眼波尝尝新,晓得上面玻璃窗里,是烫手热白果的批发处,准备作成他们一笑生意经,这不是一种广告性质吗。美生想到这里,打算利用他这个方法。隔了几天,向调和学校对门那家欲关未关的酱园主人疏通好了,叫他迁让,帖了三百块钱,不到两个月,居然招生开学,定名"含春学校"和调和贴对门,含春学生起初男多女少,只好称附设女子部,楼上布置男宿舍,像小客栈一般,房间收拾得十分清洁,也有茶房娘姨,酬应周到。外边墙璧上,也写着"男子部宿舍"字样,和调和遥遥相对。
开学以后,学生日渐增加。原来这批学生,平日一向站在酱园门口,向女宿舍楼窗上挤眉弄眼的,一旦有此机会,大家报名入学,并且人人愿意留宿校中,因为楼上推窗凭眺,非但可以通一通闪闪之电,还能接一接遥遥之吻。好在美生定的校规,再通融没有,不论年龄,不限程度,学费一次收足,中途退学,概不退还,膳宿实行旅馆饭店制度,按日结算,先付后住。那批学生,好像上饭店住客栈,镇日镇夜缩在宿舍里,随时运用无线电,像勾魂摄魄似的,效力卓著。不多时,对方女学生转学到那边来的,委实不少。美生大功告成,眼见调和学生,渐次吸尽,好不快乐。
对方育英女士,尚不知症结所在,只管拿出寄娘资格来压制美生,和美生严重交涉。美生笑道:“我从前叫你寄娘,有权利享的,你现在没有权利给我,谁认你寄娘。况且我和你一样办学,替社会服务,造就人材,那教育事业,不比店铺子,有甚么同行嫉妒性质,学校愈多,教育愈易普及,我和你打官司打到教育部,开办学校,热心教育,总不差到什么地方去的。你叫我不要办,莫说寄娘,亲爷也办弗到。”育英听得哑口无言,只索每天眼望着对门含春两字垂泪。后来调和学校学生差不多要走完了,校中六七位男女教员,有覆巢累卵之危,不得不设法抵制。中有一人。脑筋还算清爽,想出一个釜底抽薪法来抵制。把楼上六扇玻璃窗子锁住了,玻璃上用白漆一涂,顿时隔绝了对方视线。不多几天,含春学生也跑了一大批,调和仍得恢复旧观,依然混合制度,教着育着,至今弗替。听说育英女士办那所调和女校,煞费苦心,想出这个混合制度来,既省开支,又多教员,平常往往有来函自荐的,不但不取薪金,还肯捐助校中一二百元经常费。育英对于此种热心志士,那有不欢迎之理,真所谓人财两得,名利双收。所以此种办学方针,人人佩服,处处效法。楼东杰办理亚洲学校,也是窃取他的成法,添设一班女子部,吸引几位男教员,真不费吹灰之力。王川也是被吸引的一分子,不过王川进亚洲中学,另有一种作用。他日常描写裸体美人,少一个模型。凭空结构,往往描得不大逼真。有时腿子太细,像仙鹤似的,有时屁股太胖,像螳螂似的,肌肉一不匀称,便发挥不出人体美曲线美来,所以急于要物色一位美人模型。那模型西洋名词叫做模特儿,王川欲得模特儿,真像文王访吕望似的求贤若渴,只觉一时难遘。花柳场中找到几位,一瞧上下身都是疮瘢,一条条曲线,要从疮盖里剥出来,何等费力。不得已想到亚洲中学新招一班女学生里不知可有合格的,要想一个个挑选,不得不先下一番苦工,自己贴车资费精神,去上图画课。第一步联络感情,第二步再着手剔选。那天王川赶到校里九点已过三分,学生枯坐而待。一见先生赶到,大家嚷道:“先生不来上,害我们要脱课了。”王川一笑,慌忙跨上讲台,把粉笔在黑版上画一只鸟,指点诸生临写。其中一位高材生道:“先生,你那只鸟一个头画得太大了。”王川道:“这是老乌呀,老乌的头,自然大的。”学生道:“老乌的毛好像黑的,先生你现在画的白毛不对啊。”王川道:“笨坯,你把墨笔画在白纸上,不是黑的吗"学生不响,一回儿,纷纷把涂着一只鸦,交到先生面前。王川笑嘻嘻道:“张慧明,你自己是个胖子,画只鸟也欢喜这样肥肥胖胖的,要变做老母鸡了。”张慧明羞着不响。王川又道:“赵静娴,你画鸟到底是外行,怎么画得这样瘦弱,连脚都没有画上。”赵静娴道:“我画的是只睡鸟呀,它缩在鸟窠里,脚自然不见的。”王川笑了一笑,又道:“今天那只鸟,要算张小鸾画来最得神,最靠得住。”张小鸾听得,喜形于色,赵静娴低低道:“小鸾,你没有嫁人,画鸟已是内家,那便靠不住了。”小鸾听得明白,仰仗先生另眼相看,便举手要告发。王川问道:“小鸾,你说什么?”小鸾指着赵静娴道:“她说我靠不住。”王川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她说你靠不住,你自己有数。若然靠得住,她是说谎。若然靠不住,可知她没有说错。我倒要请问你,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你一说,我便好判断曲直了。”小鸾听得先生这般说,埋着头哭起来。一回儿下课铃一摇,学生纷纷走出课堂,独有小鸾不走。王川又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小鸾,我不能当着众人面,叫你慢一步走,这机会好极了。刚才上课说的话,算我错,你别生气,你是靠得住的,我不难为你。你依我一件事,我送你一张画片。”小鸾羞答答道:“甚么事呢?”王川道:“这件事极平常,并不消耗你甚么的。我因为瞧你面孔身段生得十分匀称,十分漂亮,想替你画一张油画,配个镜框子送给你,你要吗?”小鸾埋着头,低低的道:“要的。”王川道:“你要,我马上就替你动笔。”小鸾道:“在甚么地方画呢?”王川想了想道:“地方晚上再定,你一放学,便到西施公司屋顶最高处摩星塔上等我,不可失约。”小鸾点点头道:“晓得。”心中转悲为喜,站起身来。王川拉着她的手道:“你记好了,千万不可失信。”小鸾格格格笑着逃了。王川拍拍身上白粉,捧着一叠课卷,走出课堂,到教员预备室里,整理一下径返家中,将画具拂拭拂拭,快镜配置配置。他妹子王芙蓉见了,笑道:“哥哥你今天又要到那里写生去么?”王川道:“我不出门。”芙蓉道:“你不出门,何不替我画一帧油画像。”王川道:“你别寻我开心吧,你自己也是个美术家,难道不懂美术原理,讲到骨格一层吗。画像第一要骨格匀称,骨格不匀称,凭你画得花朵儿包似的,免不了人们说一句锦绣包死人,索然无生气。假使要研究到骨格问题,那非赤裸裸地描写不成,你究竟是我妹子,我怎好替你画呢?”芙蓉听得,羞红着脸道:“你总欢喜研究到骨子里去的,不肯替我画,也不要紧。”王川冷笑道:“当然不要紧,再歇几时,自有人替你赤裸裸描写了。何须我动得笔。”芙蓉对王川瞅了一眼,走开去了。
王川吃罢饭,等到钟鸣六下。怀着快镜,提着画具,匆匆径到西施公司直上摩星塔,只见阒无一人,坐守了一回,张小鸾果然如约而至。王川喜不自胜,握着小鸾的手道:“你此刻到过家里吗?”小鸾道已回过一次。王川道:“画一张油画像,要费好几夜工夫,你家里怎样推托?小鸾道:“不妨碍,我家里只有一个晚娘,十夜八夜不回去,也不来管我的,你放胆替我画好了。”王川道:“如此再好没有,我们停回吃罢夜饭便动笔。”小鸾道:“在甚么地方画呢?”王川道:“别的所在都不方便,免不来开一间旅馆。”小鸾低头不语。王川掠她的鬓发道:“小鸾,刚才有人说你靠不住,让我验验你的眉毛,究竟怎样?”小鸾把颈子一扭道:“不要瞎说,我的眉毛,生病落掉不少,所以稀落落不大好看。”王川道:“眉毛落掉好描的,不知别的落掉没有?”小鸾把王川的小臂拧了一下,王川道:“你拧我,明儿不批分数给你。”小鸾道:“你做先生,批的分数,本来弗公平,我用不着你批,自己填上个一百分,看你奈何我。”
王川道:“好你替我做先生吧,明儿我画只鸟,给你批批分数。”小鸾秋波一瞟道:“我是不识货,分数批弗准确的。”王川道:“批得准批弗准,停回再说,我们外边吃夜饭去吧。”小鸾道:“外面去不方便,还是房间里吃饭吧。”王川道:“也好,你要房间大一些,便开此间亚西亚旅馆好吗?”小鸾道:“随便你。”当下两人走下摩星塔,抄到亚西亚旅馆三层楼,开了个四块半房间,坐定吩咐西崽开两客中菜。西崽还没答应,外边飘然走进一位女人来,插嘴道:“两客饭不够,总须三客。”王川一望,吓呆了。小鸾更吓得钻到床上去,扯没帐衣,不敢漏脸。那女人笑嘻嘻道:“王先生,竟不出我所逆料,我已跟了先生半天,腿子也酸了,你跑下屋顶,我便想叫应先生的,只因先生同着一位本校的学生,不便招呼,现在不妨事,请你别慌。”说罢,把房门推上,坐下王川一旁。王川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只叫声:“徐女士,饶了我吧,我很抱愧,勾引学生开房间,自知于理不合,下回再也不敢。”徐女士掠一掠鬓发,只管对王川痴笑。王川低头不语。看官,这徐女士是谁?怎会得勘破隐情?待在下报告明白。那人便是亚洲学校的教务主任楼东杰的临时夫人。上午王川在教室里和小鸾喁喁私语,早给学生赵静娴窃听明白,报告了徐女士。徐女士记明地址,一放学先到摩星塔等着。见两人先后驾临,徐女士隐在傍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走下塔来,徐女士一路尾随,跟进亚西亚旅馆,当场拿获,使他们无可抵赖。当时王川捉摸不定徐女士的来意,不知徐女士要怎生处置,吓得惊魂不定。徐女士道:“王先生,你胆子能收能放,怕是橡皮做的。刚才监着千人百眼,公然和女学生携手同行。一旦给学生家族见了,不但坏你王先生的令名,连学校的校誉,也从此扫地,你王先生的胆子,未免太大。此刻见了我,何用战战兢兢,我又不生吞你下肚的,你尽管放大了胆子。”王川低着头,只不做声。一回子,西崽当真送上三客饭。徐女士走近床前,扯开帐衣,叫道:“小鸾吃夜饭,你假惺惺则甚?不论哪事,做到弗怕,怕到弗做,幽期密约的勾当,学生应该从小学起,先生们应该从小教导你的,也不用恐慌得。我和王先生陪你吃夜饭。”小鸾那里敢答应,徐女士一把拖她入席,小鸾绯红着脸,低头不语,像新娘子一般。王川见徐女士不发作,胆子放宽了一些,捧着碗吃饭。徐女士钳些菜给小鸾,小鸾逼不过。吃下一碗饭。徐女士连吃三碗。吃罢,自有西崽来收拾。三人揩过脸,徐女士又陪笑安慰小鸾道:“小鸾,你年纪轻,开房间的过门节目还没全懂。你同王先生好算一对儿外行,都要请教请教我咧。老实说,今天我不来难为你们,并且来尽我指导之责。”王川听得私忖徐女士一般是蚊子见了血的东西,今天说不定来分我杯羹,我也不必害怕于她。想着,老老面皮道:“徐女士,承你的情,特来指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照我意思,不尽请你指导,还得女士加入战团做我们的后援咧。”徐女士道:“那个自然,你王先生不用客气,我自当执鞭后随。”王川噗哧一笑,站起身来,把房门推上,一室之中,二难既并,双鸳在沼,暂且按下不提。且说明日早上,楼东杰因徐女士一夜不归,四出找寻,猜到她总在几家大旅社内消消闲。先到平安公司附设的大西旅馆一问没有,折到亚西亚,自有熟悉的西崽迎上,告他在一百十七号房间,此刻怕还没起身。东杰只在外面等候。原来东杰和徐女士的结合,前集书中早已表过,想阅者还记得起,徐女士是浪漫不过的,谁也不能拘束她。东杰和她同居,订有密约。徐女士在外一切举动,东杰不得顾问。所以徐女士不时到大旅馆和他人消遣消遣,东杰只有趋承惟谨,小心翼翼的伺奉在侧。人家问及徐女士,这位是谁,徐女士必定说远房阿哥,东杰也只有叫声妹妹。高兴起来,连带叫声妹夫。平心而论,楼东杰好算得是菩萨心肠了。闲言少表,且说东杰直等徐女士起身,西崽送进脸水进房,才敢走近门前探一探。里面徐女士见门外一张胖胖的脸儿一透,接着门缝子里有几根小胡子,穿进穿出,一触一触,猜到是东杰,尖锐着喉咙喊道:“老楼,你推进来呢,在门外一掩一掩则甚?房里都是熟人,不要紧的呀。”东杰听得,掩了进来,见徐女士只穿身小短衫裤,坐在沙发内,床上被窝里好像还有两个人。东杰纳罕起来道:“徐女士难道你昨晚做的好文章,是不是双管齐下么?”徐女士道:“胡说,你瞧瞧清楚,他们一对儿睡在床上,我不过是个前敌总指挥罢了。”东杰道:“那么床上究竟是谁呀?”徐女士道:“你去瞧一瞧再说。”东杰晓得不要紧的,走近床前,把被子一揭,吓得两人缩做一团。徐女士道:“王川,你同小鸾起身罢。这里校长先生,亲身光降,请你去上课了。”王川那里敢答应。东杰听得王川小鸾,不觉一怔,接着对王川一恭到地道:“有劳老兄,昨晚代我发薪水。”王川掩着脸不响。徐女士一把拖东杰坐在沙发里:“道你总是说甚么发薪水不发薪水,你自己想想,你的薪里,还有一息息一迷迷一点点的水,亏你说得出来。”东杰笑道:“那么现在王先生,总有整数的薪水发给你们了。”徐女士对东杰瞅了一眼道:“别人的事,不容你管。
你要想揩油不成?”东杰再说不下。徐女士穿好衣服,拉着东杰要走。东杰再到床前,嘱付王川道:“老哥,你剪我的边儿,我不难为你,只要老哥心里有数,下个月起,你的五块钱一月薪水,照例不发,你要脱一个钟头课,哼,对你不住。”
徐女士拉住东杰道:“有数了,走吧。”东杰道:“人心难测,不得不慎重将事。”正说时,瞥见桌子上放着一只快镜,东杰夺在手里,旋一旋干片,配一配光线,走上前去,把条被子一抽,露出一幅双人活模特儿,人体美,曲线美,纤毫毕现,东杰接连拍了三四张,很觉满意,当把快镜塞在怀里,笑嘻嘻道:“老哥,对不住,从此只好永远替敝校担任教科,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又指徐女士道:“如有翻悔,向中理直。”徐女士在旁,笑作一团,笑定了,忙把一条被子依旧送往床上,拖着东杰道:“好了,好了,冻坏了他,不是白起劲,白费心机吗!”东杰才始一笑收科,两人走出亚西来,赶回亚洲中学不提。
单表王川、小鸾受此奇惊,索索发抖,两人互抱着,了一刻多钟,惊魂稍定,穿衣起床,眼见快镜已失,一对人体美片,早给东杰拍去作证,将来永不能翻悔,只发永生永世替他效劳。心想这也是多画了欢喜佛的一个报应,天道好还,报应昭彰。小鸾发急道:“此刻回校,怕他还要开除我咧。”王川道:“校长对于学生,多一个好一个,我想决不开除你的,你放心好了。”当下两人穿好衣服,吃罢两碗面,算过帐,走出房间,一路回校,中途碰见沈衣云、马空冀。空冀和王川素来相识,衣云也见过一面。王川不得不招呼一下。空冀要求王川画几幅小说插图,王川道:“一定帮忙,晚上到局斟酌吧。”说着匆匆自去。这里空冀对衣云道:“王川形色匆匆,不知有些甚事?”衣云道:“前面那个女子,好像和王川一起走的,我们不留意,把他们拆散了。”空冀道:“原来这样,那也管他不得,我们此刻去吃点心吧。”衣云道:“也好。”说着两人踱到三马路老半斋,走上楼梯,一望几个房间,吃客通通塞足,正想回下楼来,侧厢房间里,有人招呼空冀道:“老哥吃面,这里来吧。”空冀认得是同乡施季英,点点头,走进房间,正好有两个位子,两人坐下座中,和季英同来的一位少年,空冀不认识,攀谈一下,晓得是惜馀公学的校长姚雪春。那姚雪春身子虽则矮小侏儒,可是在沪上已海阔天空了好几年。雪春浦东人,老子摇舢舨出身。自从雪春当了惜馀公学校长,他老子早升任了校里的校役。雪春生平好大自夸,喜欢出风头,往往捏造着长篇累牍的新闻,投往各报。不是说章太炎和姚雪春谈论国政,便是说黎元洪邀姚雪春计划大政。此种稿件。十篇中倒有八九篇给报馆主笔揩鼻涕,偶然发表出一二篇,雪春便如获至宝,起码买他一百二百张,分送友朋。友朋明知他自弄的狡狯,大家当他神经病发作,一笑置之。雪春那天,新聘一位教务主任施季英,一清早正在半斋请客,请的是一碗咸菜蹄子面,一盆拌干丝,四两白玫瑰。季英乐得眉开眼笑,原来季英那人也同雪春一样有些神经病,好算物以类聚,无独有偶。季英在前清,也曾进过学,少年时的笑话,罄竹难书。居家最喜欢和娘姨大姐发生恋爱,他夫人无论怎样严格管束,只是野性难驯。夫人出门,每把他锁在屋子里,等到回来,失却所在。有时匿在柴堆里,有时缩在灶肚内。夫人目观情形,气得捧着肚子叹息。季英有个儿子,在北洋公学读书,毕业回来,季英替他择吉成婚。结婚以后,他儿子供职在上海保险公司,不大回家,当六七月里,季英的媳妇,闭上房门洗澡,季英在房门外探头探脑,不知转些甚么念头。有时更搬只小凳,端坐在媳妇房门口,捧着几册唱本小书,甚么《采黄瓜》《十不该》等,从头至尾,抑扬宛转的唱着,唱完了,还把小书塞进媳妇房间里。他媳妇等丈夫回来,哭诉一番。季英儿子听得,心头火发,操着一柄切菜刀,赶进赶出,要杀爷,吓得季英家里不敢住,亡命到上海来谋事,这是前话,表过不提。
季英现在认得姚雪春身任惜馀公学教员,仿佛姜太公八十岁遇了周文王,快活得甚么似的,当和马空冀说说谈谈。空冀晓得他老脾气,不和他深谈。季英只管刺刺不休,他说自己一到上海轧了个女朋友,那女友还是南海唐圣人的干女儿,写得一手好字,写来和唐圣人相差不多,海上文艺界,早替她定下润格,名重一时。现在那人和我天天在一块儿研究文学,她愿嫁我作妾,我还没有答应她,此事尚在考虑之中。空冀听得窃笑,他又在那里发神经病了。季英又恐空冀不信,摸出那人写给他的几封情书,给空冀看。空冀约略翻了一翻,笑道:“老哥艳福不浅,在下望尘莫及。”座中姚雪春也艳羡不置。当下空冀、衣云吃罢面,会了帐先走。空冀叮嘱衣云下午到局办事,衣云答应着,两人分道而去。衣云径到正义钱庄办事。下午敲过三点钟,踱到环球书局编辑所,见了马空冀。空冀招呼坐下靠窗一张写字台上,并为介绍几位编辑员认识。衣云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其中新进局的一位松江洪幼凤,品性纯厚,接物和蔼,年纪二十来岁,翩翩儒雅,不脱书生本色。所作诗文小说,沉着缠绵,一读便知富有情感,心理学中所谓偏于多血质的男子。只因家计贫寒,夫人言月仙女士,读书浒墅关蚕业女校,家中各有一位老母,双方同居着,全靠幼凤笔尖上生活。幼凤一个月哪里弄得到许多钱,所以终日在愁城困境之中。衣云和幼凤很相会得来,自进环球书局,两人合编几种诗词稿,互相切磋,倒也十分投机。衣云见幼凤有时愁眉不展,书空咄咄,知他迫于生计,无以为家。只因自己沦落天涯,寄人篱下,实际上爱莫能助。幼凤无没可想,只能在办公时间外,埋头著作。有时彻夜不眠,穷年累月,著成一部长篇小说,取名《银旗恨》,当下携稿求售。谁知海上各书买,对于没名气的小说家,向不招待。你去拜访他们,把一部大稿求售,他们简实当你是个乞丐,看重一些,当你茅山道士写捐,只推说老板不在,或是经理出门。幼凤那一天求售这部《银旗恨》小说,连走了三四家,都是这样回报。气愤着,去访一位同乡,在民主日报的郑一鹄,拖了一鹄,同到四马路求售。一鹄虽也不大熟悉。可是文名比幼凤大一些,认识几位书买手下的跑龙套,当下走进一家华文书局里,有一位站柜子的先生,和一鹄攀谈了几句,幼凤在旁察言观色,乘机把一中稿子呈上,那人只瞧了一瞧名目,蹙着眉道:“不行不行,我们老板一定不收。现在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种名目,早已过去,印成了一定没有请教,只有自己阅看。你快去换上个名目再说吧。”幼凤和一鹄碰了这个钉子,只索挟了一部稿子走出书局。一鹄天性纯挚,急人之急,不顾甚么,当见幼凤愁眉不展,把身畔用剩十来块钱摸给幼凤,幼凤回到编辑所,把这件事告知衣云。衣云道:“你何不售给本局呢?”幼凤道:“你有所不知,我当初进局时有条约,薪金按月三十元,专心局务,不得另行著作,因此不能给空冀瞧得,恐受违约处分。”
衣云道:“原来如此,不知你将薪金抵当用途,每月不足若干?”幼凤道:“家用适如其数,内子的学费膳宿费另用,每月至少二十元,这笔款子,完全脱空。”衣云道:“此番你卖稿卖不掉,怎样弄法?”幼凤道:“还少二十元,请你替我想想法。”衣云一转念,往见空冀,推说自己需用,挪借二十块钱,空冀一口依允,摸出二十元给衣云,衣云转付幼凤。幼凤如鱼得水,喜溢眉宇,当去汇给他夫人言月仙女士,另将一鹄处借来的十四块钱送回家里,给老母家用。
且说幼凤回到松江家下,老母和岳母,欢喜不尽。垂晚更有一位妙曼娟秀,娇小玲珑的女子特来奉访,那人姓钱名仪凤,年只十五岁。雅慕幼凤文才,从幼凤改改课卷,算得幼凤一位女弟子,住在幼凤邻舍,听得幼凤回家,便来和幼凤清谈。谈了一回子,幼凤引她到醉白池逛逛。那醉白池在西门外,有几所楼阁,一个荒池,花木姑莳,假山乱叠,当时深秋,园子里面满目荒凉,池中残荷,早剩枯梗,太湖石上,遍遗鸟粪。两人坐在阁里,眼望池水,喁喁谈心。仪凤道:“我前天写给你的信,你接到么?”幼凤道:“已见过。”又道:“你给我的信,怎么署着银箫主人四字,可是你新题的别署吗?”幼凤道:“不差是新题的。”仪凤道:“不知可有甚么出典?”幼凤笑了笑道:“箫引凤凰,你懂得么?”仪凤不知不觉,粉靥绯红,低下头含情脉脉了好一回。忽听池子里扑剌一声,正是:
竹小苦无栖凤力,花含先有许蜂心。
不知仪凤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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