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染毒疮小偿风流债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百城也同他老父一般意思,自以为我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到这学堂中来,无非为瞧一张毕业文凭份上,讲资格,我比那班唱山歌和教体操、只考究立正开步走的先生,高得多呢。所以他连教员都瞧不起,同学朋友,更不必说了。惟有钱有余是他父辈之交,故还比众投契,一班同学,见了他这副板板六十四的尊容,都各有些惧怕,便是有余也不敢十分同他亲近。因他熟读四书,知道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他把世人都当作子路,往往当面道人短处,不管人面子上下得落下不落。大家知道他有此脾气,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故而百城同学虽多,他竟格格不入,独树一帜。每日散了学也没人招呼他游玩。回家同老父万卷,在时习书屋中研究圣贤之道,古时孔子窃比周公,万卷每窃比孔子,然而百城却不敢窃比伯鱼,因恐性命不保的缘故。同学知其如此,背后都唤他世袭道学先生。
但道学二字,原本是无声无臭的东西,必须有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于是乎旁人方知这是道学之流。不过其人心中,究竟欲言欲行欲视否,或者背人言之行之视之,那也未为不可,而且也未必能稍损他道学之名。故道学云者,皮毛而已。百城年仅弱冠,血气未定,受了他父亲的传染病,自成一种古怪脾气,人都当他道学,其实还去道学远得很呢。也常听父亲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买了许多书,看来看去那有颜如玉的踪迹。将他读书的一颗热心,冷了许多。恰巧他父亲这几天,到女学堂中去代理校长,已有一个多月不住在家内,夜间没人逼他读书,便邀了有余,时常往游戏场戏馆中玩玩。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贪小便宜,落得跟着他揩揩油。
百城游玩之下,方知上了他父亲老当,颜如玉并不在书上,明明都在戏馆游戏场中。那一夜他在戏馆中见小芙同何奶奶相偎相倚之状,心中更跃跃欲试,意欲请教小芙用何方法,可与颜如玉相识。又因小芙几天未曾上学,无处寻找,今夜得小芙带他到野鸡妓院内,被那雉妓媚眼飞来,怎不教他神魂失主。小芙更有意吊他胃口,将那雉妓拥在自己身上,做出种种丑态。若在平时莫说被百城亲眼目睹了,便耳闻也要深恶痛嫉,今儿却看着他们,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小芙暗暗得意,笑问:“百城兄,可要我替你做一个媒人。”百城笑道:“放屁!你又不是月下老人,怎能替人做媒?”
小芙也笑道:“你还没知道呢,现今月下老人,早已退归林下,天上姻缘簿,没人掌管,所以下界盛行自由结婚,我替你来介绍一个人,想必你一定中意的。”说着问那雉妓:“昨儿同你一起的那个三姑娘,住在哪里?”雉妓回言:“就在楼下房间。”小芙即唤老妈子下去看看,三姑娘可在家?若已出去,也到马路上找她回来。不一会老妈子带领三姑娘上楼。原来这三姑娘乃是杨帮中的金刚,一向在四马路,因她也能讲几句苏州白,不愿再同辣里辣块混在一起,故此乔迁到后马路上来,冒充苏州人了。百城看她皮肤雪白,真不愧是个颜如玉,而且身子很肥,也大有杨玉环风味,心中暗自中意。小芙指指百城,对三姑娘说:“我替你做媒人,这位大少爷很有钱的,你预备着斧头砍他罢。”
百城不懂砍斧头的意思,只当小芙要教三姑娘谋财害命,不觉吃了一惊,叫声:“小芙兄,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叫人杀我?”小芙大笑,这边三姑娘已走到百城身旁,轻启朱唇,问一声大少尊姓?百城见三姑娘并不拿斧头出来杀他,方把惊心定住,又听他问尊姓,一时不免手足无措,因他除了亲戚家人之外,从未同陌生妇女讲过话。若是老太太乡下人,或者他尚能对答,偏偏是个颜如玉,口中吹来的一股香气,也仿佛哑药一般,钻进了鼻孔,就把他喉管塞住,那里还能开口。三姑娘见他不答,重问一句。百城头面都涨红了,不知回她好呢不回她?好两眼看着小芙,听他号令。小芙还未有表示,三姑娘第三次问话又开场了,她说:“阿唷哙,大少爷你不睬我,莫非瞧我们不起么?”
百城此时恨不得赌咒她听,说我委实十分爱你,并未瞧你不起,只是心中有话,口内说不出的苦,幸有小芙代他说道:“这位是上海赫赫有名的黄大少,你们枉为老上海,连他都不认得,还要问他姓什么,自然他要动气不睬你了。”三姑娘听了,忙道:“阿呀该死,我原说面孔很熟,有些像黄大少,怎奈一时眼钝,记不出来,实在该死,请黄大少休得动气。”百城不觉卟嗤一笑,这一笑笑通了气管,后来居然能和三姑娘直接交谈。三姑娘告诉他,这里是姊妹淘的房间,我自己房间在楼下,你可能到我那里去装个干湿?百城问装干湿是什么意思?三姑娘说:“这是我们的规矩。客人第一回攀相好,必须装个干湿,难为你一块洋钱,以后便可随时前来打打茶围,不必花钱了。”
百城说:“打茶围又是什么意思呢?三姑娘道:“这也不过是个名目,像你们今儿在这里坐坐谈谈,喝碗茶,就叫打茶围了。”百城道:“原来如此。装干湿可能搬在这里装一个吗?”三姑娘道:“这个不能,此地是别人房间,装了干湿,要算他们的帐,必须到我自己房内才兴。”百城道:“我怕到了你的房中,你要拿斧头杀我!”三姑娘笑道:“这是那大少说的笑话,那个敢砍黄大少斧头。”百城还不敢走,小芙旁边听见了说:“黄大少装干湿吗?好得很,让我陪你下去,我也要见识见识三姑娘的房间呢。”
百城听小芙肯陪他下去,顿时壮了胆子,三个人一同下楼。这三姑娘的房间,果然比众考究,所用家伙,红木的也有,西式的也有。中间一张铁床,被褥蚊帐,都还干净。梳妆台上,也摊着台布。还有一具自鸣钟,百城见了,对小芙说:“不好了,我们快走罢。适才楼上坐坐,没想到时候,你看不是十二点半了么?”三姑娘笑道:“不相干!这自鸣钟是坏了的,一遇地板床上振动,他就要停,还是昨夜十二点半停了,至今没摇他走呢。”小芙也摸出银表看看,说:“早得很,才只八点一刻,我们十二点钟回去不迟。”
三姑娘房中另有老妈倒茶装干湿盆,小芙坐不一刻,就对百城说:“我要上楼,你这里坐一会,少停我们一同走。”百城说:“你上去了,马上就下来好不好?”小芙笑道:“要我下来做什么?你放心坐着罢,三姑娘吃不了你。我临走时候,自然下来唤你的。”百城不语,小芙重复上楼。那雉妓接见,私下问他:“你这位朋友,可预备同三姑娘落相好么?”小芙笑道:“他本是个外行,那敢落相好,我不过带他出来,装个干湿,明儿好寻寻他开心而已。”那雉妓道:“这就好了,倘要落相好,你须告诉你朋友,三姑娘开着水果店呢。”小芙笑道:“你们休同行嫉妒了,我决不看中三姑娘就是。”那雉妓正色道:“你休当我说谎,这是一句真话。三姑娘搬到这里,共留过十五六个夜厢客人,倒有七八个染了毒。这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你若不信,问他们便了。”小芙哈哈一笑说:“让我验验你有水果店开着没有?”
雉妓喝声啐。这夜百城大为便宜,只花一块大洋,自八点一刻起,至十二点钟止,共在三姑娘房中坐了三点三刻工夫,受不尽的美目盼兮,看不完的巧笑倩兮,虽未手脚轻薄,却也津津有味。小芙招呼他回去,他还恋恋不舍,私下同三姑娘订了后期而别。自此百城与小芙大为莫逆,时常拖了他同到三姑娘那里去打茶围。他还当小芙是个好人,岂知小芙却是有意开他的心,并将这一件事告诉一班同学知道,同学们都暗笑他道学先生失节。有几个轻薄的,竟当着百城的面,故意唤出三姑娘名字。百城暗暗纳罕,他倒一点儿不疑心是小芙替他放的风。有一夜三姑娘留百城落夜厢,百城要同小芙商议。三姑娘笑他道:“这是什么事,用得着朋友商量。”
百城道:“不告而娶,岂不大违圣人之道:“三姑娘大笑道:“他又不是你的爷娘,你告诉他做什么?你若样样要照书上做去,还得问问你老子呢。”百城一想,自己父亲跟前,动也动不得,别说问他了。但自己有生以来,装干湿打茶围,虽已学会,那落夜厢却从没干过,又恐住在这里,夜静更深,三姑娘要拿斧头出来砍杀他,性命交关,故此刻倒未敢答应,说隔一天再讲罢。隔了一天,三姑娘又问他肯不肯?百城见三姑娘这种妩媚之状,娇态百出,不由肉也麻了,骨也酥了,想回绝她,又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理上说不过去。答应呢,自己和小芙一同出来的,他现在楼上,少停下来,叫我走时,我怎好意思回他,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日后岂不被他们笑话。一时没了主意,呆呆不能回答。三姑娘问他转什么念头?百城从实说了。三姑娘替他出主意道:“你们少停出去,坐车还是步行?”
百城道:“步行进城的日子多。除非时候夜深了,才坐黄包车回去。”三姑娘道:“这样你出去经过大马路五福弄时,可假说内急要出恭了,叫邹大少先走,自己假意到坑厕中蹲一下子,待他去远,你再到这里来,岂不两妙。”百城想想,这主意果然不错,说:“姑且试试,只恐小芙在坑厕外面等我,那就尴尬了。”三姑娘道:“我可以保险他不等你的,登坑不比别事,他岂肯无缘无故,替你熬臭。你只消照我的说话行事,包你不致邹大少看破便了。”这夜百城果遵着三姑娘的教训,与小芙一同出来,走到五福弄口,百城紧皱眉头,对小芙说:“小芙兄,不好了,我肚子痛,不知哪里可以出恭?”小芙敛眉道:“怎的你不在三姑娘那里出了恭走呢?现在时候夜深了,熬一熬回家再屙罢。”百城说肚疼得狠,熬不住了,小芙道这样此地五福弄内有个坑厕,你进去屙罢,我不等你了。百城道:“我出了恭,自己坐车回去咧。”小芙说:“很好,明天再见。”说罢,便唤黄包车,百城还没进弄,小芙已上车走了。
百城心中大喜,暗赞三姑娘大有主意。小芙既去,自己也不必假登坑,免却一个臭排场,急急奔回三姑娘那里。三姑娘大为欢迎,百城究竟初出道,身临其地,又不免胆怯起来。幸亏三姑娘当他小孩子般安慰他,方得敷延过了一夜。这夜一住,果应了小芙的相好妓女之言,也是小芙没预先叮嘱百城之过,他第二天,就觉身体上有点儿不大舒服,自己还不在意。过了一天,更觉疼痛,方有几分疑心。但别的病还可请教别人,这件事却是哑吧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自己觉得痛虽痛,尚无大碍,熬得住尽顾熬将过去。隔了几天,旁边又发生了一个小块,行走时还有些擦痛。百城大为着急,意欲告诉小芙。又因自己干这件事的时候,掉着他枪花,告诉他恐受他埋怨,只可秘而不言,就连三姑娘面前,也赧于宣布。三姑娘却又要叫他住夜,百城想只住一夜,已吃了这个大苦,再住下去只恐连性命都要不保。算他有主意,遇有要求,回回拒绝。
然而那第一回的祸胎,已蔓延不堪,肿的地方肿,痛的地方痛,不但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而且有时候身体上也有点儿寒热发作。百城至此,方晓得颜如玉不是容易相与的,深悔从前误交小芙,受此痛苦,到如今船到江心补漏迟。意欲请教医生,又觉老不起这张脸。自知再挨下去,后患不堪设想,没奈何只得老着面皮,私就一个专看花柳病的医生诊治。进门的时候,百城万分害臊。岂知这班医生,却是靠此吃饭的,他倒毫不在意,同小芙闲谈间,说起此病,不必尽由狎邪而来,有时一个人的湿热下注,也易感此疾。百城得了这个好题目,爽信推头湿热上起的病了。那医生说,湿热起病,比之花柳的难治几分,须要多少多少医金。百城明知他敲竹杠,然而也无可奈何,只得硬硬头皮答应他,丢了钱不算,还费掉两个多月工夫,天天往来用药。可怜他瞒着家中一班人,连煎药都包在医生那里吃。幸亏万卷久不回家,没人查究他每日忙些什么。
有一天,百城的病还未断根,万卷突然回来,气得脸都黄了。一到家就对百城说:“完了完了,我一世英名,败於孺子之手,岂不可恨!天丧予天丧予!”说罢,连连顿足,把百城吓得魂不附体。暗想这件事,除了医生之外,并没第三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实在奇怪。又见万卷斜坐在椅子上,两手捧住脑袋,口中呼呼出气,仿佛戏文中老生做戏吹胡子一般,晓得父亲今天的气动得大了。往常他席不正不坐,坐定之后,还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今天处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料想自己不肖,干了这种下流之事,却也难怪老父动气。因他是圣贤之徒,素有致君尧舜,救民席的大志,偏偏我做他儿子的倒去打野鸡染毒,所谓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他今天特地赶了回来,不知要怎的处治我?只恐他效法圣人,古时尧之子不肖,乃以天下禅之于舜,舜之子亦不肖,而以天下禅之与禹,父亲或者因我不肖,却把家私送了别人,那却如何是好?一想孔夫子有言:“过则勿惮改。”
我不如自向父关跟前说明,日后情愿改过自新,决不再为冯妇,请他暂息雷霆之怒,也是一法。打定主意,正欲向万卷下跪求饶,忽然万卷大声唤他百城。百城一想:且住!现在父亲发话了!我且听听他的口气如何,再作道理。因答应了一个是字。万卷道:“你可记得,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么?”百城道:“这是论语上的,儿子记得。”万卷道:“记得就好了。我老矣不能用也,孔子且有此言,故人而老矣,当自知其老,而不可不以为老焉。昔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与其作贼,毋宁死。我要死了,只是很对不起你儿子。”百城大惊道:“父亲为何要死?可是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惹你老人家动了气么?”
万卷摇头道:“非也。儿子委实是好的,所惜老父不肖罢了。你也不必因此介意,古来大舜圣矣,而有瞽叟之父,则父之与子,固不必同其气也。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乎?我知勉夫小子。”说罢连连摇头叹气。百城听他话中之意,不像责备自己,反觉有些模糊起来。看他气得如此模样,又不敢问其究竟,只得将他所说的话,一句句细为研究,觉父亲将他比为大舜,身分未免太高了。但他常自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说话不肯轻发,这句话自然藏着一段意思,莫非因舜有英皇二妃之故,就指点我同三姑娘这件事么?正胡思乱想间,又见万卷摇头晃脑,像是要吟诗了,因留心听他,念的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身真伪不谁知?”
念罢站起,对百城说:“我往楼上时习书屋中,闭门思过。若有人来找我,你不可告诉他,我已回家了。便是你不奉呼唤,也休得上来。”说罢,顺便在椅子旁边,拿了根旱烟管,上楼而去。百城听他吟的诗,很像说自己被他看穿的意思,但那闭门思过四字,乃自怨自艾之言,应该我说的,由他说来,却倒有些难解。其实都是百城做贼心虚,万卷自身,实有一段隐情,莫说百城不知道,便是阅者诸君,也万猜不到。现在只有做书的胸中,了如观火,很可卖一个秘诀,敲敲看官们东道。不过阅者诸君,和在下感情素来很好,岂可为这一点小事上,就要列位破钞,情理上万万说不过去。故此还是让我来先替这位黄老夫子宣布了罢。
原来万卷道学先生出了名,学界中很有班人晓得他是个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君子,所以常有女学堂中人来请他去做教员监学。万卷上课的时候,捋着几根稀胡子,带一副玳瑁眼镜,身穿大袖马褂,规行矩步,目不斜视,大有俨然人望而远之之势。学生教员,都有些怕他,故他也不容易得着长局,往往担任了一两个月,就给学生们攻击出来。去年由他老友汪晰子先生,介绍他在一个什么女学堂做教务长,他自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多几时,旧病复发,学生们虽然恨他,不意因此倒大合校长之意。因这位校长,是个女志士,办学多年,深知利弊。常见一班男教员,对于女学生,嬉皮涎脸,廉耻全无,实在大损人格,心中久欲整顿。看了这位黄老夫子的举动,不由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心想像这位先生,方可算是女学堂教习的模范。
她心中赞成了,自然没别人再能攻击得了他。今年校长有事出门,看看学堂中许多教习们,没一个托得下的,惟有这位黄老夫子,大可担得他这肩重任,因请他代理校长,并嘱托他自己出门之后,须要留意学生们的举动,不可让他们有甚错处。因我办这学堂,费了好多年心血,才能有今日的名誉,得来甚难,败之极易,一切重重拜托你黄老先生费神了。万卷受人之托,怎不敢忠人之事,索兴将行李铺盖,搬进学堂,亲身驻扎在彼,好监督一切人等的举动。这时候他倒存着满肚皮热心,打算将女学界风气,大大的整顿整顿。无如近年来女学界的习气,想必列公见识已多。他们于学问上,固未尝不曾研究。然而于装饰一科,倒比求学的更为专心。因恐遇着小姊妹应酬,交际社会上,失了体面,所以有班子息多的人,听他们闲谈,说起男孩子不过回来闹着要钱买书,以及跑冰鞋网球板,还有拍小照的快镜游戏器具。倒是女孩子一年到冬,买香水制时路衣裳,这笔花费,着实比学费多几倍呢。
这并非做书的胡说乱道:“你看时下有班卖氵㸒女子,尚且喜欢学堂打扮,可知学堂中打扮,自有引人入胜之处,不然他们岂肯来摹仿你等的装束么!万卷究是古道中人,他眼看这班女学生的举动,心中足有一百二十个不赞成,而且要教她们不打扮,这句话就是爷娘都劝不听的,别说学堂中教习了。万卷为着此事,也曾演说多次,不但毫无效验,而且背后大受一班学生们的讪笑。万卷气极了,索兴不去管他。自言这班学生,她们虽打扮得如花似玉,照我看来,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未如之何也已矣。自此万卷和一班学生,大为冰炭。然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他们百十女学生中,也未尝没有万卷合意之人。
有个王小姐,名唤友华,年纪已二十四岁了,出身广西,她父亲是出洋做买卖的,据说香港设有字号,人却常在南洋九岛来往。家眷只一妻一女,久居上海,女便是友华。妻却并非友华的生母。因友华之母,已在十年前亡故。她父亲纳了继室,乃是广东人,虽没生男育女,然而对友华的感情,甚为不佳。父亲出了门,友华不免大受继母的欺侮。现在友华长大了,她继母虽不敢十二分虐待,但只将她丢在旁边。父亲带了钱来,不给她用,衣裳不肯制好的给她,自己天天到东到西赌钱,不管她在家厌烦不厌烦。这几件已足够友华受用了。因此友华不得已,请人写信给父亲,不敢说继母的不好,恐父亲回信转来责问时,要惹继母生气,只说在家无事可做,教她父亲寄学费来,让她进女学堂读书。她父亲也就糊里糊涂来封回信,令她继母送女儿进学堂。她继母虽不敢违抗丈夫的来信,但送了友华入学之后,除买书籍及学堂每月开账外,其余零用使费,一个都不肯给她,添衣裳更不消说了。幸亏友华进学堂,存心为避烦恼,不比得其余一班同学的父母,给了钱,令她们出来比赛的。所以没钱用,固然不妨。没衣裳穿,也是无碍。但普天之下,只重衣衫不重人,这句话已成事实。
友华的姿首,本来平常。加以衣裳没好的穿,对于一班同学,自然相形见绌。而且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学堂中这班学生,大抵江浙两省之人居多,广西人只她一个,口音各别,更格格不能相入,同学也大都瞧她不起。就在课堂中,也不大有人理睬她。交际社会上,更没她的份了。友华也自知身份,不指望攀荣附贵,散了学,便安安分分回家,从不杂入她们群雌队里,她自有她的苦衷。不过万卷见了,以为人皆浊而友华独清,人皆醉而友华独醒。友华者,其女界中之鲁灵光乎!心中倾佩之至,对她也万分体贴。遇着她读书有不解之处,自己反复讲给她听,务使她明白畅晓方罢。友华也感激他的盛意,想父亲多年未回,继母又和自己脾气不合,不意学堂中遇着这位先生,他到待我如此之好,实在难得。到底友华二十四岁了,不比得十四岁的女孩子,头脑中已分得出门路。觉这先生既待我这般好,我不能不报答报答他,因自己亲手制了一个洋线钱袋,一个名片夹,送与万卷。万卷见她颇懂情理,心中更为欢喜,暗想此女四德俱备,大约出于母教之力为多。其人有此贤母,家庭中一定也有独到异人之处,倒不可不去见识见识,亦足为天下后世法焉。因问友华:“我欲到贵府瞻仰瞻仰,不知可以去否?”
友华想先生到我家里去,有甚不可,便答应他使得的。万卷大喜,这夜友华回家,先对继母说知此事,她继母误会其意,以为女儿一定在学堂中说了什么,以致先生们不知当我怎样的凶狠,这黄先生竟要亲自前来看我。但我狠虽狠,决不让外间人瞧出我一点凶狠的痕迹。那一天万卷去时,她继母自甘丢却了一天赌钱的工夫,在家竭诚招待。万卷受了她母女二人的优遇,心中更为大乐,自此竟不时前往友华家中,讲友华的继母嗜赌成癖,怎能日常在家招呼她,只可由她女儿一个人去陪先生了。万卷今年已五十六岁,不比得血气未定的少年,就是孤男独女相对,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万卷自老妻亡后,就想娶一个续弦,主持中馈,这条心蓄之已久。无如世上女人,合他意的很少。倒转说一句,他这种脾气,也未必能中女人之意。直到现在,方遇着这个王小姐,万卷心中固然是赞成的了,不过两下年纪相去太远,二则师生名分攸关,万卷又是候补圣人,他虽存着这条心,料想不致演成事实。还有友华也因受先生知遇之恩,铭心图报,但她并无一点儿邪念,杂在其间。两个人不过比之寻常师生,略为亲近几分罢了。
其奈世间好事多磨,这好事两字,也不必一定指点男贪女爱而言,大概类于好的一事,都容易遭受磨折。万卷友华师生之谊,固然是好的了,不料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同他们作对。此人非别,便是友华的继母。前书早已表明,友华母女之间,感情极恶。她见女儿同着一个教书先生,往来得太密切了,心中未免纳罕。但料想一个已胡子飘飘,一个还是闺女,其中未必有甚道理。不过她久欲扳女儿的差头,只苦无从下手。好容易得着这一点意思。怎肯轻轻放过。自己虽不冷眼旁观,却教一个十三四岁的赤脚丫头,暗中监督。友华万料不着自己使唤惯的丫头,能做奸细,故此举动上不免大意了些。岂知无线电早已打进她继母的耳内,大凡做后母的,都是天生辣手段,她也并不对友华讲半句话,却私下写了封信,告诉她丈夫,说你女儿进了学堂之后,如何如何,我自己管不住她,再弄下去,这肩胛我也担当不起,请你自己定夺,或者将她带往香港,或替她早攀男家,免得后来说我做继母的误了她终身。信上写得非常刁刻,所以她男的见了,大动其气,马上立刻由香港赶到上海。
这时候友华万卷,还糊糊涂涂,过得一天是一天,但已有点儿不祥的预兆。据那小丫头报告说:大小姐天天愁眉不展,连黄先生也好像担着什么心事一般,时常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仿佛大小姐要教黄先生买一样吃的东西,黄先生不肯,因此两下里很不快活。报告约略几句话,出自孩子口中,自然令人莫明其妙。那一天友华之父回家,广西人生来性急,况他自香港回来,路上耽搁了好几天,一股怨气,涨满胸膛,无处发泄,见了女儿的面,不问情由。大肆咆哮,也顾不得她女孩子娇弱身躯,拳足交加,先给她一顿痛打,然后逼她供出同教书先生干了些什么事?不招再打,所以现在文明公堂,都要废除刑讯。友华本来是没供的,无奈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信口说出同黄先生确有暧昧,而且已有了几个月身孕。
这句话惟有他父母肯信,做书的笔上,虽然写了出来,心上还未敢承认,皆因万卷是老名士,又是道学先生,岂肯干这伤风败俗,没廉无耻的勾当。而且中国女学,正在萌芽时代,女学界也不致有这种怪现状,一定是友华被他父亲毒打,脑筋昏乱,胡说乱道罢了。然而她父亲信以为真,气得暴跳如雷,依他心思,当时便欲打进女学堂,闹他一个落花流水,方出心头之恨。倒是她继母有主意,说你学堂中去不得,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动起手来,反要吃亏。常言冤有头债有主,祸根都是黄老头子一个人起的。好在他也常到此地来,不如教你女儿写封信给他,假说要买一本书,同他商量,请他前来,关门捉贼,先打他一个半死,然后再送官究办,岂不甚好。
男的听了,非常赞成,立逼友华写了一封书信,命赤脚丫头送到学堂中去,请黄先生。也是万卷命不该绝,他今天在学堂中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宁,又见友华一日没上学,心中正在奇怪,接了这封信,一看就有许多破绽。暗想友华的书,学堂中应用的我都已替她买了,还要买什么书?况她程度甚低,自己未必能想到添什么书籍。就是要买什么,何不到学堂中同我商量,却要写了信唤我去呢?看她信纸上有好几搭水晕,很像是滴的眼泪,莫要是有人逼她写信,做就了圈套,哄我去吗?我不可上他们的老当。横竖友华若有什么事,明天自己也要来的,虽然接了信,仍旧老定主意没去。以致那广西人空等了一天,起初固然甚怒,不意自鸣钟一点点敲将过去,他肚子中所蓄的怨气,也逐步融化了许多。又被他女儿在旁哀哀恸哭,究竟自己只此一女,别无子息,父母都有爱子之心,暗想事到于今,生米已成熟饭,便打死女儿,也难以挽回的了。现在她腹中还有着身孕,听说偷来子十个倒有九个生男,自己正因没亲生儿子忧虑,倘她生下男儿,岂非有一半是自己的血脉,便将来作为孙子,也未尝不可。况自己并非上海人,只消将她带往香港生育,一重黑幕,有谁知道,心中便欲马马虎虎的作罢。
经不起他老婆竭力挑拨,说你若就此完了,不但太便宜那教书先生,连我们的台也自己坍尽了。他今天不来,是他的运气。但我们不是没有脚的。明儿一定闹到学堂中去,打虽不能打他,骂也要骂他一顿,出出他们的丑,也是好的。男的嬲他不过,只得依从。次日那女的邀了许多常同她赌钱的广东女人,都是粗手大足,雄纠纠,气昂昂,一个人可敌得住三五个男子的,还有友华之父,他们本欲押友华同往,友华抵死不从,只得将她丢在家里,许多人一窝蜂赶到女学堂,登门坐索黄万卷讲话。万卷吓得缩紧头,钻在卧房中,闭门不出。学堂中一班人,见来势不善,也不敢指引他们同万卷当面。众人找万卷不着,那肯干休。里面一阵闹,惹动外间一班瞧热闹的,将学堂围得水泄不通。友华之母,索兴掇一条板凳,跳上去当众演说这件事,听的人哄然大笑。学堂中人人怀恨,个个蒙羞,幸有几个别的教员,善言将他们劝走,说黄先生现在出去了,待他回来,我们自然责问他。众人散后,万卷还不敢出来,学堂中也没人叩门招呼他,由他一个人躲在房中,又羞又急,真所谓无地自容。还有甚颜面可见众教员学生之面,乘人不备,溜了出来,连行李铺盖都没拿,一脚逃回家内,自怨自艾,就为这个缘故,百城那里知道。正是:为底含羞难洗涤,皆因作事太涂糊。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猜你喜欢 第九回 重结鸳鸯双得意·刘璋 第五十二回 群公子花园贺喜 众佳人绣阁陪新·陈森 第二十三章 剪情·徐枕亚 错姻缘·省三子 第四十三回 小劫贼献僧为佛宝 大因缘选婿赠丝鞭·丁耀亢 第四十四回 一刹火光秽除蝉蜕 廿年孽债魂断雉经·魏秀仁 第二回 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陆士谔 第五回 两心相悦淫声绵绵·风月轩入玄子 《一层楼》诗·尹湛纳希 第二回 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 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天花藏主人 序· 第十一回 丘石公巧骗分金 江信生透知奸计·佩蘅子 第三十九种 定死期·石成金 第15回 巧遇凶徒瓮中捉鳖 私通寡妇海底翻澜· 第四十五回 竹竿岭旧侣哭秋坟 枞阳县佳人降巨寇·魏秀仁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