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疾丑生贪姿害友 韩珠娘深智殉仇
只道柔枝可侮,谁知镔铁焙成。五年冤屈一朝伸,全赖情娘显圣。
列位哥,你听我一篇说话,大家去摸鼻一摸鼻,贪花好色的,不要撞在这个网里。只因色胆如天,做下这绝义亡伦的事,究竟到也讨了个闷葫芦儿,呷些歪辣醋,不得个自在。当初孟夫子说得好: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你不见那小孩子么?大人家骂他一句,他也瞅一眼哩。正是。
行过六月还六月,打了双拳复两拳。
却说松江府华亭县,有个镇头叫干巷镇。镇上有个姓郎的,名擢选,字伯升。一个姓聂的,名魁,字星子。那伯升与星子,自幼同窗,从师取友,在旁人看来,都道他两个是极相契的。星子有几分家事,伯升甚穷。只因星子为人,贪恋烟花,不管张家嫂子,李家姐儿,他死煞要用几分钱钞,去偷摸他,故此人人都叫做疾丑生。那疾丑生闻得镇东马埭乡中,有个美貌孀妇,姓韩小名珠儿,年可二十三四。前夫也是学里秀士,就亲三个月死了。这韩氏且是生得:
身如细柳,体若凝脂。颈似蝤蛴,齿同瓠子。眼含秋水,发赛乌云。看不尽的脸际芙蓉,撋不就的眉些螺榼。行行入画,行一步可人怜;语语推簧,语一声销人魂魄。见者无不拴蹄歇担,闻者莫不坐想眠思。
原来这个韩氏,通县人都晓得他生得美貌,多少乡绅士子、富室骄儿,都滴滴的口内流涎,要娶他做媳妇。那老聂也曾人上央人去说,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混名况且不大风流,以此再三撮合,韩氏只是一说一个不肯。谁知这个妇人,并不怀慕富贵,只要嫁个酸酸楚楚、洁洁净净、焚香煮茗、吟诗作赋的一个韵秀才。只见那些长婆娘、短奶子,也有提着一把伞的,也有拿着扇子招摇的,有涂脂画粉的,穿着长衫的,有叠髻垂环、着个春布袄子的,也有从船里来的,也有打岸上走的,牵牵连连,络绎不绝,踏断了门槛来说媒。韩氏不还阴阳,只冷冷的包着个不肯的哑谜儿。
且说郎伯升,一日正在书房里坐,忽有个姨公王彦安来看他。伯升忙起身礼貌相接,问姨公近日好否。那王彦安口里只是叫不耐烦。伯丹又问:“却是为何?”王彦安皱着眉道:“颇耐我那侄妇韩氏,虽有几分颜色,已守了七年寡了。年纪后生,免不得要嫁人。目下来说亲的,都是富豪乡宦。他拿班作势,只是不肯。看他心里又似要嫁人的。我虽是个族长,那里有我的说话处?日日的看这些媒婆,旋门旋户,却也厌烦得紧。”伯升听了,心中怀思道:“自从父母去世,年将三十,家贫不能娶妻。若得韩氏这样一个标致娘子,也消受一生。”又听得姨公说,富贵乡宦来说亲都不肯,不觉脉脉的敬慕他。当时聂星子也在邻壁书房,听得有客,就踱将过来,淡淡说些闲话。那王彦安遂别了去。过不得一二日,伯升心痒坐不定,要去探望姨公、姨母,更打听韩氏的亲事成就也未。正是:
杰出佳人别有情,不贪富豪广金银。
彩楼百尺朱门女,偏打窑中冒雪人。
伯升一径的走到姨公家里,姨公却不在。见了姨母,不胜欢喜。那姨母道:“贤甥一向不来,想是读书工夫上紧。你姨公常说要叫个人来,接你在此耍子几日。我两口又无男无女,单靠着贤甥一人,为何不肯来亲顾我们。”伯升道:“姨母好说,愚甥只是手头空乏,无甚东西将来孝敬姨公、姨母,故此不好常来。”那姨母道:“自己至亲骨肉,不要说这样话。”殷殷勤勤,自向厨下打点些好茶饭相待。伯升因姨公不在,又听得要留他住几日,心下自忖道:“正为打听韩氏下落。”吃过了午饭,步到姨公书房闲玩。只见:
满架残书乱撒,一床闲具斜抛。
林中虽无大树,雀竿赖有蓬蒿。
就将架上乱书,整顿了一会。又将床上拈起竹箫,将袖梢揩抹,吹弄了一个《相思调》。又抱起琴来,拂去灰尘,将七条弦更翻上过,携在书几上,端正坐了,弹了一套《凤求凰操》。那姨母喜孜孜的,送碗茶来,伯升起身接了。那姨母道:“贤甥,久不听见你吹箫弹琴哩,如今一发妙了。若要烧香,我厨下是桑柴火,可将几上炉儿,你自拿来取些火。香就在书架上一个红剔盒子里,你也自取来烧。”说了竟自去理论他事去了。
却原来那个韩氏,就在间壁做房。闻知伯公外甥来,他便穴个壁隙儿悄觑。窥见伯升,好个风流人物,一眼也看个不睫。伯升走到书房里去时,他又在书房间壁张着。韩氏平昔专爱的是吹箫弹琴,又听得箫也吹得凄惋,琴也弹得哀慕。这个俏魂儿,竟被那伯升一溜的摄去了。心中自思:枉了这些媒人,说张说李,若说着这个郎君,我自然一打一个招承。也不觉的动了真心,起了良愿,慨叹下一声“嗨!”
伯升原有心的,听见间壁慨叹之声,即抽身向壁缝中张看。果见一个描不成、画不就的好美妇人。自语道:“此必是韩氏了。我与他是至亲,过去见他怕做甚么。”便往窗外,却有一扇小门儿,就走将过去。见了韩氏,深深的唱个偌。那韩氏不提防他过去,退又退不迭,便回了一个敛衽。两下里立住观看。伯升使开言:“小生的姨公、姨母,多亏大娘子早晚照拂。”韩氏笑了一笑道:“还是伯公,伯婆照拂着侬家。”伯升又道:“小生为文期趱迫,书课勤忙,不得常来姨公家里看视,故此大娘子处,未能亲近。”韩氏即答道:“既是至亲骨肉,便常来耍子儿也好。侬家伯婆也常做念,提起官人哩。”两下里立着说了一会。那妇人初相见,还避着嫌疑。渐渐的含着笑,佯佯的进去了。
伯升疾忙转回,竟到厨下见姨母道:“方才愚甥,遇见隔壁的大娘子,好生齐整。闻说要嫁人,不知要嫁甚么样的人?”那姨母道:“到是个希罕的,不肯嫁公子王孙,又不要富豪乡宦。只要嫁个有趣的酸秀才,你道好奇不奇?一向我到想着贤甥,不是我笑你说,只是你家徒四壁,娶了他也要养活。”伯升道:“添一个人也不打紧,只恐那大娘子未必喜我,又恐我未必有福。”姨母道:“岂有此理。你既如此说,姨公今日到府里去,未得回家。你在此几日,我明日为你说起,讨了个实信去再处。”说话之间,看看的又是黄昏时节,吃了些晚饭,伯升原到那姨公书房里歇宿。时正是那五月天道,端阳已过:
黄梅雨阵阵响芭蕉,裂竹风飏飏透帘幕。莎鸡振羽于柱下,草蛙鼓腹于田间。
青灯烁烁,照着客房生寂廖;薄幕飘飘,闪他邻屋好猜疑。茅店里叫起花冠,野塘边敲起梆板。
不觉渐渐的天大明了,伯升起来梳洗。却说那姨母一心的为着外甥,竟到那韩氏房中去说亲。那韩氏因想伯升,整整的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对镜梳妆,比往常更加光润。见了伯婆,礼貌相接。又说了几句闲话儿,那伯婆就开言道:“一向这些媒婆来议亲事,都是些名门旧族,大娘子一面回覆。可知大娘子是不贪恋豪门,甘心措大的了。老身不揣,有个外甥,人品到也俊雅,文学颇称富足。一来家寒,二来要寻个丰姿丽浩、性格雅淡的娘子,拣来拣去,蹉跎至今,二十八岁,未曾婚娶。不识有当大娘子心否?若肯见允,得亲上做亲,使老身亦靠中有靠。”谁知这句说话,竟打中在韩氏心坎儿上,晓得是此人了,即便回言道:“是伯婆的外甥,既有文才,自然发达。家事那里定得,只恐侬家粗质,不称巾帚之侍。”伯婆道:“既蒙应允,不必太谦。今日到是个人专吉日,我老身先做个会亲茶饭。你两人交拜一拜,拜定了,待我外甥回去,打点花船鼓乐来迎接大娘子过门。”韩氏听了,心内正想着,要嫁郎伯升这样一个丈夫,谁知伯婆说的就是,微微的笑笑儿道:“但凭伯婆主张。”
伯婆说了这一席话,竟去回覆外甥允诺之说。伯升听了这个允信,喜欢得没有头脑,只是在那轩子里,似瞎子般团圞圞的旋。那王伯婆一心要把外甥配了韩氏,真是个亲上做亲,靠中有靠。故此也不等那老儿回来,竟自己做下主意,会亲茶饭打点得端端正正。对韩氏道:“事已圆美,娘子可一面收拾。”韩氏喜不自胜,忙到房内箱子里,寻出新鲜衣服,洁净鞋裙,搭配穿着。头上戴了时样首饰,对那镜子儿照着,左顾右盼。正是:
冰作肌肤玉作骨,云想衣裳花想容。
那伯婆也不唤傧相,一身兼做。先命伯升在堂前筵席边立着,又自去请出那韩氏来。那韩氏一心爱着伯升,要做他的妻子。也顾不得羞答答的面皮,竟自轻移莲步,走将出来和伯升交拜了天地、拜了神马。伯升请姨婆上坐,姨婆谦让不肯,朝侧立了,伯升和韩氏拜了四兴。伯升道:“姨婆在上,今日多蒙姨婆主张,韩氏大娘子已做了我的妻室。古人以寸丝为定,今外甥带得有碧玉绦环,送与娘子。”说罢双手递将过去。韩氏接了,沉吟半晌,在袖里解下个同心百结香囊儿来,递与伯升。伯升也收了。三人欢的的的,坐了筵席。
各自把盏了一会,少顷撤了筵席。姨婆说道:“你两人既为夫妇,今夜合在一处歇,应应喜日。明日贤甥家去,遣花船鼓乐来迎接过门便了。”韩氏听了此语,佯做不睬。却被姨婆将一只手扯了伯升,一只手扯了韩氏,拉在一块,向卧房内只一推,便把门儿扣上,竟自去收拾理论去了。
伯升和娘子在那房内,一个是十载的鳏夫,一个是七年的孀妇,如渴龙赴水,如饥马思槽。看官们,你道这两个又风风流流、伶伶俐俐说的都是贴心话儿,做的都是贴肉景儿,鸾颠凤倒,凤倒鸾颠,赏心乐事,月夜花天,教我这作词的也等闲描画不出。正欢娱夜短,不觉日已对窗。两人起来梳洗,同去参见姨婆。
只见姨公老儿已回,进门来,姨婆疾快见了,就说伯升成亲一事。那老头儿古撇起来,怫然大怒,指着婆儿骂道:“你这老狗彘,做的是甚勾当!岂不惹外人谈论?我们是怎样人家,又未曾行媒合聘,况我主婚的男子又未在家,一时苟台,有愧终身!”又向伯升责道:“你这小官,读了几行书,也不想一想看,我又不在家,谁为主婚?夫妻人伦之始,如此苟合,你日后也作人不成了!快快不要声扬,即刻回去打点花船鼓乐来,迎接过门成亲才是。”
那韩氏听得说,即忙叫伯升去道:“伯公这些话也是。官人可作速回去,来接我过门。”又附伯升的耳道:“你若是缺些费用,我身边银子没有,有些首饰在此,你可拿去变了使用。”伯升却是嫩相,道:“娘子,这些使用不须挂心,我就去,就去。”韩氏又扯住伯升的衣袖道:“你速去速来,千万不要耽搁。”不觉的眼痕儿上滴下几点泪来。正是:
一般离别况,临去复踌躇。
伯升即时辞了姨公、姨母,又到房中去别了娘子,一径的走到镇上。也不回家,就往书房,去见好友聂星子商议,要向他挪贷些银两。见了星子,即将前情细诉一遍。星子听了,兜底上心,便生下一计来:“吾兄此番,约费五十金,奈我此时乏用,只有府城内程典铺,是我至亲,我常向他挪贷的。即刻同吾兄买小舟至城,待我出名挪贷了,与吾兄使用。”伯升听了,欢喜不胜。口口声声道:“十五年相交,一旦用着。”
却说聂星子,听伯升说了此事,心中大生忌嫉:这个妇人我一向买媒说合,再四不允,谁知这绣球儿倒打在这个穷酸头上。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心上踌躇,如此如此。乃随即唤了小舟,同伯升上舟。摇至泖中,时已将暮。星子有心,伯升无意,星子道:“我们大家小解一小解。”这时风又大,船又窄,立了小解。星子提个空儿,尽力把伯升一推,扑通的一声响,就做了个海底捞针,水中捞月。可怜那伯升只是要命,在那水中蹭蹬。星子即便取了篙子,口内叫救人。只见那伯升浮起来,星子将篙一点,又浮起来,又将篙一点,点了三五次。两个船上的人,都是星子心腹。坐定了看,也不来救。顷刻呜呼,沉下去了。星子即命回舟到家,一边打发一个心腹人去王家报信。自己就在那镇上一个观音庵里,为伯升竖了招魂幡,做了五七日道场。叫做:
欲昧心中事,难欺头上天。
却说那心腹到了王家说,我们是聂相公家来报郎相公的死信,一五一十说了。那王老儿、婆儿听了,惊下一身冷汗,哭得倒晕。韩氏听了,就如将身葬在冰窖里一般,哭得个眼枯,疼得个肠断。那婆儿带哭带骂,不住的埋怨老儿。老儿闷闷的,不言不语,只是跌脚。韩氏有心,忍着苦又唧唧的向来人细问。谁知这个来人,还有些呆,说话也欠伶俐。起初说道,郎相公借俺家相公的船,独自个到府中去借银子,后又说俺家相公亲见他跌下水去死的。这两句话韩氏便兜在心里。细细思量,记得前日有个镇上聂家来求亲,三番五次媒婆来,忒说得上紧,我不曾允他。谁知就是伯升官人的好友,心下只是耿耿的着疑,也不露一些儿齿角。正是:
风有形兮月有声,莫言揉粉不分明。
请君验请潮头信。日午何如夜半更。
只见过不得数日,这班聂家的媒婆又来了。韩氏心上转:我说伯升官人一死,其中必有原故。竟来见了媒婆,媒婆子千说万说,形容那聂星子的妙处,况又是郎伯升相公的好友。郎相公没了,聂相公在观音庵里立起魂幡,做了五七日道场追荐。大娘子既有郎相公的面情,何不因风爱火,吹在聂相公身上。韩氏道:“我已心许了郎相公,不幸死了,是我命薄,那里还又去嫁别人。”媒婆道:“大娘子差矣,郎相公大娘子不过是口许,又未曾嫁他。今他没福受用大娘子,死了。如今聂相公风流才调,不亚如郎相公,不好说,家事也大他一万倍哩!大娘子嫁了他,岂不一生受用。”韩氏留心不浅道:“也罢,依得我三件事,我便嫁他。一要打捞郎相公尸首;二要我终身不穿色服;三每年五月二十,我要哭祭郎相公的亡忌。你对聂家说,若依得时,择一日子,备礼送与我伯公王阿太。依不得,不必来说了。”众媒婆道:“自然依得的”。得此允信,快活辞去了。谁知:
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定。
那韩氏含愤思痛,独自下阶,对天发誓道:“苍天在上,听我韩珠儿表白:丈夫郎擢选与我韩珠儿已做了一夜夫妻,约定百年偕好。今死得不明不白,多应是那聂奴羡我容色,谋死了他。我今舍身到他家里考出实迹,为夫报仇,决不干休,苍天作证。”言毕,泪如涌泉。这段意思,韩氏绝不露出些齿角。
只见过了几日,聂家一班人,拿了礼物,就要迎娶。韩氏竟自应允。伯公、伯婆不知玎冬,到也嫌他忒煞情薄。
话不絮繁。却说韩氏到了聂家,果然衣不穿色,每年五月二十做郎伯升的奠饭。只是尸首没处打捞。那聂星子千般爱养,万般恭敬。韩氏也步步留心,言言着意,并无甚踪迹。堪叹这流光,恁般迅速。正是: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盐雪撒人头上白;光阴似箭,风霜吹得脸皮焦。说甚么寒食元宵,常只是清明上祀。死冤家在快活里去寻,好姻缘从愁苦中去奈。好一个无毒不丈夫,赞着那有心真女子。
韩氏在聂家,悠悠的就有五年,已产下一个孩子,却已四岁,取名阿饶。不觉又是五月二十,乃伯升死忌。韩氏已做了郎伯升的羹饭。正值黄梅大雨,水满阶前。韩氏同聂星子,率着孩儿阿饶,在阶前看水。忽跳出一个虾蟆来,韩氏偶然一脚踢在水中。那虾蟆要上岸蹭命,旁边却有一根斑竹竿儿,韩氏拿起一点两点,就点一个白肚子向天,虾蟆竟起来不得了。星子在旁边看着,冷然一笑道:“好像……”不觉的缩住了口。妇人有心,便问道:“好像个甚么?”星子又笑道:“好像五月二十-…”又缩住了口。妇人又想道:“今朝正是五月二十。”急丢了竿儿,扯住了星子,撒娇撒痴,从头盘问:“你说五月二十,却是怎么?你细细的与我说明。难道我与你夫妻已做了五载,孩儿已养了四岁,便是说不得的话,也要对我说说儿,方是夫妻之情。”
那星子被他盘问不过,见他又说了五载夫妻,四岁孩儿的话,料道与他说破,却也何害:“罢,罢,我对你说了。我为贪你容貌,那郎伯升是我泖上推他下水的。他要蹭起来,被我将竹篙点下。就和你方才点虾蟆的一般,故此触着旧事,不觉的口头流出此事。只好你知、我知,外人切不可漏泄。”那妇人有心,机智异常,向量子啐了一啐道:“原来是这个事故,何不早对我说。我和你贴肉夫妻,又非外人,说也何害。”佯不在他心上,竟自去理论别事了。
少顷,有人来接星子吃酒,星子穿了衣服出去了。韩氏下阶,对天槌胸顿足,泣血数行道:“苍天,苍天!今日才有个分晓!”正道:
老天算子真明白,九九须还八十一。
急急觅下一把钢刀,磨得绝利,先将四岁孩子割断咽喉,盛在坐桶儿里。遂将自己细软衣饰,尽行毁却。渐渐黄昏时节,星子吃得烂醉回来。妇人迎了他到卧所,忍不住便将利刀砍去,星子举手一遮,一只手砍为两断了。星子要喊,妇人道:“你这歹心贼!你若一喊,我就乱砍死了你!今暂留你的臭口,片时说几句明白的话。”星子忍着疼,跪着道:“娘子,我知道你今日为郎伯升报仇。你若不肯饶我,千万好看我的孩儿阿饶,也是五年夫妻之情。”妇人嗔着眼,指着星子的额颅道:“你这歹贼!我和你什么夫妻!我那郎伯升丈夫被你这歹贼,轻轻谋死。我为冤仇未报,舍身到你家里。今日天网恢恢,你自口里吐出前情。言真事确,自当碎你的尸,挖你的心肝,祭我丈夫!你快快伸头就死,不然,我乱砍了!”星子又流泪哀求:“千万好看我的孩儿阿饶。”妇人道:“歹贼!这个仇子,我已先杀死了。”就在桶中索碌的提出来。星子见了,已魂不附体。妇人即将刀在星子颈上乱砍。星子痛昏,挣挫不住,一交晕倒。便矻扎的一顿子砍下头来,却似一个西瓜滚在地下。妇人弄了一番,一些气力也没了。等不得天明,怀了伯升的玉环,将两个人头,一把杀人刀,打做一个被包。叫下一只小船,摆到松江府华亭县堂上大爷处自首。哄动了满城士女,捱捱挤挤,人千人万,都来看这侠妇。好侠妇!好侠妇!正是:
志气与日月增光,英豪并山河壮色。这般手脚,做来鬼怕神惊;恁样经纶,显得天清地白。一夜恩,千载不枯;千朝恨,五年方雪。至今的泖水碧漪漪,秋林赤历历。不枉了吊诗三百首,颂赋五千篇。叹有须男子常无骨,敬没柄妇人果有情。
这一桩事情传闻开去,那王家老儿和那婆儿知了,吃了一惊:“不道这娘子,如此侠烈,当初我和你,还道他薄情,谁料有今日。”
且说县里大爷,听韩氏将前后细底呜呜咽咽的,禀得透彻次序。叹道:“一个青春妇人,如此烈气。”延至后堂,敬了三杯酒。韩氏道:“老爷在上,律法杀人者斩。小妇人行凶二命,死罪难逃。望老爷垂慈,容小妇人到丈夫受冤死的去处,哭祭一番,寻个自尽。”大爷道:“这随得娘子的主意。下官少不得上表称扬,安坟列葬,永立碑铭,以传不朽。”
韩氏遂叩头辞谢出来,设了一祭。竞叫船摇到沸中,望泖大哭,大呼“伯升丈夫!我韩珠儿为你报仇雪愤,杀死聂贼了!今日和你一处儿也。”痛哭四拜,扑通的往水里一跳,竟不浮起来了。
递年里长报知县里太爷,太爷即命渔船捞尸。捞了一日,竟没一些影儿。谁知过了三日,却旋在一个滨兜里,一株大白杨树根头浮起,面貌如生,只少一口热气。众人连忙报告太爷,即命捞起殡葬。众人捞起,只见臂上系着玉环,尸下却有烂衣裹着一堆白骨,衣带上有个百结同心的香囊儿,虽是水浸,一些不损。众人看了,大惊小怪道:“怎的又有尸骨,也在这妇人尸下?”一同捞起。大家胡猜乱猜,猜个不歇。只见那姨公、姨母来了,看见这副白骨,衣服上系的香囊,说:“这骨头是我那外甥郎伯升的!”哭得个不歇。众人向前问道:“怎么老亲娘认得?”那姨婆说:“香囊一向是韩氏所佩,因那日交拜,是我亲见赠与外甥的。这玉环是我外甥回赠与娘子的。今日附着粉身白骨,倒做了两人的记号。”遂大痛哭。
只见那知县太爷说:“这样一个红粉佳人,倒做出这许多烈烈轰轰的事来,可敬,可敬!”即命该吏造匾立碑。铭长不载,有诗为证。诗曰:
凛凛起严风,梅花岁过红。箫鸾千古调,梅鹤万年容。
逐臭徒伤节,亏仪亦慨蓬。冰贞鉴河汉,霞赤撼鱼龙。
忍死鸣刀愤,抛生誓水忪。孟姜崩石血,鲁义焰祠焧。
秋操蝉莎洁,春明雁羽丰。口矾激怒海,电雹搅威虹。
玉珥难濡染,金钗岂涅攻。夜沉人悄悄,宇静月濛濛。
寄与人间汉,无劳造曲弓。
猜你喜欢 第十三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众佳人共赏荷花·南岳道人 第十四回 郎材莫与匹 女识更无双·梦觉道人 第九十四回 半边俏落网受剐刑·储仁逊 第三回 喜儿硬证鸳鸯鞋 张哲义认螟蛉女·天花才子 第五回 留庵中续成诗句 听雨脚连作词章·阳羡铁庵隐士 第四十回 渡黄河妖风吹战舰 围京城怪石冲汉兵·雪樵主人 第二章·徐枕亚 第十六回老梅克除夕渡慈航恶顾三中秋劫喜轿·李涵秋 第二十回 众家宴阔叙别离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泪·西泠野樵 第十二回写春来凤·吴贻先 第十七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董荫孤 第二十三回 裹草帘阿呆遭毒手 坐粪车劣幕述婬心·陈森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张恨水 第三回 只争朝夕时不待· 第七回 遭贪酷屈打成招·嗤嗤道人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