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二回 陈都宪

作者: 罗浮散客

 错里猎巍科误中跻显秩

 
  对天频叹息,怪他倒弄英雄。
  浑不定,絮随风,悄没个根宗。
  寒贱几淹耆硕,空疏平步蟾宫。
  鹏折翼,燕凌空,囗蜓嗤困龙。
  忡忡。
  更纨绔芥收朱紫,铜儿蝇尾花囗。
  总无奈彼苍混沌,弄得是文章无据,衡鉴冬烘。
  惟有几声浩叹,灰心铅椠,屈首牢笼。
  右调《塞翁吟》
 
  功名二字,真真弄得人头昏眼乱,没处叫冤。任你就念破五车书,词倾三峡水,弄不上一个秀才,巴不得一名科举。就辛辛苦苦弄上了,又中不得一个举人,捱不上打一面破鼓。到是一干才识无有的小后生,奶娘怀抱里走得出来,更是没名目的,剽得两句时文,偏轻轻松松,似枝竿粘雀儿,一枝一枚;弹子打团鱼,一弹一个。不谙些事故,每得了高官,任意恣情,掘尽了地皮,剥盘了百姓,却又得优升考眩这其间岂不令人冤枉?
  白镪有时科第有,怨声高处利名高。
  总来只是个天没道理,生了他在乡绅家里,自然是一封书、两封书,讨得个头名、二名,生了他在财主家下,拼却几十两、几百两,怕不得一等、二等?这样光棍,又与司里、道里熟识,便彼此交结,认作通家。这样人与司、道往来,便捱身作他门下,洋洋称名士,烈烈称英才。借人家的文字刻几篇,下面又假说注道:某中尊案首、某宗师二名、某观风超等;又文章后面批语下注名公某、当道某、名士某。窃附声气,强认作名社中人。这也是生就他这一副的心肠,这一副的脸皮,怪他不得,忌他不必。既没有金张家世,又无吴邓钱财。面皮不老心不乖,沦落名场何怪。
  就是目今乡场,人谣道:“七十九公,公子、公孙、公女婿;八十同怨,怨祖、怨父、怨丈人。”我道只该怨天,还该自怨。生时怎不钻在他家肚中?大时怎不做他家坦腹?又有个谣道:“白马紫金牛,骑出万人羞。问道谁家子,雪白五千头。”不知道如今的时势,贿赂公行,买卖都是公做,有什么羞?试看其中有买着去的;有吃人撞去,惹出口面,名利两失的;有那头路也在,关节也真,他却不得进场,不能终常一同做事,搭披的到去,正主不去;一同关节,一个得中了,一个却见遗。事极昭彰,没人举发;事已败露,又得完全,岂不是命!岂不是命!况又有父兄作宦,两地进场,彼此打换,父兄当权,下边承迎,我却输他没有这样的父兄;他是三千,我便四千,他是四千,我便五千,我又输他没有这样阿堵;况至白手光身,三千五千立个票,我却输他没有这样胆,敢于泼做;又输他没有这样才,周旋得来。还有个绝妙的极不通的人,极不济的人,在错中得取功名。这更是上天已安排定了,人力不能胜,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腹笥便便饱王经,工竽好瑟眼谁青?
  寒窗一点不平气,飞入长空天欲冥。
  此人是江北泰州人,后来官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他姓陈,名是都宪。这都宪原是小家子出身,早早的亡过了父亲,家中只有个寡居的母亲。过的日期又不济,是个奇穷。
  家徒剩有四边壁,负郭犹余五亩田。
  手底没有银子,做不的经商生理。身子寡弱,又愚钝,做不的手艺肩挑。没奈何却去念书,也没有那钱来从先生买书。找了一册时文,不知是旧的,是新的。守着一本讲章,也不管是好的,歹的。资质极钝,念了一百多遍,还记不清。笔性又欠灵,若是做篇文章,也得个一日两日。二句板对破题,三句承题,四句起讲,一篇文章足足三百五十个字,说是个山歌,又没腔,说是个陶真的唱本,句略长短。文理欠亨,不用说了。做文章的会友,没个人搭理他,只得自家攒着眉,摇着头,走过来,走过去,写上一二篇。他的心到虚,就是一面之识,也去求救。有一等老实的人,说他头路欠清,词采欠秀,句调欠工,意思欠深,须得明师指点。有那一等轻薄的人,便道:“小陈,小陈,你这个童运也不得脱了。”一个道:“娘肚皮里番个身,或者也能进得个学来。”一个道:“还怕胎气不清,病入了骨髓,头面虽改,肚肠仍是不能改的。”还有那把他当景看的,将文字拿来密密批圈,元脉元局,将他文字又编作歌谣笑话,彼此传诵。
  反手为云覆手雨,世间轻薄多如此。
  喜得他面皮老,心境深,到也受得。有个父执章澹庵,见他道:“你这小伙,没有无师得成的。我有个好友金秀才,这人饱学,已补过廪。做人忠厚,不计束修,我送你去从他,或者也有些进益。”那金先生收了他在门下。去得迟,剩得一间最低最窄的房子与他,他也不拣择,在里面坐卧诵读。金先生待他,也不分厚薄,一同讲说指点。只是他的开口奶早吃差了,任你救他,总救不转。
  车迟马瘠,游燕越适。
  南北茫茫,口成间隔。
  先生亦付之无可奈何。他有些好处,却也极敬重先生。一日晚间,群坐纳凉,先生道:“我房中热甚,不能睡。”陈都宪道:“学生房中极凉,我让先生睡罢。”众人道:“先生房中高爽还热,你那房极卑狭,到凉吗?”陈都宪道:“果然。先生请试一试。”先生道:“只怕不然。”当晚,先生到他房中,放下了蚊厨,吹灭了灯。方睡,清风谡谡自帐外来,似有人扇的一般。先生道:“果是凉得好。”说得这一声,只听外边似有把扇子撇在地下,朗朗的道:“我只当是都御史,原来是个老明经。”帐中竟热起来了。先生知道是个鬼,惧怕的也不敢出来,弄得汗雨通流,几乎蒸杀。大天明了,然后敢起。众人来见先生,问:“果然凉否?”先生说:“古怪,有鬼。”把前事一说。众人道:“这等说来,小陈是都御史了?若考普天下不通的人,管定小陈是案首、解元、会元,做得到都御史。”先生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事未可知。”众人道:“先生来捧都御史的粗腿了,只怕是鬼话。”
  凡人见已然,茫昧那可信。
  就是先生却也不解,心中自思说:“难道这样蠢坌不通的做得?除非一旦豁然贯通。”却也大家勉励他,说:“鬼神断无戏言,还要坚心上进。”他心也自坚,无奈不明白,先生也钻不到他肚里去。书不记得,街坊上说的俗话偏记得,尝补凑出来。先生看了,也只是叹息而已。
  后来母亲死了,丁了三年忧,在家开个训蒙的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淘得烂熟,写出越不成文字。穷得极,与人做些打油的庆寿庆号诗写轴,擦些酒食,得一二百铜钱。若说将来是个都御史,莫说外人不信,连自己心里也信不过。更可恼者,市井上的人见他出入规行矩步,大家都说是都御史来了,嘲得他的脸红了又白。
  病鹤翅离披,翩跹不能举。
  安得禁鸱鹗,张吻相笑语。
  时值亢旱,江北凶荒。不得已吃些稻子,有一餐没一餐捱过。外边府县申文,请蠲租赈济。这州官北人,姓赵,极诚心爱民。怕里递鬼名关请,着照排门册填写极贫次贫,仍填上作何生理,定他真贫不贫,酌量赈济。陈都宪少了里递几年丁艰,又没摆布处请他酒吃,想道他不开。适值大街上王翠峰家,众人都为他作轴子庆号,这陈都宪也因此做了一首歪诗,又为他书写道:高山一块石,雾罩朦朦黑。
  春雨增青苔,晚烟添墨迹。
  万年尝不倒,千载还独立。
  以此作公号,光彩照四壁。
  写完,自己念了一遍,道:“我的文才虽不济,诗才尽高。”自随人去骗酒吃,不来请赈。这厢州官落仓,那些饥寒百姓,有衫无裤,负子拖妻,已是排满。又有一起秀才,有巾无衫,有衫无靴,一齐上来,求老父师破格外之恩,作养生员。有要增谷子的,有添口数的,有嫌斗斛不准的,争先抢夺,也不顾挤落头巾,扯破蓝衫。州官见了,甚是可厌,道:“这些斯文,全没体面!”浑过这阵,唱名给谷。到陈都宪,叫了几声,不见人应。里递答应道:“实是有这人。想是穿的太褴褛,怕羞,不肯来。”州官道:“这等说,是个安贫养高的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明日可同他到县里,补给他罢。”
  次日早晨,里长去约他道:“我到好意开你一个极贫,你却不到。州官要勾了去,我禀说是个极贫极苦,没饭吃的,想是怕害羞不来。州官因我禀说你是个安贫养高的,着我同你今日去到县里补领。这石谷子是我替你争来的,与我八斗才是。”陈都宪闻说,便去找出一顶破角断边,多年古代油泥半寸厚的一顶旧方巾,穿领七穿八孔拽衿挂彩似披风、锯锯齿边铁色一领旧布道袍,无底的袜,没根的鞋,合里长同走。里长道:“陈先生,我前日编审,再也寻不出你这一付行头来。等到下次的时候,一定奉价来说。”
  面瘦肌黄唇紫,破帽敝衣败履。
  不是首阳伯夷,定然於陵仲子。
  到了州前,引的众人一齐掩口而笑,道是一个卑田院都管。里长一同进去,说:“补到了。”州官一见,便叹息道:“此处地方原有高士,竟使他这样沦落,这分明是我之罪了。”叫过来长揖,留进州堂待茶。也不问他的学问何如,只是问他的家产人口。怜他真是个极贫,于是给谷三石,又在库上取了俸银二两送他,叫他用心读书,进学在他身上。到科考,州中自作主张,不凭文字,以了个前列。府考,州官又说他德行,也取了一名。到学院,州官揭他德行,要取作首。学院记认了,将来一看,没一句通的,说:“这样文字,叫我如何圈点?便取他进学,也守不牢。”对州官讲,州官道:“士人先嚣识而后文义。这人行谊出众,求老大人培植,砥砺颓风。”此人赤贫,知州毫无所利,学院只得勉强将他附在案中。州官又给银,助他婚娶。这一顶头巾,陈都宪已心满意足了,又为他完婚成家,陈都宪更不胜千万之喜。州官还又为他弄名遗才科举。这陈都宪岂不又加苦难?他晓的什么二场三场,枉僭了一个名位。又亏金先生找几篇拟的大题文,并论表策,叫他记。这两个月内,陈都宪委是的苦,只见他日夜口不住的去念了。
  刺碎苏秦股,寻完祖茔萤。
  书声连日夜,难满腹中空。
  到科举的时候,起程送路费,州官又待他比众倍增。那些通学都笑瞎乌珠州官,施恩于无用之地,小陈便尽肚皮也满不得七篇文字。不期头场,他学那街坊上唱的曲挪来凑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讲章唱本一齐写上,竟涂满了。二场,是教学的冬至贺节,训蒙时宝极观王道士曾央他写章奏,他也曾记得几句,也拿来凑上。到三场的策,无非陶他真本学问。同学的人,看贡院墙上,见他头场平安,自称奇异。及到二场,却又没事。大家莫不骇然道:“想必是贴堂子,可霎作怪!”
  南场大座师有个莫逆之交,平日极诙谐谑浪,无所不至。这时此人在江阴作县,取来作同考,两个人一见欢然。誊录弥封后,此卷分入江阴县房内。先取六卷,大座师都无更易,尚少一本卷。正在番阅之时,忽见此卷,拍案笑倒,道:“天下有这等秀才,又有这瞎眼的学院许他科举。说他个文章平俗,也还是话;说他个大清客,还是文章;怎么那市井上的歌谣曲儿都写出来?”再看二场,便大笑道:“这人博通三教了,怎么把颂圣处写个‘名高金阙,望重玉虚’,伏愿处又写个‘普渡迷津,弘开觉路?’”不见雕龙绣虎,却是兔园笑府。
  看五策,说选将,便写上要战,须得大将如二十八宿闹昆阳,自然马到成功;说要守,须得大将如杨家府镇三关,自然太平天下。到了公是的策,便道人人有天理,个个有良心。古诗云: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到了理财的策,说上积少成多,一县积得三钱五钱,百县便有个三十五十。至于水利策,又说池荡税少,田土税多,若将不滩渚尽行耕种,兜囗填作平田,其利岂不大哉。到了备倭策,又写上些沿海广筑高墙,要路多畜疯犬。江阴县看了笑,笑了看,叫门子快取酒来。于是斟上酒,一连赏了十数杯,道:“此真绝世奇文,还当与大主考共赏之。”也不用笔去涂抹,他只把那可笑处,浓浓的蓝朱密圈,加了细批,后又加总批道:此卷博通三教,洞愁九流。洪炉炽映,铅锡皆福药笼翕张,溲溺毕集。下里巴人读之,人人鼓掌。不意天壤间,有此异才高荐。
  次早带到堂上,要与大主考同看,做一场笑话。方作了揖,江阴县从袖中取出此卷待要送上,只见门子送茶失手,将大座泼了一身,一领青莲色绉纱道袍泼得透湿。大座师大怒,忽抬头一见江阴县手中拿着一本卷子,道一定是一本好卷,连忙接过来。江阴县道:“求老大人细阅。”大座师卷子展将开来,不看上面文字,只看上面圈点是密圈了的,加上墨笔读圈,每篇又加上顶圈。知县又道:“求老大人细阅。”大座师说道:“好,兄的眼力尽高,学生眼力也不差。”知县才待再要开口,他已经展过,各房里又送了些卷子过来。知县只得听他,回房来好生不得安宁。又去选了一卷醇正文字,细加圈评,上堂去换那卷道:“前日知县送来卷子,内多不雅,求老大人再将此卷,比并取中。”大座师懒看,道:“那本卷子就好,这卷子留作副榜罢。”知县才待要说出是作耍笑的,他又说是好,目力不差,众人岂不笑他?只得又道:“知县想得实有不安。”大座师道:“好,不须再更。”知县又想道:“莫不是他有甚么关节,故此坚执不换么?只是要磨勘,可怎样好?拼得费几个书帕,送到礼部礼科,掩过去罢。”到揭晓日,填了一百第二名中的。正是: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此时科举的大半都回,也有一半在彼游秦淮,看雨花台、燕子矶、栖霞、牛首,挟妓玩耍。陈都宪虽不能如此,也还随着同学几个拿稳中的,在南京候榜。这夜众人寻了两个妓,饮通宵。陈都宪初出囗儿,也有一二分想中,却自心之明,也八九分料不稳,先吃几杯,醉了睡觉。到五鼓,众人将他房门大擂,陈都宪只得披衣起来,开了门,众人哄然一笑,道:“小陈也要想中?”说的陈都宪一个没趣,又去睡了。到钟鸣的时候,果然外面有人打门入来。众人争说名字,都不是,及至拿出条子来看,正是众人轻薄他不通的那个陈都宪,,拿住了写票,要花红。众人都暗地里笑他道:“想是人囗他火囗。纵主司的眼瞎,瞎的也不至于如此。”有不信的去看,果然是名字高揭。众人一齐不平道:“反了反了!真是场中不论文了。”有的道:“我们渺视他,不曾看他文字,或者有些奇异处,也未可知。”这些拿的中的,都个个扫兴而回。独那不通的陈都宪,偏扬扬得意,自在洋洋的,随着一些同榜中的举人,赴鹿鸣宴,插花饮酒去了。
  囗囗高价玉空磨,点点青衫泪湿多。
  归向江东无面目,多才蹇命奈之何!
  榜上有了名,不怕不是个举人,自参主司,会同年,一礼行呈。喜杀个赵知州,道他赏鉴不错。通县虽笑他不该,也除不了他的名字去。到见房师,房师说:“贤契怎这样杂学?高卷子还仔细改一改,朱卷还斟酌,莫轻易刻。”房师去见大座师,道:“第七卷原是将来发一笑的,怎么老大人坚意中他?”大座师取过朱卷来看,果然不是文字,却也懊悔无极,道:“我只是深信乡兄,不料如此。乡兄若要作笑,不该圈他,不该出上批语,总是鬼神所主,如今倒管他磨勘不成?须得照顾照顾,彼此功名所系要紧。”
  陈都宪归家,少不得亲友来作贺。赵知州道:“他是高品,不肯来关说的。”只拣大分上送了去。江并富庶,人出他两三事,也擢千余金。到了江阴,座师相待,也只平常。料他的后来功名有限,不过一举人官而已。赵知州朝觐,挈了他同行到京,各人觅了下处。大凡秀才中举,韭菜肚肠变作酒肉囊袋,心粗气福平日这些旧本领不消去勾了,还有新鲜时巧添得来。他却是这些庸谈俗话,洗刷不去的,都依然还在。因亲友请去吃酒看戏,又添出了一种传奇的学问。亏得座师大力,磨勘不倒,停科降黜,还得安然进常及至进得场内,出下一些题目来,又似叫花子打番篮儿的一样,一齐都奔将出来了,又甚是满意。
  不顾他人眼底,且自尽我胸中。
  开出酒肉帐簿,臭似大蒜生葱。
  天下偏有这些凑巧的事,一位工部都掌科,是山西人,人都笑他是个不通的榜上头一名。侥幸得了科第,人偏胡芦他,又因门第,得了个翰林院庶吉士。教习背书,准准连累办吏受责;馆课作文,准准煞尾上头一名,因此所以弄作个才堪风宪,入了垣。常说道:“天下的人,难道只有我不通?定然还有不通的,与我作个对手。”这一次轮该分房,别个进去选的是上卷,他进去先要选下卷。看过了十八九,都是胜似他的。遂叹息道:“天下这等多才!”忽然看到陈都宪的卷子,大笑道:“妙妙妙,有了替身了。若论起我当日的试卷,还公然胜他几分。这卷子若取出去,人定笑他,不笑我了。”把他三场卷子,做蓝朱不着,浓浓的圈上些,扯过预备的批语本子,不管与文章合不合,只管密密的批去。极俗的所在,倒批上个标新领异;极平淡的去处,倒批上个见解不凡;极枯拙的去处,倒批上个光彩陆离、丰神掩映。后场又批道:“学问渊博,囗时良筹。”都是空疏之语。
  涂时铜粉皆佳丽,抹上丹青足画图。
  谁舍骊黄寻骏骨,得来鱼目胜明珠。
  上堂,大主考道不好,他偏说好;大主考不肯中,他偏要中。他原恃垣中的声势,又是山西人,出名尚气的。大主考也混帐填他后边。虽然低杀,倒也是个进士了。大主考还只道这都谏一万头落簏,却不各他这样就里。及至殿试,亏他训蒙时写得一笔姜立纲,卷子上到也齐整,得中了二甲进士。坊间刻个陈进士的联捷稿,苦没人买。若是买去,还要贴他百十个止恶心的杨梅干,讨些朱墨涂抹做蜡烛帐。
  在京及到家,自有一般势利的厚礼来拜门生。他却昧了心,公然谈论起文来。道文章的法脉,定当如何如何,如学生稿中某一篇主意,人也想不到;某一篇局法,人也做不来;某一篇某几句,人也不敢说。总之,“只要多读书,多作文,举人、进士,垂手可得,不要看难了。”这些人在面前打躬道:“是,是。”有那略知分晓的,在背后为他缩颈吐舌道:“有这样不怕脸红的!”假满到京,选个刑部主事,还将这稿去送人,这也只当送他糊破壁、抱酒坛罢了。刑部不过出些审语,这也没人嫌他俗,尽支撑得过。又因外边笑他文字,他道:“人说我不会做文字,我偏要看文字。”遂即经营,寻一个大大的分上,做了会试小考。
  人苦不知足,乔陇又望蜀。
  持将朦胧眼,怎辨荆山玉。
  分了房,便摸拳擦掌去看文字。将文拿到手里,一句也念不断,道:“如今文字这样奇了,竟没有我当日的文章上那话头!”那样规搁了一日,要装个病,央人代看罢,又怕惹人笑话,上边又催着要卷子。他道:“我有个道理,我当日中,原是靠天,如今也还求天罢。”他在自己房中设了香案,点了香烛,将卷子一束束排在案上。着了吉服,对着上天,志志诚诚拜了四拜,跪着道:“陈某侥幸分房,为国求贤,要得一辈忠良之人,不敢出自己裁,敢求神明作助。其中若有命该得甲的字、文章可以中的,愿我手抽得,即便拿去呈堂,不敢妨贤而病国。”于是随手抽了三十卷。先抽的就是首卷,以抽之前后为次第。撤了香案,要去批圈卷子,又恐怕差了句读,做错注脚。怎么样?少不的连篇圈去,加上些不相合的批语,待大座师自去看罢。晴奇得紧,内中果然就有几本好卷子。大座师就中拔出一卷,做了首卷,留下十卷,其余发出去另换。他就坚执对道:“房中再没有佳的,止有这二十卷。”又怕人看见他中这些不曾看的卷子,都于“乎”、“哉”、“也”、“矣”上点上几个点,也不论好歹处,直上两直。大座师见他换不出来,也只得又用他十四卷。其余六卷去不得的,填了个副榜。
  琢残荆岫也得玉,淘尽泥沙也有金。
  才是王杨及庐骆,暗中摸索已搜寻。
  及至放榜时,他房中到中了三个省元、六个经魁。人都道他是识文字的,他也自夸“我的眼力好似翰林”。
  其时乡场大座师已掌持詹事,江阴县已行取考选做江西道御史,赵知州已升了礼部员外。他却带了这一股新贵去认大座师恩师,好不光彩。此时他在部中已经五年,论资俸也该升了。但是部属吏部多捱到掌选升京堂,礼部升宗师及两司,兵部升边道,户、工、刑三部得升到两司者,十中止有一二,升府的到有八九;遭际的又是严介溪当国,严东楼用事,没钱的便不得好缺,也不得升迁。陈都宪原是个老实人,因在仕路上住得久,也混的活动了些,道:“有钱的是钱辛苦,没钱的是人辛苦,我虽然没有大钱去钻他,替他效上一场劳,骗个好官好缺做,也未可知。”
  其时钻严家的颇多,独有一个赵文华、鄢懋卿,两个是他最得意的干儿子。奉承严介溪,又结识了严东楼,你去送金夜壶,我就送银马桶,你去送人双陆,我送女梨园,饮食锦绣,珠宝玩器,馈送没个空的日子,只要他父子们喜欢。
  狗窦何嫌窄,蝇营不厌工。
  足恭都御史,花面大司空。
  但说两个人也相妒相倾,背后说是非离间。一日,赵文华说了鄢懋卿的背,鄢懋卿连去两日,不令相见。外面就说鄢懋卿恶了老严了。不知这一干人弥缝极快,严家父子的喜怒也极易转,无非是贿赂奉承,立可回嗔作喜。
  这痴顽闻得外面传说,道:“这一功不要让给别人做去。”连夜做上一本,道他寻盐毒害天下,克削监商;所至夫妻并行,轿夫俱用妇女供应;金银器皿,尽归囊中,贪婪非常。这也是实事。奈在他修饰之后,相公回护,本都是严东楼代票,竟说他捕拾风影,越职妄言,弄个革职为民。
  捱作相门鹰犬,舞爪张牙胡缠。
  输却一顶进贤,何似闲事莫管。
  没奈保,只得在张家湾下囗民船,收拾行李,戴了顶老人头巾,午门外叩了四个头,跨上蹇驴出京。一路回家,甚是寂寞,懊悔道:“是个进士出身,又不是举子官生,再捱两日,料不到云贵小剩南则闽浙,北则山东、河南,少不得打了黄伞,系上金带,一个黄堂知府,没来由要好得恶,弄得断根。我也太性急,还该再看光景如何。遽然上本,歹不中两次三场辛苦,做了许多文章策论,搏得这顶纱帽,只这一个本子,竟断送了。”沿途懊丧,直至家中。这也是退位菩萨难做,又匡如此终身了。
  不意捱了五七个年头,严嵩坏了,那严世蕃、赵文举、鄢懋卿都处了。从来有一个相公当国,毕竟用几个私人,也处几个有合调的人。一到这相公去位,便要番局。从前显擢的人,定然吃亏,降黜的定是起用。说他曾忤权奸,曾逐奸党,连掇似掇的,便自然到那九卿。
  树树猢狲散,花开蝶满枝。
  浮云无定向,阴敛又晴时。
  这陈都宪何尝是有心要击奸人,为国家来?这时候却得了一个直臣名色。况且数年间所取门生,又有几个在两衙门为他讲说言官荐举。言事的,也搭他的大名。吏部起了废单,不敢遗了去,公然就得个囗官起用。
  重结王阳绶,来听长乐钟。
  补了个礼部精膳司郎中,就转太仆寺少卿。不一年,又做了都御史,骑马开棍,甚是风采。如今也不卖弄文字了,又卖弄学生:“在郎署原无言责,只因那严氏父子擅权误国,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先击其爪牙,以小试行道之端。此时岂但功名,把性命也付之度外。不料遭逢圣明,得有今日。”当时人不知道他的本心,也把做吴时来、董传策一流人。所以副都缺,会推他作副都;左都缺,推他左都。会大轿了,平日有恩人,如赵知州,都肯图报。金先生已竟贡了,年老不愿做官,他请在衙中,与他做四六。又有借重衔,求他诗文的。官尊事冗,连那赛陶真的文章,庆王翠峰号佳诗,也不暇做,都假手,都假手金先生。陈都宪自昂昂然总台纲,掌计典。孔雀补,犀角顶,竟在长安做个大九卿了。
  钳口结舌,拾遗补阙。
  容头过身,三公九卿。
  每到闲时,也与金先生在书房中小酌,说些微时囗事。一日谈起来,陈都宪道:“想当日学生资质愚鲁,遭旁人的讪笑,何期得有这场功名?后来侥幸一官,只为台谏缄然,做了个越职言事。回到家来,真是门可罗雀,岂期死灰复燃?自今看来,可见前程真难预料。”金先生道:“你有前日之冷落,自有今日之显荣。且功名前程,都有天定。记得未遇时,我在你房中睡,听的鬼话么?你是个都御史,我是个老贡生。当日之言,早已安排定了。人都说鬼言不可信,我却说鬼神无戏言。可也省得了。”
  生人堕地时,前程早已定。
  彼昏不知者,役役若奔竞。
  当晚陈都宪也只默然。夜间想起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尝言道:“凭他做人不好,少不得一篇好文字,送归墓中;凭你做官好,少不得一篇不好文字,送归林下。我的文字原不甚佳,得了科名;我做官也只平常,到了都宪,想是有个定命。若只管贪进不止,做了个夏桂洲,四次拜相,直至杀身都市。罢,得意浓时囗囗囗,须知世事多反复。这些新进后生,嘴头子狠囗囗囗,得了个衙门,定要攻杀几个大老装风来。莫要等着他们狼狼藉藉说上一篇,那时回去不妙。”
  匝地囗罗密,修翎每见戕。
  何如决云去,天路独翱翔。
  于是次日托病,注了籍,托金先生做个告病的本。一个不准,又一个,一连三上,准回籍调理,病痊起用。辞朝出都,九卿、同年、同乡、同官、门生,你一席,我一席,都来饯行。到湾,三只船,船头上中间打绿字“都察院正堂”牌,两侧“钦命调理”金字朱红牌;本院的马牌,驿递人夫,官兵鼓。养病官是要起的,与那些罢官的不同,况是总宪,各地方巡按都是堂属,那一个不差官送下程送礼,差官护送?
  箫鼓喧声拥传车,纷纷迎谒走簪裾。
  不须漏尽先回步,何似当年汉二疏。
  到家,有司参谒,亲友迎宴,极其隆盛。都宪却能绝意进取,逍遥田里,与金先生做些打油诗,以乐暮年。这也是他一生占尽便宜,侥天下之幸处。以此看来,功名前定,没的有不得,有的没不得。劳心焦思的,真是徒然。虽则如此说,如这样侥幸的,千中得一。靠祖父、靠银钱,十中得一。毕竟还是靠读书会做文章的多几个儿。人还是念书工文,用些心力,向多中取,不要只看句解,丢了意旨。

猜你喜欢
  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儿 插奇标卖身作父·李渔
  第三回 小女郎生骗别家乡 老杀才冥报填沟壑·陈朗
  第三十四回 误中误认假为真·
  第二回 观鳌灯暗约佳期 越粉墙偷弄风情·青阳野人
  第十回 常公子邀友游湖·
  第二十六段 猗猗还稿遣芷馨 雪香因问誉桂蕊·阿阁主人
  第五十三回 倪金刚膜拜真菩萨 贾探花屈居半状元·
  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乐仲冤·梦觉道人
  第四十五回 遇金翁情结父子·
  第十五回 为擒贼刘墉暗调兵·储仁逊
  三十一·
  第二十八回 逗春情淡如入学 膺赦诏蓉儿还乡·兰皋主人
  第3回 云老者搭救琴堂 赠金银邹公落魄·牛瑞泉
  第十六回 返家乡吴公还里 接书信屈子入秦·吴毓恕
  第十回 遵遗嘱绍庄公会丧 陷深坑铁先锋丧命·蔡召华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痴婆子传·芙蓉主人

    《痴婆子传》是明代芙蓉主人著中篇艳情小说,两卷三十三则,大约创作于明代万历四十年(1612年)前。以浅近文言之倒叙笔法,述少女上官阿娜情窦初开,少试私情,至出嫁后伤风败俗,乱伦淫荡

  • 春灯迷史·青阳野人

    《春灯迷史》作者青阳野人,其真实姓名不可考,成书年代亦未详,但可推测在道光十八年(1858年)之前,书已写成。 书叙唐玄宗时,浙江抚州府仁和县城里有书生金体,字生丽,风流标致,至 17岁通晓诗词曲赋,凡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成就。到了

  • 珍珠舶·烟水散人

    书写男女私情,世风淫乱,禅室藏龙,闺内卧虎,金屋藏娇,叔嫂乱伦。静观奇情艳态,笑看千古风流。全称《新镌绣像珍珠舶》,题“鸳湖烟水散人著”。烟水散人,即徐震,字秋涛,浙江嘉

  • 寐春卷·竹宅山人

    《寐春卷》,明清艳情小说,共十五回,竹宅山人撰。话说北宋末年江南水乡镇江城之一段风月趣事。时值北蛮强悍,时局动荡难安,那镇江城却仍是繁华一片,皆因南北远隔,蛮夷骚扰不及,故而不

  • 玉娇梨·天花藏主人

    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品。产生于明末清初。全称《新镌批评绣像玉娇梨小传》,又名《双美奇缘》、《玉娇梨小传》、《玉娇梨三才子小传》、《双美奇缘三才子》。二十回,题&ldq

  • 舞春云·风月轩入玄子

    《舞春云》,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二十三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才谋求,有缘千里亦相投,对面无缘不遇,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风流,何用冰人开口。这首《西

  •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清代中篇白话艳情小说,十二回。题“江海主人编次”。江海主人待考。今存“醒醉轩”刊本。本书实为《巧缘艳史》之续集,参见《巧缘艳史》。《艳婚野史》主要叙两个故事:一出《欢喜冤家·两

  • 十尾鱼·陆士谔

    清末年间(1877-l944),浙江金华富商费春泉赴上海滩寻艳遭骗,却看透上海滩各种骗术伎俩,私门暗娼,风味情转,而费春泉遂投身其中,用其妻,妹来赚钱,丧尽无良人性,让人熟知十九世纪上海滩的污秽昏暗,是天堂也是地狱。

  • 情变·吴趼人

    清代爱情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

  • 龙阳逸史·醉竹居士

    《龙阳逸史》全书由二十个短篇故事所组成。书中所称「小官」,即江南地区对卖淫少年之惯称。《龙阳逸史》里的小官,形象丰富多元,有用尽心机攀龙附凤、有巧施诡计勾引「买主」、更有与兄弟、姊妹争风吃醋,力抢一夫者。围绕

  • 隔帘花影·丁耀亢

    《金瓶梅》续书的一种,它是丁耀亢《续金瓶梅》因时忌和诲淫遭禁毁后的另一种续书,约刊行于清康熙年间。小说为避免丁氏《续金瓶梅》的命运,对原书人物及情节,尤其是《续金瓶梅》中的大量有关时政的事迹作了改动,以因果轮回

  • 怡情阵·吴还初

    《怡情阵》,中国古代著名的艳情小说之一.作者署名江西野人编演,乃是拖名.描写的是唐代扬州府兴化县秀才白琨的风流艳遇,怡情欢娱的故事。由于其书中登峰造极的性描写,遭到清道光,同治二帝的严厉封杀,是一本古代禁书。《怡情阵

  • 潮嘉风月记·俞蛟

    《潮嘉风月记》描画青楼众生,但不止于咏叹风情,叹蘼芜之趋败,而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凭吊古风,箴规写怀,故有别于青楼文学中脂粉酬唱、羁孤相惜之作。在青楼文学雅俗转换过程中,起到了

  •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脂浪斗春》,明清艳情小说,凡七回,不题撰人。叙述大明正德皇帝禀性风骚,赋情潇洒,一日退朝无事,便睡在龙床上,梦与美女相会,便意欲下江南寻美女。游至苏州,先与渔姑、凤姐行鱼水之欢

  • 国色天香·吴敬所

    《国色天香》以"乌将军"、"毛洞主"等最具勾构瓦肆特色的语言,专写市俗男女之事,是一部宣泄性、娱乐性很强的艳情小说。女主角或为思春少妇,待字闺秀,或为大家之婢,皆风情万种,可欲

  • 闺门秘术·

    落魄文人兆璧、兆琨科考中试,县令夏国华欲将女儿瑶云配兆琨。其子均祥不肖,私自将妹另许叶槐之子叶开泰为妾,瑶云不从。均祥之仆狗儿欲奸瑶云之婢庆喜未逞,反诬庆喜与人通奸,国华怒杖均祥,坚拒叶府婚姻,被陷去职。新县令勾结

  • 换夫妻·云游道人

    此书又称《颠倒姻缘》、《谐佳丽》,冰雪轩藏板。云游道人生平无考。此本为现存孤刊本,齐如山原藏,现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此书故事取自《欢喜冤家》一回半。 《欢喜冤家》第十三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

  • 绣像红灯记·佚名

    有兩部臣宰,头家老爺,家住常州府无錫县南門以里,姓趙名明字是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蘭英小姐。這二家老爺,就住在无錫縣东門以外,姓孙名宏,字是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子继成,次子继高。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