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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蘅香院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作者: 佚名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吧?”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鸳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了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

    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她们入座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用过了,老太太。”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她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

    贾夫人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晚睡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

    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的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比得上呢?”

    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宝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们应,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相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她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哪知她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

    凤姐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她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她们的主意,哪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她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见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哪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她就嘀嘀咕咕地把住我了,这么大还象几岁的孩子呢。”

    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要更受累了吧?”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是没有你们在家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吧。”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站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见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她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开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蘅香院去住吧,也和麝月她们见见。”

    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她肯不肯?”黛玉道:“哪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吧。”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院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

    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哪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她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她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她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她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她们带仙丹去呢。”

    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她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她亲自布置的呢。”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芝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磐。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象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象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

    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她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她们只管关门吧。”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屋里。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院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下,满院翠荫,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不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

    宝玉被她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茎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籽象小珊瑚豆的。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

    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些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扇的小扇子,她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象。”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她会哭不会。”一时宝玉和钗、黛往贾母处。

    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吧,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侍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

    麝月道:“你也大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睛、麝二人服侍他换上。睛雯问道:“二爷到哪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总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更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吧。”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

    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山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哪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

    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边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进,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门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注长生之酒。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座,左边尚虚一席。

    贾母道:“姑老爷这边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仙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示了贾母,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阴,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堆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秀。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萧笛,慢慢响起台来。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吧。”凤姐搀着贯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哪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风、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搭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扮演出场,先演的是《春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绕尾去。紫海瞳日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篷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那声音绕梁烈石,十分清脆。

    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前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她唱得这么好。只是她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她胡乱调度吧。”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宝钗道:“这唱的调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吧,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

    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她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

    说着又见芳官份贾夫人,袅袅婷婷地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得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怡红院,我还见她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象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象么?”贾母笑道:“这个长得也不错,若说象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儿呢。”宝玉道:“你们听她唱得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

    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香泛。锦柱丝绸,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摹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她唱得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她师父是推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她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有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她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哪里听见的,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她们唱得好呢?还是编得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得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思没白用了。”

    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接着唱过巡,便是镜别。份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做黛玉。那旧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她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象,未免唐突戏子。”

    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溜溜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风。暗暗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住。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吧。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姥姥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照红桥明月,便是家乡。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住。

    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

    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份贾夫人,坐了车也到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团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闲看取,棠荫绕舍,琴瑟又清。唱的虽不及芳官、籍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玉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东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

    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吧,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绣幢,锦散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散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闲太俗,我哪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灯,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握。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宝钗问道:“这算完了吧?”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哪是我的原本,不知哪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帐去!”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

    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郎豁郎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撤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贾母又命她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吧,也让她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

    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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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写明熹宗时的司礼太监魏忠贤擅权专朝,祸国殃民及死后遭到报应的故事。1至8卷为阳梦,叙述魏忠贤入京充役,青楼嫖赌,后患疡发疮,自阉入宫,专断国政,诬陷忠良,崇祯即位后被发往凤阳,半路自缢而死;9至10卷为阴梦,写魏忠贤死后戮

  • 银瓶梅·佚名

    苏州刘芳之妻颜氏美丽贤惠,兵部尚书之子裴彪见色起意,设计诬陷刘芳勾结盗匪,使刘芳死于酷刑之下。颜氏逃出家门,被迫上二龙山避难。刘芳弃尸荒郊,却被友人陈升以莲子瓶救活。裴彪与奸党勾结,图谋不轨。刘芳冤情终于上达玄宗

  • 风流悟·坐花散人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

  • 怡情阵·吴还初

    《怡情阵》,中国古代著名的艳情小说之一.作者署名江西野人编演,乃是拖名.描写的是唐代扬州府兴化县秀才白琨的风流艳遇,怡情欢娱的故事。由于其书中登峰造极的性描写,遭到清道光,同治二帝的严厉封杀,是一本古代禁书。《怡情阵

  • 舞春云·风月轩入玄子

    《舞春云》,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二十三回,风月轩入玄子撰。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才谋求,有缘千里亦相投,对面无缘不遇,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风流,何用冰人开口。这首《西

  • 龙阳逸史·醉竹居士

    《龙阳逸史》全书由二十个短篇故事所组成。书中所称「小官」,即江南地区对卖淫少年之惯称。《龙阳逸史》里的小官,形象丰富多元,有用尽心机攀龙附凤、有巧施诡计勾引「买主」、更有与兄弟、姊妹争风吃醋,力抢一夫者。围绕

  •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清代中篇白话艳情小说,十二回。题“江海主人编次”。江海主人待考。今存“醒醉轩”刊本。本书实为《巧缘艳史》之续集,参见《巧缘艳史》。《艳婚野史》主要叙两个故事:一出《欢喜冤家·两

  • 飞花艳想·刘璋

    《飞花艳想》作者是樵云山人(清),道光年间刊本又改题为《鸳鸯影》,是中国古代十大禁书之一,本书所写风情,多涉淫荡,属才子佳人小说的“旁流”典型。除艳谈性经验及性感

  • 三续金瓶梅·讷音居士

    本书以西门庆死去七年后,经普静禅师幻化还阳为引,描述了西门庆的家居生活和官场经历。西门庆继续发挥经商才干,重开绸缎铺,同时刻意钻营,恢复了原来的官职;他不满足于一妻五妾,四处猎艳,凡看中的女性无不染指;小说还写到西门孝

  • 蜜蜂计·储仁逊

    《蜜蜂计》,清代人情小说,共十回,作者储仁逊。主叙汉代董生才被继母使蜜蜂计陷害及其婚姻故事。

  • 僧尼孽海·佚名

    明代短篇小说集。作者不详。三十六则。成书于明万历至崇祯年间。每则演一至五个故事,共五十五个故事,篇幅长短不齐,有文言,亦有白话。内容比较集中,均属描述和尚奸淫民女及尼姑不守佛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