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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刁将军闹中识恩主

作者: 芙蓉夫人

 诗曰:

  从来休咎兆机缄,占梦还须仔细参。
  顺受若能求勇退,辞荣居辱免生谗。
 
  却说唐老太太因孙儿云卿上京,是日家宴饯行,合眷开怀畅饮。太太闻儿子幸沐朝廷特赐,心下十分欢喜,二来孙儿上京,正是鹏程万里,将来一门朱紫,合佐皇帝,皆未可量。心头有此庆闹,不觉开量多饮几杯,酡然大醉,只得散席归寝。合眼就得一梦,梦见身到唐氏祖坟,见坟头两旁所植松柏杉桧,俱极茂盛,干干参天,叶叶拂云。数十株皆大能合抱,满山浓阴。正在啧啧称羡,少顷,却天地忽变阴霾,霎时狂风骤雨。幸墓门高大,急向躲避。忽见风雨过处,继以雷电,山摇谷震,如在覆舟。此身几不能自主,好不惊怖。瞬息间云收雨止,太阳当空。稍定移时,看那坟头大树,尽皆击倒,唯二株挺然,独一株折而复起。此时心下不胜凄惨。正在悲伤,随闻小婢帐外叫声,起来用五更饭。
 
  老太太醒后,始知是梦,十分疑惧。细想祖坟树木,正系风水所关,如此伤毁,定必应在家门。莫不是将来或有变故,所以预有此凶报之梦?想起儿孙在朝为官,正属日后吉凶,难以预卜。意欲将此梦说明,俾各人知有戒慎,但恐云卿登程,兆头不好。况又人生祸福,皆由前定,即有君子之前知,亦难以力挽,只可尽人听天。遂将此一段奇梦,搁起不题。只得于早膳后,云卿到膝下拜辞时,特地唤伊近前,叮咛说道:“孙儿起程,路途中须要小心,所遇不关己事,切不可强去出头。到京更要谨慎,并对尔父亲说知婆婆嘱付,居官须认真供职,履盛思危,居高恐坠。就是尔兄弟们,亦要将我说的话,一一传说与他们。紧记紧记。”云卿领受,随即拜辞祖母,并宅上一切人等。带领书僮贵同、家人唐安,及亲随服役仆人辈,起程取路。晓行夜宿,少不免吃癫人碗、睡死人床,不止一朝一夕。正在湖广长沙地方,枕近湘江一带,入北者必须过湖。适到江干,云卿即命贵同先往写船,以为长行计。少顷雇得一船,主家姓崔名荣,贵同与他订明船银,回来禀明公子。然后一齐搬云行李什物下船,不觉赤兔西沉。
 
  是晚,公子初涉长江,一望月明,弥天无际,影射波圆,拥流不定。南望巫峰,行风出没。少焉伏枕,则洪涛入耳,潺潺不伏,难以熟睡,辗转反侧。未几而水驿一更初报,即闻船尾引项一吭,清亮入耳,与更筹互和,细听始知为船尾鸡鸣。迨至间转二更,船尾鸡鸣,又复高叫二声。又试之,三更四更五更,啼数无不与漏声多寡腔合,其清亮亦如前。云卿心焉异之,因他平日为人豪宕不羁,以故上至诗酒琴棋,无一不晓,下至呼卢喝雉,磨所不为。尤好学汉时诸王东效草戏,一闻此奇鸡,那得不诧异?留心试验,又隔夜所闻,仍复如是。早膳后,公子遂问崔荣:“夜间船尾所鸣之鸡,可是生鸡么?”船主下礼对说:“此鸡虽是生鸡,但比寻常生鸡,有些不同处。”公子又问:“异安在?”船主说:“此鸡一更初度,则高叫一声,二更则高叫二声,以至四更五更,啼数无不与更筹相合。且又清亮不凡。若遇大风大雨,这鸡必先期展翅飞鸣,预报数十声。以故行江渡海,皆恃此以为推验湾泊,可避罡风骤雨,庶免覆舟。但有凶亡,两眼必先流泪。”
 
  公子见其说出此鸡有许多灵异处,遂命取来交小生一看。果然见这鸡雄冠突起,眼彩光芒射目。且银嘴铁脚,毛色烂然,尾后五毛,且各分金木水火土五行。真可谓书称五德不愧。公子赞赏不已,直对崔荣说:“我甚中意这宝鸡,愚意欲将三百两圆丝与你买此鸡,尊意愿否?”崔荣说:“我船度风破浪,皆藉此鸡以趋吉避险。实小人等性命所依,本不欲卖,既属公子十分中意,便送与公子,何敢取值?”公子说:“既蒙许送我,亦将此白银送与你,聊表表我心。且诗有云:‘投桃报李,乃礼之常。'岂必果论值与不值耶?”即命贵同开臬,取出白银三百两,交与崔荣。崔见系尊者赐,不敢不受,只得领银而退。
 
  看官你道这鸡缘何有此灵宝,公子何以不惜此重介以购此鸡?岂不闻书云“鹤立鸡群”?鹤本有鹤群,鸡本有鸡群,鹤何以又立鸡群?因鹤性最驯,飞鸣宿食,只一公一母,决无乱的。倘或一只先死,或被人捉了,所剩一只,再不与别鹤结夫妇。间或所剩系公,不能空房独守,遂潜向鸡中偶立,如人妇死未能即娶,聊去青楼嫖嫖,以消欲火一样。况鸡性至氵㸒,一感仙鹤精灵,生下鸡群,便有五德之异。故《尔雅》所称大者为连,小者为桀。以及善斗之鸡,皆系此种。船主不过一舵工水手,目不睹《山海》、《尔雅》,安知这鸡系鹤种由来?但见公子以中人之产相易,一时财动人心,自然割爱。并因大注财帛赏他,后来忠爱,皆由这起。开帆打浆,亦越加用力。
 
  不一日船到襄阳府地面,适逢湾泊所在,贵同等正要上去买些路菜。公子素闻此地好风光,正想上去游览一番,随命水手:“湾好船,明日开缆未迟,我要入城内走走。”贵同跟随公子上岸。主仆进城,果见城楼金汤巩固,轨道康庄。渐渐进去,见蚁阵蜂群,所说皆是同往鸡厂斗鸡的话。公子在旁闻说,猛省起船中此宝鸡,有如此银嘴铁脚,谅是能斗,何不取来试试?心内一头思量,一头跟着众队,不觉已到鸡厂。公子遂对贵同说:“尔可回去,船尾取我宝鸡,并带白银三百两来。待我将此鸡与人家一斗,验他英勇如何?”贵同领命,公子候着。不一时,贵同一切取了回来。
 
  公子入厂,适见厂主有一鸡,号为“五指无敌将军”。凡有群鸡与斗者,无不被其所,几无敢复来挑战的。鸡主恃胜,扬言高叫曰:“如有再敢决雌雄的,愿赌三百金!”众中只作壁上观,绝无应声的。公子见他欺敌太甚,即答言:“某愿赌。”主人说:“真否?”公子道:“安得不真?”主人又说:“既足下愿赌,须要互将三百金贮柜。然后放鸡,免至后悔。”公子大悦,命贵同取银交贮,两家开笼放鸡。只见“将军”鸡即伸长铁嘴,用莺歌点木析势,抢公子宝鸡眼。谁知宝鸡总不迎敌,便退后将头一摆,摆开避过。那“将军”鸡越加乘势逼近,如前法抢去。公子这鸡,索性将身一跳,跳过对面去了,如雌伏一般,如是者三。激得“将军”鸡跳上跳落,无计可施。厂主亦眼看六百两金,几为囊中物,在旁贵同等亦自料宝鸡必败。谁知那无敌将军,一时力势用尽,垂头若丧。这宝鸡然后展开大鹏翼,似绝不费力一般,轻轻低头把钱嘴向“将军”鸡左眼一抢,鲜血淋漓。这“将军”鸡再发性,用双脚一踢。谁知左目连眼珠都出,一时痛楚不堪,已跌倒在地,如被人家缚束一般。这宝鸡自然向前,又连抢他数抢。可惜无敌“将军”呜呼哀哉,转轮去了。旁观诸人,无不合声喝彩。
 
  那厂主忽然向公子大怒道:“我只将此鸡与你试试胜负何如,理合既分了雌雄,你便拦住,免伤我鸡性命。何得纵鸡行凶?我虽输了银子过尔,尔还要赔偿我鸡性命,方能取银!”公子说:“你疯癫么?慢道打死不过一鸡,就英雄比武,定必一伤。俗云:‘有力在上,无力在下。’不怨自家这鸡无用,反来倒赖,世间岂有此理?分明你是想起了六百两鬼尾注!”厂主说:“莫道是六百两,就是六千两,尚未能偿我鸡性命!”激得公子越加火起,说道:“莫不是你倚着土霸压外客么?快快将六百两银子交出便罢,如若不然,好把狗名报上来,等我摆布吓你,你始知利害!”厂主说:“你还不识,老爷姓夏名光,系名流捐纳昭勇将军甘遮。”贵同在旁笑道:“如此职衔,岂能唬中极殿大学士唐尚杰之子武解元耶?我家七公子唐云卿是也!”那夏光周身如水淋一般。众中走出一人,器宇虽庸,衣冠却甚楚。即走出到公子身边,深深一礼,随说道:“久仰大名,今得相遇,三生有幸!”公子忙忙回礼:“请问驾下果系何人?何时得闻贱名?至蒙错爱如此!”其人对说:“某系厂主义兄,姓刁名纲,字南楼,援例武略骑尉。先君曾为顺天府尹,因挂误犯罪,被张德龙部议发遣。蒙令尊大人保奏,得奉旨回家,闭门思过。未几忿疾,临属纩时,嘱咐我等,尚书公之恩,凡我子孙,不可忘却云云。是以晚生常欲到盛省拜访,又恐足下托足云霄,难以见面。今在此得晤芝颜,实为天赐其便!”公子说:“足见厚情,但小生转难当任过爱之极!”
 
  厂主竦立在旁,如闻雷震耳,待楼说罢,急向公子施礼,说道:“公子勿怪!晚生实有眼不识泰山,前言唐突。幸看义兄之面,命盛仆收此六百两银子为是。”公子道:“既系刁兄义弟,这银子小生决不龋但自后不论什么人等,不可恃势凌烁,起人尾注。”南楼亦从旁劝公子笑纳,公子那里肯受?推让数次,众人只得又浼公子取回三百。公子见说得有理,遂命贵同收回了三百两而罢。南楼又向公子说:“此处离舍不远,幸祈移玉,少慰渴怀。”公子感其诚意,即便允诺。随命贵同“随往认识门口,先带回此鸡并银下船,慢慢回来接我。”贵同应命。南楼与公子携手,你言我答,不一时行到南门内石柱街。果见画栋飞甍,门额大书“将军府”三个字。
 
  正是:
  春云有日终能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未知南楼请公子到家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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