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感前尘暗吞一掬泪掀醋罐枉吃五分头
此时天敏回到家中,媚月阁正当横在烟塌上,嗖嗖吸烟过瘾。天敏脱下马褂,一屁股坐到榻床上,也即倒身横下,把身子凑上几凑,脑袋未能着枕。媚月阁忙丢下烟枪,挣起半身,让天敏将枕头拖过一段,两人双双横好。天敏先笑了一笑,说:“今儿好险。”媚月阁慌忙问险什么?天敏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今儿我城里的姑丈,居然到戏馆中找我要钱来了。”媚月阁惊问后来便怎样?天敏说:“后来他想动手,幸亏一巴掌打了旁边人,他们闹起来,我也得脱身走咧。”媚月阁吃了一惊,说他动手,你可曾被他打伤没有?天敏笑道:“没有伤。这土老儿第一下子,就惹了祸,所以我一点儿没被他打着。”媚月阁皱皱眉头说:“你作事太险了,只恐他这回被你跑了,下次还要来找你呢。总之你这件事不该干的,我对你说:“再过一礼拜,贾家一票土带到之后,马上就可脱手,他答应我五百块钱,谅来不致失约。你偏要去找你家姑母,后来就闹出这桩把戏。钱虽有了,究系大大的风险。设或路上被他碰见,岂不吃亏。”
天敏笑说:“你休胆小,他的脾气,我很知道。钱虽看重,但事过之后,就肯冷淡,深怕认真交涉,不免还要赔钱。故他这回脱空,下次决不再来寻我,这是我估准的。至于这笔钱,不是我不肯听你话,皆因欠的是律师费,他那里写信来,限我三天还,倘没有钱又要控告,我不得已,才出此一法,不然谁高兴人不做做贼呢!”说话时,媚月阁已衔上烟枪头,重复吸她的大烟。天敏自己也未过瘾,闻着她吹来的阵阵香气,不觉馋涎欲滴。因媚月阁尚未吸完,不便催她,只得在烟盘中放的一只香烟罐内,抽一纸烟在灯上烧着了,衔在口中,聊以解渴。不多一会,媚月阁吸过瘾,起身让天敏换到下手横着,以便装烟顺手,自己却在梳妆台上的玻璃缸内,拿一个黑枣嚼嚼,以解口中的烟臭。一面也取一支纸烟呼着了,就坐在天敏对面,也不横下,跷起一条腿,一手夹着纸烟,一手便把烟盘中放的一封信,拿给天敏观看,说:“这是电灯公司来的信,就为那五十几两银子,限期七天,一定要付。倘或不付,便要剪线来了,你看过没有?”
天敏正烧着烟,听说也不接她的信,随口回答说:“我倒没留心这个,既然他们要来剪线,可一定要付咧。”说罢,手中的烟泡也已打成,天敏出空一条手,举起烟枪,把斗门在灯火上熏热了,一手将扦子上的烟泡,趁热缫上去,两手忙碌非常。媚月阁晓得他没第三只手,要接他这封信了,因复置在烟盘旁边,自己也横了下来,叫声阿二那里,伺候她的二姐,正在隔房打盹,一听主人呼唤,慌忙揩揩眼睛,奔到这边,问小姐什么?媚月阁道:“我的貂桃皮袄和青种羊皮紧身,不是都还未曾放在箱子内么?你明儿替我去当八十至一百块钱,教车夫带去付电灯账,不可忘了,被他们剪断线,再接可周折得很。”二姐答应一声,忽又想了一想道:“小姐的貂皮紧身,不是在上回付巡捕捐的时候当了么?大橱内好像只有一件青种羊的了。”媚月阁骂道:“笨贼,貂皮的没有,还有白孤嵌,不是现在也用不着穿了吗!你只消凑足数就是,何用噜噜苏苏。”
二姐诺诺连声,退到隔壁房间内,对另外一个粗做的,摇了几摇头。粗做的已听得他们隔房吩咐之言,故也摇头示意,两人并未出声。这边天敏连呼了三四筒烟,方把牙枪放下。媚月阁问他可要吃半夜餐?天敏点点头,说:“可以吃了。”于是媚月阁重复唤二姐端整,吃的乃是炒面泡粥两样。天敏食量颇宏,吃了一大盘面,还添三碗泡粥,方始果腹。吃了半夜饭,又不免双双吸烟,直至天色破晓,才各解衣安宿。一宿无话,次日三点钟,天敏先起身,告诉媚月阁说:“今儿有朋友请客,少停不回家晚饭。”
媚月阁一想,天敏少停既不回家用饭,自己一个人在家,岂不气闷,不如到鑫益里贾公馆去,一则贾少奶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知身子可好,自己本欲去望望她,二则顺便问他们少爷带的土,几时可到,因他告诉我这笔土脱手之后,可赚一千余元,答应借五百块钱给我。这是求人之事,必须自己去讨回音。前几天懒于出门,今儿有此机会,免不得跑他一趟。梳装既毕,即命车夫点灯拖车,自己下楼坐包车,直到鑫益里贾公馆门首下车。媚月阁抬头先看他家楼窗口,不见灯光,暗说来得不巧,贾少奶大约出去了。叩门一问,果然他们少奶奶,同着隔壁三小姐,到大马路去买东西,尚未回来。马前马后,就要回家的。媚月阁原是熟客,贾少奶虽不在家,她也无妨上楼,在她们房间中老等。贾家的丫头阿宝,倒茶拿香烟过来,媚月阁问她:“你家奶奶,这几天身子可好?为甚多天没到我那里去了?”
阿宝回言:“奶奶身子倒没甚么不舒服,只是这几天因同少爷淘气,气得她没有出门,今儿还是隔壁三小姐要到大马路买东西,约她出去,硬拖她出门的呢。”媚月阁说:“为甚你家奶奶又同少爷淘气呢?”阿宝说:“这倒不知。”其实阿宝何尝不知,便是媚月阁也有几分明白。料定贾少奶一定为着琢渠没有差使,手头很为艰难,经济上不能称心,因此夫妻时常反目。琢渠着着退后,少奶奶却步步占先。媚月阁常劝她休得如此,男人有差使没差使,原是常事。况他开销也不曾少你的,你岂可因他没差使之故,这般刻薄他。男人第一须要有志气,现在他正当不得志的时候,要争气,争不转,你再磨折他,岂不将他的志气压杀,日后如何再办大事。妇女无故刻薄丈夫,实是一桩大忌,劝她万万不可。此时听了阿宝之言,晓得他们夫妇,大约又因此事气恼,暗叹贾少奶的器量未免忒杀小了。
阿宝既不明言,她也未便置议,燃着香烟。阿宝自下楼去。媚月阁一个人坐着想起当初自己与天敏第一次相识,就在这一间房内,屈指算来,也不过两三年光景,中间却经过无数曲折,仿佛一出戏文,现在不知演到了第几幕,连自己都不晓得下文是何结局。记幼年坠落平康以来,也曾卖笑逢迎,也曾高抬身价,从前嫁赵伯宣的时候,居然官家太太,现在又变成无主落花,飘零身世,那天敏不过为暂时破除寂寞计,决不能长久相与,待自己吃尽当光之后,谅他也不肯再来,暂时我决不教他走,既走之后,我也决不教他来。到那时死心塌地,另打主意。好在自己从前相识的,尽是班富商大贾,达官贵人,内中很有几个阔人,想我嫁他,我未肯轻允。日后投奔他们,谅来还不致无啖饭之所。想自己一生困苦,固已尝遍,然而那好吃好穿,珠围翠绕,平常女人所想望终身,不易轻得的福气,我也曾消受过来,死后也未尝对不住阎王老子。况我平生作事,磊落爽直,虽然是个女子,倒大有男人脾气。认识我的人无不称赞我,惟有相与裘天敏这件事,虽系一时之误,却成了终身大玷,谅来也是前生夙孽使然,无可补救的。一念及此,又不免想到当年贾少奶托故下楼,剩他与天敏二人,在这一间房中,双双相对的情况,颇有不堪回首之感。正当她胡思乱想间,忽闻弄中车夫吆喝之声,接着叩门声响,媚月阁暗说:大约贾少奶回来了。听下边开了门,果然贾少奶的喉音,直透上来。先是她与隔壁三小姐道别,贾少奶教她放了东西,就到这边来晚膳,三小姐却回她吃过晚饭再来。移时贾少奶上楼,后跟阿宝,手捧着许多大包小扎,送进房内。媚月阁见了她,说:“你买办了多少东西,去这许多工夫才回来,人家等你好半天了。”
贾少奶笑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懒出门,家中连烧小菜的冰糖,都用完了,适才还是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抓,所以我想万不能再挨了。岂知一到大马路,南货店生意实在忙不开,我买的东西虽少,花色甚多,因此等了好半天。隔壁三小姐要滚衣裳,在洋货店买丝边,只剪五码东西,却拣了四十多样。我自己又到丝线店中买了些扎头线,几路打岔,不知不觉的耽搁了三点多钟工夫。你什么时候来的?”媚月阁尚未回言,阿宝接她的口说:“来不到半点之久呢。”贾少奶笑说:“了不得!你等我这点儿时候,就口出怨言么?我常在你家坐两三个钟头,等你老人家回府的日子,就倒忘了吗?”媚月阁笑道:“幸亏我还不曾口出怨言,你已牵我头皮,倘我当真说你什么,怕不要惹你同我算五百年前的老账么!这个除却你家少爷,别人可担当不起。”贾少奶说:“偏要你担一担。”媚月阁笑说:“那时我惟有另请高明了。”
贾少奶骂了声放屁,一面将所买南货,如冰糖、虾米、香菌、木耳之类,一并交阿宝带下楼去,其余茶食等件,另用洋铁罐装好,再拿一只玻璃杯子,装一杯南瓜子,放在媚月阁面前说:“不同你算账了,请用瓜子罢。”媚月阁笑道:“这才像个贤慧夫人。”贾少奶说:“好老脸,亏你倒不怕丑。”自己又将丝线等物,开大厨抽屉,安放妥贴,伸一伸懒腰,说:“吃力得很,我要用补药了,你可能陪我?”媚月阁晓得她要吸鸦片烟了,吃烟人都知道吃烟人的脾气,银钱不希罕,鸦片烟便是性命,多糟蹋了一筒,就不免心头肉痛,因此客气一句,说:“我才从家内吸了出来。”贾少奶道:“不妨事,你是没顿头的,再来陪我吸几筒何妨。”
媚月阁闻言,也不再客气了。贾少奶即唤阿宝拿烟盘开灯,两人上下手横倒,贾少奶一边烧烟,一边问媚月阁,这几天可曾见曹少奶和甄大小姐一班人。媚月阁说还是那一天,同她们在你这里分手之后,直到现在,没看见她们了。她们几个,也不到我那边去,不知为何?贾少奶道:“你不晓得甄大小姐,现在输得不得了吗?”媚月阁惊道:“难道她们又赌钱了?”贾少奶道:“何消说得。甄大小姐连娘的首饰都拿出来抵押借钱,每夜每人,常有两三万出入,你想局面大不大?有一夜她们招呼我同去,我站在旁边,看了一夜,没敢下注。后来曹少奶奶赢了三千多些,分给我五十块红钱,这倒是稳取荆州,不担风险的,终算是没白跑这一趟。”
媚月阁听说,不免又发牢骚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大约她们晓得我穷鬼,输钱不起,故此不来知会我了。”贾少奶忙道:“哪有这句话,我也偶然在别处遇见她们,谈起此事,相约同往的,不然她们也未必来招呼我。皆因邀人赌钱,赢了没好处,输了很容易招怨,故此她们若非自愿,决不肯轻易约人的。”媚月阁听了,仍有些不怿,贾少奶便不再同她讲这些话了,问她适才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的三小姐,你可晓得此人?媚月阁道:“我正要问你,此人是谁?从前怎没的得你讲起,有这样一个朋友呢!”贾少奶道:“提起此人,亦颇有趣。她才从苏州搬到上海,就住在这里隔壁,从前你住的那间房子内。同我相识,还不满十天,却比老朋友更为要好。承她的情,当我自家姊妹一般,告诉我一桩秘密之事。这件事,很不容易听见,你可猜得出?”婿月阁笑道:“你说的话,糊里糊涂,一点儿没有来由,教我怎么猜法?”贾少奶连说希奇得很,此时她手中的一筒烟已装好了,推给媚月阁吸。媚月阁道:“你自己吸罢!请先讲这个秘密新闻呢,我被你说得耳朵很痒的。”
贾少奶笑了一笑,吸烟人都有一种脾气,在烟塌上无论谈判什么烟国大事,手中烟倘已装好,就说到生死关头,间不容发的时候,也必须暂停片刻,待一筒烟吸完之后,再为开口。所以贾少奶未能免俗,自把枪头塞进口中,嗖嗖的大抽一阵。媚月阁看着她耳痒难熬,她也全不管账,自把这筒烟吸完,吐出一口白气,方继续前言道:“她今年二十三岁了,面子上还是小姐,暗下已有了男人。这桩事在上海原不希罕,便是苏州也很多的。皆因近日风气开通,闭塞反成顽固,所以一朝天子一朝人,老古话原没说错。不过这三小姐的男人,并非别个,却是她嫡嫡亲亲的叔父。这老头儿今年已五十多岁了,一部落髭胡子,又黑又胖,龌龊得会么似的,比三小姐雪白粉嫩的皮肤,吹弹得破的脸儿,一丑一俊,不知他二人怎样搭上的?据这三小姐自言,她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那叔父勾引坏了,因她父亲早故,母氏糊涂,没人管束,任他们昏天黑地,混了十年光景。无巧不巧,一向平安无事。今年这三小姐忽然有了身孕,本来一家屋里作事,关了门便没外人知道。莫说养私娃,就杀了人也不打紧。无如三小姐已由她母亲出主意,许了人家,定期就在下一个月迎娶过门,她这肚子必须再挨四五个月,方能出空。你想这桩事,不是很尴尬的么!所以害她没了主意,又恐肚子高将出来,苏州地方小,一班人见识不多,口头狠毒,传出去,被男家知道,一世没面目做人。因此万不得已,才一个人搬到上海来避人耳目。可恨那老头儿,还死不赦她,居然跟着同来。现在隔壁这间屋,就是他叔父出钱借的,连家伙物件,也是新买。听说他们苏州颇有田地房产,还是个大人家小姐。本来上海一班男女下人,都是新由荐头人家雇来,很可瞒过他们。无奈他两个在苏州的时候,叔侄称呼惯了,至今犹没改口。白天叔侄,晚间夫妻,弄得他们这班下人,都不懂主人是个什么路道,暗下纷纷议论。连我家底下人都得了风声。阿宝进来告诉我,我就晓得内中必有蹊跷。日前在洋货店买东西,遇着她谈论之下,方知是隔壁邻舍。当夜她便在家用晚饭,第二天她自己办了菜,请我过去吃饭,这时候我方遇她那可嫌的叔父,只顾对人挤眉弄眼,很有些老不入调。三小姐为人,倒颇和蔼可亲,还不知为因腹中有了贼证之故,急于请个人主意主意。看我很像老口,故而三四天之后,就自己亲口告诉我这一段情节。她的意思,想先期将腹中的孽障打落,出空身体,回转苏州去做新娘子。不过她那叔父,很不愿意糟蹋他的亲骨肉,不许三小姐打胎,倒说带身子过去,也不妨事。六只眼睛拜堂,天下通行。你想这老头儿还想养外孙子,但不知生下后,到底怎样称呼他呢?”
媚月阁听得很为有味,笑道:“果然希奇得很。现在这三小姐难道依她叔父的主意了不成?”贾少奶道:“这个如何可依!倘好依从,也不必由苏州搬到上海,多此一举咧。三小姐晓得她叔父一厢情愿,不顾大局,依他不得,所以自己决意打胎。无奈老头儿天天在家看守着,不让她请稳婆,也不放她进医院。三小姐没法想了,不知在哪里探来一个方法,说香可开窍,若把麝香安放脐中,自能小产。因此她私自在药店中买了麝香,如法泡制,居然瞒过老叔。不意她腹中这个胎,月份大了,根深蒂固,竟毫无功效。三小姐真个急了,才同我商量。”媚月阁拍手笑道:“妙得很,三小姐颇有眼力,不请教别人,却来请教你这狗头军师!后来便怎样?”
贾少奶道:“后来我想三小姐很可怜的,受她恶叔的欺侮,就想打他抱不平,请人去同那老头儿交涉,三小姐说这件事使不得,他在上海吃了你们的亏,回转苏州,仍旧要拿我晦气。我想这句话也不错,我们是不能跟着她脚根转的,于是乎只得暂息干戈,单为三小姐设法打胎。我想打胎,原不是什么难事。当天下了药,不妨回转家中,满了一周时出来,收生之后,仍好回去,统共耽搁不到两三点钟工夫,任那老头儿乖尖了头,也决决料不到他竭力挽留的宝贝,已暗地出松。只是下药同收生的地点,很有些为难。若往稳婆家中去罢,又恐小户人家,眼目众多,旁观不雅。请回自己家中,一定要被老头子看破痕迹。我一想一客不烦二主,做好人索兴做到底了。楼下房间,自方四少爷回京之后,又没借过别人,原本空关着,不如借给她暂时一用。这里的底下人,口头也很紧的。事毕之后,只消赏他们几个闭口钱,另为我点一副香烛,烧个利市,就算数了。三小姐听我之言,感激得了不得,几乎对我下跪,托我愈速愈妙。我想这件事,着重在稳婆一人,性命出入,非同小可,必须请一个资格老练,手段高明的老娘才好。故不能打发底下人去请,必须上头人自为寻觅。当夜我对少爷说了,教他去打听老娘,不意他忽然间变得仁义道德起来,倒说这件事,伤小孩子一条性命,有关阴功积德,非但不肯去寻老娘,反教我也不必管账。当时我几乎被他气煞,至今已闹了好几次。三小姐得知此事,抱歉非凡,天天过来劝我息怒,说这是她的不好,害我们夫妇淘气。其实不然,这杀胚我早已看他不上眼了。就没这件事我也不饶放他的。今儿我本想不出去,也是三小姐强我走,我恐不陪她,她要误会我动她的气,因此才同着出去,少停她吃罢晚饭,还须来此,你一定可以见着她,她一张脸生得着实讨人欢喜。便是剌点儿绣,做的手工细活,也精致非凡,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姐。可惜作事糊涂一点。现在我脚上穿的这双海棠绣鞋,就是她手制送我的,你看颜色多好,线脚不露,鞋子店休想买的出这种细巧手工。将来我还得请她做一双送给你呢!”
媚月阁笑道:“我不要。人家大着肚子,你还不体谅她,教她做什么手工。现在这打胎的事,你们少爷反对,你打算怎样呢?”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他反对成什么用!他是个什么东西!”常言道家无二主,此地便是我作主,我要怎样,谁敢不依!这几天中止不行,并不是怕他反对什么,皆因我从未生育,没有熟识的老娘,自己又懒于出门去打听,所以暂停进行。但事不宜迟,这两三天中,我也一定要替她办妥了,你还当我怕什么人吗?”媚月阁笑道:“晓得你雌老虎利害,谁敢倒捋你的毛!讲这件事不是我和你调的话,却是你家少爷错的。他只以为伤小孩子的性命,有损阴功,不晓得三小姐带着肚子,到了男家设被那边看破,退了回来,丑声四播,有气性的女子,岂不要自寻短见,这一死倒是两条性命。现在虽然伤一个孩子,却救了一个大人,功过足可相抵。倘袖手旁观,倒反有见死不救之罪呢。”贾少奶道:“照咧!我也这般说。无奈他这个吃狗屎长大的,肚肠掉不转来,言之令人可恨。”
媚月阁道:“提起老娘,我倒知道一个,就住在新闸,去此并不甚远,据说手段也着实有些,人家遇着难产,都请教她,可知不是劣手。她与我家二姐相熟,明儿我打发二姐去替你接头一句,或者陪她回来,也省得你将军出马咧。”贾少奶大喜道:“如此妙极了。请你明儿一定要替我请到,不可误我事的。”媚月阁道:“这个自然。”贾少奶十分兴起,又装好一筒烟,请媚月阁吸,媚月阁仍让她先吸,于是贾少奶吸了四五筒,媚月阁也吸两三筒,方端整吃夜饭。二人刚欲举箸,那三小姐已用罢饭过来找贾少奶了。媚月阁看她,果然生的人材出众,体态苗条,唇不涂脂而自红,眉不染黛而自翠,油头粉面,花气袭人。虽系一双小大脚,走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的身段。所穿衣裳,亦颇修短入时。仔细看去,小腹上略见膨胀。若非须先点穿,一时倒还瞧不出她怀着身孕。贾少奶见了她,慌忙站起身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一同用饭罢。”
三小姐笑道:“我已吃过好一会咧。皆因晓得你夜饭很迟,所以特地挨了半天才来,不意你这时候刚正吃呢。”说时眼睛带着媚月阁。微微一笑开。媚月阁暗赞好眼风,真是个天生尤物,无怪乎有此一段趣话。当下贾少奶忙替她二人介绍,彼此点了点头。三小姐说:“姊姊们快用饭罢,我是来惯的,不用客气。”阿宝倒了茶来,三小姐连称谢谢。这边贾少奶二人吃饭,三小姐自己照照镜子,撂撂鬟发。媚月阁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善于修饰之人。等她两人吃饭已毕,贾少奶笑向三小姐道:“对不起妹子,老等我们了。”三小姐笑道:“姊姊你下回再这样客气,倒不像当我自己妹子咧。贾少奶忙道:“好妹妹休生气,姊姊的话讲错了,快请房里来罢。”
媚月阁看她二人亲热之状,心中暗觉好笑。三人到了房内,贾少奶、媚月阁二人有规矩,吃饭之后,还须吃几口消食散。三小姐便坐在床沿上,三个人说说笑笑,呼呼吸吸,不知不觉,已到十二点钟时分。媚月阁暗想:这时候天敏快回家了,自己还没同贾少奶讲过五百块借款的话。因有三小姐在旁,不便出口,意欲待她走后再谈。不期三小姐怀着满肚皮心事,对人佯喜,背地含愁,此晚想与贾少奶从长计议,这里少爷既不答应,不知可能设法,另借一个别处所在,自己情愿多贴几个月房租,碍着媚月阁,同她还是第一次见面,不知她口头紧不紧,能讲不能讲,又不知她与贾少奶交情如何?贾少奶不开口,自己更不敢提起此事,也想等她走开之后开谈。二人你挨我。我挨你,两下都不动身。看看快一点钟了,到底远的挨不过近的,三小姐家住隔壁,媚月阁住在卡德路,离此较远,又担心裘天敏回家等她吃半夜饭,见三小姐并无走意,自觉耐不住了,只可对贾少奶打个暗号,说有一句话讲,将她招呼到对面房间中,问她少爷带的土几时可到?五百块钱能否着实?贾少奶说:“这土是托香港轮船上水手带的,听说就在这几天内,可以到了。若能马上脱手,一定不误你事。现在我也未能着实,但无论如何,一有消息,我立刻打电话回音你便了。”
媚月阁点头称好。贾少奶又叮嘱她稳婆之事,明天千万不可有误。媚月阁说决不有误,明天我一准教人陪来见你就是。二人重回对房,媚月阁向三小姐道一声明朝会,才下楼仍坐包车回去。路上好不性急,车夫虽跑得飞快,她还似乎太慢,因她见时候近两点钟,料定天敏已回家,等她长久。岂知到了家中,一问二姐,少爷可曾回来?二姐回言尚未。媚月阁不觉暗暗称奇,心想戏馆最迟一句钟散场,他不该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看他出门时节,就匆匆忙忙,说什么有人请他吃晚饭。但晚饭有晚饭的时候,何须如此早去。当时我因恋着睡,没问他一句。现在他又一去不回,倘他岔出,什么事不能早回,也应打个电话来家通天一声。盘问二姐,觉并无电话前来。媚月阁更觉生气,暗想时候到了,我在外面,心思不定,恐他在家等我,急于回来,他倒好定心的宕在外面,不管人空房寂寞。这还是小事,我恐他又勾搭了别的妇女,不知躲在哪里旅馆小房子中,心热之际,难解难分,得新忘旧,是他们做新戏的老门道,已无疑义。因此越想越气。
媚月阁脾气本来大的,又加在穷困之际,常言穷人气多,她等等天敏不来,无名火不免愈升愈高,想这种人全无心肝,我也知道,但我待他不薄,他不该如此还报我。其实也是媚月阁想不穿,她没想想自己从前在妓院中的时候,有多少客人,倾心于她,要什么是什么,待她真比待娘还孝顺,她何尝有一点儿真情回报。所以天敏不过替她从前这班客人们报仇罢了,何足为奇。讲到天敏今儿,究为着何事不回,书中却不能不大略交待几句。皆因天敏为人,诸位看过前文,谅都知道,他岂是相识一两个女人所能惬意的。平时除媚月阁之外,常有两三个女人搭着。从前他本与王漫游等,设着个机关部,专为窝藏妇女之用。后来被外边人男堂子三字名义,叫得大了,恐给巡捕房知道,出来干涉,因此自己识趣,早为取消。然而他们机关部虽已取消,那轧姘头进行,仍未中止。
媚月阁这边,犹如是她正室。其余都是姨太太。因媚月阁手头松阔,很可依靠得住,其余各人有钱的自然要刮他几个,没钱的有时候也不免自挖腰包,所以他虽有数百元一月进款,仍旧不够开消,就为他漏洞太多之故。外间人都知道他有媚月阁,媚月阁却不知他有外间人。因从前天敏当媚月阁泰山之靠,枕边虽海誓山盟,答应她不近二色,故无论如何,必须瞒着她。有时要想偷偷摸摸,也必须预先在她面前,说一句鬼话,或趁她落空的当儿方敢出去做贼。否则说定时候回家,连钟点都不敢错误。近来天第见媚月阁的泰山变了冰山,眼见她一天天溶化下来,暗想再往后必有山崩海塌的日子,自己既靠她不住,还须未雨绸缪,不可临渴掘井。所以他早已留心,想物色一个可为媚月阁替身之人。无如近来新剧家三字,已不比当初,上流妇女,都晓得他们的能为,没人再敢请教。现在跟着他们混闹的,尽是班不上不下之人,外观虽佳,内里尽是空空如也。照媚月阁这般身份,外间固然很多,但要让天敏转念头到手,却也颇不容易,不得已而求其次。
天敏有一个素来相识的女子,名唤黄小姐,杭州人,据说还是前朝宰相的孙女,平居服御,颇为豪阔。天敏私下打听,晓得她现款也着实有些。不过这黄小姐年纪虽小,资格却大为老练。除却吃喝之间,肯用几个钱以外,其余别项,休想刮得出她一丝一毫。天敏素不将她着重,现在他将所识各人,一个个比较起来,觉还是这黄小姐肉子厚些,意欲重将她巴结上去,并探知黄小姐抱着开放主义,除他之外,还认得一个做律师的,交情比他更厚,因知事不宜迟,一脱手便难再得,昨夜特地请她前来看戏,并约她散戏馆同出去吃点心。偏偏遇着他那不识趣的姑夫汪晰子,来此寻他,在戏馆门口一闹,将黄小姐吓跑了。天敏心中十分着急,恐黄小姐就此不理睬他,岂不误了大事,故此今天特地加早起身,出去寻着了她。幸亏黄小姐倒不念旧恶,天敏小心翼翼,陪她吃了晚饭,同到戏馆,做罢戏,黄小姐要请天敏吃点心,天敏不敢不依,同她在一家卖半夜大菜的旅馆中,吃了两客大菜。天敏打算回家,黄小姐教他坐一会谈谈再走。天敏说我烟瘾发作了,黄小姐马上教人挑烟来请他,于是乎天敏不能再走。两人吸烟,直吸到三点半钟,方各分手而回。你想媚月阁一个人在家,等得他难熬不难熬呢。所以一见面,两眼中几乎冒出火来,问他适才到那里去的?天敏支吾以对,媚月阁更怒,不由分说,一起手就将他拍拍两个嘴巴,打得天敏两颊绯红,不敢开口。正是:辣手原应施一下,野心顿教敛三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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