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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平蚁穴丹墀奖元勋 赏龙舟红闺酬令节

作者: 郭则沄

  话说薛宝琴因多时未至贾府,又听说宝钗梦中赴大虚幻境,一连睡了三天三夜,未免惊异。急欲来看宝钗,却因那时梅夫人病着,不便出门。等到梅夫人好了,又要料理姑爷入闱会试,直到梅姑爷搬进小寓,家中无事,方得抽闲。
  那天来至荣府,先见了王夫人,然后往怡红院来寻宝钗。
  一见面,便问太虚幻境之事,宝钗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与他。宝琴听了,甚为叹异。一时又谈到新做的海棠诗,宝琴笑道:“你们这海棠诗,还做在兰哥儿之后了。那年,他们新夫妇回九,家里海棠正开着,亲家老爷就拿这题目考他。他即席做了一首七律,有一句是‘浓福修成命妇妆’,大家都说这是佳兆,果然他不久就放了缺,如今又升了进来。你们若做得不如他,可是笑话了。”宝钗道:“这真巧了,我们也做的是七阳韵。只是我们寓意指的太虚幻境,决不会跟他雷同的。”宝琴便要看那诗稿,宝钗道:“连我都没留底子,全在三丫头那里呢。你要看,同你到秋爽斋看去。”宝琴道:“我正要寻三姐姐谈谈,姐姐若没事,咱们就去罢。”
  姐妹二人便同至探春处,宝琴先问探春好,又问:“姐夫有家信没有?此时军务办得如何?”探春道:“大股早已平了,只首要尚未拿祝依我看也快了,只在这一半月里头。”宝琴又道:“我是来看诗的,你们那稿子呢”探春取出一张冰雪笺,写的是一笔褚字,问知是侍书抄写的,大为赞美道:“到底是三姐姐,强将手下无弱兵,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练的?”宝钗笑道:“他还会拉弓打靶呢,若扮个小子,倒是文武全材。”
  探春笑道:“那是在海防衙门里试演着玩的,如何能算会呢?”
  宝琴打开诗笺看来,第一首是探春原唱。宝琴念道:
  闻道通明拜绿章,肯教鸳鸯损年芳。
  锦屏有分容寻梦,银烛多情替照妆。
  姹女炼砂回彩袂,玉妃酣酒染云裳。
  柔丝原许东皇系,看遍天花是道常
  念完了,又道:“这首原唱就很好,又有花,又有人,写得如此细腻熨贴,我已经拜服倒地了!”探春道:“还有好的在后头呢,我这首只算抛砖引玉。”宝琴往下接着看,便是湘云和作。又念道:
  绛都新热返魂香,破笑东风斗倩妆。
  西府佳人云作袂,上清仙子锦为裳。
  似缘睡浅流莺恼,若为情多走马狂。
  彩帐钟陵留影在,好春还傍旧金堂。
  探春道:“你看‘云作袂’‘锦为裳’两句多么名贵,那狂韵更写得入神。看了他的,我那首真该扯掉了。”宝钗道:“你那首也不弱,那‘姹女’‘玉妃’一联何尝不名贵呢?”
  宝琴道:“各人是各人的笔路,似乎他‘睡浅’‘情多’两句用意深些,那‘流莺’只怕就是服侍姐姐的黄莺儿罢。”又看上去,是宝钗的和作。那诗是:
  锦城风月费平章,仙国陈芳接众芳。
  十丈绮屏春引梦,一双粉镜夜临妆。
  探春从旁同看。看到此句,笑道:“二嫂子这首诗,简直是自己记梦,那是咏花呢?我看到‘春引梦’‘夜临妆’一联,仿佛见你和林丫头同在一屋里似的。”宝琴道:“咏物的诗,原要有寓意,这也并不离题。”再看下半首是:
  烛盘泪泛红蕤枕,脂合香笼绿绮裳。
  长记玉妃环佩影,夜来花雨坠虚廊。
  探春道:“这首通体都好,只有他身历其境,才能写得出来。”宝琴也极口称赞。探春要他同做,宝琴道:“我见了这几首,那里还敢下笔。”探春道:“你上回做得红梅诗就好。
  你不敢做,谁还敢呢?”又说起要举“牡丹社”,宝琴听了更高兴,说道:“社期若定了,只要通知我,我是必来的。”探春又同他姐妹在园子里各处逛了一回。
  那天晚上,宝琴也在怡红院住下,和宝钗谈诗,引起诗兴,也和了一首海棠诗。用薛涛笺写了给宝钗看,那诗是:
  仙国由来擅众芳,天风飘袂到云廊。
  锦幡照影春无价,绛烛留痕夜有香。
  几日脸波金雁驿,一番梦雨碧鸡坊。
  红屏任说繁华极,醒眼回看总断肠。
  宝钗看了,说道:“你这首又另有一番意境,结韵更见沉着。我自己说不出来的,你都替我说了。”第二天另抄了,又拿去给探春看。探春更赏识“金雁”“碧鸡”两句,说道:“眼面前的典故经他运用,便格外鲜明,真要算后来居上了。”
  宝琴本就要回去的,探春又留他和宝钗湘云在秋爽斋聚了一天。
  此时,怡红院海棠尚盛开未谢,宝钗还要约探春湘云和宝琴赏花小饮,偏偏梅家送信来,说梅翰林转了侍读学士。宝琴要回去给公婆道喜,那赏花之局只可作罢。
  转眼到了王夫人生日,那天,王妃、郡主、世爵诰命来的不少,都在园中嘉荫堂设席款待。有些密亲近族内眷,只在内客厅摆席。因贾政不喜铺张,所以并无戏剧杂耍。宝钗,探春、平儿等,人来客去都要接送,一时又要送酒安席,也整整忙了两天。
  天气渐暖,红香圃的牡丹已陆续开了。探春歇过乏来,便约宝钗、湘云同去看花。只见那一带太湖石的假山,就着形势都砌成花台,密幄深丛,灿如云锦。先开的赵粉几丛,每朵都似盘子大,未近前先闻见香气。后开的胡红、魏紫、姚黄,有半开的,有含苞初放的。还有青心白、藕丝裳、金龙黄、冰罩红云、二乔争艳各种,也开了一大半。探春、宝钗、湘云绕遍花丛,次第细赏。宝钗道:“这花儿是自己手栽的,看着分外有情。”探春道:“花儿是不等人的,咱们得凑和着他,要等稻香老农回来,只怕都要谢了。要起社就赶着办罢。”那天,便约宝钗湘云至秋爽斋商议起社。正在谈论此事,侍书拿了一封家信递给探春,信上说的是周姑爷解送匪首武大松、白胜来京,计算着大后天就要到了。探春咳了一声道:“这诗社起不成了。眼前只有这两天工夫,我还得回去收拾屋子呢。”就把那封信给宝钗湘云同看,大家都觉得扫兴。
  王夫人又打发人找宝钗上去,说道:“你大嫂子和兰儿夫妇已经动身回来了。那稻香村的房子拆成了大厅,还得把扇重新安上,替他们收拾一番。不然可叫他们怎么住呢?”又把贾兰的信给宝钗看了。原来贾兰奉旨内用,正要起程,又奉到一道旨意,命他署理刑部右侍郎,先赴浙江查办事件。贾兰因钦差公事重要,只带两个随员星驰赴浙。在浙江耽搁了二十多天,把那件案子查明上奏。然后迂道江西,带同家眷一路北上,预计和周姑爷差不多同时来到。宝钗领命下来,忙即至稻香村,督着小厮婆子们布置房屋。过两天,李纨和贾兰夫妇都到了,大家相见,谈些别后情事,莫不喜形于色。又忙着料理卸装,应酬贺客,赶碌了好几天。接着又是会试发榜,梅承翰、甄宝玉都中了,也有一番庆贺。不但没有起社,连牡丹花时也忙忙碌碌的混过去,不曾好生重赏。随后周姑爷亲到荣府,见了贾政王夫人,谈起此番军务收束得很快,其中也有民心天意。
  那周琼队伍追剿邪匪,直至大庾岭以南,一路全是危崖险径,箐密林深,易于藏匿。那匪首武大松、白胜带些残余匪徒东逃西窜,屡被官军追上,合围兜剿,都被他诡计逃脱。幸亏山乡民情纯厚,又是巨憝恶贯满盈之时,那一天逃到草陵山一个村落里,被老百姓们骗进堡栅,将他们设计灌醉,捆绑了送到大营。周琼讯明确是正犯,不觉狂喜。立时传见老百姓们,面加奖劳,都给了银两功牌。一面用八百里驿封飞驰入奏,一面派儿子和两个亲信部将解送武、白二犯进京,这是格外慎重的意思。
  那天皇上在桃花寺行宫,先接到捷报,天颜大悦,做了一首《闻捷志喜》的诗。过了几天,视策府兵部又会奏解犯到京,皇上便定了御门之期,在午门五凤楼上提犯御讯。那匪首本是山海草寇,一旦望见天威,都吓得魂飞魄散。即时取了口供,押赴西市,极刑处决,特派刑部侍郎贾兰监视行刑。贾兰带领司员,押着囚车,一直到西城菜市,看着刽子手将武、白二犯当众刑决。悬首通衢,然后回朝覆命。
  次日,又下了许多论功行赏的恩旨。周琼锡封一等忠定侯。
  伊子隆清门侍卫周铭,封为三品威毅都尉。甄应贵锡封一等襄城伯。贾珍定策有功,锡封一等定襄伯,并实授襄南节度使。
  伊子御前侍卫贾蓉,封为三品果勇都尉。部将中还有些封子、男及都尉、骑尉的,不能备述。这道旨意下来,朝中人人欢忭。
  那些王公世爵和一般大臣,都纷纷至荣宁两府道贺,高车大马,络绎不绝。只因贾珍父子俱不在京,贾政又素来简约,并未开筵款客。却定在第二天诣宗祠告祭。贾赦贾政率同贾兰五鼓入朝,谢恩下来,便一直到了家祠,阖族各支,自代字辈贾代修、贾代儒起至草字辈止,一共也有六七十人,都在祠内静候。看祠堂的贾仁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小兰大爷到了。”
  大家迎出相见,各有一番叙谈。候祭筵齐备,方一同行礼。
  此时祠堂内外丹垩一新,香袅青龙,烛辉火凤,只听得衣裳佩玉铿锵之声,一时礼毕。正在望燎,忽见一阵神风从神龛内吹起,似有金戈铁马,向空飞腾而去,大家都吓了一跳。贾代儒道:“神道虽远实近,你们看此番神灵显赫,能说不是来格来歆么?”贾敕道:“祖宗对于子孙,无时不关切的。何况我们国公爷生而为英,殁而为神。我看珍大爷此番成功,都是托赖祖宗的默佑呢!”众人尚在纷纷议论。
  贾赦贾政见祭礼已毕,便带着贾兰同回西府。荣宁两府近支小一两辈的,也随至西府,向贾赦贾政拜贺。贾赦让他们坐下叙谈,无非说些天恩祖德的话。贾政又触起他的心事,说道:“不是我当着得意的时候反倒训诫你们。我自从服官以来,时时刻刻深自懔惧,那年两府查抄,罪名严重。若不是皇上的天恩,祖宗的荫庇,那还了得么?也幸亏珍阿哥能知改过图功,奋志上进,才有这番际遇。从今以后,大家别忘了抄家办罪的时候,还要时常儆畏,不可放纵。要知道成败祸福,只在一翻手覆手之间,没有什么准的。”众人都连声答应。贾政又对贾兰道:“你才做了几年官,如今也算堂官了!可知道你爷爷在部曹里熬了多少年,受过几次折腾,才到这个地位。别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才,自来飞得不高,跌得不重。那刑部更不比别的衙门,案子出入太重,处分又严,一旦闹出岔子,只怕连根都要拔了呢!从今日起,要把律例细看一遍,有不懂的,找那老司官们虚心请教。别看他们官小,人家都有实在经验的,你可懂得什么?”贾兰敬谨领命。近支子弟们走了。贾赦还笑道:“二老爷真是多余的,照你这么说,就没有舒服日子了?”
  贾兰却道:“爷爷教训的不错。”当真听了贾政的话,下起苦工夫来。每日下了衙门,便在书房里研究律例,连梅氏找他做诗填词,都不大做了。
  那天,从刑部衙门回来,至贾政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见他穿着一件旧短褂,笑道:“兰儿,你也做到堂官了,还不做一件新的么?”贾兰道:“这件还是我去辽东那年爷爷赏给我的,说是国公爷在军营里常穿的呢!我穿了他,就想起祖上如何赤心报国,总也放不下。要像珍大爷那样建一番事业,才对得起这件褂子呢。”王夫人道:“说起建功立业,都是国家不幸的事,别指望那个。我只望你们托朝廷的福,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太平官罢!”贾政道:“兰儿,你们衙门里近来办的什么事?”贾兰拣要紧的说了几桩,内中有赖大的孙子赖士元乱伦一案。
  原来赖大只有一子一孙,未免娇惯。那赖尚荣只憋着满肚子里的坏主意,那懂得教导子弟?此时,赖士元已长到十八岁,生成好色,和他的叔伯妹子私通,同逃至平安州居祝因虐待婢女,被人告发,牵连问出奸情,判成绞罪。王夫人道:“那赖大养了许多女儿,可只有这孙子传代,这一来岂不绝了?”
  贾政道:“就是这种兽行,也够丢人的了。那赖大对不起我们还在其次,只怕别有隐恶,不然何致如此?我倒觉得天道可畏呢!”
  贾兰又说起查抄荣府的锦衣卫堂官赵全,目下升到延绥节度使,因为开垦事件许多不实不尽,被人参劾。钦差查实了,拿交刑部治罪,这两天刚下在狱里。贾政听了,忙道:“兰儿,你以为那赵堂官和我们有嫌隙么?那回动产他也是公事公办。如今人家落了难,若在法律上有可以顾全他的,不妨从宽一步,就是顾全不了,也要存哀矜之意。若是看人落井,再去下石,那可是小人之尤了!”贾兰道:“这一案各堂官也商量过,至重不过监禁。”
  王夫人道:“孙家二姑夫的事定案了没有?”贾兰道:“前天现审处司官来请示,孙儿只说我们至亲,理应回避。他们知道这层亲谊,也就从宽定拟,可望徒流了事。暗中也算得着咱们的照应了。”贾政道:“你二姑夫也不是十分坏人,只养成了坏脾气,凡事有己无人。我们世家子弟,应当以他为鉴。”
  又道:“你三姑夫回来,你们总见过了?蓉儿怎么不回来呢?”贾兰道:“听说又到珍大爷任上去了。”贾政道:“在外衙门里当少爷不是好事。我做过两次外任,总不带家眷,就是怕子弟们学坏了。你若去信,还是劝他回来为是。”贾兰答应了,又站了一会,见贾政王夫人无话,方才退下。
  回至稻香村见李纨,李纨问他今天怎么回来的特晚。贾兰便将在上房和贾政问答的话都说了。李纨道:“老爷一生忠厚,所以有这样福气。你们年轻人要学着点。”贾兰回到房里,梅氏被梅夫人接回娘家,只怜云在那里写字。要贾兰教他用笔,不免仔细指点一番。贾兰近来公事烦劳,尚有此闲情逸致,也是外人不会知道的。
  却说探春因姑爷回京,不得在贾府常住,这些时才算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妥了。那天回来,便到园子里寻宝钗谈话。刚好湘云也在怡红院,三人谈了一会。探春是好动的,拉着宝钗湘云出去逛逛。湘云道:“这时候天气热了,倒是近水的地方觉着凉爽。”三人便同至藕香榭,见出水新荷已亭亭如盖,那近水一带窗子都开了,垂着湘帘,非常幽静。大家靠着栏干坐下,宝钗道:“今年把那藕根子都翻了一翻,到底比往年匀净。”
  探春道:“荷叶都这么大了,这一向不知忙些什么,把时令都混忘了。今儿到了这里,好像眼睛里一醒似的。”湘云道:“端阳节快到了,咱们也想点玩意,请请太太、姨太太和两位大嫂子。如今珍大哥哥补实了,说不定几时就要接家眷呢。”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只可请他们逛逛园子,有什么玩意呢,要末,叫女孩子们驾着船,吹打个细十番,也还有趣。”湘云道:“细十番也要的,最好再添两只龙舟。趁今儿还早,把船坞里两只旧龙舟收拾好了,叫驾娘们演习个十来天还不成么?”
  探春道:“这船坞里有龙舟么?我还没见过呢。你真是地理鬼!”湘云道:“我也是听翠缕说的。那天亲自去看了,果然有的,只可惜多少年没用,都搁坏了。”宝钗道:“收拾起来也容易,咱们等一会儿就叫管事的办去。”湘云道:“若是你的哥儿瞧见了,不知怎样高兴呢!”探春道:“我想起来了,那年有个谎信,说娘娘还要归剩老太太和凤嫂子商量,说道:‘四五月里可有什么热闹好玩的呢?只可打两只龙舟罢!’后来就没听提起,也许是那时候预备下的。”宝钗道:“这么一来,也替藕香榭出出气,四姑娘白顶了这个名儿,从来没请大家来逛逛。他那孤僻的性子原也难怪,可是这样好地方,几乎被他湮没了!”当晚探春回去,又叮嘱了湘云宝钗一番。
  那天刚好李纨去看李婶娘,不在家里。湘云向来搁不住事的,第二天见着李纨,便都告诉与他。李纨笑道:“你们真会想着法子玩。可怜我在江西,终日关在衙门里。那地方本有龙舟竞渡的风俗,前任何道台带着家眷看龙舟,可巧那帮泅水的彼此争斗,闹出人命,那道台也被人参掉。倒是兰儿出告示禁的。”湘云笑道:“你们只顾做官么,倒是我们闲人比你舒服。”
  过两天,李纹李绮和薛宝琴都来和李纨道喜,又至宝钗处坐坐,宝钗当面约了他们。京城里难得有这种热闹,他们听了,自甚乐意,都答应必到。
  到了五月初,龙舟已预备好了。宝钗先回了王夫人,那天回到薛家,又面请了薛姨妈。又亲自到东府里约了尤氏婆媳,又打发人飞马出城接了巧姐和刘姥姥。只刑夫人处托平儿面回,刚好那两天邢夫人因和姨娘们呕气,犯了肝症不能来,也就算了。那巧姐多时未回贾府,听说有龙舟可看,更为高兴。一大早起来梳洗完了,给婆婆拜过节,便赶到刘姥姥处催着他梳头打扮,戴上一朵石榴花。又带了些新上的樱桃、黄瓜、杏子、野菜,坐上小轿车赶进城来。一到荣国府,先找着平儿说了一回家常话,方同至王夫人处拜节。王夫人笑道:“姥姥,你还硬朗?你们也赶着瞧热闹来了?”刘姥姥道:“我们乡间只听说皇上家园子耍过龙船,可总没瞧见过。这回托姑太太的福,我可开开眼了。”巧姐笑道:“太太,您看姥姥这们大年纪,这爱打扮呢。早起找出来好些衣服,穿这件也不好,穿那件也不合适。我说我姨娘不是送你两套么?他才想起来了。穿了倒很合身,只是袖子长点。”刘姥姥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好打扮的,这如今要做棺材瓤子了,还打扮什么!可是到了城里头,穿得太破烂了也叫管家奶奶们笑话。若不是二奶奶给我这套衣服,可就难了!”平儿笑道:“这也是半旧的,比你们乡下衣服总算强点罢了。”
  正说着,探春和宝琴来了,尚未坐下,李纨宝钗又同陪了尤氏胡氏来至上房,大家周旋一阵。见了刘姥姥,也都问好。
  刘姥姥道:“我听说东府里大爷和三姑爷都封了什么官,大奶奶的哥儿也升了进来,这真是大喜啊!”尤氏笑道:“那有姥姥的官儿大呢?一品大百姓,什么事也不用管。他们升了官,可是拚着性命换来的呢。”吓得刘姥姥只是念佛!探春指着宝琴道:“这位梅姑奶奶是新翰林的太太,姥姥还不给他道喜?”
  刘姥姥道:“我看这位姑奶奶长得怪俊的,就是个有福气的样儿。”众人听得都笑了。
  王夫人道:“我们到园子里去罢,只怕有人在那里等着呢。”
  说着,便同着众人往大观园走去。宝钗平儿都劝王夫人坐轿,王夫人只说天气好,我也借此散散。过了花溆,就遇见薛姨妈扶着小丫头,后面邢岫烟跟着。见了王夫人,笑道:“姨太太今儿真早,我紧赶着还落在后头。”刘姥姥道:“姨太太一向可好?那年添了大孙子,新近听说又添了孙女,真是好福气。”
  王夫人道:“姨太太为什么不带哥儿姐儿来玩玩?”薛姨妈道:“他们来了,也是吵的慌。家里有奶子和宝蟾看着呢。”
  探春笑道:“那姐儿是咱们家小蕙二奶奶,怎好没过贴子就上门哪?”
  一时到了藕香榭,见惜春、湘云、李纹、李绮都在那里倚栏观鱼,也有扔些饽饽引鱼游戏的。湘云先瞧见这些人,笑道:“怪不得我们等了这半天,原来都到上房去了。”薛姨妈见了纹绮姐妹,便问亲家太太为何不来?李纹道:“昨儿妈妈还说要来的,偏生受了风寒,今儿还请大夫吃药呢。”大家又和李绮道喜。李绮新婚未久,还有些羞涩,回答不出。王夫人薛姨妈等刚就坐闲谈,秋纹抱着蕙哥儿,奶子抱着茝哥儿,碧痕、莺儿、丰儿等一群丫头都跟着来了。咭咭呱呱,分外热闹。一会儿,又是梅氏带着权哥儿来了,也是奶子丫头们跟了一大堆。
  李纨道:“这里地方窄,容不了多少人,为何不摆在凹晶馆呢?宝钗道:“老爷和大老爷同着一般清客都在那里呢。这里虽窄点还得看,没什么挡眼的。”
  丫头婆子们将席摆齐,大家让薛姨妈、王夫人、刘姥姥上坐,其次是尤氏、李纨,众姐妹们也随便坐了。上了两三道菜,只见荇叶渚边来了两只彩船,船上全用孔雀、锦鸡的毛扎成各色花样。一班女孩子们坐在船上,打着细十番。紧跟着便是两只龙舟,一只青龙,一只黄龙,都架起彩阁,挂着绣旗,四围钉着无数小镜子,耀眼飞光,十分富丽。彩船里一片鼓起,那两只船来回斗舞不停,又有一只小船,架着光明灿烂的珠球,或距或迎,若离若合,演了一出吞珠戏海。那些驾娘们都是懂水性的,穿着花花绿绿的油绸衣靠,有时演出凤凰展翅,有时演出鹞子翻身,做种种的玩耍。座上众人都看得入神,哥儿们更是拍手嘻笑。
  湘云叫翠缕拿出许多雕竹玩意,都上过颜色,白的是香瓜,红的是桔、柿,绿的是葫芦,紫的是茄子,黄的是木瓜、佛手,约有十多种,还带着零枝碎叶,如同真的一般。拧开那螺旋的蒂子,把各人名号的牙筹放将进去,说道:“把这玩意扔下去,叫他们会水的去捞,捞出谁的,谁就喝酒。”探春、宝琴都说有趣。宝钗又把湘云那个木瓜细看了一看,怕他暗中有弊。刘姥姥道:“姑奶奶可别摆弄我,我不会喝的,喝醉了,又闹笑话。”平儿笑道:“姥姥别怕,那里就捞着你的呢?”翠缕、莺儿把那些玩意扔了下去,一个一个的晃晃悠悠都沉到水底。
  原来那里面都有熔锡,分量颇重。
  少时,彩船上又一声鼓起,便有驾娘们穿着油绸衣靠翻身下去,约有一袋烟的工夫,捞了一个送上来,大家看是薛姨妈的佛手,便公敬了一杯。”接着,又捞上一个葫芦,却是尤氏的,也照样敬了。随后又是邢岫烟的莲蓬,李纹的平果,又捞起一个桔子、一个小南瓜、是探春、宝琴的,湘云都立迫着他们喝了。探春道:“怎么单捞不着史妹妹的,这里头只怕有鬼罢?”湘云笑道:“没捞出来的也不止我一个,况且宝姐姐早已留心了,那容我捣鬼呢。你又没喝多少,何必这么发怯。”
  尤氏道:“三妹妹你怕什么?横竖只一杯酒罢了。”湘云道:“大嫂子是伯爵夫人,人大量大,想必嫌那杯子小罢?”便叫翠缕把黄杨套杯拿了来。原来那套杯已拿来,放在旁边小几上,是探春、湘云想法子要作弄刘姥姥的。翠缕取到席上,湘云举壶一个个都斟满了,说道:“这回若捞上谁的,得喝这一套。”
  刘姥姥忙离座摆手道:“我试过那家伙的利害,我可受不了,让我家去罢。”众人听了,都拿手巾捂嘴嗤嗤暗笑。探春、湘云连忙走上去,把刘姥姥强按在席上坐了。刚好驾娘们捞上一个茄子,大家一看,恰是刘姥姥的。湘云笑道:“姥姥,这可没法子,都喝了罢。”刘姥姥再三央及道:“若喝这些,我可醉死了,饶了我罢。”王夫人、薛姨妈也再三替他说情。尤氏道:“我给姥姥讲个情,只喝这一海子罢。”刘姥姥没法,端起那黄杨大海,咕嘟咕嘟的一气喝了。手里还拿着捞出来的紫茄子,细细赞赏道:“亏他怎么做的,赛过真的一样。”一语未了,酒涌上来,顿觉头晕心跳,忙歪在席旁竹榻上。巧姐瞒怨道:“史大姑妈,何苦把姥姥又灌醉了!”湘云笑道:“多喝点什么要紧?我倒要喝,只是捞不着”探春道:“还剩下的酒也可惜了,再有捞上来的,从那小杯喝起,喝遍了再收令罢。”
  李纨道:“大家都不善饮,一个个都醉倒了,可有什么意思?”探春道:“你只做你的老梅,不要管我们的废兴胜败。”
  随后又捞起几个,各人依次喝了,湘云也喝了半大的一杯,只次大的酒海轮到尤氏,尤氏再三不肯喝,湘云、探春、宝钗各匀出一小杯,尤氏叫文花又提出一大杯,剩下的才勉强喝了。
  此时已夕阳在树,大家散坐了一回。宝钗又命秋纹沏了酽茶,给刘姥姥喝了一杯,酒意稍解。巧姐和平儿两个人架着他,至平儿房中暂歇。王夫人撑不住,也同薛姨妈往上房歇息去了。
  这里湘云宝钗仍留住众人别散,说道:“晚上还有灯船,更有趣呢。”不知那灯船又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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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兩部臣宰,头家老爺,家住常州府无錫县南門以里,姓趙名明字是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蘭英小姐。這二家老爺,就住在无錫縣东門以外,姓孙名宏,字是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子继成,次子继高。繼成

  •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一名《玉燕姻缘传》,又名《玉燕姻缘传记》。六卷七十七回。题“梅痴生著”,其真实姓名及生平无考。成书于清光绪年间。大宋神宗年间,江南苏州

  • 怨春香·

    《怨春香》,明清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共1卷,不题撰人。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在浙江路宁海岸,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发生了一件“一妾破家”的传奇故事。在杭州城众安桥北首观

  • 绣榻野史·吕天成

    明代白话中篇猥亵小说。四卷,有明万历醉眠阁刊本、种德堂戊申年序刊本。题“卓吾李贽批评,醉眠阁憨憨子校阅”,实为吕天成少年游戏之笔。故事写杨州秀才姚同心,因住东门,便自号东门生。前妻甚丑,恋小秀才赵大里,如

  • 八美图·佚名

    《八美图》全书三十二回,清代刊本,书署“佚名”。描写宋代杭州人柳树春经历的悲欢离合故事,特别是书中的八位美女形象,叛逆反抗,不屈不挠,尤为感人至深。由于《玉楼春桃

  •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画眉缘,清代白话艳情小说。清长啸和尚著,共9回,未完稿。唐末群匪作乱,顷刻间一统河山四分五裂,唯吴越境内安泰和美,百姓额手相庆。且说太湖流域明州境内,有伢子本名唤做吴三春,因他

  • 银瓶梅·佚名

    苏州刘芳之妻颜氏美丽贤惠,兵部尚书之子裴彪见色起意,设计诬陷刘芳勾结盗匪,使刘芳死于酷刑之下。颜氏逃出家门,被迫上二龙山避难。刘芳弃尸荒郊,却被友人陈升以莲子瓶救活。裴彪与奸党勾结,图谋不轨。刘芳冤情终于上达玄宗

  • 春灯迷史·青阳野人

    《春灯迷史》作者青阳野人,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成书年代亦未详,但可推测在道光十八年(1858年)之前,书已写成。 书叙唐玄宗时,浙江抚州府仁和县城里有书生金体,字生丽,风流标致,至 17岁通晓诗词曲赋,凡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成就。到了

  • 风流悟·坐花散人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

  •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明清通俗白话艳情短篇小说,共十二回,不题撰人,该小说题材与《欢喜冤家》中的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有渊源关系。书叙江南某地寺庙里的几个和尚,六根不净,凡心难泯,或伺机与

  • 春闺秘史·不题撰人

    春闺秘史,清代中篇艳情通俗小说,不题撰人,凡十回。 却说清末民初年间,姑苏城内,出了一位风流才子,这人姓周名碧卿,是个世家子弟、家境也还丰裕,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一手持家,好不一自一

  • 巫山蓝桥·不题撰人

    《巫山蓝桥》,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十六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弘治年间,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沙地方,有一花姓人家,家主名唤花成春,娶妻保氏,皆三十有馀,因常做药材生意,故家道殷实,生得一

  •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清代中篇白话艳情小说,十二回。题“江海主人编次”。江海主人待考。今存“醒醉轩”刊本。本书实为《巧缘艳史》之续集,参见《巧缘艳史》。《艳婚野史》主要叙两个故事:一出《欢喜冤家·两

  • 闺门秘术·

    落魄文人兆璧、兆琨科考中试,县令夏国华欲将女儿瑶云配兆琨。其子均祥不肖,私自将妹另许叶槐之子叶开泰为妾,瑶云不从。均祥之仆狗儿欲奸瑶云之婢庆喜未逞,反诬庆喜与人通奸,国华怒杖均祥,坚拒叶府婚姻,被陷去职。新县令勾结

  • 欢喜缘·寄侬

    欢喜缘,明清中篇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寄侬撰。话说南朝齐梁时代,姑苏为鱼米之乡。在枫桥左近有一渔户,姓张名通,娶妻赵氏,老而无子,只生一女,名叫可儿,生得秀媚无比。这一年可儿长到

  • 桃花扇·孔尚任

    《桃花扇》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将明末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悲剧的结局突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模式,男女之情与兴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