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写状辞满腹牢骚露机关一床绣枕
浩然笑说:“我知道了,大约你同镜萍斗了口咧。夫妇淘气,事极寻常,你们两口子还没成亲,何必如此容易生气,又何必冒火到这般地步。我劝你们小夫妻两个安稳些罢,如今寻愁觅恨,将来如漆投胶,我替你们想想,未免太不值得。”这句话说得陈太太也笑了。光裕赌气,把两手堵住双耳,不作理会。浩然夫妇坐了一阵,自去安歇。光裕对灯闷坐,满腔愁恨,一件件涌上心来,想起那日在坤权女学堂与镜萍邂逅相遇,一见留情,两心相印,花晨月夕,誓海盟山。我因她学问性情,俱臻上乘,才有意娶她,她也真心爱我。自经琼仙作合以来,两方面俱甚满意,便是近来购办各物,有许多都是她自己拣中的,因何才只数日不见,便二三其德,改嫁别人。若是她与那人有约在先,便不该答应我。既已答应了我,更不该重许别人,若说是她父母之命,则据琼仙所说,固然是她父母亲许我的。若是有意作弄我,我与他们无怨无仇。若是翻戏骗局,我又没有什么钱财落他们之手,真令人难以索解。不过镜萍以女子之身,朝三暮四,人尽可夫,着实有些可恶。此种行为,出之旧女界,尚且不可,况她是学界中人,我若不惩戒她一下子,将来人人效尤,还当了得。然而用什么法儿惩戒她呢?想了一想,说有了,不如控之法庭,与她对簿公堂,无论官司赢不赢,当面羞辱她一番,也可稍出心头之气。
想罢,磨浓了黑,执笔在手,忽然想起这公文程式,素未见过。新式状纸,不知如何写法。在书架上寻来寻去,想找一本书中有状辞的照样,无如满架图书,都是些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水浒、金瓶梅之类,再也找不出状辞。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状辞,虽然语意陈旧,却还可以用得,因即仿其大意,写道:具状人陈光裕,年二十七岁,江苏省上海县人,告为聘妻不贞,悔婚改嫁,仰恳提案惩办,以维风化,而警刁顽事。窃生于去年七月间,因元配故世,中馈乏人主持,至今年三月中旬,由族妹琼仙作伐,聘郭某之女镜萍为继室,双力合意,彼此同心,惟拘于俗例,犹未择定吉日,举行聘礼。写到这里,暗想既未行聘,则无凭无据,如何控诉。猛道有了,那日郭先生做寿,曾下过一张陈大亲翁的请帖。岂非一个真凭实据,幸得我至今还藏着未动,不如将这句话写上,以为两方具有成约的佐证。继续写道:彼此俱上流社会中人,一诺千金,理无翻悔。且本月某日,郭某五十初度,致生父请柬,称为陈大亲翁,此即郭某承认缔结婚约之明证。不意郭某首鼠两端,镜萍居心叵测,生于本月某日,行经城内某街,目睹镜萍与某姓男子举行文明结婚之礼,其故何在,颇难索解。而悔婚改嫁,已无疑义。伏念婚嫁为人生百年大事,讵容任意翻悔,背盟毁约,律有明条,为此敬求青天大老爷,讯予提惩,以重婚约,而尊法律。谨状。附:郭甘五十初度谏柬一封。写罢,复读一过,觉这青天大老爷五个字,很有些不妥,丢下状纸,靠在床上,默想更改几个字儿。
他这半天连跑带奔,又气又急,把身子累得乏了,方才写了这张状辞,似乎把满腔气愤,都倾吐在一张纸上,胸中反觉一爽,此时靠上床,竟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这一睡直睡到来朝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见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他父亲正拿着他昨夜所写的一张状辞,讲给他母亲听。光裕见了,好生着急,奔上去要想抢时,浩然即忙将那张纸儿捏做一团,藏在杯中道:“你也太痴了。郭家既如此无理,你也该找原媒讲话,岂有事体未明,贸然控告之理。况且你昨儿所见那个女子,或系误认,亦未可知,怎可不调查明白,一团烈火似的,如其弄错了,岂不难以下场么!”
光裕道:“这个决不弄错,况且事后我曾去找寻琼仙,琼仙不在家中,据说到郭家吃喜酒去了,这更是镜萍出嫁的明证。”浩然道:“这又奇了,琼仙不是替你做媒的么?镜萍悔婚,琼仙不能辞责,决无不通知于你,反自去吃喜酒之理。明明是一个大大漏洞,我看还是你自己不知检束。琼仙、镜萍二人,见你痴呆,故意造作这个圈套,戏弄于你。况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会过面,焉肯轻易把女儿给你,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涂涂的,如今回想起来,很觉此中大有疑窦呢!”光裕道:“但那一封请帖,不是由郭家发出的么?”浩然道:“请帖虽由郭家发出,郭先生又没亲笔签字,当不得凭证,焉知不是镜萍捣的鬼呢?”
光裕听了,觉得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竟垂头丧气,无言可答。浩然夫妇见他神气沮丧,恐他连遭失意,酿成心疾,因此几面托人,替他物色一个相当妻校不上几天,有个姓王的亲眷来说,某家小姐,年方二九,人才还生得不错,性格也十分和淑,而且粗知文字,不知光裕意下如何?”浩然说:“还得弄张照来看看。”那姓王的急去拿来一张小照,光裕看了,说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细,须得亲自照一照面才行。姓王的又设法请那小姐看戏,约光裕到戏馆中去看人。那小姐虽不十分美貌,却这生得素面蛾眉,修短合度。光裕看了,很是满意。浩然夫妻,喜不胜言,向那姓王的请了八字,给合婚的算过,并无冲碍,好在聘物都是现成的,拣了个吉日下聘后,约隔半月光景,便成其大礼。这天的陈家,真所谓百辆盈门,高朋满座。男客中浩然的几个朋友,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人,还有光裕许多同学,在大厅和厢房中排开五桌筵席,欢呼畅饮,其乐融融。楼上女席,只摆得两桌。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和她女儿兰因。还有舅太太薛氏,和次女秀英,以及掌珠、爱珠姊妹二人,六个人共坐一桌。徐氏因心痛亡女,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薛氏、张妈竭力相劝,说:“何太太不必非伤,目下光裕续娶了,和你女儿在着一般,将来仍要来来往往,仍和从前一样的呢。”
徐氏才收住眼泪。薛氏又敬了她两杯酒,徐氏一气呷干,不意酒力不胜,两颊顿时红将起来,眼看着秀英说:“二小姐近来益发好看了,不意几年不见,竟长得和一朵花一般。大小姐为何不来呢?”薛氏道:“秀珍因在医院中陪着她寄母,所以没来。”徐氏又道:“少爷也没来罢?还有那位新姨奶奶怎么也不曾来?”这句话还没说完,急得张妈忙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徐氏也知说错,即忙住口,已是不及。薛氏早已听见,连张妈的动作也都看在眼内,假意说:“少爷因药房事忙,故没空来。还有你不是说的老太太么,他老人家因年纪大了,路上很不方便,故已有几年不出大门了。”
徐氏、张妈还道薛氏听错,十分欢喜。其实薛氏早把这句话牢记在胸,暗想她所说新姨妈妈四字,很是蹊跷。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径,也大为可疑。往年虽然有时住在外面,然而一个月至多五六天。自今年正月以来,一月内,竟有大半个月不回家。问他时,不是说药房中事忙,便是说医院中没空。但有时听他说话,又说今年两处都蚀本的,可见事忙没空,都是推托,一定住在小老婆那边。不过他娶妾一事,家中从未有一字提及,不道连外边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晓得,可见得已非一朝一夕了。此事车夫阿福一定知道,我回家须得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车,回家时,如海尚未回来,秀珍却在家中。薛氏问她,今天怎不宿到医院中去?秀珍说:“方才我回来,见家中没人,因此未走,明天再去便了。”薛氏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姊妹先去安歇罢。”
秀珍姊妹走后,薛氏命松江娘姨,唤车夫阿福上来,正要问他说话,忽然一面门铃声响,薛氏知道如海回来了,不便说话,随叫车夫退去。不一时如海上来,说:“可有一角洋钱,我下面的黄包车钱还没开销呢。”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给松东娘姨去付车钱。又附耳向他叮嘱了一句话,那松江娘姨点头理会,下去给了车钱,旋即上楼覆命,仍向薛氏附耳说了,薛氏略一点头。如海毫不在意,问道:“你衣裳还没换,想必才从城内回来,那边客人多不多?新娘子好看不好看?”薛氏一面更衣,一面答道:“客人连女席共只七桌。新娘子中等人材,身段很小巧有样。”如海笑道:“便宜了光裕这孩子。”薛氏听说,向他钉了一眼,换好衣服,打开手巾包,取出两只梨,问如海吃不吃?如海说:“冷的不吃。”
薛氏微微一笑,自己削一只吃了,笑说:“你家姊姊,抱孙念切得很,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妇,明天便养个儿子,你道可笑不可笑。”如海道:“他也年纪大了,难怪不想孙子咧。”薛氏道:“我家老太太,也常想个孙儿,我又年纪老了,生育不下,你怎不体贴老人家意思,娶个妾,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可延钱氏一脉。如其一味固执己见,倘若竟不能生子,在亲眷中明白的,固能体谅,还有那班不明白的,只恐还要说我器量小,不许你纳妾,致绝了你家后嗣呢。”
如海听说,向薛氏面上端详了一会,笑说:“我已这般年纪,还想娶妾么?不是怕你吃醋的话,我若要娶妾,已早早娶了。只因我们夫妇,素来十分恩爱,教我怎舍得纳妾。况且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德也有,色也有,我还要纳什么妾。你也不必倚老卖老,究竟你还不满四十岁呢,古来五十得子的,也多得很呢。常言寡欲多男子,我们将来只消寡欲,自能多生儿子了。”薛氏抿着嘴一笑,彼此绝口不谈,各自解衣安歇。
第二天早起,秀珍恐寄母牵挂,叫阿福包车送她到行仁医院。无双因昨夜如海与秀珍,一个都没有陪她,很为寂寞。秀珍来时,正披衣欲起,见她进来,抱怨道:“你昨儿天还没黑去的,怎么去了一夜不回,累我盼望了半夜。”秀珍道:“昨天因母亲同妹妹进城吃喜酒去了,我回家时,见没人看屋,等他们到来,已是夜深,故未回来。昨天我还遇见那人,他告诉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在醒民新剧社串三天戏,你爱去看不看?”无双问是哪一个,秀珍道:“便是我那天告诉你的吴美士,你难道忘了吗?”
原来这吴美士,便是那天倪俊人在徐园请客时,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伯和见他同两个女郎,鬼鬼祟祟,出了影戏场,这两个女郎即是秀珍姊妹。她们口中虽说去看新戏,其实并没到新戏场去,却躲在一个僻静所在谈心。那夜秀珍回到行仁医院,无双问她园中有何热闹,秀珍逐件告诉她时,却把这吴美士也带进在内,说他做戏如何认真,人材如何体面。无双听得心热了,便叫秀珍打听,他几时在那里做戏,我们须得去看一下子。秀珍得了这一句话,宛如奉着将军令一般,天天在外间和吴美士私会,便是昨日他也相会过,才回转家去。因此无双说她天还没夜走出,其实她回转家时,已经上灯许久了。这天秀珍将美士要在醒民串戏等话,告诉了无双,无双十分高兴。到次日傍晚,雇了一部马车,两个人都浓妆艳抹。无双穿着一身黑,大襟上挂一条珠串,颗颗有黄豆般大。当顶心簪一朵珠花,正中镶着一粒金刚钻,闪闪放光。背后梳一条发辫,扎根处也盘着珍珠。手腕上套着一副金钏,一副珠名。两手指上带着几只钻戒和宝石戒。下身并不系裙,露出五寸上下的粉红绣鞋,瘦怯怯的身材,衬着珠光宝气,益觉美丽动人。秀珍穿的是粉红袄裤,粉红高底鞋儿,颈间围一条珠项圈,也梳着发辫,却用大红头绳扎根,鬓边夹着一只金刚钻的外国夹针,光华耀目。兼之她本来生得粉面朱唇,明眸皓齿,配上这一身装束,真不愧如花似玉,倾国倾城。两个人站在着衣镜前,看了又看,都舍不得跑开。恰巧如海推门进来,一见笑说:“你们又打扮着,要到那里去了?”秀珍回说看戏去。如海又向无双打量了一番,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顶刮刮。”
无双呸了一口,带秀珍出了医院,坐上马车,先去吃大菜,又兜了两个圈子,才到醒民新剧社来看戏。这天做的是《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扮贾宝玉的便是吴美士,他虽然已有二十多岁年纪了,此时涂脂抹粉,浑身锦绣,在戏台上看去,宛似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般。无双见他齿白唇红,翩翩年少,心中很是爱慕。美士一眼看见秀珍坐在楼上,旁边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周身插戴的珠宝,足值几万银子,暗想这大约是秀珍所说的寄母了。听说她手头着实有钱,又见她两只慧眼,直钉着自己,不觉又惊又喜。喜的是好事从天降,这妇人明明有意于我,倘能弄她上手,半生吃着不荆惊的是闻得她丈夫是个有财有势不好惹的人物,这件事仍属空想,而且秀珍面上也有些对他不住,幸得此时她两个人坐在一起,不如给她个两面讨好。主意打定,故意卖弄风流,把眼风一五一十的送将上去。无双、秀珍二人,果然落了他的圈套。秀珍一方面,固以为这些眼风,都是我独得的权利,自然一五一十,受之无愧。在无双一方面,却以为花落水留情,他来的眼风,便是我去的眼风的报酬,因此也一一含笑默受。她二人自得其乐,如醉如痴。看罢回来,交口称赞,这吴美士的戏做得真好。第二天又去观看,无双打扮得格外风光。美士更抖擞精神,眉语目挑。这天算不得做戏,只可称他们三个人眼皮儿交战。有几个冷眼旁观的新剧家,见此情形,暗暗称羡美士的艳福不已。到了第三天上,无双情不自禁,唤了个茶房过来,问他美士家住哪里?那茶房回说不十分仔细,闻得他在上海,并没住家,现在借住在一个什么旅馆中。秀珍接口说:“是梁溪旅馆?”那茶房道:“果然是梁溪旅馆。”
无双问秀珍如何知道的?秀珍脸一红道:“我是听别人说的。”无双命那茶房退去,私与秀珍计议道:“这人虽然做了戏,举动却还文明,而且很讨人欢喜。既然他住在旅馆中,不如叫他搬到行仁医院去暂住,没事时谈谈说说,倒也十分有趣的。倘若他嫌房租太贵,我们补助他些便了。”秀珍听说,正中下怀,极口赞成说道:“人果然出身并非下贱,也曾读书毕业。因父母早世,才流落做戏。若教他住在一起,确有许多好处。”
无双大喜,便教秀珍设法,写了一张字条,命茶房递给美士,美士看了,很不明白。暗想这纸条写着,请移寓跑马厅行仁医院十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又没害病,住到医院中去则甚?便问茶房这字条是谁教你送的?那茶房说,是包厢中两个女人教我送的。美士盘问年貌,晓得是秀珍等二人,明知此中必有用意,便拿着字条,走到戏房门口,向秀珍等一扬,秀珍带笑点了点头,美士大喜,将纸条藏在贴身。隔了一天,秀珍又到梁溪旅馆找寻美士,问他为何不搬?美士道:“我正要问你,昨夜的字条,是何用意?什么医院不医院,我又没害病,到医院中去做什么呢?”
秀珍笑着,把无双的意思,告诉了他,还说她因你至今还未搬去,焦急得什么似的呢。美士笑道:“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我们二人,也有许多益处,但你何不爽爽快快,直接对我说,却弄这个玄虚,令我怀疑了半天。”秀珍道:“你说得好写意的话,我同你认识之事,岂可给她知道。她若在我父亲跟前漏出一言半语,还当了得。”美士道:“但你家寄母,在院中养病,你陪着她。我好端端的,住到医院中去,成何体统!”秀珍道:“这有何妨,那医院原同客栈相仿,只消有钱,都可住得,谁管你有病没病,目下我们贴隔壁有间空房,你赶快搬进去,如若迟了,恐被别人占去,那就彼此不便了。”
美士大喜,当日到行仁医院账房接头过了,讲定明天搬去。无双满拟着美士见了字条,一定马上就来,岂知候了一天毫无影响,心中十分焦急,意欲着人往梁溪旅馆探问,又因如海在旁,未便启口。晚间同秀珍谈论,秀珍也说,不知为何,今天不来,或因不及舒齐,明天大约可以搬来了。无双睡在床上,左思右想,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听得隔壁空房中有人说话,忙教娘姨去看,回说有人搬了进来。无双听说,好似接着了斗大明星一般,即忙唤醒秀珍,教她快去看个分明。秀珍穿好衣服,出去半晌,笑逐颜开的进房说:“果然来了。”
无双好生欢喜,也不想再睡,披衣起身,往日她一定要吃过午饭,才打点梳妆。这天一起来,便催娘姨给她梳头。那娘姨很为诧异。无双梳好头,又涂脂抹粉,更换衣服。娘姨还当她有事出去,问道:“奶奶一早到那里去呢?”无双道:“我不出去换不得衣裳么?”
娘姨不敢再问。无双打扮既毕,却又呆住了。还有那美士,也满腔希望的搬进行仁医院,以为与秀珍、无双二人住在一处,便可畅所欲为。岂知一到里面,反变做可望而不可即,虽然打了几次照面,却连话都不能说了,你道为何?原来院中人多眼杂,秀珍是是院主的女儿,无双是院主朋友的爱妾,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的。那黄可安医生,每点钟至少也得在她房门口经过十次,而且俊人、如海二人,又不时来往。无双平日住在此间,觉得比在家自由。到了这时候,反觉处处碍眼。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一连数天,好生不耐。美士时常在她房门口探头探脑,无双见了,更觉心如火热。秀珍虽然有时掩到美士房中去讲话,无双颇不谓然。有一天早上,秀珍回家去了。俊人、如海都不曾来,无双暗想: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便把娘姨唤到床前道:“你棉袄破了,怎不做件新的穿穿?”
那娘姨笑道:“不怕奶奶见笑,我们帮人家的,一个月赚几个钱,拿回家去,吃用还恐不够,那里有钱做新衣裳呢!”无双在枕畔摸出五块洋钱,给那娘姨道:“这是我送给你做新衣裳的。”娘姨接了,喜出望外,说:“多谢奶奶给我这许多洋钱,教我怎好意思呢!”无双道:“你且收下,不用多说,替我把隔房那个姓吴的少爷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讲。他进来之后,你须要如此如此。少停老爷或是钱少爷黄医生来问及,只说奶奶到亲戚家去了。”那娘姨得人钱财,自不能不与人消灾,当时诺诺连声,奔到隔房,向美士丢了个眼色,轻轻说:“奶奶唤你。”美士认得她是无双的娘姨,闻言喜不自胜,出了自己房门,顿觉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探头向无双房中一看,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儿都没有,铁床上罗帐深垂,下面放着一双淡湖色绣大红裳花的拖鞋,像是个没有起身的光景。美士很觉忐忑,站在房门口,不敢进内。被那娘姨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说:“进去罢,看什么。”
美士身不由己,跨进房内。不料那娘姨却在外边趁势将门儿带上,拍嗒一声,已在外面下了锁。美士大惊失色,暗说不好,莫非她们设着圈套,想敲我的竹杠,把我一个人锁在房内,如何是好?心中正在着急,忽听床上轻轻几声娇咳,美士才知床上有人,暗想事已如此,不如冒险看她一个究阄,便壮着胆子,走近床前,揭帷一看,只见无双独自一人,沉沉睡熟,星眸微掩,吹气如兰,一床大红绉纱棉被,盖至腰际,上身穿着件粉红卫生绒衫,有几个纽子不曾扣上,露出雪白胸脯,一手捧心,一手压在被上,现出金钏和那只钻戒,美士见了,反觉难以为情,慌忙缩手不迭,站在床前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美士虽然如此留意,不料无双猛然醒来,见床前站着个男子,惊起问是哪个?美士平日颇称能言善辩,此时不知怎的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无双问了一声,见他不答,现出怒色道:“你究竟是谁?大清早起,到我房中作甚?快些说出来,否则我唤人送你巡捕房里去了。”
美士不知她是真是假,心中甚为疑惑,只得半吞半吐的答道:“我便是隔房的吴美士。”无双向他面上仔细看了一看道:“你便是唱新戏的吴美士么?到我房中来则甚?哦,我知道了,听说你近来很想吊我家寄女秀珍的膀子,所以今天早起,掩到这里,想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幸得秀珍出去了,落在我手内,也是天网恢恢,合该你的报应来了。你可知秀珍是她家父母托我代管的,她家父母是何等样人,我又是何等样人,况且这里虽然是医院公地,但我作了卧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能轻易进内。你是何人,竟敢闯将进来,真的胆也太大了,一定送你到巡捕房去,先问你一个私闯闺闼之罪,再办你一个图奸处女的罪名,你才知道我的利害。”
美士分辩道:“不是我自己进来的,是你家娘姨唤我进来的。”无双道:“那更放屁了,娘姨岂有唤你进我房来之理。你也不见得如此好说话,娘姨叫你怎么便怎么,倘若叫你吃屎,问你吃不吃呢?此时抵赖没用,到了巡捕房,自有分晓。”说罢便要高声呼唤。美士急了,双膝跪下道:“求奶奶饶了我罢,委实是娘姨唤我进来的,她还把房门反锁着,我斗胆也不敢吊你家小姐的膀子,都是那天杀的娘姨哄我进来上当的呢。”说时两只眼圈儿都红了,似乎要哭将出来。无双心中颇为不忍,不觉噗哧一笑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同你说说玩玩,便当真了。多大的孩子,可要脸么?地上很不干净,快些起来罢。”一面说,一面亲手搀扶。美士执住无双两手,站立起来,趁势向前一扑,无双冷不防倒在床上,两个人跌一团。须臾,美士听得门外有个男子同娘姨问答之声,慌道:“有人来了,如何是好?”
无双道:“莫做声,这是秀珍的父亲,我已叮嘱娘姨,自有说话回他,决不进来,你休害怕。”美士还是索索乱抖,无双摇头说:“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怎么一点儿丈夫气都没有,在这医院中,固然不是个安稳所在,你今天没事,便给我去看看,可有相宜的两上两下房子,如其看对了,再告诉我,同去观看,这里有五十块钱,你先拿去,作为丢定洋付房租之用。事不宜迟,愈快愈妙。”美士说:“这个自然。”
隔了一会,娘姨四顾无人,开门进来,向美士笑了一笑,又对无双道外边已在开饭了。无双催美士快走,叫他那事千万不可忘却,美士答应着,掩回自己房中,心中好不快意。摸出无双给他的五十块洋钱,看了又看。暗想今儿与她初次相识,便与我五十块钱,将来日子长了,怕不整千整万的送给我么,真是我吴美士的好运来了。吃罢饭,即忙出去找寻房屋。看来看去,在盆汤弄桥下德安里内,看对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屋子,每月租金二十四元,另加看门费六角,还要一个月小租。美士回去,私向无双说了。无双也偷着出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先丢了几块定洋,教房东粉刷一新,然后雇人装配电灯,自己到木器店中买了两房外国家伙,一张铁床,又替美士办了一部包车,再给美士二百块洋钱,命他购买家用一切杂物,以及下人睡的床铺,客堂中桌凳等物,摆设起来,俨然大家。用了两个娘姨,一个车夫。美士先搬进去住着,无双因他衣衫陈旧,吩咐裁缝给他做了许多华服。无双日间,常到德安里与美士私会,晚上仍宿在行仁医院。这件事除了她那个心腹娘姨之外,连秀珍跟前,也瞒得水泄不通。秀珍因美士忽然搬去,很是不舍。美士推说住在外间,花消太大,所以搬往朋友家去暂住秀珍信以为真,却也无法阻止。有一天秀珍因薛氏有事唤她,告诉无双说:“今夜不能来院,须宿在家中。”
无双答应了,秀珍去后,无双也叮嘱娘姨,看守房门,自到德安里去。去不多时,如海来了,见无双不在,问娘姨奶奶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说,到亲戚家去的。如海坐了一会,犹未见无双回院,便出院自去办他的事。这夜如海因有朋友请他吃花酒,散席时已交一点多钟,恐回家敲门惊动多人,便打算不回家去,宿在行仁医院。到得院中,唤醒那娘姨问她,奶奶回来不曾?娘姨答言奶奶早已睡了。如海即便推门进内,那娘姨拦阻不及,如海开了电灯,照见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放着一双淡湖色乡大红海棠花的拖鞋。如海仗着酒兴,上前揭开了帐子,见无双盖着一条大红绉纱棉被,蒙头而卧。如海揭被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咄咄称奇说:“这是那里说起,原来这床上睡的并非无双,却是几个绣花枕头,直放在床中,盖上棉被,装做一个人睡着模样。正是:虚留绣枕谋何巧,密布疑云事太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猜你喜欢 第十八回 几番云收雨难住·风月轩入玄子 第七 东风着力·邺华生 第六回 合欢亭入梦逢巫女·刘璋 逃灾难举目无亲 救无辜挺身代辟·娥川主人 第十二回 想佳人当面失迎·嗤嗤道人 第二十八回 晏驾解谋·长安道人国清 第八回 得真情诓刘入公馆 张武举探黄露真情·储仁逊 第五回 司空约访假名真着急 赵妈妈明勾引细商量· 第十六回 深悟道双玉谈因 小游仙群钗入梦·花月痴人 第卌四出 演喜·孟称舜 第二十回 昧心天诛地灭 硕德名遂功成·伏雌教主 第十三回 误病症割除胡子 巧姻缘打下祸胎·儒林医隐 第二十四回 英阳主讳名贬郑氏 魏国公假病说鬼话·金万重 第 四 回 班兄弟李府做獬 巡捕官奉命拿人· 第一回避灾荒村奴择主演迷信少妇求儿·李涵秋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