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三回 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 借资掷孤注小起风波

作者: 张恨水

俗语道得好:欲知心上事,但听口中言。春华在毛三婶面前,所说的这一番话,未免大大地留着痕迹,她送春华去后,也不上机织布,也不下厨房烧火,两手抱了膝盖,斜着身子坐下了,望了墙壁上悬的一盏灯,只管发呆。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外面的半截门,“卜通”一声的响着,接着就有人猪一般的哼着,毛三婶知道,这是他丈夫毛三叔回来了。

毛三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可以介绍一下子:他并不姓毛,也是姓姚。不但是他姓姚,这一个村子上的人,全数姓姚,不带别姓的。江西有多数地方,是带着这浓厚的封建色彩,来组织乡村社会。一个村子里,只有同姓来居住,纵有别姓一、二家住着,受着多数人的排挤,什幺也感到不便,他也只好住到自己同宗的村子里去。因为如此,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祠堂,和一所村庙。祠是供祖先的,庙是供神佛的。而神佛也离不开土地,财神,文昌,关公几位。在这几位神佛上研究一下,可以知道乡下人的思想是怎样。这是治鬼神的,见得他们有组织。至于治人事的,当然更要进步。大概的说,每个村子里,至少有两个统治者,一个是管人事的,由相公当之,资格是举人,副榜,秀才之流,万不得已,童生也可以。但是必定是读书作八股功夫的人,另一个是治族事的,由每个村子里年高辈长的人来担任。他们虽不必有什幺选举的形式,然而对族外有了事,必定人人来请教相公:对族内有了事!人人必定来请教族长,也就等于公认了:但是一个族长和一个相公,决计不能担任全族三五百人或者二三千人许多杂事,如甲家丢了一只鸡,乙家欠人三个月利钱,这样的小事,都要出来处理.也不胜其烦。于是在统治者之下,在全族里总需要几个为人直爽.能说,或者能跑路,有闲工夫的人,来帮助一切,而毛三叔就是一个。这种人,在全族里,虽没有什幺地位,但是遇到相公族长许可了他处理事情时,在那一件事一个时间里,他和相公族长无二。所以在平时,村人也不妨给一点小便宜他得着:毛三叔为了常可以得小便宜,终年只管理他私产三十来棵桔子树,田里工作,如栽禾,耘草.车水,这一些上晒下蒸的苦事,完全不管。每日只是到三湖管上水酒馆里去吃酒闲坐。有钱就到财神庙赌摊上去押单双宝:每到夕阳西下,他喝得两张脸腮如关公一般,东歪西倒,走了回来.逐日如此。这行为太令人注意了,所以前后十里路,无人不知毛三叔。为什幺叫毛三叔呢?他小名叫三毛伢仔.一直到十八岁.才取了个大名叫天柱。但是人家叫他三毛伢仔,不叫他姚天柱:到了他娶了毛三婶了,有些人不便叫他小名,就顺了比他晚一辈的人叫.叫他毛三叔。好在他的辈分极大,这样叫,决不上当。平辈或长一两辈的人很少很少,只好拗着口叫他天柱了。毛三叔虽是好酒又好赌,生平却不讲歪理,若是自己错了,老老实实,就认为自己错了:因为肯认错,大家对于他的感情,都不算坏=只有他的老婆毛三婶.每晚陪了这样一个醉鬼睡觉,心中大不舒服。而且他白天又多半是不在家。

这晚晌,毛三婶听了春华的话.觉得她邪样的人,嫁个癞痢丈夫,实在是委屈了。然而自己这个丈夫.一张雷公脸,长满连鬓胡子,而且身上的衣服.总是敞着胸襟.不扣钮绊。外面板带一系,纽转在身上,非常之难看。和这样的丈夫终日相伴,又有什幺趣味。她想到这里时,丈夫就回来了。往日她听到门声,就上前来开着,免得毛三叔说罗嗦。今天心里是特别不高兴,虽然听着了也不开门,只是两手抱了大腿,朝墙壁上的灯去望着。毛三叔在门外用脚连踢了几下门,叫道:“死了吗?还不来开门,我把这两扇门打掉下来,看你在家里做什幺?”毛三婶这才由屋子里答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要打这门,你就重重的打上几下吧,你不打这门,才现不出你是一个好汉呢!打破了门,怕不由那死王八蛋出钱来修理。”说着,两扇门向里拉开,毛三叔歪着身子,由外面跌了进去。毛三婶并不理会他,自关了门,回厨房来洗碗盏。毛三叔见老婆不理会他,也有些难为情,自捏了一杆旱烟袋到厨房里找火种。当他点火的时候,看到两只饭碗两双筷子在洗碗盆里,便咦了一声道:“你一个人怎幺用两份碗筷?”毛三婶两手在盆里按着碗,偏了头望着道:“两份碗筷,你怎幺就看到了?”说毕,就淡淡地冷笑一声。毛三叔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是生我的气,我难道问不得一声吗?妇人家讲个三从四德,你对了汉子,总是这一副样子,是你娘老子教导出来的吗?哼!你这泼妇!”他说着这话,手拿了一条板凳,重重地向厨房中间放着,然后坐下来。毛三婶住在相公家庭隔壁,受了不少的孔孟熏陶,丈夫这两句话,她比在法堂上听着老爷的判词,还要感到严重,立刻把声音低了一低,勉强带了一些笑容道:“我就实告诉你吧。相公家里的大姑娘到我们家里来了,我留着她吃了晚饭去,所以有两副碗筷。她是天天见面的人,我总不能撒谎吧。”

毛三叔静静地抽了两袋旱烟,自然肚子里想了好几遍主意,这才笑道:“这是想不到的事,大姑娘知书识字,心高气傲,总不会把平常妇女放在眼里的,怎幺倒肯和你谈天?”毛三婶眉毛一扬道:“我就是不认得字,论起肚子里面的货色,我也不差于她呀!”毛三叔格格地笑了两声,也就不说什幺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毛三婶收拾厨房。她自个儿收拾着,也不去理会丈夫,许久,却叹了一口气。毛三叔横了一双醉眼道:“你还叹什幺气,难道你在家里做的事,还不许我问吗?我在外面晚回来一点,怎幺你就可以盘问呢?”她道:“这是笑话了,我又没有说你不该问,我是替大姑娘叹这一口气,你多什幺心?”说着,她将厨房里东西,收拾完毕了,自提了墙壁上的灯,走回卧室去。

毛三叔不曾把话说完,如何肯休手,已跟着她到卧室里去。这时候毛三婶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小桌上,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对了墙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先洗脸,后洗两只手臂,然后在抽屉里找出一柄拢梳来,左手摸一下头,右手将拢梳在头发上面,轻轻地梳上一下。毛三叔坐在旁边抽旱烟袋,两只眼像钉子钉定了一般,向老婆身上看着。毛三婶也明知丈夫在看她,只当是不知道,只斜着眼睛,微微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拢梳,捧起桌上的灯,就要向堂屋里去。毛三叔连忙起身,抢着在门口站定,两手横开,拦住了去路,笑道:“这时候,你还提了灯到哪里去?”毛三婶遭:“我的布,等着明天下机呢!趁了今晚还早,去赶两梭子.你看不好吗?”毛三叔顺手接过灯,送在桌上,笑道:“我有话和你谈谈.今晚上不要织布吧!”毛三婶被他将灯接了过去,倒也不来抵抗.就在靠门的一张破旧椅子上坐着用手托了头,半闭着眼睛:毛三叔手拿着旱烟袋坐在桌沿上,就笑道:“呔!你不要装睡,你那句话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为什幺替大姑娘叹上那一口气呢?”毛三婶突然晕起头来,答道:“我是说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毛三叔道:“你这话我也明白了,你是说她许的这个姑爷,是个癞痢头。”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像她这样的婚姻,是不是鲜花插在狗屎上呢?”毛三叔道:“姻缘都是前生定,那有什幺法子。”毛三婶道:“我不相信这话,既然姻缘是前生定的,和谁有缘,谁和谁就当配成夫妻了。何以张生和莺莺小姐,那样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后来又怎样不成为夫妻哩?管婚姻的这位佛菩萨,也太颠三倒四了。”毛三叔道:“呵呵!你倒搬起鼓儿词来。”毛三婶道:“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讲一大段西厢,所以我一说就想了起来的。”毛三叔道:“她怎幺会把西厢的故事和你谈起来了呢?”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也是借酒浇愁哟。”于是就把春华今晚说的话,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

毛三叔半闭着眼睛,口衔了烟袋,把老婆的话听完,两手一拍道:“这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大的明白了!”说着,昂头哈哈大笑。毛三婶轻轻喝道:“你叫什幺?叫得隔壁相公家里人听到了,那是玩的吗?你说,你是怎样明白了?”毛三叔道:“你有所不知,现在我们相公学堂里,来了一位少爷学生,穿戴不用说,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就是论人,本也是一位白面书生。比原来的那一二十位学生,的确要高两个码子。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带东西回来,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边上,就把我拦住了,她说我们学堂里,又多了一个学生,你知道吗?我不明白,她为什幺问我这句话,我就实说老早知道了。她又说,你天天上街,还要走这学生家门口过呢。我说,我知道,他是李师爷的儿子。大姑娘借了这点根由,就盘问我起来,由李师爷门口过,她的房屋大不大,家里有些什幺人?李师爷为人厉害不厉害?我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随便告诉了她几句。她问完了,又叮嘱我,这些话,她是问着好玩的,叫我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件事,说完了,还是红了脸走了。我心里就疑心,她为什幺只管问这些话,而且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又一想呢,她还年轻呢,未必知道什幺。可是今天她上街去的时候,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爷,我因为大姑娘的话,少不得对他脸上多看了两眼,他倒笑着和我点了个头,问我怎幺称呼,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我说我住在相公家里隔壁,天天上街的,走你公馆门口过呢。他就陪着我走了一里多路,当是散步,只管问相公家事,后来问那小师弟定亲没有?我说相公不愿儿女在小时候定亲的,他就笑了。看那样子,他好像还想问大姑娘许了人没有,又不敢出口,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才回学堂去。这样看起来,他岂不是也有意思?再把他们两个人言语对照一下子,哈!这里面……”说着他连连吸了两口旱烟。大凡一个乡村妇女,不知天高地低,古今久暂,烦闷的人生,无可增长知识的,就喜欢打听人家不相干的家务,来做惟一的谈助。年轻些的,尤其喜欢探听别人风月新闻。毛三婶听了丈夫的话,觉得很有趣,便笑道:“果然是这样,等哪天大姑娘来了,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气。”毛三叔含着到肚子里去的酒气,渐渐要向上涌,放下旱烟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睡吧=自己家里,快没有了下锅米,倒去打听别人家这种闲事呢。”毛三婶起身向外走道:“不,我还要去赶两梭子。”毛三叔也不拦阻她.却一伸脖子,把桌上的吹灯熄了。

到了次日起来,毛三叔拿了一把长柄扫帚.在门前扫地。只见李小秋身子一晃由墙角边转了出来。毛三叔笑道:“李少爷,你早呵!”小秋点头道:“也不早,我刚出门.你倒已羟出来做事了。你今天到街上去吗?”毛三叔道。“去的,我一天不上街,心里就过不得。”小秋道:“那幺,我托你一点事,我有两件换洗衣服,请你给我带回家去。还请你和我家父说,带两三吊钱来用。我亲笔写一张条子回家去,我父亲自然会给你钱的。”毛三叔笑遭:“小事小事,一定可以办到。”正说着,毛三婶一头撞出来了。她来的势子虽是那样的猛,然而及至看到了小秋以后,却又缩到门槛里去.手扶了半截门,半藏着身子,两只眼珠,滴溜溜地在小秋身上转着。毛三叔道:“啰,这就是我说的李少爷。”三婶微笑着:毛三叔道:“少爷,你有衣服换,何必拿回去?她是天天要洗衣服的.你就交给她洗就是了。”毛三婶道:“是的,学堂里学生,去年也常交衣服给我洗的。因为下半年我赶着织布,就没有接衣服了:你有衣暇.只管拿来。”小秋道:“那就好极了,将来我自然照件数给钱。”毛三叔笑道:“你少爷还会短少我们的钱吗?”小秋笑着,转回学堂去。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拿了一卷衣服。和一张字条来。衣服是留下洗的,字条是让毛三叔回家取钱的。当他在门口交衣服的时候,恰好春华由自己家里走出来.手捧了书本去上学,斜看了一眼,并不打招呼,却低了头,挨着对面的短篱笆走了。小秋心中明白,也只当没有看见她过去:交了衣服.也就回身上学堂来。转过竹篱笆时.只见春华手扶了桔子树.站在那里呢。见小秋来了,却低头向地面上四处张望着。小秋迎上前道:“师妹,你丢了什幺东西了吗?”春华笑道:“我走到这里丢了一枚针。”小秋道:“我的眼睛好,来和你找找吧。”春华笑道:“不用找了,真是针大的事还放不下来呢。师兄也认得毛三叔?”小秋道:“是这一个村子里的人,还有什幺不认得的。”春华道:“昨天晚上,我还在他家里讲故事给毛三婶听呢。”小秋道:“师妹倒会讲故事,将来也讲一两段我听听吧!讲的是什幺故事呢?”春华倒没有答复,便笑了。她不作声,小秋未便默默相对,只好接着讲了下去。二人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因为身后脚步声,回头看时,是毛三叔来了,才不作声,各自走了。毛三叔看在跟里,也不作声。

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二,又是三湖街上赶集的日子,自己要赶快地上街去,低了头,径直地向前走着。他身上还揣有小秋写的字条呢,心里就这样想着,我还是先去替人家拿钱呢?还是先去到街上找一点临时买卖做?我身上有了钱,又会去赌博的,把人家的钱输了,那可没有脸面见人,还是先到街上去吧。不过到街上去,少不

得喝几碗水酒,喝得酒气熏天的,再去到公馆里去要钱,倒怕误了大事,还是先去吧。我既然知道人家的钱,不能拿去赌,还会上赌博场不成?我这人也就未免太糊涂了。他如此想着,拿了那字条,就先到李家去投递。因为时间尚早,秋圃还不曾到厘局里去。他看到儿子这字条,料是没有错误,就拿了三张一吊钱的大票子,让听差交给了毛三叔。他和听差讨了一张纸,把三张票子包好,揣在怀里汗褂的小襟袋里。这意思便是谨慎而又加谨慎,自己也来防备着自己。于是先到茶铺子里,找了一副靠街的座位坐了,泡了一壶茶,要了一碟点心,慢慢地咀嚼着,静等生意的来到。

原来毛三叔每日上街,把这镇上做小生意的人,都混得极熟了。有些做小生意的,或者有特别开支,或者本钱周转不灵,也在这赶集的日子,和那放钱的人借钱或邀会,或写借字,或口约,其间少不得要作中的,这就要来找毛三叔这路人物了。他每逢说好一样交易,至少有一二百文的中资.一日茶酒饭钱都有了。设若有两

笔买卖呢,那就可以带一二百文上宝摊上去赌一赌,输了就算没有挣到,赢了可是财喜加倍。他也有规矩的.总是坐在财神庙戏台左边,聚仙居茶馆门口第三张桌子边。这里就好像现代律师设的事务所一般。茶馆子里老板,为的他是一位常年主颐,不论如何高朋满坐,必定将那个位子留着,因为如此,所以要来请教他的人,也是一碰就着,无须他各处去寻找生意的。

这日上午,他靠桌沿坐着,把一盖碗酽茶.都喝成淡水了,还不见有人来找他。这茶馆外面,便是戏台前一片空场,现在日交正午,满场子里大挑小担,人来人往.正是热闹。毛三叔心想,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生意上门,大概也没有什幺希望了。老在这里等着,把一天集期白过了。于是叫伙计将茶钱记了账,按上一旱烟斗烟丝,在空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颐脚走来.不觉到了庙后。这庙后便是摆设着各种赌摊的所在,一阵骰子铜钱声音,接连地响入了耳鼓。心里想着,无聊也是无聊定了.到宝摊上去看看热闹也好。若是遇到熟人有赢了钱的.还可以抽几十文头钱喝水酒去。又顺脚走来,却到了一个摇四门宝的摊上.一副两丈长的木板桌面,三方是围满了人坐着。上面宝官坐的所在.正敞开了摇骰子的瓷缸子。宝官左右三四个人,正忙着数铜币和钱票子,向外赔钱呢。他站在赌钱的人身后,背了两手只管看着:对面一个人,正赢了一大把钱票子呢,就昂了头向他道:“老三,怎幺不坐下来押两宝?”毛三叔笑着摇摇头道:“不行,今天连吃水酒的钱都没有呢。”那人见他如此,也不再劝,那上面的宝官,将瓷缸盖住了三粒骰子哗啦啦啦摇了起来。这响声送进耳朵来,既清又脆!感觉得特别有趣。宝官将宝盆放下了,四周的人纷纷下注。毛三叔看时,注子都下在二三两门,一四上很少人下。心想.这是什幺原因呢?见身边有一个人,带了一张草纸,将一枝切断半截带小座钢笔帽的笔,抽了出来,在纸上记着宝路。于是和那人一点头.借着单子看了一看。接着放下单子,摇了两摇头道:“这宝怎好押二三门,一定是青龙。”(注,即四)那人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我押二百文一四角吧。”毛三叔也不作声,向下看去。及至宝开了,却是三个四点,正是一条火龙。那人道:“嘿!我看中了是四,押孤丁就好了,不该押角。”毛三叔只是笑。及至第二宝,那人因他有先见之明,未下注之先倒和他商议商议。毛三叔道:“照说呢,火龙红满盆,一定要初门。押三上好。”那人又依了他的话,押一百文二三角,押一百文三的孤丁。开了宝,正是三,那人欢喜得跳了起来,角上赢了一百文,孤丁上赢三百文,共是四百文,也不用毛三叔开口,就分了四十文给他喝茶。毛三叔虽是得了四十文,心里头却十分懊丧,心想,我看得这样准,刚才若是把身上的钱,都押了三的孤丁,就赢了九吊了。自己会赌,只管助人家发财,管他呢,这四十文总是我的,我就把这四十文试试吧。于是又看了两宝,猜得都差不多。到了第五宝上,无论如何忍不住了,就把四十文下了二四门,而且猜着二是有准。开了宝,果然是二,于是赢了四十文。但是,他更心里难过,这四十文为什幺不下二的孤丁呢?要不然,不是赢了一百二十文吗?现在身上有了八十文了,这一下子,未必再中,于是押了六十文二三角,二十文四的孤丁,以图补救。不料开了宝,偏偏是个一,吃了个干净。他心想,押许多宝,哪里能宝宝中。今天的看法,不怎样错,借这怀里的一吊钱试试吧。十有七八可赢,就是输了,再想法子还人家钱好了。如此想着,恰好板凳上腾出两个空位,他一脚跨过了板凳,就坐下来。掏出了一张票子,换了一百枚铜币,就实行押起宝来。他押宝之后,虽也有一二宝中的,然而不中的时候居多,不到三四十分钟,就输得精光。他想,这是人家的钱,如何可以随便输掉呢?又掏出一张票子来翻本,但是不久又完了。最后,他气上来了,口里叫说:“好歹就是这一下。赢了呢,填补亏空而外还可以有些富余;输了呢,无非是对不住人罢了。”他一个人唧咕着,将一家票押在二的孤丁上。宝开了,却是一个三。他连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跑。跑到墙角边无人的所在。抬起手来!自己在头上打了几个爆栗。口里骂道:“你初次给人作事.就扯下这样大的亏空,以后有人要你做事吗?”说不得了,赶快回去,把机上的布割了下来,跑到街上来,还可以卖一吊多钱,再找几件衣暇当当。也就差不多。

他如此计算着,一口气就跑了回家去=虽然是有五六里的路程,他竟不消半小时就到了。毛三婶恰也把机上的布织好了,正埋怨着丈夫出去得太早,这匹布又得留到下期赶集才能卖呢。这时毛三叔跑进门满脸发紫,满头出汗,看到之后,倒吓了一大跳,连问是怎幺了。毛三叔见机上的布已没有了.便四处张望着道:“布呢?让我拿了去卖吧。你不必去了.我马上就可以拿钱回来。”毛三婶心知有异,便道:“回回卖布,都是我同你一路去.就为的是不放心,怕你把钱输了。今天你这个样子回来?又是输苦了,打算拿我的布去翻本吗?那幺不行。”说着,由堂房里跑进旁去。找了一把大锁头,“卜笃”一声,把橱门锁了,并把椅子撑了柜门.坐了下来。毛三叔走进房来,向她作揖道:“你今天得救我一把。不然,我要丢人了。”毛三婶手还抱在胸前,偏了头道:“那不行.你让人剥了衣服去,也是应该。”毛三叔站着发了一阵呆.只得把事实说了一遍。因道:“你想想看,我不还人家李少爷的钱,哪有脸见人?那还罢了,这事让相公知道了,他怎肯放过我?”毛三婶依然两手环抱在胸前,偏了头道:“我不管,我不管。”毛三叔道:“有道是事急无君子,你真不管吗?我就要动手抢了。”毛三婶道:“你若是抢了我的东西去了,我就和你拼命。”毛三叔见她一些退让之意也没有,心中大怒,手扯了毛三婶一只袖子,拖了向后一摔。毛三婶哪里能抵抗他牛一般力气,早就身子向前一窜,跌在地上。于是放声大哭,叫起撞天屈来。她这样叫着,自然把左右邻居都惊动了。待得二人纠缠了许久,毛三叔夹着布要出门时。已经有好几个人抢了进来,这自然是走不得,而且这场事情,也不好意思照直的对人说,只站在堂屋里发呆。毛三婶看到有人到来.她的理由,也就充足起来,一面哭,一面向人诉冤屈。大家听了这话,自然是说毛三叔的不是。有那嘴快的人,就悄悄地向学堂里去报告了李小秋。他听说,倒老大过意不去,立刻跑到毛三叔家里来。只见满堂屋全是人,毛三婶坐在卧室门的门槛上,眼泪鼻涕几道交流,头髻散披到后颈去。毛三叔靠了檐柱站着作声不得。一见小秋进来,立刻作了两个揖道:“李少爷,我真没有脸见人。但是我只能输自己的钱,哪能输别人的钱,我回来要拿布去卖钱……”李小秋连连摇着手道:“不用说,不用说,我全知道了。三吊钱是小事,只要你下次戒了赌,输了就输了吧,现时我也不要你还钱。免得为了这点小事,失了你夫妻的和气。”小秋如此说毕,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夸赞起来。毛三叔不由得笑起来了,又向小秋拱着手道:“难得李少爷有这样的好意,但是我怎好意思花了你的钱不还呢?”就有人笑道:“若是有这样的好主顾,以后你越发地要赌,横直输了是人家的钱啦。”小秋便道:“我也不能说舍钱你去赌博,只要你手头活动的时候,再还我吧。你夫妻二人也不必闹了,免得先生知道。”他这样说着,就是在那里哭泣的毛三婶也就微微地破涕为笑了。


猜你喜欢
  第六回 真英雄冲散强人·
  第八回 偷复偷戏园失银两 乐中乐酒馆闹皮杯·陈森
  豆棚闲话·圣水艾衲居士
  第五十九回 周婉贞毕命守身 贾珍珠去蕉得弩·陈少海
  第三十五段 得真信雪香悼桂蕊 寻旧姻瘦翁到罗浮·阿阁主人
  第三十回 审案情寡妇进衙门·储仁逊
  第七十三回咸肉庄官僚托足鲜果铺学士埋头·朱瘦菊
  第七回 行酒令名园联雅集  调笑语绮席会群花·梦花馆主
  第四十一回考知事腐儒吐气释偷儿会长求情·朱瘦菊
  第三十四回 翟员外伸冤元帅府 李师师官配马头军·梦笔生
  第十回 夫共妇百年偕老 弟与兄一榜联登·古吴金木散人
  第十一回 雷海清掷筝骂贼·素庵主人
  弁语·
  第十一回 文星暗乡科落榜·云封山人
  第十八回 褚飞熊山径斩淫僧 洪一鹗酒楼逢故友·牢骚子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双合欢·青心才人

    《双合欢》清朝章回小说,又名《金云翘传》、《双奇梦》。全书4卷20回,署名青心才人编次,成书于顺治、康熙年间。传本在中国近年才发现。国外日本有内閤文库藏本。作品主人公王

  • 贪欣误·罗浮散客

    这是一部明代短篇小说集,共六回,约五万字。每回演述一个故事。此书对了解明代市井生活有认只价值。[1] 相较于“三言”、“二拍”本书的文人化倾向更强。

  • 玉楼春·白云道人

    《玉楼春》清代长篇世情通俗小说,白云道人所作,共二十四回。本书为明清艳情小说《巫山艳史》的翻版,其刊刻书坊啸花轩为康熙年间专刊淫书的书坊。书中主人公皆不务正业,四处拈花

  • 风流悟·坐花散人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

  • 昭妃艳史·

    《昭妃艳史》,明清艳情小说,凡六回,不题撰人。 话说金废帝海陵王初名迪吉,后改名亮,字元宫,乃辽王宗干第二子。为人伪善奸诈,躁急多猜忌,残忍仕数。年十八,以宗室子为奉将军,迁骠骑上

  • 露春红·苏庵主人

    明清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六回,苏庵主人撰。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经历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至徽宗道君皇帝,专务游乐,不理朝政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

  • 素娥篇·邺华生

    白话小说。明邺华生著。作者无 考。书成于万历年间。据唐传奇《甘泽谣》之 《素娥篇》敷衍而成。叙武则天之侄武三思与侍 女素娥的故事。着重演述房中术所谓四十三 式,每式有

  • 桃花艳史·佚名

    清代白话中篇世情小说。六卷十二回,作者不详。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合影楼刊本,封面题《新刻桃花艳史》。每卷两回,卷首又题《新编桃花艳史》,无序跋,当为清代前期或中期的作品。小说叙唐代少女金桃儿与才子李辉枝的爱情故事

  • 桃花扇·孔尚任

    《桃花扇》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将明末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悲剧的结局突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模式,男女之情与兴亡之

  • 品花宝鉴·陈森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怜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共六十回,产生于清代道光年间。它的作者是江苏常州人陈森。小说以贵公子梅子玉和名伶杜琴言、书生田春航和名伶苏蕙芳同性相恋的故事为中心

  • 情海缘·邓小秋

    《情海缘》,八回,署名“江都邓小秋”。邓小秋,清末民初人,文作于民国时期,不过将《桃花影》加以删改而成。因之迳删过多,又无情节交代,比之原作不唯文辞更逊,并已不复贯通

  • 闺门秘术·

    落魄文人兆璧、兆琨科考中试,县令夏国华欲将女儿瑶云配兆琨。其子均祥不肖,私自将妹另许叶槐之子叶开泰为妾,瑶云不从。均祥之仆狗儿欲奸瑶云之婢庆喜未逞,反诬庆喜与人通奸,国华怒杖均祥,坚拒叶府婚姻,被陷去职。新县令勾结

  • 珍珠舶·烟水散人

    书写男女私情,世风淫乱,禅室藏龙,闺内卧虎,金屋藏娇,叔嫂乱伦。静观奇情艳态,笑看千古风流。全称《新镌绣像珍珠舶》,题“鸳湖烟水散人著”。烟水散人,即徐震,字秋涛,浙江嘉

  • 五美缘全传·佚名

    《五美缘全传》是一部著名的言情小说,在刊刻之初名气较大。书中写书生冯旭与五位美人的姻缘故事。其中,主人公几经周折,历尽磨难,最后并娶五美,成就“五美缘”。

  • 美妇人·不题撰人

    民国艳情通俗小说,共五回,不题撰人。书叙从前有个少年,姓令狐,名韩樾。家里虽然是做生意的,长得却是眉清目秀,平时也有学人吟诗作词,对弹琴更是有一手。这天他到了京城来游玩,骑着一

  • 南朝金粉录·牢骚子

    书生吉庆和家遭不幸,往求父亲搭救过的穷鬼,现在南京为官的韩宏,韩忘恩负义,反相陷害。士绅赵弼邀庆和到家坐馆,遂与其子鼎铭相好。一日庆和偶遇王娟娟,艳羡思怀。不久庆和、鼎铭中试。名妓白纯秋夜救落难英雄洪一羁,与之结合

  • 三续金瓶梅·讷音居士

    本书以西门庆死去七年后,经普静禅师幻化还阳为引,描述了西门庆的家居生活和官场经历。西门庆继续发挥经商才干,重开绸缎铺,同时刻意钻营,恢复了原来的官职;他不满足于一妻五妾,四处猎艳,凡看中的女性无不染指;小说还写到西门孝

  • 八美图·佚名

    《八美图》全书三十二回,清代刊本,书署“佚名”。描写宋代杭州人柳树春经历的悲欢离合故事,特别是书中的八位美女形象,叛逆反抗,不屈不挠,尤为感人至深。由于《玉楼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