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谋侦探欺心卖友开公司着意投资
晰子依言,两个人同行出城。走到老北门口,运同忽然止步说:“这里离陈家不远,我们何不便道去望望光裕,并可打听他司令部一班人的行踪。”晰子敛眉道:“我为了这倒霉司令部,心中已懊悔的了不得,你还要打听他则甚?”运同道:“我们现在须得看事行事,你不能为心中无聊,百事不管,到底多晓得一桩事,也多一分益处呢。”一边讲,一边走,已到陈家门首。见大门紧闭,运同叩了两下,半晌无人答应。晰子道:“走罢,大约他家也和你我一般,躲到租界上去咧。”运同道:“浩然决不肯走,你看大门不是里面拴着吗!如人都走完了,大门只可反锁,还有谁在里面拴门呢?我看浩然一定还没起身。不过我们既来了,非得敲开门不可。”说时,又起足在门上连踢两下,果然听见里面浩然的声音,问是那个?运同回说是我。浩然又问你是那个?不说明白了不开。外面运同、晰子二人都听得笑将起来,说大约老陈被人吓破了胆,故而这般仔细,遂高声答道:“我们是卫运同汪晰子二人,你能开不能开呢?”接着呀的一声,门开了。汪、卫二人刚跨进里面,浩然又砰的把门闭上,一语不发,朝里便走。运同等跟他到天井内,见光裕正立在一口井旁边,弯着腰,将一个白布包裹,用麻绳捆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二人说:“你们很好,调查调查,就此一去不回。我帮他们做秘书,跟他们搬来搬去,直到闸北司令部解散之后,才得回来。现在听人讲起,北军这几天内就要挨户搜查,以清余孽。这件事如果实行,你我都很危险呢。”
浩然从旁接口道:“有甚危险,拼着去死罢了。这是会长先生照应你的,你怎不谢谢他呢!”晰子知道浩然因他举荐光裕到司令部办理,心中恼恨,故而进来时不曾睬他,便道:“老陈,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抱怨我,彼此都是一时之误,不过事情若得成功,做都督做总长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如今失败了,也不必再提,现在我和你令郎乃是同船共命的人,应该大家谋一个脱卸嫌疑之法才好。”浩然摇头道:“除了死有甚法想。”运同暗把晰子衣角拖了一把,对他使了个眼色,令他不必再和浩然讲话。这时候光裕已把石头捆好,用力双手掇起,向井中在扔,扑通一声,水沫四溅。晰子、运同二人,都吓了一跳,问是什么作用?光裕不答,邀他二人进客堂中坐下。运同四下望了一望,见除他父子以外,不见一人,便问宝眷莫非也搬到租界上去了吗?光裕道:“是的。家母和贱内,现都借住在母舅处,这里只留家父看屋,我也是昨儿才回来的呢。”
运同又问他司令部中一班人都往哪里去了?光裕道:“他们都是不别而行,所以也没定处,大概散居在租界上。因他们大事未成,没处可以弄钱,腰包中都很空虚,出不得远门。惟总司令部几个科长,听说往吴淞去的。不过我比他们走在前头,所以也没仔细。”正言时,又闻外间叩门声响。浩然着急道:“坏了坏了,一定是你们二人进来时,被侦探见,所以带兵捉拿来了,还要连累我们,如何是好?”晰子、运同闻言,惊得面如土色。晰子先抱怨运同道:“我原教你出城的,你偏要到这里来,不然早已到了外国地界,谁也奈何我们不得。现在他们起兵前来,有事你一个人担当罢。”运同顿足道:“你这位先生,到此时还埋怨什么!我很情愿一个人代你受过,只恐他们不答应罢了。浩翁府上可有后门?如有后门,我们就容易逃走咧。”浩然摇头道:“后门还没开呢。”
运同、晰子二人听了,手足抚措。光裕道:“不妨事。爹爹,你尽去开门,二位随我来。”说时朝里便走。浩然将他唤住道:“你打算躲往那里去?”光裕道:“厨房内不是新买几块钱稻柴,堆得很高的吗?我们就爬在稻柴堆里,上面再用几捆稻柴遮盖。稻柴是透气之物,钻在里面,不致闷死。只消我们一动不动,料他们未必搜寻得着。”浩然大喜,晰子等也暗佩光裕有主意,随着他走到厨房中,见稻柴果然堆有半间屋高,晰子掇一条烧火板凳,放在柴堆旁边搭脚,光裕接手拖开说:“摆着凳岂不教人疑心,横竖又没多高,就这样爬上去咧。”说时连蹿带爬,已到柴堆上面。运同学他的样,也爬上去。晰子身躯笨重,一时竟爬不上去。运同见了忙伸手拖他,不意这草堆上的柴,素无合群之志,一捆捆都是独立的,被运同一使压力,便有两捆柴心不甘服,和着他一同滚下地来,把晰子磕在底下,还幸亏了这两捆柴衬托,不然运同的脑袋正跌在墙脚上,准得皮破血流呢。运同疾忙爬起,晰子被他磕得胸背俱痛,啊哟连声。光裕在柴堆上十分着急道:“快来呢,你们听外间不是开门了吗!”
晰子等果然也听得开门声响,手忙脚乱,更爬不上,索兴连运同也不得上去了。光裕无奈,一跃下来,掇板凳给他二人搭脚先爬上去,然后端开板凳,将落地的两束柴拾起抛上柴堆,自己也爬到上面。晰子、运同二人,已钻在柴堆中间。这稻柴原由粪船上载来,更兼是新买的,米田共香味尚浓,他们今朝可称得饱尝异味。因为顾全性命起见,恐侦探进来搜查,蹲在里面,忍着臭不敢转动。隔了好一会,始闻脚步声音,向厨房而来。他三人都心头鹿撞,屏声息气。晰子更默念阿弥陀佛,菩萨救我。别人不打紧,我辛辛苦苦弄了女婿这几万两银子,没舒舒服服的用他一用,虽死亦不情愿。然而他始终不肯许愿,因恐许了愿,若当真不死,便不免花钱还愿。自己没享用,反让菩萨先享用了,故他还不肯给菩萨占了他的便宜。此时忽听得浩然带着笑,在柴堆外面和人讲话道:“你可要看戏法吗?我可以教这柴堆内变出三个人来。”
晰子等都各一怔,又闻一人答道:“浩然,你莫讲疯话罢,柴堆内怎会变出人来。”晰子等听出是他会友杨九如的声音,心知不是外人,才从柴堆中钻出头来,倒把九如吓了一跳。晰子等爬下柴堆,浑身都是柴屑,双手一阵扑,虽将衣服上的扑去,但眉毛头发等处,犹粒粒屑屑,余存不少。九如诧异道:“会长先生缘何在此?你不是做了民军中的参谋总长了吗?”晰子叹道:“你休打哈哈罢,我们也是被势所逼,不得已而出此,谁愿意做什么参谋长来。”九如笑道:“不是我杨九如夸大口的话,才学虽然你比我好,眼光却是我比你远。我一看就知道这班革命军是不中用的东西,所以请我也不高兴去。”运同道:“原来他们也请过你了。”
九如分辩道:“不是这般讲,我是譬喻的话。设如他们请我,我也不去,不请我自然更不去了。目前革命军被官兵打败,一班商界中人,花钱买了牛羊猪鸭,送往制造局去犒赏北军。我一想这顺风马屁,落得拍他一拍,我就挽人在名单上添上我的名字,送了进去。局中那位镇守使,十分客气,谢帖喜奖我们深明大义,请我明天进局吃酒。你想这件事好不体面。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就是不识时务的吃亏,将来我为座上客,君为阶下囚,方知言之不诬也。”说时洋洋得意。晰子听得万分难受,垂着头只顾叹气。倒是运同在九如这片话上听出一个意思来说:“九如你听说那班犒赏北军的都是商界中人吗?”九如点头道:“是的。”运同道:“大约学界中人还不曾有人发起犒赏罢?”
九如道:“果然没有。”运同听了,心中大喜,对晰子使了个眼色道:“我们走罢,别站在此地教老陈耽忧了。”晰子不知他葫芦中又卖什么药,辞了浩然等出来,问运同什么事这般要紧走。运同笑道:“适才你没听得九如说的,商界中人犒赏北军那句话吗?学界中还未有人发起,幸得我们那旧学维持会的名目,至今还没取消,你是会长,便可借用名义,何不把这旧学维持会出面,代表学界全体,由你我二人领衔,备一分犒赏送到制造局去,那边的镇守使,现在正要同本地各界联络感情,送去决无不受,只消他们收了之后,便是我等倾心政府的铁证,别人万不能再说我们有附乱嫌疑了。”
晰子拍手称妙。当下二人如法泡制,由晰子花钱,运同任奔走之劳,办了几头牛羊,用他二人的名片,算是学界正副代表,送往制造局,果然领得镇守使的谢帖回来,不过没请他们吃酒。但他二人得了谢帖,宛如有了护身符一般,放心大胆。运同先搬回家去居住,晰子也搬到他从前借住的屋子里住了,一面雇工重盖住宅,算算自己这趟,连同房屋上损失,倒也不少。平时他失了一文钱,必须弄两文钱补偿,今番无处抵偿,只可自认晦气而已。有班知道他前事的人,见他们重回城内,暗佩他很有胆量,但也没人去告发他。光裕因自己虚心,躲在家中不敢出头。运同做了几天军需长,官瘾已深,知道时下惟有做官的容易赚钱。从前入了国民党,便有做议员总长的希望。现在国民党一败涂地,势力都在北洋派手中,若要做官,惟有走他们的脚路。不过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脚路怎走得上。想了几天,忽然被他想出一条终南捷径来。暗想二次革命失败后,北军在上海设了许多秘密侦探机关部,专门捕捉党人。我从前在司令部办事的时候,党人面貌熟识的很多,何不投往那边,充一个眼线。党人捉得愈多,我的功劳也愈大,将来或能升为侦探长,做官就容易了。主意既定,遂托人介绍到一个驻沪侦探部。那侦探主任姓吴名星干,自设立机关部以来,还未捉得党人,心中十分纳闷。此时见人前来投效,知道一定有秘密报告,若能捉得党人,自己功劳不小,因即屏退从人,请他进见。运同见星干面瘦无肉,眼眶深陷,鼻如鹰爪,知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自己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向他作了一个大揖,星干答礼不迭,请他坐下,低声说:“老兄可是和那班革命党很熟识的吗?”
运同点头答是。星干道:“不知老兄怎样与他们相识?莫非老兄从前也入过党吗?”运同摇头道:“我何尝入党,我素来忠心政府,那天官兵得胜,我和敝友汪晰子曾买牛羊犒军,现有镇守使谢帖为证。”说时在身畔摸出那张谢帖,星干见了,肃然起敬说:“小弟不知卫老兄有此热心,多多得罪。但不知老兄从何处与这班人相识?”运同道:“我因有个朋友,曾在革命军司令部办事,我去探望朋友,常和这班人相见,所以他们的面貌,我都很熟。将来路上遇见时,便可指点你们捉拿了。”星干道:“现在你能抄出几个人住的地方,给我们开开功劳簿么?”
运同摇头道:“那却不能。因我只认识他们面貌,并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呢。”星干听了,颇为失望道:“你所说那个朋友,不知叫甚名字?”运同暗想他们既为稽查,必很精细,我须得拣个有查考的人才行,一想光裕住在城内,他也曾在司令部当过秘书,就说是他,料无妨碍,便道:“我这朋友名唤陈光裕,曾为民军秘书。现住城内。”星干大喜道:“这秘书不是重要职司么?那陈光裕一定也是革命党了。不知他住在城内什么地方?”运同闻言,吃了一惊,暗说不好,听他口音,大约想把光裕开簿面了,我无心一句话,害了光裕,岂不罪过,便道:“陈光裕并非革命党,他所住的地方,我也不十分仔细。”
星干知他有意隐瞒,笑道:“卫老兄,请你想想明白,大凡一个人吃了公事饭,必须公事公办。朋友亲眷,都顾不得。那人既是你的朋友,你岂有不知他住址之理。况他曾在革命党司令部办事,就不是革命党也是革命党了,老实告诉你,你要投效我们稽查处,必须先拿一个党人为进见之礼,以后每月至少也得捉一两个进来,方能报消。但党人也不是白捉的,政府出有极重赏格。头号党人一千元,二号党人六百元,三号党人三百元。照你所说那个陈光裕,只可算是二号党人。拿住之后,政府发下六百元赏银,你我对分,也有三百元可得。而且你一进来就立此大功,便可升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银五十两。你想有这般大的利益,为着顾全朋友这点小事,轻轻丢掉,岂不可惜。”
运同细味这句话,倒也不错。光裕父子与我不十分知己,那天我到他家去,很受他父亲的冷淡,朋友交情,已不能再讲。况我多年失就,穷极无聊,虽然在募捐军饷时赚得数十块钱,但因乱事搬场,都已用荆放着这三百元赏银和每月五十两银子薪俸不要,反去顾全一个痛痒无关的朋友,未免自己对不住自己。星干见他呆想,催促道:“老兄想明白了没有?倘你怕出面招怨的话,不妨将地址开给我们,让我们派人去捉。捉到之后,功劳依旧是你的。只消你开一声口,便当场可得三百元,每月五十两银子。你想普之天下,还有比这个再好的买卖么!”运同听得心热如火,慌忙说:“地址我知道,就在老北门某处。”
星干即忙在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记上,又问明了光裕的年貌,家中共有多少人?可有什么证据?运同一一回答过了。说到证据,不觉一呆,暗想光裕和我,同是国民党第三分会会员,同入革命军司令部办事,调查证据,都脱下了我自己干系。若无证据,又不能坐实他是革命党,如为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那天我到他家去的时候,光裕不是把一个包裹缚着石头沉在井中吗,那一定是件要紧东西,捞出来就可作为证据。便道:“他们的证据,都已沉在他家天井中一口井内。你能设法捞他出来吗?”星干道:“那有何难。”运同又道:“如你们一时寻他不着,可在他家厨房中一堆稻柴里搜寻,他有时躲在里面。”星干笑道:“老兄因何这般仔细?莫非你也躲过的么?”运同脸上一红道:“吴先生休得取笑,我不过理想而已。”
星干大笑。当下留运同在稽查处吃了饭,告诉他说:“这陈光裕我们须得今夜会同巡警,出其不意,前去捉拿,解往制造局审实之后,便可领得政府赏银,还须隔几时。不过你的差使,我已许你为一等稽查员,每月薪俸五十两银子。但这是报销的数目,财政处还须折扣,我这里也有应得的回佣,故须打个七折,实银三十五两,每月限捉两个党人交账。捉着了另有赏银,捉不着扣除薪俸。你若能答应了,我明儿便填委任状给你。”运同一想,三十五两银子,倒也不算少了。不过每月限捉两个党人,却是一件难事。横竖现在有了光裕一个,只消再弄一个出来,便可塞责,不如答应他,姑且诓他一个月薪俸再说。主意既定,便说:“吴先生既肯提拔我,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星干大喜。运同见无他话,辞别回家,想自己谋差使,把光裕的性命,作为进见之礼,心中颇为抱歉。但做了侦探,便不能不将别人的性命换钱,譬如当屠户的全靠宰杀吃饭,职任所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夜他又搜索枯肠,将从前司令部中一班办事员的名字,如曾寿伯、尤仪笑,可记的一一摘存,预备日后伸长了手,向血泊中捞取银子。同时吴星干率领爪牙,带着数十名兵警,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排队到老北门陈家,敲开大门,一拥入内,进去不搜别处,先搜厨房,果然由柴堆中将光裕拖出。星干又命人将带来的一根长竹竿,头上还缚着个铁钩,在井中一阵捞,便捞出一块石头,上捆布包,解开布包,乃是一杆手枪,数十颗弹子。星干一见说:“私藏军火,这就够了。”
当下不容分说、将光裕蜂拥而去。浩然夫妇,好不着急。光裕的老婆,恰巧归宁母家,并未得知此事。当夜浩然四路奔走,托人设法,都因因民党和政府反对过甚,案情重大,并有私藏军火的关系,没人担得起这副重担。浩然回家,急得老泪横流。陈太太也是哭了一夜。张妈从旁插口说:“新闸舅老爷,场面很阔,官场中人,认识的极多,太太何不去托托他,或能保少爷出来,亦未可知。”这句话将陈太太点醒,次日便雇车到新闸钱家。如海因有事一早就出去了,薛氏还没起身,陈太太一脚到她卧房内,薛氏见了诧异道:“姊姊因何来得这般早?”陈太太叹了口气,将光裕被捉之事说知。薛氏也很吃惊,抬身坐起,一边穿衣一边说:“这件事倒也十分尴尬,都是光裕平日太高兴了,办什么党和会的不好,究竟都督总长,也不是我们平民百姓所能做的,钻谋何益!如今弄出祸来,真是性命交关。你兄弟又清早出去了,一时寻他不着,如何是好?”
陈太太听了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淌。薛氏好生不忍,劝她不必悲伤,又命松江娘姨下去看看车夫阿福,可曾拖少爷出去。娘姨领命下楼,不一时回来说:“少爷早上没坐包车,因药房中杜先生来此找他,两个人步行出去的,阿福现在楼下,奶奶可要唤他?”薛氏道:“你叫他上来罢。”娘姨高叫阿福,阿福应声上楼,站在房门外面,撩起门帘,听候吩咐。薛氏命他快到药房中去寻少爷,说城里姑太太在此,有极要紧事情,叫他马上回来。如少爷不在药房中,你再往别处找寻,务必遇见他本人,不得有误。阿福答应去后,薛氏又同陈太太讲些闲话。隔有顿饭时候,阿福回来复命说:“少爷现在药房中,正和杜先生谈生意,暂时不能回来,必须饭后方可回家,请姑太太吃了饭再走罢。”
陈太太无奈,耐心等到饭后,如海回来,陈太太将光裕这件事对他说了,如海顿足道:“了不得!光裕这孩子,忒会闹了,革命党岂可胡乱入的,给官兵捉了去,准得丢命,还有什么法想!”陈太太听说,急得又哭起来。薛氏抱怨如海道:“你若有法想,理应替外甥想想法子,不该用话吓你姊姊。你自己若不能设法,何不去托托倪老爷呢?”如海摇头道:“这事情太大了,恐俊人也无能为力罢。”薛氏怒道:“你还没会过倪老爷,怎知他无能为力?况且这件事是姊姊的,就和我们自己的一样,你若不给她竭力设法,问你怎样对得住姊姊,也怎样对得住自己?”如海被薛氏逼得没法,只得坐车去寻俊人。这边陈太太很感激薛氏帮她的忙,含泪道谢。薛氏笑道:“我们自己人有甚么客气,你兄弟素有这种懒毛病,须得逼紧了他,他才肯干呢。我想光裕这件事,倪老爷若肯帮忙,决无大碍。”陈太太拭泪道:“但愿如此就好咧。”等了了回,如海回来,对陈太太说:“我已会过倪老爷,他与军政一方面,本不联络,而且做官的都怕受嫌疑,不能直接运动,替人开脱罪名,只可托调查的人设法,给光裕辟开附乱关系,不能性急,只能从缓,也要他自己口供硬些,咬定不曾附乱。如他自己一招认附乱,可就难以为力了。你也不须着急,回家听候消息。总而言之,能挽回固然侥幸,不能挽回,也是天命。”
陈太太知道他兄弟的脾气,凡人托他办事,能得这般回复,已是天大的面情,不敢过分催促,只可忍痛回家。如海又急急出去勾当他自己的公事。原来上海因受兵乱影响,银根大为紧急,如海在外做的押款,有几票将次到期,意欲展期三月,前途不肯答应,他手中所捺的数十万橡皮股票,市价更不如前,故他心中焦急无比。蚀本事小,还有做押款在外的一百箱大土,都是做手货,到期不赎,若被人看了出来,还当了得。他因此天天和心腹杜鸣乾在药房中秘密商议,意欲设法弥缝了这个缺陷才好。无如他这缺陷太大,除非再弄十余万银子,将这批货赎回,方可脱累。但在国乱民穷的时候,十余万银子,谈何容易。鸣乾素称足智多谋,至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劝如海先把手中所有的橡皮股票,认吃亏卖了,照市价还可值六七万银子。现在到期押款,只有四五万,其余还有三个月半年期头不等,我们先把到期的押款应付过了,余者不妨慢慢设法。横竖三个月半年之中,尽够我们从容布置了。至于股标上,吃亏虽大,但事急燃眉,却也无可奈何。眼前买出去了,待日后银子趁手之时,仍旧可以买回来的。做生意全仗调头快,怎能刻板行事。如海一想,这句话倒也不差,倘我捺着股票不肯放手,不但越到后来吃亏越大,而且押款到期,无银可归,只有束手待毙。欲救燃眉,舍此实无他法。只得依了鸣乾的说话,将自己三十万资本买来的橡皮股票,卖了七万五千银子,先把到期的四万押款发付过了。又和鸣乾商议说:“这一重关头虽然逃过,后来的难关正多。我们吃了这一趟苦,也算长了一层见识。日后必须未雨绸缪,决不能临时再抱佛脚了。那天你说从容布置,不知究竟作何办法,可办的此时就该上手咧。”
鸣乾当时虽然说了这句话,其实胸中还未有主见,被如海一逼,只得闭门划策。因他所划的策,半为如海,一半还想自己从中取利,所以格外烦难。想了几天,竟被他想出一个名利双全的法子来,欢欢喜喜对如海道:“东翁,请你恕我直言。我说你现在债务太重,犹之一个人病重了,不是汤头药味所能治得好的,必须用猛烈之剂方能奏效。现在我们这药房,讲到利息,固然很好,所惜局面太小,算不得伟大营业,数千银子进出,措置还易,一上万数,就似乎十分烦难,这都因局面太小之故。局面大了,和庄家常有数十万出入,遇着一二万银子不敷调头时,片言不难立致。不过开药房决不能做成这般局面,我以为东翁正可趁此时,创另一种新事业,做成一个大大的局面,极少往来二三十家钱庄,那时你十余万亏空,每处只消挪用数千,已可弥缝过去,这并非一厢情愿的话,若教我姓杜的出面,就万做不到,必须你东翁的资格,上够得上。因你外间交游广阔,官场中人,认识极多,有此一层资格,方能作此事业。我看上海各种营业,都没开保险公司的好。虽然外国人创设已多,不过中国人仿办的还少,而且资本也不十分充足,我想东翁既有这许多官场朋友,官场中人大都宦囊充足,你便可借他们之有余,补自己之不足,何不约他们叙一叙,当场发表创办一家水火人寿保险公司,资本额一百万元,你自己先认十万元,再纠他们认股,我料官场中人,都爱装阔场面,见你认了十万,极少也得认四五万元。若请二三十个客,何难当场足额。如不足额,也一定在半数之外。认定之后,你再设立事务所,添招余额,或者筹备进行,一面催认股之人缴款。你自己虽然认十万,只须缴三四万两,已可塞责。这笔钱不妨由你卖股票余存的三万五千两银子中挪用,但你若做了这件事,必须将药房丢开,由我代理,最好你自己登报声明,钱某专心从事保险公司,药房让归杜某接手。明中如此,暗里头我还是的你伙计,这一来也很重要,因将来保险公司开股东会,推举总董时,一因你首先发起,二因你独占大股,三因你为公司甘将药房推让别人,总理一席,除了你便没第二人可以抢夺。你若做了公司总理,这百万元的股本,就可由你调度了。”如海笑道:“你虽说得好听,不过我于保险一业,本属门外,而且公司成立之后,究竟有甚利益,若无利益,我挪用了股款,到结账时,岂非仍旧是一场糊涂吗!”
鸣乾道:“那有何难。东翁如因不谙保险交易,我有一个族弟,名唤默士,他已做了十余年保险生意,于此道很为精明。东翁若有意于此,就不妨教他襄助,至于利益一层,外行人看看,似乎开保险行只赚人家数十两银子,却要担数千金的风火,很为危险。其实却是桩暗行生意,利息极厚,不过却要看经手人的手面,生意越多越好。因生意多了,收的保费亦多,讲到真正失事的,一千户中难得一二,这还是水火保险。人寿保险,性质又是不同,开保险行的,譬如开一家银行,因人寿险的报费章程,都带着储蓄性质,每月纳费极重,到期不死,仍可归还本钱。在保险的人,仿佛合会。在公司中却可拿他们的保费银子做押款或做别种交易。然而第一也要经理人交游广阔,熟悉官场,得有这班人投保,更为可靠。因官场中人都很怕死,他们的性命,似乎比平常人值钱得多,不保则已,保时极少数万,每月纳费,也须数百两银子。公司中若有数百官场保户,再加数百寻常保户,一月之闲,已可坐收数万保费。有了这笔巨款,岂不可以大大做些买卖,本钱由别人出,赚头却是自己得。偶有一二户身死,将赚钱作赔款外,还可余下许多。而且此项保费,缴款都有一定期限,过期不交,非但不得赔款,还须将已交之费,折扣发还。所以保户一经投保,都不肯半途而废,必须如期缴足,方不吃亏。然而公司中却可坐收数年保费,所以这项生意,有盈无亏,你看某某保险公司,每年盈余数十万,还是公司中报告之数,经手人从中赚的钱,更不知有多少呢。”如海听得十分心热,忙道:“如此你这位堂弟现在何处?可以请他到此谈谈吗??鸣乾道:“他从前曾做某公司协理,后来因换大班,与外国人意见不合,才自己辞出来,现今赋闲在家。东翁如欲见他,我明儿教他到此会会便了。”
如海大喜。次见,鸣乾果引着他堂弟杜默士到药房与如海相见,如海见默士人材轩昂,议论风生,真像是个老于保险人物,心中大为欢喜,决意请他襄助,创办一家保险公司。教他先拟一张招股章程出来,以便请有名人物署名发起。默士从前固然做过多年保险事业,不过没鸣乾说得那般冠冕,做的也是跑街之职。因有一个寻常寿险保户身亡,默士欺他家只有寡妇孤儿,硬说此人身死不明,赔款只给一半,其余一半,自己吞没,又擅自做了张如数收到的告白,登报鸣谢,连告白费都向死者赔款上扣除,自己还要向他家拿一个加二回佣。这家因吃亏太大,挽人向公司中一打听,始把他这纸老虎搠穿,被外国人辞歇出来,至今没人请教。这回鸣乾荐引他与如海接洽之下,知道机会来了,怎敢怠慢,急急起了张招股草章,又拟了个公司名字,乃是富国二字,呈与如海过目。上写着:(一)命名:富国水火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二)资本:基本金一百万元。(三)股额:额设一千股,每股一千元。(四)营业:水火、人寿保险、储蓄,及地产押款。(五)组织:总理一人,协理一人,董事八人,查账二人,均由股东中占股最多数者推举。(六)招股:由发起人自认半数,余股另招。(七)缴款:认股后一月内交足。(八)官利:自交款日起,常年八厘。(九)红利:年终结账,盈余提二成公积,二成为办事人酬劳,六成分派各股东,作为红利。(十)开办:即日筹备,俟款达十成之八,再行正式开办。如海看完,点头道:“别处均好,不过第六条发起人自认半数,难道要我一个人担承五十万么?”
默士笑道:“并非如此解说,因这公司虽由你一人发起,不过章程上决不能用个人出面,署名发起,极少十余人,而且招股的事,不比别样,发起人一定要有实力才行,不然空挂一个发起名儿,要招百万巨款,谁能相信。适才你说自己可认十万,所缺只四十万,另纠几个富商巨贾,官场朋友,好在营业不比募捐,他们若知有利可图,定肯担承大股,只消拉到一半数目,然后再印出章程发表招股,人家就知道你们根基稳固,乐于投资。那一半股款,便容易足额了。”
如海听说,连称有理。当时他便带着这张章程,先去会倪俊人,告诉他自己要创办保险公司,请他帮忙,并将鸣乾讲的许多利益,照样说了一遍。俊人亦颇听得入耳,允认五十股。如海又往赵伯宣、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等一班朋友处游说,这班人听有厚利可图,都很踊跃担承。奔走数日,算算认定之数,已达六十余万。如海知道事在必成,即在药房中附设了个富国保险公司筹备处,教默士专理其事。一面印刷章程,择日请了许多富商大贾,席上又招得二十余万,已达十分之九。众股东公推如海为总理,文锦为协理,俊人等为董事。励仁、枢世二人查账。职员兴定,便预备开办。如海的目的,居然达到,心中好不畅快。因自己做了公司总理,没工夫兼营药房,便把全权托付了鸣乾,以报他划策之劳。鸣乾于是大获其利。正是:机谋虽为他人设,利益原来自己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猜你喜欢 卷二奸情类 齐太尹判僧犯奸·余象斗 第十三回 花二娘登轿援难· 自序·曹去晶 第十四回 忍耐心情·张恨水 第十四回 时伯济得时便得济 钱士命要钱不要命·落魄道人 第三十七回 熊友鹤京城投军 王少甫教场比武· 第七十八回 小兄弟有心营兔窟 老奴才无术补羊牢·天虚我生 第六十八回 节烈妇绝命劝夫君·储仁逊 第一回 廉老儿念风雪冷济饥人 葛神仙乘天灾巧指吉地·天花藏主人 第七回 说婚媾老司徒起怒 通关节大学士发誓·金万重 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郭则沄 《一层楼》诗·尹湛纳希 第二十二回 彭总兵失机败阵 李元帅奉旨征番·雪樵主人 第34回 秋汛届期履勘险要 堤防巩固江汉安澜· 第十八 囫囵太极·邺华生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