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林黛玉夜照风月镜 金鸳鸯魂归离恨天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来回拜。接着元妃又差了些仙女来问候,又送了许多礼物。晌午间,便带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处,各坐了一会子。秦可卿又留着吃了晚饭,方才回来。
一日午后,黛玉在院中闲步,看看白石花栏内的绛珠仙草。
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黛玉已晓得是自己的前身。正是: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黛玉默默伤感了好一会,又看着仙女们浇灌了一回,方才进去。
又过了数十日,果然迎春也早到了这里来了。大家会见,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宫里住了。
又过了些时,一日黛玉午后正在家闲坐,只见晴雯走来说道:“今儿天气很好,姑娘怎不到外头逛逛去呢?”黛玉点头道:“左右是闲着没事儿,咱们不如瞧瞧小蓉大奶奶,到那儿玩玩去罢。金钏儿在家看屋子,你跟着我去逛逛。”晴雯答应,同了两个仙女跟着黛玉出门,到秦可卿那里去。
正走之间,只见迎面一个女子,远远而来。晴雯眼尖,便指着说道:“那来的,不是鸳鸯姐姐么?”及至到了跟前,果是鸳鸯。黛玉忙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鸳鸯道:“原来林姑娘也在这里,晴雯怎么都在一块儿的呢?林姑娘,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没有?”黛玉听见“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敢是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好像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可不又糊涂了么,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都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
正说话时,秦可卿早已跑了来了,说道:“鸳鸯姐姐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你倒走到我头里了。”黛玉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催着叫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都没有,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去呢!”黛玉道:“大奶奶同鸳鸯姐姐都乏了,且到我这里来先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进绛珠宫里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茶罢,鸳鸯道:“老太太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可卿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这么着,我可不又扑空了么?小大奶奶,你今儿把我弄到这儿来,不教我见见老太太去,我可不依!”黛玉道:“鸳鸯姐姐,你也不用着急,等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道理。”
秦可卿道:“我才刚儿也没了空儿,没瞧瞧琏二婶娘去,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鸳鸯道:“琏二奶奶这会子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道这早晚是个什么光景呢!”秦氏道:“这么说起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数罢。好,罢了,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罢了。”秦氏又笑道:“姑娘,你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呢!那一天子我还到了大观园去警戒了他一番,只是他这个心总还不得醒悟么。”大家正说着,已经摆饭。
饭毕,秦氏便同鸳鸯先到警幻仙姑处谒见,讲了一会天机。
警幻仙姑告诉他,“痴情”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因他是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为他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痴情”一司无人掌管,“今特将你补入,可即赴‘痴情司’任事,不可违误”。
鸳鸯领了警幻仙姑之命,然后到赤霞宫去。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召见,鸳鸯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询问家中别后的事情,鸳鸯便一一的跪奏明白。元妃道:“这些事体,前儿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然是家运如此,到底也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起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里很不舒服。今儿听你这么说起来,凤丫头实在是要不得了。你也没问问警幻仙姑,如今老太太现在什么地方呢?”鸳鸯道:“奴才问过警幻仙姑了,他说咱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定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了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怎么得到咱们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没什么过恶,就到了阎君那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儿。惟有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恐怕老人家从没见过,免不得要受些惊恐,况且又没人服侍,可怎么好呢?”鸳鸯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去地府里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见见老太太去,就放了心了。要不然,奴才住在这里,心里怎么得安呢?”元妃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少有的,很好,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竟比凤丫头强多着呢。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就要来的,等他明儿来了,我自有个道理。你也要歇息几天,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进内去了。
这里仙女们引鸳鸯到迎春屋内,见了迎春,说了半天别后家中情事。迎春便要留着鸳鸯作伴,鸳鸯道:“警幻仙姑叫我到什么‘痴情司’去,那里是小蓉大奶奶,这会子他把事情卸了给我了。我又不知道什么,横竖我也不管他,同他一块儿住去就是了。”迎春道:“这么着,我送你到他那里去,任什么事叫他教给你就是了。”于是,同了鸳鸯到“痴情司”来。原来这些“痴情”、“薄命”各司,都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走到“痴情司”的门首看时,只见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对联上写道是: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进了配殿,转到后面,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只见秦可卿迎了出来。迎春又坐了一会子,方回赤霞宫去。鸳鸯就同秦可卿、瑞珠儿在“痴情司”里住了。
那林黛玉每日无事,或过来在“痴情司”里闲坐,或会尤家姊妹闲谈,或与迎春下棋作诗,竟比从前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日子,反更觉得逍遥自在了,暂且按下不题。
且说王熙凤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正自悠悠荡荡,忽觉有两个人在两边搀架起他来,行走如飞。顿饭之时,忽然觉得眼界光明,进了一道淡红围墙,只见前面显出无数楼台殿阁来。正然心中欢喜,忽然听见搀他的那两个人口里骂他道:“小蹄子,我只当你日头长晌午呢,怎么也有今儿么!”凤姐猛然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搀他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么?”尤二姐道:“骂了你便怎么样,这里又是你们荣国府了?你又是当家的奶奶没人敢惹咧!我今儿可要报报仇了呢!”尤三姐道:“姐姐,你的嘴那里说得过他呢,等我来收拾他。”说着,“唿”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凤姐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便连忙往前就跑。尤三姐仗着剑随后赶来,口里嚷道:“凤丫头,你可走到那里去?”
正赶之间,只见迎面来了两个美人,凤姐一见,便高声嚷道:“快些救命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原来这来的却是鸳鸯与秦可卿二人,因要往绛珠宫去瞧黛玉的。二人猛然一看,见那前头跑的却是凤姐。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凤姐抱住,那鸳鸯便忙上前拦住尤三姐道:“三姑娘,快些不要动手,恐怕娘娘知道了,那会子取罪不便呢!”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罢了,那里就杀了他呢!”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说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怎么也到了这里来了么?”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么?这是什么地方儿,这么体面,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的呢?”秦可卿道:“这里叫做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那中间向北的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宫,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中间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那朝南东西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
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去歇歇儿,梳洗梳洗,顺便儿好先谒见元妃娘娘的,等见过了娘娘,再到别处去。”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你仔细提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么?”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在旁边笑呢。
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宫,走进迎春屋里。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么?”早有仙女们送上茶来,回道:“姑娘到林姑娘屋子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鸳鸯道:“既然二姑娘没在屋里,二奶奶也乏了,且在这儿坐一坐,吃了茶,歇一会儿罢。”
遂叫仙女们舀水,取了妆奁过来。这里凤姐洗了脸,重新梳妆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大惊道:“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又不认得字,这可不是难我么?”鸳鸯道:“这么着罢,咱们这会子都到绛珠宫去,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就是了,好不好?”凤姐道:“也罢了,就是这么着很好,横竖也要到他那里去呢!”
于是,众人一同出了赤霞宫向西而行,慢慢儿的走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与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好,才刚儿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么,好热闹啊!”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迎春、尤二姐、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大家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过来,站在上头道:“娘娘有旨,给琏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刚儿到了这儿,娘娘就有什么旨意给他呢?”鸳鸯道:“琏二奶奶才刚儿到了赤霞宫,娘娘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为二奶奶认不得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给他听的。”迎春道:“这么着,就请过旨来,我念给他听罢了。”林黛玉道:“这可使不得,娘娘有旨,应该摆下香案,叫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是呢!”晴雯听了,忙移过香案,供上旨意。凤姐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盖闻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四德三从,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贤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欲熏心,竟蹈簋不饰。乃复妄言金玉,空使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以致痴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曾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能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罚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Z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兹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夙兴夜寐,早抵酆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
于戏!予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大家听毕,尽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是久有这个心的,才刚儿看见娘娘亲笔写旨,我就猜着几分,敢是为这个事,这会子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见凤姐还跪在地下发怔,黛玉笑着拉他起来,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娘娘派你到地府里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凤姐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呢。”
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都抿着嘴儿笑。
凤姐拍手道:“那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他们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贪图几个利钱,这就算‘簋不饰’了么?怎么把这些不是,都安在我头上来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园子里撞着瑞老大那个混帐东西,教人听着我脸上很没意思,大概把这个事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呢!”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了呢,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没说你实有这个事呢!”凤姐道:“这也犯不着说到幸免的上头啊!前儿我没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儿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子到舅太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来告诉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会子旨意上说是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么?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他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就说了一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呢,那里就由着我么?”
秦可卿道:“二婶娘也不必焦躁,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了。这也不必提他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着明儿怎么起身是正经道理。”说着,金钏儿上来回说饭得了,问在那里摆?黛玉道:“就在这里摆罢。”
要知饭后有何
话说,请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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