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天理循环请君入瓮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红珏说:“原来你是要钱去的,不是借钱去的。既为要钱而去,缘何这般的打扮,鞋袜都换新的,若为借钱,或者要打扮体面些,好哄哄别人呢。”润生不睬他,正待走时,又被红珏唤住了,问他多少时候可以回来?润生答道:“大约两个钟头。”红珏指着钟说:“现在刚八点钟,两个钟头,便是十点钟,算你路上来去一刻钟,你在十点一刻回家,是不是?你把身边的表和钟上对一对准,免得少停看错了。”润生笑答道:“决不看错的。”说着跑了出去,究竟是否赴那朋友之约,我且休管,只说他回来时候,已十一点钟有余。红珏见了他,不问别话,先问他:“钟上什么时候了,我看不仔细,你告诉我。润生知道就有问题发生,先说:“我同几个朋友闲谈闲谈,不知不觉已这般时候咧。”红珏说:“我问你几点钟?没问你同朋友闲谈的话,你别缠错了。”润生始说:“钟上十一点零五分。”红珏又问:“你出去什么时候呢?我倒忘怀了。”润生不言。红珏说:“你为甚没回答呢?难道你也忘怀了不成?”润生无奈,只得答道:“八点钟。”
红珏道:“啊哟,你说两个钟头回来,现在不是三点钟有余了么!请你拿表出来看看,还是你的表慢,或者我的钟快了。”润生红着脸说:“我对你说过了,因同朋友闲谈,忘了时候。”红珏道:“奇怪了,你出去时候,说为要钱,回来便变作闲谈,究竟是闲谈或是要钱,请你想想清楚,别前言不答后语呢。”润生不语。红珏陡把粉脸一沉说:“你原来还要掉我的枪花。我从姓袁的那里出来,也因他常在外间不回家内,所以跟了你,预备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作伴的。谁知你现在专门掉我枪花,时常溜在外面,我跟你所靠什么?银钱既没姓袁的那里使用适意,场面又没他那里阔绰,我降格从你,若仍和当初一般的在家独守,倒不如不出来了。”
润生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及姓袁的,不觉老羞成怒,顺手把台上两只茶杯,甩在地下,厉声道:“你既知道我不及姓袁的,为什么要出来跟我呢?若说我多了一个女人,未必就和吃了官司一般,脚都不能向外搬了,朋友也不能相聚了。谁家妇女拿男人这般管束的?真正岂有此理。”说罢一发很,又将钟旁摆设的一对洋磁人儿也摔碎了。红珏见他挺撞,不免怒气填胸,就此嚎啕大哭。润生却一味的招掷物件,把娘姨吓得魂灵出窍,劝又劝他们不住,只得分头去请红珏的姊妹们前来劝解。无双这一天,恰因懒于起身,便连底冻在床上,得知红珏家中淘气消息,晓得他男女两个,性情都是暴躁的,深恐闹出大事,只得起来。又因没梳过头,发髻困扁了,便拿一条线毯兜着出来,坐黄包车前去解劝,心中以为半夜三更,决没别人看见的,岂知刚被俊人在途相遇,追踪而往,险些儿闹出一场大大的笑话。现在无双将一情一节,告诉俊人知道。俊人叹息道:“上海很有班女人,适意日子不肯过,却偏要嬲着出来,及至知道光景不如从前,可已悔之无及了。即如红珏后来结局虽不可知,然而眼前岂不枉惹许多烦恼么。”
无双默然。俊人今夜本预备往卡德路姨太太那里去的,现在既来之,不得不姑安之,便在无双这里住过一宵。次日早起,急忙赶到卡德路公馆中,姨太太已哭了一夜。因她身子有病,要求俊人多陪她几时,俊人答应她夜夜陪的,昨儿一夜未去,不免累她望穿了盈盈秋水,想想自己有病在身,他还忍心丢我不问,冤苦之极,不觉痛哭。俊人又不能不竭力安慰,这一天大好工夫,也就消磨在镜台妆阁之间。伯宣所托他设法,为姨奶奶开脱虐婢的罪名这件事,竟忘一个干干净净。傍晚时候,俊人正在楼上伺候姨太太服药,忽然娘姨上来报说:“有客人求见老爷。”
俊人不知是谁,匆匆奔到楼下,一见面才知就是伯宣。俊人见了他,也想起昨儿他所托的话来,暗暗说声惭愧,却见伯宣满头流汗,面色张皇,说话也有些气喘,对着俊人说:“俊俊俊翁,今天这件事,究竟怎么样办?现在他们判小妾押女所三月,这这这便如何是好?”俊人听说,也陡的吃惊不校暗想这案怎样办得如此之重,实是我误他的事,没请个律师辩护的缘故。此时不能承认自己疏忽,只可假作痴呆,说那律师怎样办呢?伯宣惊道:“我没听得有律师埃”
俊人假意失惊道:“阿哟,那一定是律师弄错堂期了。昨夜我从清和坊出来,当时便替你去找寻律师,恰值他应酬未回,我便留一张字条,在他家内,开明案由,教他今天早起到堂的,难道他昨夜没回家不成?这可糟了,现在怎样呢?”伯宣嘘气说:“还有怎话,早已判决的了。本来小妾不肯上堂的,我因昨儿听了你老兄的金口玉言,所以教她放大了胆前去,偏偏我自己银行中事忙,不能陪她,只命一个娘姨相伴上堂。我以为有你老兄在内照顾,便可诸事无碍的,岂知适间娘姨回来报信,说奶奶押起来了。又说堂上连口供都没问着她,只凭巡捕房律师的声诉,就判押女所三月,这分明被告一面没有律师,我以为你老兄和我知己之交,决不致作弄女流,但这件事究不知怎样办的,我实在不明白得很。”说罢,眉尖紧皱,双手乱搓,切齿摇头,大有不信任俊人意思,只是赧于出口罢了。俊人也十分内愧,忙道:“伯翁你休着急,这件事务须调查一个明白,究竟属于律师辩护失败,或是他误期未到,然后再定方针。”
伯宣顿足道:“还有什么方针!告诉你,堂上没有我们的律师,教谁替她辩护呢?”俊人说:“不妨事,虽然判决了,还可要求复审的。”伯宣喜道:“可以要求复审么?”俊人道:“这个自然。因会审公堂,没上诉机关,判决如有不服,尽可要求复审,那是一定之理。”伯宣听说,一脸愁云,顿时开霁,说话也和平不少,对俊人道:“这样仍劳俊翁的大力,你讲的那个律师,拜烦马上伴我同去一趟,让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俊人说:“昨儿那人既已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休得再请教他,不如另换一个律师便了。”伯宣道:“随你大裁就是。”
当下俊人上楼,禀明姨太太,始伴着伯宣同去请律师,讲明案情,幸亏尚有要求复审的理由。不过这一堂某国领事判决,必须待下一堂原领事复审,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搁几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来幸他们所请的律师颇有面子,复审之下,竟得易科罚金,免罪出来,然而姨太太已因惊成病,未几就玉殒香消,与世长辞。伯宣一场官司,花费银子半千以外,丫头还不免发济良所留养,可谓人财两空。但他犹深感俊人帮助请律师的恩德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这一桩虐婢案初次判决,喧腾各报,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几个女朋友,都得消息。贾少奶欢喜非凡,等琢渠回来,拿报纸他看,说:“你见过一件新闻没有?”琢渠道:“可就是赵家那句话么?”贾少奶说:“正是。你快替我写封信到北京去告诉媚老二,她知道了一定欢喜。”
琢渠摇头道:“你们这班女人,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人家既已遭了这种晦气之事,我辈朋友,只恨不能帮她守守秘密,如何再可给她传扬开去,坍朋友的台,我可没工夫写信,明儿齐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馆要搬场了,房子内布置还没定当,我明天一早就要帮他们去收拾,他们定在饭后三点钟进宅,时间十分局促,我今夜非早些儿安睡不可。”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你这般替他们起劲,得到多少好处没有?”琢渠笑道:“好处须望后来呢,焉有相与得不多几时,就转别人好处念头的。”贾少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拍人家马屁拍了一世,到现在仍旧是一个穷汉。须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领吃饭,那才是真能为,拍马屁的有几个发财呢!”
琢渠笑道:“你一开口就是这许多唠叨,我要睡了,没工夫同你多话,你吸你的鸦片烟罢。”说着自己解衣上床先睡。少奶奶手中装烟,口内还唧咕着,但琢渠已呼声震耳,早向黑甜乡中觅取富贵去了。次日他醒时,少奶奶还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琢渠不敢惊醒她,自己蹑足下床,叫人打水净面,买一团粢饭吃了,先往大马路糕团铺中,定一百馒头羔,开地名叫店中人饭前送去,一面又到木器店内,问知家伙俱已送去了,他忙慌赶到马霍路齐八所借的新房子内,却见一班木器司务,已七手八脚的,在楼窗口吊物件。琢渠又三脚两步奔到楼上,因刀疤老五昨儿曾亲自嘱咐他,某物安置某处,某地设床,某地置橱,恐别人不知,错排地位,因此不得不亲自指挥。
做书的趁他忙碌之际,偷闲为列公交待,这刀疤老五,并非男子,乃是一个女郎的芳名,因她鬓脚旁边,有一条深而且长的刀疤,故而有此诨名。据说这刀疤来历,甚为希奇,乃是一个做包打听的外国人所砍,为何下此辣手?实因嫉妒起见,此女的品行,已可想见。但这老五年纪犹不满二十,出落得十分齐整,粉面上虽然有这一条刀疤,却还不逊她抚媚之致,有几个熟悉内容的人,都说她拜过老头子,是个女帮匪。然而观其人娇小玲珑,真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丰韵。齐八同她相识未久,乃是琢渠的介绍。琢渠却在他姘妇凤姐那里得识老五,虽然知道她名气不好,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结富豪,故也顾不了这些小节。自以为老五虽然放荡,若与齐八相交,钱既可以任其花用,男的品貌亦甚翩翩,料不致中道而废的。
老五亦久慕齐八的大名,当初玉玲珑出殡时候,她也曾亲睹一切,心羡她遗下的十万金刚钻,尚未有受主。其实齐八早已变卖罄尽,赎回地产,但这是内部之事,老五那里知道。故闻琢渠说要替她同齐八介绍,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眼前还有个合肥张老四包着她,每月三百元贴费。现在既有十万金刚钻的希望,她自然也要弃旧从新的了。讲齐八也是攀花折柳惯的人,岂有不知老五声名狼藉之理。恰值自己独居无偶,得她相伴,却也未为不美,因此两个人便混到一处来了。起初并没借小房子,琢渠常伴齐八到老五家中。老五只有一个老母,抱的金钱主义,门户由她女儿开放,张来张好,李来李好,一切任其自由,自己并不过问。不过在她家内,有时张老四来时,彼此免不得要避面,所以齐八颇为不便,欲教老五割绝姓张的不来。老五推头姓张的乃是他娘的朋友,自己没法可阻止他,除非我们俩另搬一个去处,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逐步紧凑的主意。齐八正当心热之际,不辨利害,全权托付渠琢办理此事。琢渠不敢自专,又必一一禀承老五,所以这里木器布置,也都由老五亲口相授,琢渠如法泡制。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方得舒齐。老五等本约定三点钟进宅,岂知直到上火过后方来,由她娘一同伴送,随后齐八也坐着汽车来了,看见客堂中摆着馒头糕,问是那个送的?琢渠答:“是我的薄礼。”
齐八说:“又要拖费你了。”琢渠连称不成意思。当夜他们花了十块钱,叫一桌酒菜,就只老五母女,齐八同琢渠四个人吃,倒也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席散。两位旁边人各自回家。齐八同老五却是新房旧物,也不须作者烦絮,琢渠替他们竭力撮合此事,无非想与齐八交情自此更密,遇着一同到那里赌钱应酬的时候,赢时分红,输了也可以做做手脚,刮他些儿油水,就是个道理。做书的一言表明,不须为其细细措写。旧小说的老套,叫做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光阴却不管你有话无话,浑如星驰电掣般的一霎即逝。所以转眼工夫,已过了三四度月圆,又到新年时节。上海一班富贵人家,倒有一大半聚集许多刘盘龙的高足,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掷千万金而不惜者有之,偶输百十金,便已倾家荡产,寻死觅活者亦有之,赌徒怪态,真令人难以形容。
琢渠自然夜夜伴着齐八在赌博场中掏摸,便是老五也没一夜不到赌场,不过没和齐八赶在一处罢了。众人都知她相与了齐八,是个有钱主顾,彼此都转她钱的念头。老五坐上去摇摊,下风看准了宝路,都是一条线的下注。偏偏老五手气不佳,开出尽着重门,连日已输却不少。讲她自识齐八以来,因注重玉玲珑的十万金刚钻,想慢慢地哄他出来,所以小上头并不着意。倒是齐八问她,新年中要赌本不要?给了她一千块钱,那够老五一夜输。现在赌的,都是她年来自己私房积蓄,岂有不心痛之理。有一夜她搜搜括括,凑足三千块钱,预备前去翻本,岂知一出手,就去其三分之二,入了别人的腰包。老五气愤不过,放下骰盆,看榻床上有烟盘家伙放着,便想吸一筒烟,舒舒胸中的闷气,因即横上去抽签打泡。奈她不是吸烟的主顾,往时偶然抽一两筒烟,也是别人装现成了给她吸的。现在要她自己打烟,可比什么都难。太近火便要燃烧,离火远些,就不免点点滴滴,淋漓得灯芯罩上都是。老五恨他不过,将烟签丢在盘内,自言道:“人倒了霉,连鸦片烟都欺侮我咧。”
其时恰值另有一个赌客,也来吸烟,见老五这般模样,笑道:“五小姐可是自己不能装烟么?让我代劳罢。”老五一看,见是熟识的吴家奶奶,因也笑说:“烟很欺我们外行呢,怎的打了半天打不成。”吴奶奶笑道:“打烟泡原不是容易之事呢,好手装的烟,吸一筒可抵两筒。如打烟不合法,或者烧过了性,吸时既不进斗,并且淡而无味。所以我们老吸烟的用熟了装烟的,不肯轻换生手,就为这个缘故,难怪你们不吸烟的,打不成了。”说时即忙装就一筒烟,递给老五,老五连连道谢,吸完了。吴奶奶又自打烟泡,口空着,便同老五闲话,说:“五小姐这几天输得不少呢!”老五叹口气说:“七千出头了。”吴奶奶道:“也是你手气不好的缘故,一般邱老六,他哪一天不袋进三四千。还有做外国医生的小姚,他跟跟老六的辔头,也赢了好几千咧。”老五摇头不语。吴奶奶又问:“你们八少爷因何不来呢?”
老五说:“他嫌这里场面太小,所以不来。幸亏他没有来,若然看见我输这许多,怕不要怪我没脑子么!”吴奶奶说:“今年他光景赢的。”老五摇头道:“只恐未必,我没听得他提起赢的话,也许和我一样。”正说时,又有一个人过来,说:“你们二位讲些什么?”老五举目见是开裁缝店的金阿姐,也是她们素识,因道:“金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金阿姐道:“我不是同吴奶奶一起进来的么?你与她招呼,难道没看见我?”老五笑说:“我输昏了,并没顾着你,你为何许久不到我那里来呢?”金阿姐笑道:“五小姐自己不肯作成我们生意,就是来也没法。”老五笑道:“你只消来来,我觉得不过意了,自然有生意作成你。你只顾不来,难道叫我送上门来,给你不成?”
金阿姐笑了。吴奶奶问她:“你现在押进多少咧?”金阿姐说:“我候了半天,不敢下注,还是姚先生替我押了一注,赢进五十块钱筹码,今夜的东道够了。”吴奶奶道:“你只顾刮人的便宜头。”金阿姐笑道:“也要他们肯把便宜头我刮呢。”彼此一笑。其时有人招呼:“五小姐,上风瘟得什么似的,你还不来押几下,只顾讲空话做什么?”老五听说,慌忙押宝去了。金阿姐四顾无人,悄悄对吴奶奶道:“适间小姚又来缠我,你的意思究竟怎样,眼前主见打定了没有?”吴奶奶道:“又来了!我教你别再同他瞎缠,你还不听我的话,可晓得那人现往杭州唱戏,一两个月就要回来的,知道了决不干休,我固然难做人,便是你也大大的对他不住呢。”
金阿姐听说,呵呵一阵笑道:“我的好奶奶,你真是痴的了。莫说你同他不是结发夫妻,便是现在许多花烛夫妻,有时候少爷出门去了,少奶奶觉得一个人烦闷,随意同什么人玩玩,那也未为不可。就有人知道了,也晓得这是少奶奶散散心的意思。皆因少爷在外面,也未必肯一个人守着寂寞,寻花问柳,自在意中。所以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平等,大都如此。至于你说的那人,他在你前头,相识不知有多少女人了,这是你晓得的,还有他唱过戏的各码头,那一处不有十个八个旧相识。目下到了杭州,那里自然夜夜有人陪伴。惟有你还这般痴心等他回来,真是大犯不着呢!讲到小姚这人,你看他又长又大,状貌魁梧,而且待女人很有义风,当初花如是老七,从康家出来,没做几节生意,就嫁了他,两个人要好得什么似的,看戏游玩,都同乡下夫妻,寸步不离一般,我们常取笑他。后来还是老七自己遇着什么人,硬要上汉口去,小姚留她不住,两下始各走散的。他守到现在,未弄别的妇女,可见义风不保不但如此,听说他更有一桩特别好处,无人能及,所以妇人遇着了他,没一个不欢喜的。现在他为着你,已着实费点工夫,天天同着邱老六到这里来,并非是为赌钱的缘故,其实便是来看你的,我劝你可怜他一片情意,暂时就同他好好罢。且待那人回来了,再走开去不迟。”
吴奶奶在她说话时,停不烧,口内虽不做声,心中却颇着意,直等她话讲完了,始拿牙枪装烟,带笑说道:“阿金你休瞎三话四,我不懂你讲些什么话?”阿金姐犹欲有言,不期又有候补吸烟的人来,因赌场中吃烟的人很多,烟具却只两三副,不够他们使用,所以你抢我夺,颇为忙碌,抢不着的只可在一旁候补,于是二人也不便再开谈判。列位若嫌她们说得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可是在下也没法可施,因她们已不开口,叫做书的从何写起,只得有屈看官们暂熬一时,待她们再谈论时,重行交待便了。闲言休絮。当时吴奶奶见有人候她枪用,不便耽搁,匆匆吸完一筒烟,起身让别人横下去吸烟,自己走到赌台上,却见老五适才押别人庄的时候,赢回一千多些,现在自己又做上风,仍是瘟庄,吃轻配重,回回赔贴。吴奶奶不敢多押,只下十块五块的小注,居然也被她刮进了二百余元。但老五却早已不名一钱,倾囊而回,心中懊恼万公,觉年年赌钱,总是赢的。去年跟了齐八,大约晦气心上命,所以今年一败涂地,罗掘已尽,翻本不易,我跟他所望的就是玉玲珑遗下的许多首饰,但他从没给我一点,问及时也含糊对答,不知是何意见?若在往年,我钱不够用,向张老四开口,有求必应,现在倒反弄得十分尴尬,这边大好处没弄着,那边的小利益也失却了,如果偷鸡不着失把米,可真的大倒娘霉呢。这夜她决定主意,用最后手段,向齐八要求这十万金刚钻。不意齐八仍没着实回话,说:“我们这几天,正忙着赌钱呢,你那话儿且待慢慢的再拿便了。”
老五闻言,不免大大的不悦道:“从前我问你要的时候,你说隔几时拿给我,直到今日,还是这句话。讲现在新年头上,就使我问你借,你也得借几件与我,绷绷场面,况我也算跟了你,虽然有东西带没东西带,都是你家的场面,但我在小姊妹跟前,也坍台不下,担了嫁着你齐家阔少爷的好名气,谁不知道玉玲珑遗下金刚钻很多,现在我用来用去,仍是自己的几样,掉不出什么新奇花样,说出来叫人也不相信我同你要好。你现在赌了钱,难道连回家去拿一件东西的工夫都没有么?譬如你此时少吸一筒烟,马上就可回去拿了东西来,汽车来去,本来很快,耽搁不到你两筒烟时候,你若肯给我,立刻去拿。倘若不肯给我,也实说一句,休得推三话四。”
言时声色俱厉。齐八觉得这一件事,万万再瞒不住了,不如实告诉她,叫她死了这一条心,免得日后还要相缠,因对老五哈哈大笑道:“五小姐你休着急,也不必生气。我老实告诉你,所说的金刚钻,我自那人死后,早已变卖完了。皆因买他时候,我也是将地产做押款买的,他虽难得用着这个,困银箱的时候为多,但我那每月的押款利息,可已丢却好几千银子,就比租着用也贵得多呢。她在的时候,我果然没法可使。但她死后,我又何苦再留这些东西,担此重利,所以朋友劝我所蚀却几个,变卖了赎回押款,这还是同你相识以前之事。那一回你向我开口,倒不是我存心要瞒你什么,皆因我本来要买金刚钻送给你的,无奈暂时手头来不及。若说再做押款去买,那又未免太不上算了。其时恰值我们几弟兄,合的一笔公产,有变卖分现之识,所以我就想待这票钱下来买给你,故此告诉你,暂隔些时。后来不意他们讲价不合,就此不愿卖了,这件事不得不搁将下来。今年我打算赌里头赢些去买,又偏偏手气不佳,输却二万有余。倒是贾琢渠这厮,大得其法,有好几千块拖进了。所以你现在立逼着我,教我也没法可施,还是请你耐着心,略待几时,迟早我一定偿你的心愿便了。”
老五听完,心也凉了半截。虽然齐八没回绝她,但她的胃口不小,起初原欲独得玉玲珑所遗的十万首饰,所以安安稳稳,跟着齐八过日子,连眼风也不轻易给人一个。现在听说目的物都卖完了,情知再买时候,一定没玉玲珑那般多了,东西困银箱,押款担重利,齐八意在言外,我若只贪几件带的,老实说,何处弄不着,恋他何为,不过就此走散,未免太便宜他。因此当时默不做声,和平了结。不过自这一夜谈判后,老五对于齐八方面,无可无不可,也不再怕他了。他一走自己便回娘家,张三李四,随意搭讪,又同没跟齐八时候一般模样。不过齐八有部汽车,汽车夫名唤阿根,老五自和齐八相与之后,因欲来往坐着汽车,光辉光辉,齐八便把汽车让给她用,自己倒反坐黄包车来往。老五却搭足少奶奶的架子,将阿根呼来唤去。讲做汽车夫的有多少好人,若使你手头松阔些儿,或者尚肯听你指挥,偏偏老五仗着齐八宠爱,小费上既一介不与,还要神气活现,做出一面孔东家娘娘的气势,阿根心中先已不服。他并知老五的出身,不是正路,因此更瞧她不起,背后常有闲言闲语,不过听的人没个敢告诉老五,老五也不能知道。现在他仍替老五开车,见老五如此模样,益发气愤不平,虽然不敢去告诉齐八,却常两腿跷在车门上,对人谈论说:“我开了好几年少爷们的汽车,现在又替婊子开车了。”
这句话若在齐八的门口讲,自然不致惹祸,偏偏他在老五娘家的门口高谈阔论,被一个底下人听得了,先去告诉老五之母,间接传入老五的耳内。老五得知,焉有不生气之理。依她心思,便欲唤阿根进来,打他几个嘴巴。禁不住老母苦苦相劝,说这班小人,惹他不得,宁可记在肚内,不可放在面上。老五气犹未息,虽不同阿根当面发作,这夜枕头旁边,却向齐八说了阿根许多的不好,要求马上歇他生意。齐八奉命,不敢不依。第二天起来,就将阿根工钱算清,叫他走路。阿根探知是老五作的梗,不免怀恨于心,刻刻图报。有一天刚值老五自娘处出来,没坐汽车,黄包车拖出弄堂口,恰被阿根看见,慌忙上前拦住去路,大骂:“嚼舌头的氵㸒妇,无故弄掉我阿根饭碗,我横竖生意没有,预备进巡捕房吃官司去的,今儿先请你吃两记嘴巴。”说罢,伸出粗毛大手,将老五吹弹得破、又白又细的粉脸上,拍拍两下,打得清脆可听。打完,阿根也拔脚如飞逃去。老五当此时候,只有光着脸儿受打,并无抗拒之力。况那时正在白天,所以看见的人很多。就是没巡捕在旁罢了,一众闲人,谁肯硬出头去同汽车夫作对。因此眼看老五受打,并没个肯替她抓人的。阿根一跑,他们倒反拍手大笑,笑得老五面上火也似的又红又热起来,一半被打,一半却是害羞。那黄包车夫竟同木偶般的,呆立在马路中间,不能移步。老五又羞又痛,连连顿足,骂那黄包车夫:“死胚,还不拖我快走。”
那车夫也醒悟了,慌忙拖着她飞跑。众人的笑声,又同时并作。老五回转家中,羞愤不堪,想想要告诉齐八,将阿根拿住送巡捕房重办,又一想,自己嘴巴已被他打了,就是办了他,也收不回来,而且现在知道的不过目睹几个人,倘若一到公堂,登出报来,岂不张扬更广,我的台也更坍大了。况那阿根,这种杀胚,吃几天官司,并不在他心上,办重了,怨毒更深,日后出来,不知还要怎样的报复。倒不如这回忍气吞声,让他打两下出了气,后来便不致再有野蛮举动了。她这念头果然开通,惜乎早没转着,早转着了,又何致受此奇辱呢。这回她索兴瞒人瞒到底,便在齐八跟前,也绝口不道只字。不过她欲与齐八割绝之心,更为坚决。她心中不想别的,只图得当儿拿他几千走,也不枉费这数月心机。那天齐八赌罢回来,老五问他赢不赢?齐八叹口气说:“被别人赢去了。”
老五想他输得利害,现在光景弄不着了,忽想起齐八手指上的金刚钻戒指,泛头甚好,还是数十年前旧物,俗名叫做火油钻,现今市面上颇难觅取,据他自言重十二个克拉,足值七千余元,何不设法拿了他的走,免得闷在这里,不得出头之日了。主意既定,他候着齐八洗手净面的时候,看他卸下戒指,放在自己衣袋之内,洗罢再带,从不脱手。这倒不是齐八防老五起什么坏心,皆因他从前在堂子内,因洗手除戒指,忘却一只价值千余元的钻戒,受了损失,不敢随处乱丢,除下便置在衣袋里面,习惯成了自然。老五无处下手,心中好不焦闷。直至睡到床上,戒指仍在齐八手指上。老五心生一计,私自起指甲在自己雪白的颈项上,划了一条血痕,待齐八拥抱她的时候,假意叫声:“阿哟。”
齐八惊问所以,老五娇声说:“你戒指上镶脚,划碎我的颈项了。”齐八忙移电灯照时,果见她蝤蛴粉颈上,添了二分余长一道血痕。齐八好不心痛,慌忙抚摩安慰。老五娇嗔说:“你还不把这害人的东西除下,放在枕头边,难道划了我一下子不算数,更要划第二下么?”齐八连称不敢,一面将钻戒除下,置在枕边,老五方许他共梦。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老五心中有事先醒,探手枕旁,摸着钻戒,不由心中大喜,轻轻坐起身来,悄悄下床,偶一震动,齐八醒了,问她做什么?老五推头解溲,齐八一翻身又睡着了。老五穿好衣裳,撩起窗帘,看天已破晓,她早有存心,所以值钱的衣服,都预先搬回娘家,此时只披一件狐嵌一口钟,开房门出来,唤醒娘姨,说:“我有事出去,少停少爷问你,你只对他说我去了就是。”
娘姨不明就里,也惟有诺诺连声,不敢多问。老五出大门,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回娘家而去。这里齐八一觉睡醒,不见老五,唤娘姨问时,说少奶奶还是天亮时候走的,命我告诉少爷,说她去了,别无他话。齐八听了,大以为奇。一摸枕边,没了戒指,方知被老五起黑心,拿了他价值七千余金的戒指跑了,心中不胜愤怒。正是:价值连城钻戒失,波生平地陷坑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猜你喜欢 第二十九回 莽公子大闹隐春园 俏优伶避投江相府·西泠野樵 第120回 清官爷怒斩凶身 张媒婆生波起祸·牛瑞泉 第二十三回 长安宫同日拜丹纶 清虚殿双飞五彩笔· 第十三回 盗田契环儿通贼 馈野产巧姐宁亲·郭则沄 卷六 愚百姓人招假婿 贤县主天配良缘·杜纲 序·花溪逸士 第 十 回 孙状元回家救弟 报仇冤居家团圆· 第四十六回谋侦探欺心卖友开公司着意投资·朱瘦菊 第六回 癫脔倒凤爽歪歪· 第八十二回 财色两空还孽报 火光一片断情根·陈少海 第三十二回 借兔管珊宝毁西厢寄螺鬟莲因登道岸·邹弢 第三十一回 宠龙阳魂消锦帐 闹刺客胆破深宵·陆士谔 第十三回 阴德获占巍科 险肠顿失高第·陆云龙 第四十二回 马俊义奏真史通· 第六回 陆文华议谋妓女 吴颖士约聚青楼·邗上蒙人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