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一溜烟金钱飞去两面光美色诱来
天敏点头称是。吃罢大菜,由四奶奶汇了钞,当夜天敏将此事告诉漫游,漫游极口赞他有本领,会砍斧头。天敏十分得意。次日,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结,跬步不离,这副形装,真比极恩爱的夫妇还加亲爱。四奶奶对他并没提起几时有钱,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不便问她。一连六天,四奶奶犹如忘了这件事一般。天敏十分着急,到第七天上,算算一礼拜的期限已满,料四奶奶一准带钱来了。不意这天七太太只一个人前来,四奶奶并没和她结伴。天敏问七太太:“四奶奶因何不来?”七太太说:“我适才曾到她家去招呼过她,她说这几时天天打牌,打得厌烦了,须得看几天戏解闷,隔一两个月再来。她脾气原是这样爱闹新鲜的。”
天敏惊问她往那里看戏?七太太笑道:“她只有二马路月仙舞台,除此之外,还有你那里,别家就下请帖,也请她不去。但她若往你那里,必得招呼我同去。这回她不招呼我,大约又到月仙看戏去了。”天敏忙道:“月仙又没好角儿,她爱看月仙的戏,却是为何?”七太太道:“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见?不过你没晓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把一班娘娘太太们,迷得昏了似的,焉知她不抱着这个目的呢。”
天敏闻言,知道事有不妙,但他终不明白在那一件上,得罪了四奶奶,惹她动气不来,只可自叹没福,稳稳的一千块钱到了手,仍被走脱。幸他户头很多,有如汉书上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不妨在别人头上出产。列位看到这里,休笑做书的不近人情。新剧家虽红,究不是潘安、宋玉,怎能令女界颠倒若此。不过现在的新剧,虽已一败涂地,但在那时,说也不信,这班新剧家,不知那里来的这般魔力,无论是那一种下等脚色,只能扮跟班,或是套着个布袋子扮畜生的,极少也得有一两个姘头,推而至于漫游、天敏等有名人物,自然多得不可胜数了。就中还有一人,只守着个东洋婆子,欲罢不能。眼望着别的新剧家出风头海外,自己有法无施,后悔莫及的,此人大约看官们一望而知,就是出洋回来的吴美士了。
美士在民醒社演戏,虽也算得个上等脚色,每月包银,吃着两项,固已够了。无奈他从前和无双相与的时候,用女人的铜钱用得过分适意惯了,此时马笼头忽然上紧,被那东洋妇人管着,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勾搭,只靠几十块钱包银度日,叫他如何耐得住这般清苦。更难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剧家,都和穿花蛱蝶似的,今天伴着这家奶奶坐汽车,明儿陪着那家小姐吃大菜,其乐无比,自己天天只能够和那篷头赤脚的黄脸婆子,面面相对,与他们一班人比较起来,其间甘苦悬殊,更令他心灰意懒,郁郁不乐。满心想离开上海,出码头做几时戏,免得触目生愁,心中烦闷。恰巧有班人打了一个班底,预备往无锡做戏,还缺少一个做小生的,得美士凑入,刚巧人才完全,彼此都不起薪工,赚得钱来,分大小分子开拆,美士亦很情愿。便辞了民醒社的缺分,径和这班人结伴前往无锡。那妇人也要跟他同去,美士一想,内地风气未开,若带着外国女人同往,也大可在乡下人面前出风头,故也答应带她一同前去。
他们到了无锡,因这地方的人,难得看戏,听有新戏到来,不论大家小户,彼此都要饱一饱眼福,所以生涯却还不劣。加以内地不比上海,客寓中开销既省,又没有别的耗钱之处,真所谓有了钱没用处,美士手中竟多起数十块钱来。他恐钱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急于用掉,一想久闻无锡有灯船画舫之胜,天下闻名,我既在此间,不可不试他一试,见识见识。趁那东洋妇人,因多吃了无锡酱肉骨头,腹中发泻,成了痢疾,卧床不起,没人管束,便和几个同班朋友,前去叫了一号灯船,征几个有名妓女,整整的乐了一夜,将存钱花得精光,身上也觉异常爽快。走在路上,眼前仿佛众美围绕,花香袭人。不意回到栈中,一开房门,鼻管中陡然钻进一股臭气,将他一夜间收来的香气,冲一个干净。原来那妇人因痢了几天,身子异常乏力,睡在床上,没人帮助她起身解溲,一夜之间,把尿屎遗了一床,故弄得满房间其味无穷。美士刚由乐处回来,见此一种现象,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那妇人还口口声声抱怨他不该一夜不回。美士一语不发,掩着鼻子,唤茶房进来换被褥。茶房说:“现在病人身上,十分肮脏,若换了干净被褥,仍不免要弄脏的,必须先把他身上洗干净了,方能更换。”
美士无奈,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温水,闭上房门。叵奈臭气难当,只可开一扇窗出气,一边亲自动手,替那妇人上下身洗涤干净,换上洁净衬衣,再教茶房进来,帮同他更换被褥,扶那妇人重复安睡。整忙了半天工夫,累得美士筋疲力荆加以一夜未眼,更觉异常疲乏,身子倒在靠椅上,好似瘫了似的,只顾喘气怨命。然而那妇人也因洗涤时,被美士开着窗,外感风寒,病势加剧。可巧这几天戏场上买座不佳,美士分几个钱,只够房饭开销,存款既已用完,便没钱为她请医服药。要知痢疾虽不是重大病症,然而久痢不止,最是伤身,因人身出纳,都有一定的限量,譬如吃饭,最好适量而止,食之过饱,不易消化,便成肠胃食积之病,排泄亦然。像那妇人病倒在床上,每日食量比平常减少三分之一,反泄泻至数十余回,又无药力为之调治,试问血肉之躯,怎挨得起这般耗损。所以不到一礼拜之久,可怜一位东方美人,竟丢了美士,独往西天佛国去了。
美士一悲一喜。悲的是那妇人从他数月,在此一命呜呼,若非自己从东洋带她出来,也不致令她客死他乡,心中未免不忍。喜的是此人一死,自己便无管束,从此尽可惹草拈花,横行天下了。然而他暂时还有一桩为难之事,因他们都借住客寓中。栈中例不难停放死人,必须当天成殓。美士囊空如洗,那里有钱为她买棺材。幸亏班中有个姓张的,是无锡土著,店铺相识的很多,衣衾棺木,都由他一个人担承赊下,同班许多人,都说那妇人既从美士,便是他的妻室,理应盘榇回籍安葬。美士叹说:“我自己的祖坟,也不知在那里。便是我自己死了,也只可随地埋骨,还有什么盘榇回籍的名目。”便仍托那姓张的,代他择地安葬了事。各色定当,共花去一百余元,都掮在姓张的头上。美士两手空空,将什么发付。倒是那领班的却还急公好义,发表说:“小吴死婆子,拖了一屁股的债,这也是极可怜的事。况且从前灯船上,我们都叨过他的光,吃过他的花酒,现在他在急难之中,我们理该大家帮他出一分力,以尽朋友之谊。若要众位挖腰包,我也说不出,横竖戏馆有个包戏的法儿,我们拼着买两天力气,帮他两台戏,卖下来的钱,除去开销,都给他还账,众位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也没甚反对。美士不胜感激,做了两天戏。也是美士的运气好,卖座非常之盛,共多了一百七十余元,还帐本可有余。众人因有言在先,一并给了美士,彼此各不落袋。美士得了这笔钱,忽又生出一条念头,暗想我在这里做戏,从前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虽有三四元拆账,但现在已一天不如一天,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数角,除去吃用开销,要积起这一百数十块钱,可不要耐一年之久。现在钱已到手,虽然是众朋友帮我还棺材帐的。不过棺材有姓张的掮着,原不干我之事,我出码头,本为着那妇人。现在那妇人已死,我正可回上海去,再和无双兜搭,温柔乡乐趣正长,更何必再挨在这乡下地方熬苦。况我出洋的时候,体面的衣服,都已质在长生库内,如今身上衣衫不整,势不能去见无双,若要赎几件衣裳出来,免不得还要花数十块钱资本,所以这一百数十元,在我身上,可大有用处,若轻轻还了棺材等账,岂不可惜,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带了这笔钱,溜回上海,自赶前程。这里冤有头债有主,我走了不怕那姓张的不去料理。主意既定,便不动声色,将行李收拾定当,趁夜间众人上台做戏的时候,自己溜回栈中,付清了房饭钱,推头家中死了人,急于回去,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车站,买票登车,逃回上海。这边众人做罢戏回来,方知美士已走,姓张的十分着急,抱怨领班的,不该将洋钱一并交给美士,棺材店地主方面,既由我接洽,理应将钱交给我,待四面开消清楚了,再将余多的交还美士不迟。现在他倒拿着钱走了,前途因是我的来头,都认我要钱,我又不能将棺材由地下掘起来,把地皮归还地主,更不能将尸首由棺中倒出来,把棺材退还棺材店的,如何是好?领班的也因眼睛看差了人,后悔无及,次日使同那姓张的二人,趁早班火车赶到上海,找寻美士,哪里有他的踪迹。二人无奈,重复回转无锡,再做两天戏,无奈生意不好,未能足数,领班的意欲再做一天,不意班中人都不服起来,说:“我们离乡背井,原想自己赚钱,岂能吃饱了自己的饭,专替别人做戏还债。所以再要做义务戏,我们可情愿彼此散伙了。”
领班的恐闹出风潮,不敢相强,只得和那姓张的自认晦气,各挖腰包凑足了数,替美士了却债务,彼此设誓,以后永不再为别人出力帮忙,多管闲事。你道美士明明回转上海,他二人因何找寻不着,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他火车经过苏州的时候,遇见一个熟人,此人还是他和无双相识以前的女朋友,名唤老二,从前曾为妓女玉玲珑跟局。数日前因事来苏,现在事毕回申,恰和美士同车相遇。因已久隔,彼此握手话旧。老二问美士几时由东洋回来?美士说:“我已回来多时,并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时候戏。”老二惊道:“我连日看报上戏目广告,没见民醒社登着你的名字,却是为何?”美士道:“大约因我改了名字,你未曾留意之故。”老二道:“这就是了,但你既到上海,因何不来找我?”美士道:“我因不知你现在调头何处,故而未来找你。”
老二娇嗔道:“我一向在玉玲珑处,难道你还不曾知道,明明是你忘了我,有意不来找我,休得将谎话搪塞我了。”美士笑道:“你休错怪我罢。我虽然知道你在玉玲珑处,不过我在东洋的时候,曾见报上命着,你家先生,为着一个姓应的客人,刺杀宋教仁一案牵累,疑惑你已不在她处,原来你还在她那里,但不知你家先生,为着这件案子,生意可受什么影响没有?”老二道:“何尝不受影响,幸亏有个刘道台,他很怜惜我家先生,全仗他维持场面,现在我家先生,已答应嫁他,公馆也租定了。就在这几天内,要搬过去的。我来苏州,也是为着她这件事呢。”美士道:“原来如此。这刘道台大约被你家先生迷酥了。”老二道:“这个何消说得。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个是二十上下的美貌姣娥,两口儿混在一堆,怎不教他骨节儿都酥麻了呢。”美士道:“难道你家先生也欢喜这个老头儿的吗?”老二笑着,把美士肩膊上轻拍一下道:“欢喜不欢喜,与你什么相干!何用你多管闲事!你替我想想。我家先生,究爱他不爱他呢?”美士笑道:“自古道姐儿爱俏。我恐你家先生未必爱他。”
老二抿着嘴笑道:“就算被你道着了,你又能奈何她!实告诉你,她心上人儿,果然另有一个,可比你高出万倍,你休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美士忙问:“是哪一个?”老二四顾没有熟人,始低声告诉他,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不是比你高得多吗,你莫当他没人请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美士笑道:“你别胡说乱道,什么泥姨太太水姨太太,我有了你二姐,什么人都不要了,你放心就是。”老二道:“阿弥陀佛,多谢你,我可没这般福份。”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汽笛呜呜,火车已到上海。美士下车东张西望,要找一个旅馆接客的,交待行李铺盖。老二说:“原来你还没打下处,何不到我那里暂住,还要找什么旅馆。”美士喜道:“我肯许我住,自然再好也没有,只恐你那里不便罢了。”
老二道:“生意上虽然不便,小房子中有何妨碍。恰好那边前楼的房客,上月底退的租,床帐都现是成的,至今尚未借脱,暂时给我妹子睡着,你住进去,不妨教她和我一同睡的。”美士大喜,当时就叫两部黄包车,将行李车到老二小房子中。原来她借着人家一个统楼面,拦作前后二房,后房自住,前房的铁床家伙,也是她自己置的,却预备人家做那临时会场之用。收下来的房钱,抵自己租金,还可有余。这是近来租界上一班小家妇女的生财秘诀,只须床帐一副,便可吃着有余。闲话慢题。再说美士和老二的妹子老三见面,看她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穿着一身缟素,身材也和老二不相上下,面目却比她清秀多多,见了美士,一笑嫣然,退往后房。美士估量她的举动,也有些像堂子中大姐模样。但她神态却比时髦倌人还胜,不觉暗暗称奇。心想不料老二还有这样一个体面妹子。老二一个人手忙脚乱,替美士叠被铺床,口中说:“阿吴,你路上辛苦了,我给你铺好床,早些休息罢。”
美士忙道:“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你也辛苦了,不如自去休息,快丢下这个,休得为我多忙了。”老二道:“我还须到生意上,给我们先生复命呢。你先睡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着,铺好床,又到后房,叮嘱老三说:“我出去了,少停倘若前房叫唤茶水,你帮我递递。”老三答应晓得,老二始下楼自去。美士窃听老二已走,心中因记挂着老三,哪里还能安睡,便蹑足掩到前后房交界处的门口,张了一张,见老三正独坐灯下,低着头做绒线手工,虽不能看见她的正面,但灯光映在粉墙上,再有墙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后,见她梳着个滴乌的风凉头,上插一枝银一粒椒,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袄,四周白镶,低低的衣领,露出蛴粉颈,灯下看去,益显白腻。美士好不心醉,轻轻咳了声嗽,老三回头望见他,微露瓠犀,盈盈一笑道:“你可要茶?”
美士答道:“多谢你,我并不口渴。”说着已一脚跨进了后房。老三问了他一句话之后,又低头自做活计。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边,身子倚在台角上,看她做活。其实两眼并不注意她手中,却细细端详她的玉貌,只见她眉横春山,目溶秋水,鼻如悬胆,肤若凝脂,真所谓灯下观美人,愈显得千姣百媚。看她手中做的,乃是只绒线手套。美士乘闲搭讪道:“这绒线的颜色真好娇艳,不知可是你自己带的?”老三一边做着,一边答道:“不是我的,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美士道:“这样可要带的人皮肤白些才好看,若是你自己带就好了。”老三噗哧一笑。美士又道:“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吗?”老三答道:“正是。”美士微叹道:“人说一娘肚里生不出两种人来,偏偏你就这般细嫩齐整,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老三听说,又噗哧一笑。美士又问道:“你身上穿着谁的孝呢?”老三不答。美士再问,老三始低声回说是丈夫的。美士惊道:“怎说你小小年纪,难道已做了孤孀吗?这真是可怜得很,你丈夫向做什么营业?哪里人氏?生年几岁”死有多少时候了?”
老三初不肯说,经不起美士再三盘问,始一一回答。原来老三从前也做堂子生意,在去年春间被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南京人,娶为二夫人。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他的正室便逼她出来改嫁。幸她事前曾藏下数千金小货,尚不致孑身无依,目今暂住在她姊姊处,照她意思,想仍操旧业为妓院跟局,她姊姊却劝她待玉玲珑嫁人之后,姊妹两个,合资开一爿堂子,包几个先生,自为房老,暂时犹未决定。美士听老三还有数千金私蓄在手,更跃跃欲试,有心挑拨她道:“如此你大约要为那南京人守寡了。”老三不答。美士又道:“年纪轻轻,空房独守,可是件最难堪的事,我劝你还是赶早嫁一个人罢。做堂子生意,都是假的。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挣钱就够了,自己要多少钱什么用呢!”
老三听说,抬起头,对美士看了一眼。美士凑上一步,将尊臀略举,身子便坐在台上,更略向右侧,用一条膊子,支着身躯。那一只手空着,便把与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连的绒丝球拿在手中,口中说:“三姐姐,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呢?”说时,将球上松出的线,一路卷起。老三手中拖下的线,被他愈卷愈短,渐渐两手相接,不知怎的,美士的手指,触在老三的手心上。老三含怒道:“你待怎样?”一面将他手中的绒线球夺下,趁势把他一推。美士身了晃了一晃,背后衣裳恰碰在洋油灯罩上,灯罩被他碰落抬上,虽没打碎,那灯心上的火,因没罩失了屏障,向上一阵跳熄了,房中顿时漆黑。后来他二人究竟作何举动,做书的因没火看不明白,只可悬为疑案。及至老二回家的时候,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老二见他醒着,便问他你没睡着吗?美士道:“我已睡一惚醒了,你为何此时才来?”老二道:“因在那边多讲了几句话,所以时候多了。你要茶吗?”
美士回说不要。老二又自己炖热水净面洗足,忙了一会,并没依她前言,陪妹子安睡,却公然钻到美士床上睡了。第二天,老二又往妓院,美士便躲在家中,和老三鬼混,一天一夜没出门口。也是他的运气,恰巧这天无锡戏班中来人找他,彼此不曾相遇。又过一天,美士始想起自己还有无双处的正事,急急出来。先找无双的梳头娘姨,果被他一找就着。娘姨见了他,说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几时戏,后来又住哪里去的?美士惊道:“莫非奶奶到哪处找过我了吗?”娘姨笑道:“奶奶并没找你,却是我自己问问你罢了。”美士始觉心定,说:“我出门到无锡去了几时,近来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娘姨摇头道:“我可没听见她提起你二字,你现在又来找我则甚?若说要我到奶奶处代你传话,我劝你免开尊口,因奶奶为着你带了个东洋妇人一段事,心中恼得什么似的,气得肝气病发了多天,米饭不进,请吴菊舫看了十来趟才好的。她诫我以后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否则便要撕破我的嘴爿,所以我也不敢为你去讨没趣了。”
美士赔笑道:“这也难怪她动气,然而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我已把那妇人送回东洋去了,请姆姆替我向奶奶说一声,求她赦我前罪,从今以后,我永不敢不将良心待她了。”娘姨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从命。你有良心没有良心,在你自己的肚内,从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谅必她自己也极明白的,何须我代你申说,就说了也未必成功。况她既令我不许再提你名字,我们帮人家的,终指望主人身子康健,若将她气坏了,教我怎对得她住,好在从前你和她相识,也不是我介绍的,这回还请你自己找她去说罢。”美士见她固拒,便说:“姆姆何必如此,倘仗你的大力,成全了我,将来重重有谢。”娘姨笑道:“多谢多谢,我可没这般大力,也不敢望你的谢礼,请你留着送别人罢。”
美士见她回绝了,只得辞别出来,心想我自东洋回来,还没见过无双之面,不见虽然她心中恼恨,见了或能触动旧情,发生怜惜,亦未可知。想着回家,启行囊抽出几张当票,赎出华美衣服,更换好了,天天伺候在无双家门口,想和无双觌面相求。不意已被娘姨先进去说了他坏话道:“美士现在没人请教,穷极无聊,故把那妇人藏过,到我那里花言巧语,教我传言奶奶,又打算哄奶奶的钱,我一看就知他不怀好意,所以被我回却了。”无双道:“回得好,以后你见了他,睬也不必睬他。”
你道娘姨与美士有何怨仇,再三在无双面前离间他,却因当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原有一房间外国家伙,寄在她处,她不多几时已瞒着无双,将这些东西卖了三百数十块钱,此时深恐她二人重复相聚,追究这一房木器,所以竭力撺掇无双,不理美士。无双也因痛恨美士,故而恰堕她的术中,有几天坐着汽车出去,见美士鹄立对门,向她点头微笑。无双有意旋转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美士见此情形,心知大事已去,只得休了这条痴念,另外一心归一的去笼络老三。老三原是新寡的卓文君,被美士假情假义,哄得万分心折,也顾不得她姊姊的猜忌,当着面渐露形迹。老二久在妓院,眼光比众为高,见美士老三亲密情形,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因此留心侦察,果然被她看出许多痕迹。诸如美士要什么,老三抢着伺候。老三做活计,美士陪坐一旁等类,不一而足,宛如夫妇一般。要知世界上妇女,器量最狭,无论怎样氵㸒荡的妇女,姘头多至不可胜数,但有人夺了她心爱的人儿,她终不免有些酸溜溜难受,何况老二将美士由火车上引到家中,本想鳌头独占,不期平空被她妹子现成得去,她一股酸气,自然更易鼓动,一发就不可收拾,借端和她妹子淘气,语中带讽,说她氵㸒秽下贱,勾引别人的男子,真是无耻。老三也是素性高傲,说话上不肯让步的人儿,因此反唇相讥。姊妹两个,闹了一常美士旁观,颇觉局促不安。待老二走后,便劝老三不可和她姊妹斗气,她究是此屋之主,你我都是客,只有客让主,没有主让客之理。常言吃亏便是便宜,便宜即是吃亏。你我就吃亏些何妨。老三怒道:“你倒还要帮么?她不惹我,我也不去惹她的。照你这般说,做客的便该受做主的打骂,都不能回手了。你原说得好,吃亏就吃亏些,只消两面做好人,立定脚跟就算了,我可熬不住这种闷气。横竖我也不靠她过日子,明儿决意搬到别家去住了。你若放不了她,请你仍在这里做你的客就是。”
美士听说,不觉左右为难。暗想老三倘若搬开,我住在这里,岂不被老三怀恨。倘我跟着老三走,又未免对不住老二。左思右想,觉得老三财色都比她姊姊为高,自己的目的,原重在这两层上,惟有决计跟老三走了。定了主意,便笑着拍拍老三肩头道:“你休钝我,老实告诉你,我为人最重情义。我和老二本没什么交情,和你那才可算得爱情深重呢。现在我住在这里,原为贪恋你的缘故,不然我第一夜因没找到栈房,暂时借寓此间,到第二天早搬开走了,谁愿意在此陪她。皆因有你在此,以致我要走又舍不得你,所以一天天挨下来了。倘你要搬的话,我岂有不愿意跟你同走之理。一夫一妻,落得干干净净,谁高兴住在此间,放这眼中钉在旁边讨厌呢。”美士说罢,老三回嗔作喜道:“此话可是当真?”美士拍胸道:“我决不哄你。”
老三道:“如此你今儿就替我去看看房子,不论城内城外,英界法界,只消一个统厢房,或是一间楼面就够住了。最好连生财一并租下,免得置备,也可省不少钱。”美士点头称是,当下就出去找寻房屋。他因英租界旧案未消,不敢身居险地,便在城内九亩地附近,借定了一间厢房楼。内地不比租界上,租屋大概不连生财,幸得美士到无锡去以前,曾借过住屋,置有床铺桌凳,寄在朋友处,搬来即是。次日他和老三一商量,说两个人同走,忒杀触目,还不如各走各的,横竖有了地名,不致摸错。到了那边,再可相聚。老三依计,上午就打起包裹先行。老二还不知美士已和她妹子串通一气,见老三走了,以为少了个情敌,心中不胜欢喜。吃饭时候,竭力巴结美士,把大块鱼肉夹着向美士饭碗上直送。美士暗觉好笑。吃罢饭美士打开皮包,收拾衣服,老二见了,诧异道:“你开皮包做什么?”美士笑答道:“我住在你这里,已有多天,吃你的扰你的,心中很觉对你不住,昨儿遇见我从前一个同学朋友,叫我住到他家去,闲来还可两个人读读书,长进学问。我已答应他今儿搬去,故我想将皮包物件先送过去。至于我这几天来,承你的深情厚意,待日后一并补报你便了。”
老二听说,猛吃一惊,暗暗想他吃我扰我,我并没说过半句小器量话,缘何他忽地要搬到别处?至于他读书求学,固然是年轻人应为之事,但这朋友,既然是昨儿对他说的,他又答应今儿搬去,为何他昨夜在我面前,并没露出半句口气,就今儿早起,也没提起这句话,偏又不先不后,在老三既去之时,平空发生此事,看来一定他和老三狼狈为奸,有意哄我,说什么到朋友家去读书,明明是和老三住在一起,预备做长久夫妻了。好一个没良心的吴美士,我懊悔当初由火车站带你来家,受你这般欺侮。老二想到这里,气愤填胸,冷笑一声道:“你休得哄我,我晓得你也不是到什么朋友家去,必定另有一个去处,与那骚货同住,老实说,我虽不是神仙,你这种心思,我还可以猜得出。你堂堂男子,爱哪里就到哪里,有话不妨明言,何必在我面前说谎。只消你自己问问心,能对得住人对不住人罢了。”
美士自以为此谎说得很圆,一定瞒得过老二,不意被她片言道破,不觉面涨通红,十分内愧,忙说:“姐姐不可多疑,我姓吴的决无此意。”老二道:“你若无意,今儿仍住在我这里,我就信你真心。倘你仍要搬出此间,无论你有意无意,我都当你是有心弃我的。”说着哭了。美士好生为难,良心与欲心交战不已,默念老二待我并没有错,我若将她抛弃,于理未免不合,但老三已在新屋中等,我若不去,岂不累她等得心焦纳闷。美士不得已,只可安慰老二道:“你休伤心,我委实并不存什么坏意,皆因朋情难却,答应了他,势不能不去。你我将来日子正长,何在乎这片时的离合。况我去了,又不是永远不来的,让我现在把行李物件送了去,少停再来望你。”说罢,也顾不得老二哭不哭,硬着头皮,提起包裹,竟自走下楼去,老二见美士当真走了,心中又气又恨,更加伤心痛哭不已。但她以为美士送行李去后,一定仍要来的。不意等到日落黄昏,还不见美士的影踪回来,倒是她主子玉玲珑,连派相帮的来唤她多次,说有要事,叫她到院说话。她看时候不早,知道美士决不再来,没奈何只得含着两泡眼泪,锁上房门,雇黄包车坐到院中,玉玲珑见了,抱怨她道:“你为何挨到这时候才来?我因刘老爷定的铜床,适才木器店中着人来说,镜子电灯都已装配定当,教我们去看对不对,我想和你同去观看,偏偏你这位太太,请杀请不出门口,现在时候又晚了,只可明儿去看咧。”说着,见老二面有泪痕,惊道:“你在家做什么,莫不是哭了么?你平日最爱寻快活,为什么无端哭起来呢?”
老二听玉玲珑问他,惹动伤心,又流泪不已。玉玲珑竭力劝她住了哭,问明原委,也颇代抱不平说:“做戏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自古道:“戏子无义。这话儿永远不会错的。”说到这里,猛觉自己也认识一个唱戏的,这句话就此说不下去,只可半途而废,劝老二不必伤悲。世界上男人很多,何在乎他这一个,将来我替你另外拣一个比他高些的男人就是了,老二方始收泪。正是:不必伤心熏醋气,只须放眼拣男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猜你喜欢 第三十一回 奖功臣并赐良姻·陈端生 第十一回 奋武卫大搜师旅 作威福强夺人妻·西冷散人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张恨水 第五十七回 面前母逐亲儿去 衣底珠寻旧主来·梦笔生 第卌四出 演喜·孟称舜 第四回 登青楼强奸不允 香姐儿偷取欢娱·江海主人 第四十回 杨小姐无心随恶棍 邵梓玉开眼做乌龟·苏同 第十一回 题词写恨忽遗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闻...· 第三十九回 因教字渐入仙源 借嘉种欣占吉梦·吴毓恕 第六十二回 穷秀才强来认族 老倔妇接去逢亲·陈少海 第五十六回 怀嫉妒奎璧亡身 逞势力三嫂结怨· 第十六回 嗜余桃小妹笑哥哥 分兼金大方推嫂嫂·天虚我生 序·天花藏主人 第三十章 寓词·林纾 李浩然题词蝶恋花 并序·张恨水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