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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投店

作者: 徐枕亚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此北谚也。信阳当鄂、豫之冲,轨道交驰,行人如织。仲堪乘舆近郭,兽环分闪,雉堞密排,雄壮情形,迥非斗大孤城可比。舆夫越沟没踝行淖涂足,其状令人怜悯。域内阛阓繁盛,然皆阖窗障风,支石泄潦,四隅无一楼居者。二里余始抵该店,则牛溲马勃弥布墙阴,豚栅鸡楼别依屋角。主人展问邦族,为粪除一室以处之。仲堪与奚僮,暂置两榻,于是汲水煮茗,然火喷烟,幸哉得少佳趣矣。 

    此店小屋栉比,密如蜂房,公车之假寓者,皆雇车未获,暂为税驾而已。群处无聊,互相遣兴,文楸一局,战竹四围,弦索之声,铮铮细响。时盖暮霭横空矣,繁音交集,触耳皆愁。斗室自娱,骋怀未远,穴窗窥之,则胭脂北地,奚比金粉南朝。因默思此地尘嚣,未必天生丽质;况侯门似海,谁访红颜;小家所居,深藏碧玉;孤身异地,告语无人。夫人此梦,绐我甚矣。支颐兀想,神为之往。忽一老妇侧身入,后随女子二,頳颜彩绚,垂发麟编,青袄红襦,纤趾锐如细笋。一可十六七,一可十四五,绰约多姿,别饶妩媚。坐次则琵琶遮面,转轴拨弦。最后有若移家具至者,何方旅燕,误认新巢,除是流莺,或来邻舍。错愕间栈役亦至,询之则曰:“此马班也,公子合则择之,否则遣之耳。”仲堪久不听琵琶声,至此乃顿触所好。 

    明妃出塞,商妇移船,一曲才终,急如裂帛。仲堪思绣琴所弹,与此缓急各异,徐疾不同,换羽移宫,各随风气。触橐畀以钱币千,老妇曰:“寒宵似水,长夜如年,公子客途,顾耐独宿哉!小妮子不堪侍巾栉,然颇解音律,可为公子侑一觞。絮纵沾泥,花能解语,香衾辜负,人岂无情。”二女子亦妮妮软语,冀仲堪招之入幕,树犹如此,空歌陌上之桑;彼何人斯,肯折道旁之柳,奚僮睨仲堪而笑,仲堪叱奚僮趣老妇行,自此仲堪知有马班矣。仲堪枯坐终日,闲听雨溜,面墙而立,欲步为难,试期近矣,奚僮数数为仲堪言。而仲堪之流连信阳,其意固在彼不在此。 信阳本设观察使一,辖南汝光三属者,其下则知州一。汴抚檄知州为东南应试者备车辆,而知州别设官车局于城西,始则转接辙联,络绎而至,不意从扣其一,胥吏扣其一,车膏马秣,强半阙如,御者且有朔饥欲死之叹矣。回盟相约,此后各车不再入城,然十日轻寒,为迟风信;二分春色,早到花朝。仲堪闷住,业已八日,未尝出空庭一步。隔花人远,遑问天涯,近水楼多,谁家月影,不如乘询车之便,薄游都市,或者邂逅相遇,能适我愿乎。问途而往,遍寻滑滑之泥,匪我思存,莫惜惺惺之曲。如是者二三日,街头巷尾涉诸群芳,而卒无当意。 

    仲堪曾两至车局,车来辄为大力者攫去。局中人满心钱癖,随口官腔,仲堪更不乐与语。屐齿所到,恒在逢西左近,其间洛阳女子,居是对门,长安丽人,游从水次。凝妆翠楼之妇,添香红袖之姬,一笑回眸,十分作态,仲堪岂为所惑哉。薄暮返寓,游兴阑珊,恼煞天公,又不做美,因念游梁,此举本非夙愿,徒以一梦之故,身受跋涉,虽画船箫鼓,曲院弦歌,借此领略一二。然湖光三十里,徒增纪事之诗;山色六朝,已洒感时之泪。雨淋日炙,雪虐风欺,若仅为区区一官,早听杜宇声声不如归去也。萦怀昵语,回首箴言,觅得一如意珠,便可慰情聊胜。无如匆匆旬日,当意毫无,俗粉庸脂,乱头粗服,逐臭者方誉为南威西子,噫嘻殊可慨也。仲堪于是归思如潮,不愿与鸡鹅争食矣。短檠照字,小榻摊书,晚饮才过,雨声更从槽溜而下,门前积潴,旁流横决,虽欲至隔舍而不可。无聊之极,忽忆瘦菊步蟾,日内当可抵汴,乃作书以破岑寂。书曰: 

    昔刘越石尝恐祖生先我著鞭,今则中流击楫者,难乎渡江而济矣。某以饱览江流风景,故后期至汉,仅得留别书数行。吾家阿咸,当疑我滞迹于黄歇浦边,为众香国醉倒也。黄鹤白云,一去千载,遗风余韵,犹系人思,兴尽登车,变蔗为檗,重以雨丝风片,昼夜浪浪,羁旅遣怀,无非杜康而已。偶有所遇,类皆尘羹土饭,令人不能咀嚼,整装待发,而冯驩无车,当事者不善维持,蚁聚蜂屯,不识如何收拾。再留旬日,决赋归欤,且俟桃浪红时,看诸君遨翔天衢也,望尘弗及,惭愧惭愧。恐关驰注,姑述近状,借问瘦菊同年,步蟾次阮旅绥。某白 加封盖章既讫,伫待次早交邮。春眠不觉起,已晌午,无鸟可闻,无花可落,但风雨如晦而已。信阳于马车舟车外,有二把手车,尚可容一人居,下则独轮车,一推一挽,薄笨异常。且必左右重量相符,乃可行驶,若遇土阜瓦堆,水洼泥埂,即虞辙覆。况车不盈咫,坐卧均不安谧,缚绳作栏支席为盖,如鸡伏、如猬缩,辗转反侧,艰苦百倍,其能长征千里耶。栈中急急者求车不得,大率降格为此,而仲堪则与二三客子,同赏百花生日而已。七箸环张,履舄交错,淳于方朔,各肆滑稽,稍顷徵歌者姗姗至。仲堪为侣者,即前此琶琵一曲者也。惊鸿入座,小鸟依人,仲堪略不平视。而环顾诸妓,有长者有稚者,有颇而长者,有幼而矬者,有浓涂两颊作落霞妆者,有故压两鬓作堕马髻者,有著羊裘短袄,四围饰以金丝者;有束薄棉长襔,叉头厚舄为旗下妇者。环肥燕瘦,尽许评量;阮啸稽琴,不嫌寂寞。诸客方顾而乐之。仲堪至此,以为如此装束,如此容华,雨雨风风莺莺燕燕,意中人果安在耶,五中辗转,相对遂不发一言。 

    热恼场中,参以冷淡,仲堪何太不情哉。侧坐者乘闲拍仲堪肩,戏问曰:“公子何落落乃尔,若使我武家妹子来,两人可镇日相对。”仲堪经此一语,若受激刺,遽曰:“既有武家妹子,曷召之来。”妓微笑曰:“可惜可惜,料此时犹泪人儿般也。”仲堪益骇怪,复问曰:“然则此女年几何矣?”妓曰:“约十六七。”又曰:“是何处人?”妓曰:“我却不知,其口音似南人耳。”又曰:“可一见否?”妓曰:“难矣,公子迟矣。武家与我家只一垣隔,漏二三下,必闻呼号声,初亦视为寻常,久之乃至渠家,则姊妹三五均浓装艳裹,长袖轻裾,阿妈倚为钱树子者,而渠则蓬鬟飞花莲钩脱瓣,满身凝脂,点点作桃花色。晨炊暮汲,憔悴堪怜,其劬苦有甚于灶下婢者,阿妈始而劝,继而责,心如止水,不起波澜,至今犹完璧也。阿妈鞭扑,恒在中夜,诸姊妹伴客笑语,而渠之悲境至矣。” 

    仲堪闻言,不禁涕下,乃曰:“火坑中果有青莲花哉,吾誓欲拔之。”又问妓曰:“此女品可贵矣,貌究何如?”妓曰:“武氏以渠为翘楚,近则颊晕不涡,腰围增瘦,零落不堪矣。然一颦一笑,楚楚动人,我辈甘拜下风也。且闻其歌罢曲终,闲寻翰墨,诗题关盼,书校薛涛,有此才而无此福,其结果将复如何。”言时欷歔者再,嗟嗟,凄凉身世,旁观无意之谈;沦落风尘,顿触多情之耳。仲堪坚要诸客席散后一至其处,座妓咸吃吃笑不置。 

    座客请仲堪曰:“君诚憨且呆矣,勾栏中人,乌有既笄而犹处子者耶,烟脂水涂,作守宫血,不过欺少不解事者耳,渠既不肯见客,虽去亦属无益。小妮子信口开河,罚渠先作氤氲使,令武家盛饰待君。或者红拂多情,愿奔李靖;文君既寡,有待相如欤。但此中销金锅,君无轻身一掷也。”语毕相与抚掌,酒阑人散,各妓亦纷纷请辞,羯鼓一催,万花齐散。仲堪犹叮咛至再,为坚翌日武氏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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