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不忘旧莺姐欲捐躯 因忌才凤姑思退位
莺儿这个念头不是此刻才动,所以日间早向一个老婆子屋里要了一包铅粉,只说有个用处。预备停当,一时主意已定,哭了一会,便取铅粉包子抖开吞下。不多时毒发肚疼,倒在炕上乱爬乱滚。
正在危急,可巧一个看屋子的老婆子进去要蜡烛,见莺儿在炕上喊滚,不知为什么缘由,回身见地上雪白的洒了许多,连忙取灯照看,知是铅粉,连包的纸还在。那老婆子一面叫人,自己赶到园内叫林之孝家的。才进园门,见了老田婆便问:“嫂子见林奶奶吗?”田妈答道:“他在省亲别墅伺候,这会儿正忙呢。”这一个老婆子又道:“我不知省亲的别墅在那里呢?”田妈笑着指道:“你寻上有矗灯的路左手转弯,望见那向南的屋子门前有牌坊,灯儿点得红红的就是了。”这老婆子依着田妈告诉他的话找寻,到省亲别墅,见林之孝家的拉着王善保家的说道:“嫂子你是大太太那边的人,难道就不懂这府里的规矩?大太太同老太太在里头瞧宝二爷做亲,一定短了你进去伺候?你不想想自己是个半边人儿,只看咱们的大奶奶为什么不过来呢。”
林之孝家的话未完,那老婆子便上前告诉道:“林奶奶,不好了,莺儿姑娘服了毒了,你老人家快瞧瞧去。”林之孝家的听了,便向他兜脸啐道:“我瞧你年纪有了一把,竟是到三不着两,你看我还离得开这个地方吗?不赶早叫几个人去灌活,失惊打怪的跑到这里来,好没眼色.”说着便走了开去。那老婆子不敢回答一句,只得忍着气跑转来,见已来了两三个人。
有一个老婆子道:“救是有救的,要用黑铅五斤,打一把壶,壶里灌了酒,泡上土茯苓、乳香煮他一天一夜,埋在土里,半个月拿出来喝了就好。”众人笑道:“依你这样泡煮了起来,土里埋的酒没刨出来,人倒已经埋了。”说着,听见莺儿还在炕上哼哼,又有一个老婆子道:“看来毒还轻,快去取些小磨香油来灌下去,只要吐了就有命。”当下便去寻了香油灌治,也是莺儿命不该绝,少停呕出了许多毒来,喝了几口米汤。那老婆子就在莺儿屋里歇了,随时送些汤水。睡至天明,渐渐平复。那老婆子再三嘱咐莺儿,不要说出在他屋里取用铅粉的话,莺儿理会。
再讲省亲别墅拜堂见礼已毕,花烛引道,众侍女张灯奏乐送至潇湘馆。贾母众人各自回去,惟有湘云这一班姊妹一同跟了来看。坐床撒帐已毕,又闹了一会才各散去。
此时黛玉已挑去盖头巾,紫鹃、雪雁几个人簇拥着坐在炕上。宝玉等不到紫鹃们散开,便笑嘻嘻走近黛玉身旁叫道:“咱们到今儿也得见面了,我为了妹妹……”宝玉才说出这几个字,又缩住了,转口道:“妹妹统知道了没有?”黛玉低头不语。晴雯在外听见,怕宝玉傻出什么故事来。林姑娘才过门第一天,妆新搁不住他这样歪缠,隔着帘子叫一声:“请二爷呢。”
宝玉听是晴雯的声音叫他,便转身跑了出来,拉住晴雯的手不知从那一句
话说起。对面看了一回,便问道:“你穿的什么衣服?”说着,就来掀晴雯的衣袖,见有陪房媳妇们走来,晴雯慌忙脱身走了开去。陪房女人看表已交丑初三刻,便请宝玉安寝。是时与黛玉二人虽无为云为雨之欢,都有相亲相爱之乐,觉比从前款洽绸缪,意味判分泾渭,实有难以言语形容之处。
香梦酣浓,因各矜持早起,黎明已醒。黛玉起身梳妆,外边已经伺候多时,同宝玉先往宗祠行礼,回来到贾母房中请安。贾母亦已起身,因昨日未曾瞧见黛玉的脸,今儿来了,便一手拉住,叫琥珀打起窗子,把黛玉脸儿细瞧一会,真欢喜到十二分。
不知怎样心上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连忙忍祝黛玉看见贾母光景,亦不免眼圈儿一红。贾母吩咐跟来的陪房女人道:“园子里过来路远,姑娘路上辛苦了,以后不必按着规矩早来请安。再消停几天,随姑娘的便,随着姊妹们高兴,人家到这里来逛逛。”众人齐应了一声“是”,拥了黛玉到王夫人屋里见过。
王夫人亦如贾母吩咐。再至凤姐处,顺路走东角门回园。正要往稻香村,只见素云、碧月两个赶来阻步,黛玉便回了潇湘馆。
是日正请永昌宫主、北静王妃、南安王太妃、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这几位同众勋戚命妇,贾母、王夫人俱按品大妆迎接。贾母吩咐林之孝家的:“请新人到来见礼。”北静王妃道:“听说新人洞房就在大观园潇湘馆,咱们都要去逛逛园子呢,就一路逛到新人屋里见了岂不是两便。”贾母笑道:“这太觉不恭了。”于是众人都进了园,一路赏玩园景,穿花渡柳而来。
将近潇湘馆,林之孝家的先抄径路去通知了,黛玉便盛妆迎出,接至里边,序次欲行大礼。南安王太妃与众人阻止,对贾母笑道:“这位就是令外孙女!记得太君大庆这一年,咱们也到园子里来见过的,如今越显得丰腴富泰了,真可谓丹山之种玉胜绵祥,总是太君的福分所招。”贾母连忙逊谢,众人略坐一会,起身出来。
见园子里高高下下千百竿翠竹遮映着一带朱栏,绿荫浓浓,苔痕点点,两旁回廊亦造得曲折精致,沿墙引进一股清泉,往复潆回浸灌,都道:“好幽雅所在,也只配太君这位令外孙女,如今是孙媳妇住的。”一路说笑出院,黛玉送至门外才回。
那一群人,又转过沁芳亭,绕出浣葛山庄,见省亲别墅的灯彩未收。众人问及,贾母告以钦赐宝玉在此间拜堂的缘故。
说着行至嘉荫堂,让进坐下。只见花木深处青溪泻玉,石窟飞云,两边画楼绣槛,隐约于山拗树杪之间,都道:“这里很好,咱们何不就在此坐坐呢。”王夫人听了,连忙叫赖升家的把戏班子传了来。一时铺设齐全,呈上戏目,各人点了吉庆戏,开台便是《张仙送子》。贾母陪席恭肃尽礼,邢、王二夫人与尤氏、凤姐俱站立值筵,按着荣府规矩,说不尽席上山珍海错,场前檀板金樽。少停客散,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女眷们仍在王夫人院内坐席听戏,内外宴客六天。外面系贾赦、贾珍应酬。花宴一天,亦在嘉荫堂内。黛玉首席是凤姐妯娌,探、惜姊妹作陪,并湘云、岫烟、宝琴、李纹、李绮、迎春、香菱,还有喜鸾、喜凤,连巧姐亦在其内,书不细表。
三朝后,黛玉命紫鹃理出送贾母、王夫人以及众人的礼物,按照单开样数各处分送,连赵、周姨娘处都有。湘云们各人做的新婚诗送到黛玉处,正在事忙大概看了一看便贴于屋内。因见宝琴诗中有“通灵即是温郎镜”之句,便叫紫鹃取出那块玉来,送还宝玉佩带。一时宝玉进来,正要看湘云们做的诗,见紫鹃手内拿着通灵玉,便接过笑对黛玉道:“这碰不烂的牢什子,不是为了妹妹,如何能到大荒山青埂峰下找他回来。如今这件东西,要算妹妹赏我的了。”说着,麝月上去与他系好,道:“你系上也该去告诉太太看看。”宝玉就往王夫人处去了。
黛玉看见那金线络子,想起莺儿,向麝月查问。原来莺儿服毒一事众人都已知道,因是黛玉吉期,不敢在他跟前提及,今见黛玉问起,难以隐瞒。麝月还怕黛玉见怪莺儿,支吾着不敢一直讲出口来。紫鹃已明白这件事,便细细告诉了黛玉。黛玉沉凝半晌,不但不怪莺儿,而且重他有义气,就叫麝月去同了他来。麝月才掀帘出去,笑道:“史大姑娘同三姑娘来了。”
两个人进内坐下,探春看见黛玉挂的金锁,走近去细瞧了一会。探春早已听见内里赏赐金锁一事,今见一面镌的字样,便问:“那一面又镌的什么字呢?”黛玉伸手把金锁叠转给探春看了,探春称异。黛玉怕他们取笑趋步仿照镌刻,便说明这就是娘娘赏下来的。湘云也看与宝玉这块玉上字字相同,笑道:“林姊姊,你不表明来历,免不了人家说你是抄袭旧文呢。”正说笑间,见玉钏捧了一盘金锁--就是凤姐带来回聘之物,王夫人见宝玉带了玉去,记起金锁,叫玉钏拿来送还黛玉。黛玉见玉钏,细瞧他行动举止,又想起他姊姊的话,便动了个垂青之意,叫紫鹃陪到那边屋里坐坐。雪雁自去接了金锁收拾,探春见了正想探问来由,麝月已同莺儿来了,探春、湘云各自走散。
莺儿自向黛玉磕头道喜。黛玉见他面容惨淡眼带泪痕,心上甚是可怜他,把好言劝慰一番,叫他挪了过来,别孤孤凄凄的一个人在那里尽管伤心。那莺儿并不是个糊涂人,虽然痛他姑娘,却不能怨恨到黛玉身上,今见黛玉如此待他,也甚感激,便改口叫奶奶道:“我来服事奶奶愿意,就不愿伺候别人。奶奶这里难道短了我这个丫头,也不过可怜着我。我求奶奶说个情,送我到一个地方去就感戴不尽。”黛玉道:“你想到那里去呢?”莺儿道:“我要去跟四姑娘。”黛玉已明白莺儿心事,便道:“你要跟四姑娘不难,且到这里来住几天,等我和四姑娘说了,叫你过去就是。”当下叫老婆子跟莺儿去把他的东西搬了来,说:“不要你伺候别人,闲着到园子里去逛逛,再撅些柳枝子来编几个花篮给我瞧瞧。”莺儿笑笑,引着老婆子去搬他的东西,只得权在潇湘馆住下。
讲到凤姐这里,忙过了几天,便趁空儿把黛玉的妆奁簿细细查对,因一应器具箱只物件潇湘馆安置不下,什么物件该归什么地方的,逐一注明号数登记准。奁银十万两,五万寄在库上,吩咐且不用去支动,其余是银楼上汇的银票,共有十几张,要去照一照票的。一千亩奁田的契纸都已税过,田在南边,连各租户的租券,并看庄子的家人花名册亦在其内,等回明王夫人再送到黛玉处自行经理。
正在忙乱,宝玉由王夫人处转到凤姐屋里,笑嘻嘻的在衣襟上摸出这块通灵宝玉,叫道:“姊姊你送去的东西又带在我身上了。”凤姐瞧着笑道:“这可该谢媒了呢。”宝玉道:“自然该谢姊姊,就是有一件事不得明白,言明了再谢。”凤姐听了,不知又要牵扯他头里干错的什么事,便胆忒忒的问道:“还有什么事你不明白?”宝玉道:“宝姊姊同林妹妹两个人都是从小和我玩笑惯的,先前娶了宝姊姊来就不会说话了,如今林妹妹也是这样,难道做了一个女孩子总要过这一个不会说话的关吗?”凤姐“扑嗤”的笑道:“林妹妹还妆新呢.”宝玉道:“见了熟人也要妆新吗?为什么和史大妹妹、三妹妹这一班人又不妆新呢?我倒还要问姊姊一句话,姊姊在家里时候和我们琏二哥哥是不大见面的,姊姊到这里来越发该妆新了,到底几时才和琏二哥哥说话呢?”凤姐脸上一红道:“宝兄弟,你问出这样话来,叫我怎样对答你呢?你还去问你林妹妹罢。”
平儿在里间屋子里听了走出来,也和宝玉耍笑了两句,宝玉自觉没意思,讪讪的走开,自回园子里去。
凤姐向平儿道:“你看官也做了,还是这么傻,怨不得傻出奇奇怪怪这些故事来。我想起先前的事,原白使的心计太重了,就一个人兜揽起来,都算我的错,如今把石沉海底似的一个林姑娘,原是我去捞了起来交还了宝玉,没有对不住林姑娘,老太太跟前也可以赎罪了。我的罪名,就只死的苦了一个宝姑娘,活的苦了一个姨太太,也都是前世的一劫,不用讲他。看咱们这个地方,将来也难站了。宝玉的喜事,算有了老太太这一宗支撑过来了,搁不住后手不应。上年年底下老爷在任打发人来要银子,二爷急的什么样似的,我看不过,没法儿把我的垫了下去。二爷说暂挪个窝儿,如今丢到爪洼国里去了。再蹦出什么事来,我还有吗?难得林姑娘来了,这里的事怕他还办不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不如回到那边受大太太的熬煎罢。”平儿道:“林姑娘家拿来的不少,可以有个通挪。”
凤姐道:“你说出好话来了,林姑娘的陪嫁肯放在公中使用吗?就便有个挪移,也等到三年两载,林姑娘实在自己看不过去,凭他发心。这会子还是簇新新的媳妇,咱们现站在这个地方,掉了牙去和他开口?”平儿道:“这几天我没有见林姑娘的面,瞧不出他光景。上年要回家的时候,看他这一场病回了过来,全个儿不是头里的脾气了。”凤姐摇头道:“未必,林姑娘是有心机的人,你们那里瞧得出他来呢。”
话未完,只见王夫人屋里的小丫头进来道:“太太在老太太那里请二奶奶过去,看林姑娘送老太太的礼呢。”凤姐便把炕上料理未清的东西交给平儿,忙到贾母处,一路笑了进来道:“太太叫我来看林妹妹孝敬老祖宗的什么好东西?”说着,便看见摆的西藏赤金无量寿佛一尊,八宝嵌镶盘螭寿星拐杖一根,东珠佛头珊瑚念珠一串,金玉如意四支,三蓝顾绣西池蟠桃赴会福色哆啰呢炕幔一挂,刻金五彩妆蟒朝服一袭,朝裙一条,七襄天孙锦四端,鹅黄湖绉四联,紫绛羽绉四板,内造佛青宁绸八端。凤姐笑道:“这是林妹妹的孝心,也难为他婶娘配搭这些好东西出来,有了钱一时也没处找呢。”贾母道:“我也不希罕这些东西,就这林丫头家去了又来,做了我的孙子媳妇孝敬我的,我看了很欢喜。自然他婆婆那里也有的了。”王夫人道:“林亲家太太也多礼了,送的金钟玉磬两架,七尺珊瑚一枝,羊脂玉连环供璧两对,百福盘金猩红大呢炕围一条,余外同老太太一样的。”贾母道:“林丫头先前住在这里,你做舅母的也疼了他几年,如今做了他的婆婆,该尽他一点子孝心。我算他后儿该回九了,怎么办法呢?”王夫人道:“这件事同琏儿媳妇商量过,正要回明老太太。林姑娘家里远,新宅子里又空空的没有他一个亲人住着,不如叫班戏子摆几桌酒就在咱们家里热闹一天,老太太看好不好?”贾母道:“也使得。接连听了好几天戏,人也乏了,我听说林丫头家里带来一班小清音,叫他们就在林丫头屋子里,宝玉同他姊妹们玩一天就是了。”
话未完,小红走来悄向凤姐道:“宝二奶奶打发人来送礼,平姑娘请奶奶回去呢。”贾母问他:“说什么?”凤姐道:“这是当不起,怎么连我们那里都送起礼来?”贾母笑道:“你是个大媒,送的礼越发比咱们该丰盛些才是。”凤姐道:“老祖宗说起谢媒,倒有一个笑话讲给老祖宗同太太听呢。”于是把宝玉讲的女孩儿家总要过不会说话的一关这些话,前前后后统学说与贾母、王夫人,听了都笑起来。因见小红还站着不走,贾母便叫:“凤哥儿回去把林丫头送的礼收了,打发来的人走罢。”凤姐同了小红回去,王夫人自陪贾母说话。再讲宝玉,自凤姐处回到园中,正要往紫菱洲找湘云说话,顶头碰见紫鹃带了两个老妈子走来,宝玉便问:“那里去?”
紫鹃答道:“姑娘叫我去送礼呢。”宝玉道:“送礼为什么叫你去呢?”紫鹃道:“那是送妙师父的。”宝玉道:“你姑娘又几时与妙师父交往起来?”紫鹃笑道:“怪道头里的事你一些儿也不得知道,上年姑娘回家,妙师父还同史大姑娘们替姑娘饯行。送姑娘的人回来,姑娘送过妙师父好些东西,史大姑娘们统有的。还有送你的,你见了没有?”宝玉叹口气道:“你姑娘家去送我的东西,人家肯给我瞧吗?”紫鹃道:“这倒不是人家不给你瞧,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问的是你回来见了没有?”宝玉道:“也没见呢。你姑娘送我的是些什么东西呢?”紫鹃道:“我没有瞧见,也不过南边的土仪,不是麝月与秋纹替你收拾着?去问他们就知道了。”宝玉道:“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说着就来拉紫鹃的手,不知紫鹃怎样光景,宝玉有何话要问紫鹃,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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