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扑蝴蝶端阳宴乐 得鹦哥行院吞声
去说这日天降大雨,西门庆未上衙门,在书房里坐着。王经说:“韩二叔求见。”官人说:“叫他进来。”韩二磕了头说:“回老爹事,铺中货物卖了大半儿,几时上临安,差谁去?”官人说:“着来兴儿去,我还要打听蓝太监几时的生日寄信致谢,顺便贩些绸缎,添补发卖。”韩二道:“几时起身,带多少银子?”官人说:“你把他叫了来,大家商议。”
韩二把来兴儿叫到书房。西门庆说:“我要叫你上南京与蓝太监下书,打听他几月的生日,拿三百两银子,顺使贩些绸缎来。几时起程好?”来兴儿道:“南京比东京远,早些去得早回来。”官人叫春鸿看日历书,几时好。春鸿说:“请示爹,用节前节后?”官人说:“过了节看。”春鸿说:“初七是个收日,黑道,不宜出行。初八是个定日,黄道,最宜出行交易。”西门庆说:“就是初八日罢。这两日收拾妥当了,雇了头口,那日好起程。”来兴答应,二人回铺去了。
不几日,到了端阳节,有张二官、李知县、乔大户吴、二舅都送节礼。大官人到仪门开看,见二衙门每家八盒,乔、吴二家每人四盒,都是樱桃、桑椹、杏子、金橘、粽子、饽饽,独二衙门有烧猪、烧鹅、烧黄二酒,都叫收了。叫春鸿写了谢帖,每家赏银五钱抬,盒的赏大钱二百文。官人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得回他几分才是。果子是有的,这几年买的粽子通无好的,怎么得个新样儿的才好送出去,也不俗气。”进福在旁答道:“爹要新样的,小的女人会包五福粽子,是南边学的。”官人问:“怎么是五福粽子?”进福道:“爹叫了碧莲来问,他知道。”于是官人回到上房,叫碧莲来问道说:“你男人说你会包五福粽子,怎么个包法?”碧莲道:“奴才的爹在金陵开苏式铺,卖的是杏仁茶、汤圆、藕粉、南蜂糕、八宝茶汤、绿豆糕、状元糕、五福粽子,所以奴才在家作女儿时学会了的。”官人说:“用什么调和?”碧莲说:“难着呢!必得上好的江米、肥嫩的苇叶儿,一样儿桂圆馅的,一样夹沙馅的,一样芝麻酥的,一样儿脂油丁的,一样火肉丁儿的,把馅子拌好,配上各样的果,子再加上玫瑰、桂花做成锭子,把苇叶打成条儿,叠成幅儿,一个一个的包好,上笼屉蒸熟了,这就叫五福粽子。爹哟,各种都容易,火候最难。”又着手比着说:“火大了呢,烂了;火小了呢,生了。爹哟,总在不紧不慢文武火才好。”
官人见他口似悬河,眉目传情,轻狂俏浪,笑容可掬,喜了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说道:“不知你有这等手段。”抽空子掐了他一把。妇人瞅了一眼笑道:“爹要做多少?”官人道:“做三十个。”春娘道:“这行货子昏了,三十个够蘸盐吃的。”西门庆笑说:“我说错了,叫他做三百个。送人之外,剩下的大家尝尝。”春娘道:“果然是个新样儿。叫他们买了调和,就叫他做去罢。”
话休饶舌,次日碧莲忙了半夜,果然蒸了五福粽子。官人叫在花园燕喜堂摆酒,将粽子配上果子,送了人二百个回了礼,剩了一百个,摆了二十个果碟子。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到齐了。西门庆上座,众妻妾下陪,孝哥打横。一家人满斟美酒,共赏榴花。丫环剖了粽子,大家尝了,果然香美无比。月娘道:“不知碧莲有这样手艺。”官人道:“背巷出高手。”
酒饮了一回。西门庆说:“过了节也该与孝哥请个先生,也好考试。”孝哥道:“可是好呢!还得个伴儿才好。”官人道:“叫文珮陪你就是了。”于是又饮了一回。众姊妹猜拳行令,四个家乐弹唱一回。春娘见石榴花开的茂盛,出席玩赏,见一枝穿心石榴花内开花,掐了一枝,见一对花蝴蝶上下飞舞,即叫:“大姐姐,叫丫头拿扇子来,这里有两个蝴蝶儿。”众姊妹一齐出席,带着丫环们都来看。西门庆也来看,说:“在那里?”只见一对大花蝴蝶忽上忽下飞舞。楚云拿扇子赶去,将落下又飞了;又赶,只赶不上。楚云穿着桃红纱衫、绿纱裙子,因嫌碍手裹腿,忙脱了丢在地下,只穿着白纱汗褂、青纱膝裤,露着大红兜肚、杏黄汗巾、大红绣鞋、四个银镯子,纱罩着一身白肉,跑的衣衫都透了。气喘吁吁,将捕着一个拿来大家看时,原来是个雄儿。官人道:“放了罢,捕了这个公的,那个母的就想杀了。”
春娘得便把一枝穿心石榴花就插在官人的头上,说道:“要行好就放了罢。”众人大笑。西门庆说:“笑什么?”月娘说:“王八头上一根草。”官人即取下头巾来看,是一枝石榴花,道:“是那个氵㸒妇干的,都不言语。”春娘握着嘴笑。西门庆说:“必是你。”春娘说:“我不知道。”官人说:“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还硬。”春娘忍不住说:“是你娘与你插了还不知道呢?”说的大家都笑了。又坐了一回,拿上饭来大家吃了。天晚了,各自归房。
春娘带着楚云过前边来,遇见春鸿撞了个满怀。春娘道:“你这个囚根子,从那里来?”春鸿说:“爹叫我请聂先生教小大官人念书。他说秋天出了场才能来呢,回爹话去。”只见他双腮红晕,二目乜斜,耳丫上拽着菖蒲棒儿、艾子尖,说:“你看他浪的受不了的。”于是抢在手中,往楼上去了。
到了初七日,官人修了书致谢蓝太监提拔之恩。春娘、蓝如玉兑了三百两银子交与来兴置办货物,来回盘费。来兴儿磕了头,领了书信、银两。回到家中,嘱咐如意儿好生侍奉老爹,小心门户。如意儿备了饯行酒,次日就起了身上临安去了。
西门庆上衙门审事不在家。春娘在楼上闷坐。只见栏杆上落着个鹦哥儿,忙叫玉香:“快拿住!”丫环答应,慢慢的溜过去要拿。这鹦哥在栏杆上来回的跳,玉香有智谋,拿了半盅茶一引,谁知他渴急了,伸嘴来喝。小丫头揪住脚绊,落了个事不有余,笑嘻嘻献与春娘。春娘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熟的,喜之不尽。说:“这可好生养活着,还得买个架子,交与你,早晚添食水。”
谁知这鹦哥是丽春院郑爱香的。从早晨开了锁子飞了。找了半日不见,老虔婆在街上乱骂。正遇王经买架子去,听见虔婆骂鹦哥,说:“快住声,不要惹祸。鹦哥是老爹的二娘得了,叫我买架子。你正经做个整情,连架子送了他罢。”虔婆吓了一身汗,说:“幸亏是你,不然我吃惊不了要兜着走,你少待,我与你取架子去。”忙回到家将始末告诉了爱香。爱香也无了主意,叫虔婆把架子快送了去罢。于是将架子交与王经说:“求二爷只说买的,别叫老爹知道。”王经说:“放心都交给我。”说罢,提了架子来见春娘。楚云拿进来一看,是个白铜月光架子,两个银珐琅食水罐,十分可喜。说:“把王经叫进来。”王经请了安。春娘说:“多少钱买的?”王经说:“小的原要买新的,价钱不对。可巧遇见这个旧的,样儿又好,才二两银子。”春娘大喜,称了二两纹银,赏了王经一包点心,打发去了。
这里玉香结了锁子,添了食水,把鹦哥挂在地罩上,他就说话。说道:“你不添食撕你的皮,你不添水打你的嘴。”春娘大笑,爱如珍宝。
不多时,西门庆来了,说:“那里的鹦哥?”春娘说:“拣的,狼崽儿飞了来的。”官人亦欢喜,说:“不知会说话不会。”楚云说:“才还骂玉香来着。”官人说:“我今日可乏了,整问了一天事,还未结案。喝口洒,早些睡罢。”春娘叫放了桌子,摆了几碟酒菜,二人对饮。看着鹦哥倒觉有趣。饮了几盅,乏透了,合衣而寝。
过了几日,西门庆无事,独步闲游。从花园中回来,出角门才往外走,正撞见如意儿从外来,撞了个满怀,如意儿陪笑说:“爹往那里去?”官人道:“信步闲逛。你从那里来?”如意儿道:“家中取棒槌,与小大官槌衣裳。”官人道:“我有一事要托你。”如意儿问:“什么事?”官人说:“你猜?”如意儿翻翻眼说:“我猜着了,必是前日爱上碧莲,叫我过桥儿。”西门庆拔了他一个萝卜说:“怎么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要替我说成,我管你个够!”如意儿道:“这可忙不的,等他男人不在家,慢慢的与他商议。我看他招风狗般,有什么不愿意的?他若点了头,听我的回信。”于是,如意儿拉官人到他房里,掩上门算定钱。旧情勾起,鱼水和谐,男欢女爱,狂了个本利还家。正在热闹中间,只听得脚步响。官人从门缝里一看,原来是小玉、天香儿拿着花篮装着一篮鲜花往前边去了。
西门庆得便,拽了衣衫出了房往书房中来,正遇谢希大、常时节进来与官人拜揖。西门庆让入书房中,文珮递上茶来,三人对饮。希大道:“哥闲中在家做什么?”官人道:“天长又热,往那里去?如今兄弟们也少了,你们又不常来。我竟无处可去。”希大道:“有处去,有处去,哥还不知道呢,丽春院新来了一个粉头好不出色。生得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白的似粉团儿。内软如绵,长发有四尺长,梳的两鬓蓬蓬的。小脚儿将二寸半,手儿似藕芽尖尖。好一双俊眼,一手好琵琶。西调小曲,无所不会。自来俏,睡情又好,鸨子待他如亲娘,打扮的花朵儿一般。他家每日车马成群,把院中都压下去了。”西门庆道:“是那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常时节道:“是临清码头上来的,叫冯金宝,好个雌儿,话不虚传。”官人说:“既如此,咱们就去走走。”
于是,叫玳安备马,说:“你二位先去,我随后就到。”谢希大、常时节答应,告辞去了。西门庆随后骑上马,戴上眼纱。王经跟随往中来。
到了冯家。谢希大、常时节早在那里等候。官人入来,鸨子行了见面礼。西门庆道:“你们几时来的?”禀道:“五月初一日来的。”官人说:“你的姐儿多大了?”答道:“今年才二十岁。”官人说:“在那里?带出来看看。”鸨子道:“接去了,就来。今日老爹来的巧。若不是吴老爹病了,还得几日来呢!”官人问:“那个姓吴的?”鸨子道:“是巡检司老爷。”西门庆一声也无言语。递上茶来,三人正饮着,只见两个架儿进来与官人磕了头,说:“爹略坐坐,来还早呢。他那里揉肚子,打发睡了才能来呢。”西门庆心里不悦,说:“姓吴的他也配如此?不看同坐的分上,立刻找上门去。罢了,看酒来!咱们先吃一杯,看他来不来。”架儿见官人有了气,又去催去了。
这里官人等的眉上生烟,正与鸨子发话,只见架儿跑了来说:“来了!”官人就无了气。定睛观看,见从外进来了个小娘,果然人才出众,打扮的妖媚妖样,穿着青纱衫子,白纱湘裙,大锒大沿,掐金卧线,系着一条银红五彩穗子汗巾,豆绿裤,大红绣鞋。风流美貌,好个女子。
女子道了万福。官人说:“我来,你怎么不快来?”只见他满脸陪笑说:“不知老爹光降,打量是随常嫖客,恕罪恕罪。”西门庆见他语甜,回嗔作喜。说:“你接过多少客?”金宝道:“自十五岁出马至今六年,记不得了。只记得头客是个长随,梳笼子就随任去了。”又问:“你会多少曲子?”道:“大曲六七十个,小曲一百有零。”官人拍案大笑说:“妙啊,久贯牢城,想来是个有本事的。”于是金宝先斟了一杯酒递与官人,次是谢希大,又递常时节。重新叙坐,金宝下陪,自己也斟一杯。
洒过三巡,妇人拿起琵琶来定了定弦,说:“献丑了。”口吐娇音,唱了个《黄莺儿》。官人说:“好旱香瓜,另一个味。”金宝站起来说:“老爹点一个。”官人说:“你会唱《南叠落》吗?”金宝说:“有。”又定准了弦,眉目传情,唱了一折,令人神魂飘荡。官人大喜,说:“怪不的院中夺翠果,果然是当世的花魁。”换了大杯,各饮一盏。常时节说:“我说个笑话。一个人爱看《西厢》,见莺莺美貌,眠思梦想,看看至死,他的朋友来说:你要看莺莺跟我去,他现在我那里。这人听见,立刻好了大半。即到他家,见一老婆婆坐在炕上。问道:莺莺在那里?说:你看那坐着的。说:这是何人?那人道:这是莺莺的孙女儿,已九十岁了。你还想要见他,断无此理。”说的大家都笑了。常时节道:“哥才说他是花魁,老婆子是他的孙女儿,花魁自然是金宝的姥姥了。”骂的妓女急了,赶着常时节打,说:“这个老花子不得好死。”又饮了一回,二人装醉,搭扶着桌子睡了。
官人往金宝使了个眼色,二人进入屋中,掩上门,手拉着手,解衣上床。真是千里姻缘。冯金宝一见大官人就舍不得,一心扑在官人身上百般迎奉,海誓山盟,把西门庆乐的心痒难挠,如漆似胶。直狂至日落才出房来,见二人早已溜了。
官人整衣洗手,赏了鸨子二两银子,戴上眼纱,上了马,带着王经回到家中,一直到黄姐房内。黄羞花亲自接了衣裳,二人重斟美酒,复饮琼浆。黄姐道:“今日爹在那里吃酒?”官人说:“同老谢、老常在酒楼上闲谈了一日,不是天晚了还不能来呢!”只吃了三五盏,铜壶滴漏,天交三鼓。官人说:“歇了罢。”黄姐正合春兴,撒娇撒痴,美不可言,直狂至五更方睡。睡梦之中,西门庆大叫“美人”,把佳人紧紧搂住。黄氏打量与他相亲,倒搬浆复和云雨。官人惊醒,只闻金鸡三唱,腹中暗笑。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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