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壶中天知三呈骈体春影楼秋鹤会灵妃
秋鹤回寓,心中殊觉爽适,一宿表过。次早友梅便来务要请他到华■仙舍一叙。秋鹤道:「我已两次过访,还不能一见,可知与我秋鹤是无缘的了。昨夜弟回到寓里,有一位同寓的有一本花榜,到是配这位苏先生第一,评他文章魁首、仕女班头,又是缠绵,又是风雅,这是文人阿好的通病。大约你们也被他这张花榜所惑,同见善不及似的,我今日还有别事,谢谢罢。」友梅见秋鹤执意不去,只得来同知三商议。知三道:「有韵兰做的四六文,同诗稿在我这里,你去邀他来试试再说,我在酒店等他。」友梅道:「也好。」于是重到巢云栈,说:「你不去也就算了,知三请你到壶中天酒店吃蒓菜,你去不去?」秋鹤笑道:「这个有什么要紧,就走走何妨。」友梅道:「这么着,就去罢。」秋鹤于是换了一件衣服,唤栈司锁上门,同友梅到壶中天来。知三连忙让坐,笑道:「酒吃不吃?」秋鹤道:「烫四两火酒,大家吃罢。」友梅道:「蒓菜下了锅么?」知三道:「他们煮去了。」因笑向秋鹤道:「你向来是青楼中的痴蝶,这回子为什么改起性情来?」秋鹤道:「马齿加增,蚕丝易缚,自怜身世,坎凛相遭。若欲将白屋之酸儒,掷黄金于虚牡,非独支持无力,抑恐莺燕笑人。且彼美易逢,多情难得,何必劳精竭虑的作护花铃呢?」知三笑道:「这么说,你苏先生那里是不去的了,别的地方你去不去呢?我给你一件东西看。」说着,便将桌上的包拆开,把一本诗稿取出来交给秋鹤,说:「这个诗好不好?里头还有一篇骈文呢。」这时走堂的送上蒓菜羹来,秋鹤一面吃,一面看题笺「幽贞馆诗钞」五字,只有第四卷一卷,秋鹤看时,觉得吐属清新,风流大雅,内有题日本女子小照六绝句,次梦花 原韵云:
蓬岛奇葩别样红,恰教抬举到东风。分明此是瑶台种,占断情天十二重。生涯神女还疑梦,梦影遥飞海市楼。底事惊鸿好风格,不随桃叶上轻舟。劫数摩登倍怅然,与谁共证有情撢。瀛洲小现华■影,留补生前未了缘。
刻翠裁红写艳词,感甄一赋逞才思。文通自有生花笔,载忆春风结梦时。间从画里觅真真,一幅生绡着色新。
隐约春魂呼欲出,不将红豆击吟身。影事模糊指鹊桥,思量一度一魂消。崔薇卷作深情贴,镇日相随慰寂寥。
秋鹤笑道:「是他的笔墨么?比环姑还好几倍呢。」又看下行一首题云:有劝稍贬声价以合时宜者,赋此答之:
分明心事怨飘蓬,北辙南辕各不同。南国夭桃红万树,任他开放逐东风。
秋鹤笑道:「骨格到是力争上乘的。」知三道:「好不好?」秋鹤道:「到也难得。」知三道:「你再看这篇骈文。」秋鹤因朗诵云:
瑗识君久矣,沈约腰瘦,平子愁重。冬郎善恨,杨朱易愁。关陇鼓■,摄其魂魄,沅湘兰芷,助其郁伊。虽广众扛毫,良时啸侣。翠袖双舞,金樽四飞。人皆赏仁,君独志,既。盖其遭逢乖舛,身世艰屯。司马单门,文章失色,赵壹奇窘,琴书不欢。翟公少友,将伯无助,年年食客,莽莽天涯。游子双泪,才人孤绪。青衫瑟瑟,碧海深深。故其幽怨缠绵,壮心憔悴。本其志趣,发为歌吟。每值春晓啼莺,秋宵诉蟀,客窗影寂,罗袂梦凉,美人不来。之子遐弃,功名迟暮,意气牢结。于是红豆言情,绿么奏怨柔翰,晨弄瑶琴。夕张白石九宫清响激魄,金■二等,哀音断肠。
秋鹤极口赞道:「六朝名句,就是上头的翠袖双舞,金樽四飞,也是凝炼活泼,我辈还一时做不到,乃出之于香口,真是天生的妙才!」又读云:
其或涉江彩秋,登楼感旧。琵琶四座,裙屐千觞。眉语横兜,万花欲笑。
便拍着桌子立了起来道:「好一个横兜!真是千锤百炼的警句!」又坐了念道:
心声甫吐大地皆春。
遂又高拍起桌子来道:「仙乎仙乎!不食人间烟火矣。」把杯子里的酒都泼出来,知三道:「再读下去。」秋鹤道:「我要跪读了。」又念道:
而况情怀杜陵踪迹,王梁古忆。眷眷乡思,绵绵颖怨苕哀,通乎素臆。商清角重,付之红牙,宜乎抽秘必妍。运思独苦,词标骚屑,诚张说之珠,李贺之血也。瑗火宅埋莲,尘天飞絮,彩莺写韵罕有解人。苏小凝妆,还期知己。幸遇君子,征及无言,敢作金缄,不为哇引乎。少年易逝,名士可怜,欢梦成烟,柔情似水。
遂叹气道:「友梅,我读这两句,就想着惜余春馆,能不令人销魂呢。」友梅道:「他这个一段,似乎将要嫁人,与做骚词的人恐怕以前有些瓜葛,今日似不能如愿相从的意思。」秋鹤又念道:
潇湘万里,定忆汪伦。瀛海三山,终违徐福。依刘今日,感崔明年。芳革离魂,桃花人面。
秋鹤就垂泪起来,说道:「断肠句子,宛转低回,令我不能卒读,为之奈何。」因叹了一口气,又念道:
前身明月,莫忘本来。再世玉萧,相期珍重。
秋鹤竟哭起来了,知三、友梅也陪着下泪,停了一回,秋鹤道:「这位姑娘有这样的生死缠绵,我愿送个门生贴子,今儿到必要见他的,他若不见,我就那里等,等到明年总好见着一回。」因又念道:
为君作序,不禁惘然。
秋鹤道:「真是洪北江小品,后面一段,沉痛欲绝,我不过文理粗通,就是作诗,也不过应酬而已。岂知有这样天才,便铸金事之,也不为过。」知三笑道:「你现在心服的了?」秋鹤道:「非但心服,还要去见他一见,请你引道引道。」友梅笑道:「你也有佩服的日子!」秋鹤笑道:「只怕是你们闹鬼,不是他做的。」知三笑道:「是我们哄你,你不去也罢,我们是要去的。」秋鹤笑道:「无论是真是假,我总要去见过一面,方才心死。你们几时去?到我寓里来一趟,一同去。」知三笑道:「你既要去,只好替你拉皮条了。」原来南边的土语,青楼中介绍,谓之拉皮条,友梅道:「三点钟我们到你寓里,你候着。」于是彼此订定,知三下来付了帐,方才分手。秋鹤一个人独自回寓,方进房中,栈司送上一封信,说老爷出去之后,有一个人将这信送来,立等回复,这个人还在那里呢。秋鹤把这信一看,面上写着送巢云栈韩老爷秋鹤密启,幽贞馆缄,立侯示复。秋鹤且不拆信,把这个人唤来,说你是幽贞馆的人么?来人上来打了一个千说道是,秋鹤道:「你叫什么?」来人道:「小的叫龙吉,好像同老爷面熟。」秋鹤笑道:「胡说,这封信是那个寄的呢?」龙吉笑道:「苏姑娘叫我来请老爷的,说道立刻就要请过去,不去,乃他自己来请了。现在请老爷的马车停在外边,叫我跟了老爷一同走的。」秋鹤倒疑惑起来了,因道:「你在外面等一回。」龙吉去了,秋鹤想道:「什么缘故,他反来请起来,且这样要紧,自己破了钞把马车来请我,天下但有移船就岸,没得移岸近船的道理,我且把这信看了再说。」便拆开来,只见上写着:
德感重生,会惟一面。屡思寄雁,难问凄莺。幸薄命之犹留,喜多情之无恙。神仙鹤驾,竟到申江。殆天不欲依之负心,而有此良觌也。别后之事,如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请即过小园,当闭门促膝,作十日谈。巢云寓居不便,请面晤后再将行李迁移,特遣油壁车,为大才人速驾。姗姗立待,勿少迟也。专泐即颂万福。
畹香手奏,此信幸勿示人!二十一日早。
秋鹤看了这书,又喜又爱,又恨又悲,喜是喜畹香尚可相逢,爱是爱畹香学问十分进境,恨是恨自己不能始终保护,令其流落风尘,悲是悲天不生他于帝王富贵之家,坐享奇福,乃使含贞忍耻,陷入平康。三年以来,不知若何苦恼。我秋鹤所识的闺阁中人,自以翠梧为第一,然情胜于文,笔下是万不及畹香。但不知畹香的情比翠梧若何?但我这个人,最怕钟情,反不如他无情的好。我初到时候,大家争说苏韵兰好处,又说他与我相识,岂知他就是畹香,但何以又叫起苏韵兰来呢?又想道:这种勾当,本是万不得已的所为,想他求死无方,出此下策,故改了姓名,知三等均不知道,或畹香心中另有主见,也未可知。然贾倚玉不知现在何处,还是尚未满罪,还是目下同居?他叫我就去,我想当时见他一面,他在病中,消瘦得很。今日他或识我,我恰不认得他了。他的意思要我搬去,果是他的美意,惟知三、介侯一班朋友,又要笑我了。且不管他,见了之后,再作道理。于是把信检好了,留下一个字条儿,交栈司,说停一回有姓舒姓乔的人来看我,你便把这字儿给他,请他就到绮香园来,栈司答应。秋鹤便换了衣,锁了门,走出来,上车。直到绮香园内园门口,韵兰已命佩纕、珠园、霄月三个大侍儿,随着小兰在九折廊等候。龙吉把秋鹤领了进去,交给三人,方抢步进去报信。这里小兰等把秋鹤看了一个清切,笑道:「姑娘等了长久了,再不来,他就要自己来请呢。」秋鹤把四个人看了一看,燕瘦环肥,修容■夸态,中有一个侍儿,眼梢起媚,尤为美秀而文非,独笑露瓠犀,宛如编贝,就听他一二言语,也颇不俗,因皆称为姐姐,问了姓名,方挽着小兰的手进来。到华■仙舍,只见一位美人明妆雅服,带着似喜非喜似蹙非蹙的娇容,锁着两道春山淡远眉,凝着一双秋水澄清眼,旁边两个小侍儿,笑嘻嘻的在那里延儜,见了秋鹤进门,便端端庄庄上前叫了一声哥哥。秋鹤看他一种亲爱感激的样子,要好到十二分,也便叫了一声妹妹。忽然心里一股酸气,从丹田透入脑髓,流到鼻端,渗出眼角,泪珠儿也不觉自然流出。韵兰已是把巾子在那里拭眼。秋鹤只得勉强笑道:「妹妹可好?」韵兰也不能答言,点点头儿,就携着秋鹤的手走,彼此同是无声之泣。秋鹤到了锦香斋,觉得满目迷离,想他虽然忍辱降心,能做到这个排场,也算出人头地,又私心窃喜起来。
韵兰进了垂花帘,忍了心酸,向众侍儿道:「佩纕同我到楼上,你们去吩咐外边,无论熟客生客今朝一概不见,只说我出门去了。就是韩老爷的朋友也请他在幽贞馆坐。刚才吩咐的酒席要清洁别致,你们就把我开的菜单看着他做,不许同成日家照例的样子,酒就开我房里藏的一坛花雕罢。筵席就排在楼上。」侍儿等答应着,佩纕已抢前去了。韵兰微笑道:「我们到春影楼去谈心。」因又引着秋鹤到春影楼来。只见五色辉煌,如临仙境。一进了楼,秋鹤先叩头行礼,韵兰也盈盈下拜。见礼已毕,大家归坐。佩纕送了茶,要替装烟,秋鹤笑道:「姐姐请便,万不敢当,我自来吸,姐姐替你姑娘装罢。」韵兰道:「就叫他装也何妨? 」秋鹤再三不要,佩纕只得让秋鹤自吸,自己与韵兰装。秋鹤无暇赏鉴房中,一眼看着韵兰真是林下风流,灵心仙骨。韵兰也看着秋鹤,微笑道:「哥哥似苍老了好些。」不觉眼圈儿又红了。秋鹤勉强笑道:「身世不佳,精神耗蚀,妹妹倒发福了。」因又叹了一口气,大家半晌不语。
秋鹤好似有数千万句说不了的话在心里,总说不出来,韵兰也似有万分感激想念的意思,当着面只是不能说。怔了一回,秋鹤强笑道:「罢了,妹妹的人,吾都知道了。我的人想妹妹也是知道,只是我自己不解自己。昔时妹妹同我这番情节,我也并没见过妹妹,我就感服得了不得,好似前生有一段固结不解的缘分似的,竟至一肌一肤,一毫一发,尽发出一种爱慕敬惜的意思出来,便是老子娘。」说到这里,便咽住了,以为父母也不能如此敬爱的意思。韵兰笑道:「文章一道,精灵胶固,总有不解之缘。自己也不能说出道理,只是哥哥这样的心,固然容易感人,然而也容易受赚,总是自己吃亏的。」
一语未了,只听弓鞋阁阁,湘君同碧霄、珊宝上来,笑道:「韵丫头今儿到了心上人了,我等未能早来迎接,现在藏在这里说体己话儿,我们要来做厌物了。」秋鹤、韵兰连忙让坐,韵兰替三人通了姓字。秋鹤向碧霄道:「冶秋弟近有信来,说连获胜仗,已经越级飞保,这也不奇,只是还有人掣肘,听得苏北炮台大营,不战先退,有五个大统领不知去向,失去军火粮饷可有一千余万,似此局面,粤军势虽勇猛,恐怕独力难支。」说着秀兰同月仙、文玉、燕卿也来了。于是让坐通名。秀兰告了一个罪,笑说道:「这姓麦的人,我向来看不起他,为何同了他来?」秋鹤道:「我也不过一面,现在我也得罪了他,恨得我很呢。」文玉笑道:「韵兰姊姊同韩老爷几时认识的呢?」碧霄道:「说来话长,明儿闲了,我来告诉你们。」燕卿笑道:「韩老爷现从那里来?一向听得说最好游历,何不把一向的踪迹同我们说说?」月仙笑道:「我们小香最喜讲洋务,我也爱听。」秋鹤笑道:「姑娘不嫌烦琐,我就讲讲。」因将从前各事及同韵兰酬唱见面各节说了一回。众人也有惊奇的,也有叹息的,也有可怜的,惟韵兰倚着碧霄把手中巾子掩泪。只见丫头来回韩老爷行李取到了,请示下安放何处,韵兰道:「就放在楼上来。」秋鹤向韵兰道:「这个断断不敢,我还打谅住在栈里,何故要搬进来?既这么着,妹妹的地方,我断不肯住。就是要住,横竖相见日子还长呢。」韵兰道:「不要春影楼,你想那里?」秋鹤道:「前晚进来看见延秋榭倒很好,你赐我一席罢。」珊宝道:「你请他住在西间壁彩莲船里罢,后面就做书房,楼上做房,可以望远,前边一间还可以会客。」秋鹤道:「甚好!」韵兰想秋鹤是避嫌疑的意思,也就应承了,便唤伴馨道:「你就命人去收拾彩莲船,韩爷的房安在楼上,旱船内外间,同楼上的字画收下来,要挂韩爷自己的东西。」因问秋鹤书画带来没有,秋鹤道:「带得不多,我自己去收拾。」因就起身,湘君道:「我们去罢,晚上再去看新房。」就笑着领了众人去 。
珊宝、韵兰同秋鹤到彩莲船看了一回上下的房,韵兰道:「我把守门小使丁儿拨给哥哥服侍,这个小使人还玲珑。且把书画取出来,我叫佩纕来办差,一定妥当。我们会见了,我的事还没告诉,到珊丫头那里谈谈去罢。」一面便去叫佩纕来。秋鹤只得把书画取出,交给佩纕。韵兰还吩咐了几句,说摆设不全,到我那里去搬些来,只要朴雅,不要堆砌。说着,就同秋鹤、珊宝到隔壁镜心阁坐了。珊宝命丫头倒上茶来,手巾伺候,因笑道:「你们二位结拜过兄妹么?为什么哥哥妹妹的这般规矩?」秋鹤笑道:「虽未结拜,而心中胜于结拜。 」珊宝笑道:「哥妹之称,殊觉太昵,当随口称呼,方为大方。」韵兰笑道:「倒也不差。」秋鹤道:「你我之称,亲固有之,恐致唐突。」韵兰道:「规矩本在心上,不在形迹,若徒以外观求之,便是近日官场的宪体了。」秋鹤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只见小丫头摆上一个果碟儿,外一碟八珍凌粉白糖糕,一碟油炸鸡肉鲜笋蒸卷,一碟新澄香糯挂粉虾仁蒸团,一碟细砂百果小馒头。秋鹤笑道:「姑娘,你嫌我们客气,你到客气起来了。」珊宝笑道:「不如此,不足以敬我姊夫。」秋鹤、韵兰大家面孔红起来。珊宝自知失言,只得告了个罪,笑道:「你们莫留心,这是敬近邻的,今儿结了缘,回来我也仰仗着心头的肉呢。」两人笑着,把点心用了些,就命收去。
秋鹤便问韵兰病后的事,韵兰方把近年的遭际一一的告诉起来。大家伤感一回,痛哭一回,忽传介侯、知三、友梅来了,丫头揭起门帘,让他进来,知三笑道:「秋鹤你好,怎样受罚?」大家让了坐,倒了茶,手巾伺候。秋鹤笑道:「今日罚我做东道主如何?」介候道:「你说不认得,怎么快脚猴子倒先跑了来?我们到你宝寓,连行李全搬来了。也没见这等性急,累得我们奔来奔去,到了幽贞馆,又说在彩莲船。又是佩纕在那里替你收拾房屋,说道你在这里,我就听见你们哭哭笑笑的,不知讲些什么?也没见玩这个地方,一见就这样亲密的,你到底如何认识这位苏学士,须从实招来。」秋鹤笑道:「这个情节,真是意外,一时也讲不了。 」知三道:「你就约略讲讲。」珊宝就把以上的事略说一遍。友梅笑道:「不差的了,我一向冷眼看韵兰,本来不像风尘中人,原来有这些渊源。」知三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亲呢,我先曾祖同汪府上一向往来的。闻得有一位汪敏之,不知景霄先生的何人,他与先曾祖最契。」韵兰道:「听得先君说过有一位叫颖之的,是近族的曾伯祖,这位敏之倒没听得,大约总是弟兄,代远年湮,且我又生长在外的,那里知道。」友梅道:「亲戚总是亲戚。」知三道:「这么说起,今日倒认了表妹了,再表上三千里,兰生、伯琴都好认亲了,我们一向唐突,幸亏没有夜厢局,否则真是笑话。」韵兰向知三啐了一口,秋鹤道:「你总是信口胡言,我告诉你,他到这个地方,也是无可如何,你们也应该替他瞒着。见了别人,莫说他的真姓名来。就是以后到这里玩,也不过借他的地方,文酒聚会,倘然当他风月场似的 我秋鹤就不能领命了。」知三笑道:「你这话说得也太过,我们这里玩了几回,一向守法奉公,你问问你韵兰,可是不是?这回子又认了亲,更当格外的留心,只要你自己保得定,泼翻了醋缸也没用的。」秋鹤正色道:「神天在上,我秋鹤倘有污亵韵兰的心肠,后来不得好死,有一刻不敬爱韵兰的心,也立刻就死。」知三笑道:「罢罢,何苦这么猴急,脸上的筋都暴凸出来,罚没用的誓。」秋鹤道:「你不问自己话哽人,倒说我不是。」韵兰笑道:「你们也不用争,只以后体谅些就是了。」只见佩纕笑嘻嘻的进来道:「房间收拾好了,请大家去看看。」于是众人过来看了一回,果然位置精雅,秋鹤向佩纕作了一揖,笑道:「费姑娘的心,来生替姑娘驮石碑。」众人皆笑了,佩纕笑道:「也不要韩爷驮碑,只要求一块胸前的肉。」知三方要说话,见伴馨来请,说酒席已摆好了,马姑娘同玉姑娘都在春景楼等。
韵兰遂去唤了丁儿过来,见了,给秋鹤嗑了头,叫他把门锁上,然后领着众人过来。一一与马姑娘玉姑娘相见了,韵兰道:「阿呀,你们二位来,中国菜是不惯的。」马姑娘笑道:「吾们这回来专要扰你的中国菜,你们这鱼翅三丝是最好的,我吃了这菜,已经够了,玉姑娘本来吃惯中国菜的。」韵兰笑着,遂命捻热手巾擦脸,烫上酒来。知三笑道:「今日到底谁宾谁主?」韵兰笑道:「今日扰我,明日秋鹤做东。你们今日也不用邀局,所有园中的姊妹,通我来请到。」友梅道:「秀兰不用你请,我必要转个局方好。」韵兰道:「你这一转局不好了,燕卿妹子也必定要介侯、知三转局的,你不如改日在秀兰处请秋鹤罢。」知三笑道:「你这生意也太要做了,这回子又替秀兰想这个法儿,回来又要替燕卿招揽,我们总要失财,不破些钞,你也不肯放我们过去。」韵兰笑道:「待秋鹤明儿先请你们,然后你们还请何如?」一面说,一面命龙吉去分请各位姊妹。一会大家来了,惟文玉、燕卿、素雯出局在外,须停一会方来。韵兰便请秋鹤坐了首席,友梅第二,马利根第三,玉田生第四,秀兰第五,冷柔仙第六,第七第八备林金的坐位,是东首一席;西首一席第一是介侯,第二知三,第三幼青,第四湘君,第五碧宵,第六白凌霄,第七珊宝,月仙第八,自己末位是西首一席。一一的敬了酒,秋鹤又与柔仙、幼青彼此间了姓名,随意说笑,知三笑道:「韵兰,你今日的菜精致极了,明儿秋鹤在那里请,也要点菜的。」秋鹤道:「我打谅在彩莲船,不过上菜不大容易。」韵兰笑道:「不要忙,就请珊宝姊姊办菜。他比我更考究呢,送来也近。」珊宝笑道:「秋鹤要你照料呢。」韵兰笑道:「姊姊就替替妹子罢,我把秋鹤荐给你。」秋鹤笑道:「横竖姊姊妹妹是一样的,譬如珊宝姑娘请客,借我地方,也可使得。」介侯笑道:「你们听听,秋鹤这酒席,又要黏到珊宝身上了,算计好不好?我们倒没处占便宜呢。」柔仙笑道:「介侯、知三有林姊姊呢。」说着,只见燕卿、素雯进来,向柔仙笑道:「你背地里又说我什么?」众人连忙让坐,秋鹤又与素雯通了姓名。珊宝笑道:「知三要在林姊那里请客,柔仙妹妹替你说法呢。」燕卿笑道:「多谢费心,他是假痴假呆的,你理他?」素雯问知三道:「伯琴回来么?」友梅道:「还有四五天。」因问韵兰道:「天香深处收拾好么?」韵兰道:「本来收拾好的,听见他们自己有东西,只要换过就是了。」说着,只见彩虹楼打发人来说,两位兵船上的兵头在那里,说是新来的,要见马姑娘。马利根便立起来向秋鹤、韵兰及一切人告了失陪的罪,匆匆去了。韵兰也不便苦留。
马姑娘去后,文玉又到,与秋鹤见过,换了杯箸,坐在马姑娘的位上。秋鹤看座上群芳,都是一时美选,心中自是欢喜,但虽与韵兰谈过彼此遭逢,然自己爱惜韵兰的意思,当着众人,终不能谈到深处。韵兰也知秋鹤的心是爱他,然因秋鹤有这个心,自己倒只得与他规矩,不能十分亲近了。
看官大凡男女之爱,最好是如淡实浓,如疏实亲的境界,心里实欲相亲相近,而口里说不出,面上露不出,反将恭而有礼的神情施之于极亲极爱之人。心中虽似亲近,形迹倒似疏远了。俗语说的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若要亲而能敬,须两样相兼,总而言之,男女肌肤相合之际,无论不能形容的状貌,不能表白的心肠,到此地位,总可以感通发泄。只怕流而忘返之人,到亲近之后,便渐渐的■■起来,以至求全责备,无所禁忌。天下夫妻反目,都是这个流弊。故最好亲的时候亲到极处。女人为我的话,都当铭石书绅的,平日则大家体谅,相敬如宾。夫妇到这个样儿,真是人生至乐。这时候秋鹤、韵兰本是极欲相亲,只因爱之至,变为敬之至。韵兰体了秋鹤的心,也只得一味彬然有礼,是彼此极欲相合,而反相离了。然而韵兰也有一个要与秋鹤亲近的心思,或便借肌肤之爱,诉诉衷肠,但秋鹤既已如此敬我,我不好把容易亲近的性情流露出来。岂知秋鹤也是有这个心,不过欲思一近肌肤,借肌肤之爱,表肺腑之爱,至于污亵美玉,真个销魂,恰并无此意。这是秋鹤生成的呆性,这话说出来天下人谁也不信的。两人方在呆想,众人都不甚理会。惟湘君、珊宝暗暗点头,湘君知道前生的因果,珊宝体出他两人的性情。碧霄虽知两人经历,于这个上头,恰不甚措意。秀兰虽也细心,究不及碧霄所知之确。其余更觉毫无体会。这个时候,素雯先要猜拳,柔仙恰要行令,原来冷柔仙、白凌霄就是以前所说咏霓班里的女伶。二月初九搬到园里,住在桐华院,分隔南北两家。当中侧门开通,以便出进。
凌霄是一个武旦,身体轻捷,言语俊爽,口直无心,所居地方曰英爽斋。柔仙是个贴旦,多病多愁,性静默,量窄善疑,所居地方曰湘痕馆,皆韵兰所题也。柔仙蒙兰生所赏,故进园这日,兰生特起了清早,到他班里会面一次,正值祖母开吊,故叮嘱了一番,也就回去,这个时候他要行令,素雯不肯依他,知三道:「你们不要争,令固然要行,拳也要打,且先让素雯打过通关,柔仙再来行令,但仍当请佩纕来作令官。」于是当中另放一张茶几,命佩纕坐了,两席的菜随意送些去。伴馨在旁斟酒。佩纕先请素雯猜拳,每人四玉杯,大约每杯容酒二两光景。素雯便同每人打起来。只听得钏声叮叮当当,打了一通,共六十四杯。素雯到底赢了五十二杯。只输十二杯。知三、友梅、凌霄、柔仙、文玉、湘君全输。秋鹤道:「柔仙要行令现在通关完了你就宣令罢。」佩纕道:「吾做令官,冷姑娘说了令的名儿,我先来起令。」韵兰道: 「这个也不必,柔仙既要行这个令,就叫他起头,你就监令罢。」知三道:「也好。」于是伴馨斟了酒,柔仙喝了,便向众人道:「我这个名改错诗句令,先念一句成诗,故将句中一字念差,问何以念差的缘故,便另引一句诗,证明差字的缘故。先斟酒三杯,有理者,众人共饮,无理者,本人独饮。我今喝了,就宣令了。」便念道:「
白居易诗,竹亭阴合偏宜秋,问偏宜夏,何以云秋?答云:杨允孚诗,因秋比江南分外佳。」
众人笑道:「倒也别致。」柔仙道:「我这两句,因大家恐怕不甚熟悉,所以说明出处。但大家常见的句子,便不说出处也好的。」凌霄道:「现在怎样排下去呢?」佩纕道:「也是顺着排下去,末了儿我 收令,好不好?」玉田生道:「也好,但是我不懂,只好罚酒了。」幼青道:「不论什么,你说一句儿。」玉田生想了良久,说道:「只得蜂蝶纷纷过墙去一句,没得上句。」柔仙道:「没得上句,只好罚了。」玉田生只得饮了三杯。轮及西桌上碧霄,碧霄道:「
仙风入骨未凌云,是苏轼的诗,问已凌云,何以改未字?答云:因身无彩凤双飞翼。」
湘君道:「好把未字暗暗解释。」珊宝道:「大家快干令酒,我已有了。」因念云:「
陆游诗,芭蕉绿润偏宜粉,问明明是墨字,何以云粉?答云:因诗被催成墨未浓。」
佩纕笑道:「好个诗被催成墨未浓,大家饮了。」韵兰接念云:「
绛仙才调女班昭,问明明是相如,何以云班昭?答云:十年前已薄相如。」
秋鹤道:「好极,我格外贺一杯。」知三、湘君大家看着秋鹤一笑,也并不说什么,轮到凌霄。凌霄道:「我不能说这文话,要我多喝几杯,倒可以使得。」遂饮了三杯,交令。湘君便念道:「
骑虎上扬州,问明明是鹤,何以云虎?答云:烹茶鹤避烟。」
知三笑道:「现在轮到我了,只是没好的呢。」因饮了酒,念道:「
映阶碧草自秋色,问明明是春色,何以云秋色,答云:春色恼人眠不得。」
珊宝笑道:「燕卿姐姐在那里呢?」燕卿笑道:「你这么规矩,为何要借我这个东西?」知三笑道:「借的什么?你同我说。」珊宝红了脸笑道:「燕丫头,你告诉了人,我一辈子不理你!」知三愈要考订起来,急得珊宝走来要打知三。燕卿笑道:「你服不服?」珊宝道:「知道了,我从今不信你是好人。」佩纕道:「我们行令,你们这般胡闹,要罚酒子。」珊宝只得归坐,介侯接令道:「
陆游诗,彩茶歌里秋光老,明明是春,何以云秋?答云:年年最爱秋光好,也是放翁诗句。」
佩纕道:「也好,大家喝酒罢。」众人饮了,幼青道:「我虽然有了两句,恐怕不好,念给你们听,要罚不罚?」因念云:「
劝君更尽一杯茶,问明明是酒,何以云茶?答云:寒夜客来茶当酒。」
佩纕道:「这个已老了,要罚。」幼青道:「我也不知道有这个现成的,我不愿罚。」韵兰道:「虽然你不知道,到底是同的,一杯总要罚了。」秋鹤道:「虽然是同的,到底他费了许多心思,要他罚怎肯呢?我罚一杯罢。」便一饮而尽,友梅接令云:「
苏轼诗,疏林野色近苍茫?问明明是楼台,何以云苍茫?云:多少楼台烟雨中。」
秋鹤饮了门面酒,便念云:「
郎士元诗,此心期与近人同,问明明是昔,何以云近?答云:昔人已乘黄鹤去。」
珊宝道:「好!」湘君笑道:「昔字应改美字,方为贴切。」
碧霄把韵兰看着笑了一笑,柔仙、凌霄要问美字的缘故,湘君笑道:「你去问秋鹤。」碧霄笑道:「还是问韵丫头到知道呢。」佩纕道:「你们又要议论了,放着令不行,文姑娘快些接令罢。」文玉道:「请我的先生代倩,好不好?」友梅道:「谁是你的先生?」韵兰笑道:「你不知道么?他现在与燕卿姊、幼青妹妹、玉姑娘同学堂学做诗,从了两个先生。」知三笑道:「到底从谁?」韵兰方欲说出两个人来,只听座上一人道:「玩意儿,你们信他说话。」未知座上说话的何人,盍将下章取阅。
猜你喜欢 第六回 孝女舍身行孝犹费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费 ...·青心才人 第十二回 云雨未歇巫山险·春江隐士 第二回 参慧果老佛说情禅费清才书生逢幻境·邹弢 第 一 回 孙继高因贫卖水 定毒计屈打成招· 第十六回 史太君示梦绛云轩 贾存老遇儿铁槛寺·秦子忱 第二十二回 檄五路兵助胡豹 斩骁将先锋逞能· 第一回 警幻仙追述红楼梦 月下老重结金锁缘·兰皋主人 第六十九回 掌昭阳哭祭芙蓉岭 想冤劝伐征单于国·雪樵主人 第二回 天生物小导奇方· 卷十 钟情丽集(下)·吴敬所 第七回 腻友舌如簧良媒自荐 快人钱作胆盛会同参·张恨水 第一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韩邦庆 第四十二回 郑爱香伤心烹鸡 应花子失目喂狗·梦笔生 卷五争占类 于县丞判争耕牛·余象斗 第九十三回 三承差勇战萧飞贼·储仁逊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