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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瓜州渡樱桃死节 润州城郑子吹萧

作者: 丁耀亢

    诗曰:

    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悼,安得王嫱老汉宫。

    鸣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世间繁华富贵,转眼间即成幻境。因此,佛、道二门只讲个空寂,省却无限凄凉。看破了酒阑人散光景,把那锦绣笙歌,实觉没趣。即如忠孝节义的事,那豪杰丈夫,偏是为身家二字败了名节,反不如那愚夫贱婢,一时间决断,不肯失身于人,做出英雄的事来。

    话说这苗员外要骗银瓶,故使他惯走私商的大船,换与郑玉卿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叫杨铁篙,极是一个积年的水贼,专一在江河打劫客商。后同一伙强盗俱是竹竿长枪,被一个山西水客惯使长刀,把竹竿砍断,不曾得手。

    后来把长枪挠钩,俱铁裹了半截,专一打听船上揽下宝客,就勾将一路水贼,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杀了,或是捆成粽子样,丢在长江里去,因此浑号叫做铁篙子杨艄公,当初苗青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苗曾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苗青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做水面生意。苗员外使他将船换了董玉娇去,要他江里杀了郑玉卿,把他家事和使女樱桃一总拐回来。那郑玉卿一个少年浪子,那里晓得。他先使了几个戏子,领着两个粉头,在金山寺下假装吴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没底的筋斗,那里猜去。也是郑玉卿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时,想了一想:“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得回董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郑玉卿也没处来找寻。”当日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时起了锚,扯满篷,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

    这董玉娇情知是苗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只见杨艄公走进舱来,看着玉娇笑嘻嘻道:“咱二人今日天假良缘,这场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

    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一坛豆酒,原有的下程鸡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董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鸣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子,明日叫你受受。”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董玉娇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两日,饭也不吃。忽然见郑玉卿下船,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舱和玉娇同床睡了,就知他落在人手,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氵㸒声浪气,摇得船也是响的。恐天明了受他的打骂,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寻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已是死了,你不快来,和你回去罢。”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都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南西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了!”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福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日: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中帼成忠烈,翻党纲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存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董玉娇一夜风情如胶似漆,两人搂着商议,问道这郑玉卿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月,到把你送回扬州去,天下也没有这样阿呆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儿不打,到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占了湖泊八百里地面。他用的都是咱一班水船上朋友,如今和你从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苗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大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题。

    那郑玉卿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渐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的吴公子那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郑玉卿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下船看景,不料逢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小本经纪,不过是城里借些酒本来,趁些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包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玉卿全不应承,看了看玉卿,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就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不肯还账,难道就干罢了!”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说歹的。玉卿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绸直掇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五钱,又脱下一条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声晦气,一直去了。

    王卿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也不可知。”

    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南岸来,那有一分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黄昏入夜,到甘露寺前歇息,比及掌灯时分,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象蚯蚓之声,其实难捱。玉卿四顾无亲,那里去宿,看了看甘露寺前有一座土地庙,且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道:“这天入夜了,还有闲人在门外坐着。”见玉卿一个年少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不比太平年景,城里二三更还酒楼上唱戏,满街灯火。如今关得门晚了,这些营兵就来查,去报韩世忠老爷。”指着门上告示,印的有拳头大字,道:“你看看!”玉卿抬头细看:钦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河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今后凡有寺观庙字,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连坐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

    谕众通知

    郑玉卿看毕榜文,唬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他说话蹊跷,不象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的过了,也该折算他折算。这一夜好难捱!有诗一首,单说少年荡子不可轻走江湖: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场头。

    花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提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轻浮子弟,仗着有几贯浮财,自家有些小才艺,浪迹狂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诱你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大家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专一白手骗人,在江湖打憨虫,北方人叫做帮衬的,如鞋有了帮衬,外面才好看,苏州叫做蔑片,如做竹器的先有了蔑片,那竹器才做得成;又叫做老白鲞,那鲞鱼海中贱品,和着各色肉菜烹来,偏是有味。因此,这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的是趋奉诌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他。如今苏杭又叫做伴堂,如门客应伯爵、谢希大活活的把个西门庆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妻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郑玉卿自小生在武职官家做个小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苗青一伙大棍骗光,把个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在土地庙前地上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饿得慌,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顶中上玉结儿卖了二十文钱,上店里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不一时,把二十文钱单单买了两个上等的烧卖,几口吃尽了。这午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萧在身边,何不走上酒楼,且吹萧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将萧取出,擦磨光净,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

    门面齐整,新油的红绿丹青可爱。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玉卿走近席前,把萧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穿着鸭青布直掇,幅中云履,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着两个客人,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多岁。老官人看着玉卿年小,生得白净,不象个梨园,又不象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象个贫人。因何吹萧乞食?决有个原故。”玉卿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盗,劫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找寻着亲戚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玉卿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玉卿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是震宇,汴梁卫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

    今经大乱,离乡十五六年了。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 说在京口住, 又投了水营做官。”老官人看着那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 ” 那武官道:“你莫不是郑二叔郑佩么?”玉卿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舍妹夫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遇。”忙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先整四个面来,面罢,就送上酒莱来。

    玉卿饱食一顿。这才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四人酒罢下楼,打发了酒钱,和郑玉卿一路而行。进得城来,走了几条大街,到一小巷内,是一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叫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郑玉卿,问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道了一会,才说道是亲家的表弟郑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样流落了。”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存亡,家产俱磬净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掇来,给玉卿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打扫一间外耳房与玉卿安歇了,看见他生得乖觉,就安排他在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猾,不安生理。那消数日,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那里晓得,直到玉卿后来没有归结,才知道: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果花休要种。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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