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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作者: 烟水散人

    词曰: 韶光迟速,体名利关心。尘途碌碌,门外莺啼,正值春江拖绿,襟怀潇洒须祛俗。缔心交,芝兰同馥,草堂清昼,弹琴话古,讽梅哦竹。凭世上雨云翻覆,唯男儿倜傥,别开看目。莫笑寒酸,自有文章盈腹。翠帏遥想人如玉,待他年贮伊。金屋画哦,窗下赓诗,花底河流方足。                       右调《疏帘淡月》 

    又诗曰: 

    才子自应逑美媛,不须仙洞觅胡麻。 

    请君试看明珠报,莫谓今无古押衙。 话说人生七尺躯,虽不可儿女情长、英雄志短,然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乃琴瑟乖和,不能觅一如花似玉,知音咏絮之妇,则才子之情不见,而才子之名亦虚。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元稹待月西厢之下,千古以来,但闻其风流蕴藉,啧啧人口,未尝以其情深儿女,置而不谈。 予今不及远拾异闻,姑以耳目所及,衍述成编,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有一钱生者,讳兰,字九畹,排行十一,原籍金陵人氏。其父中丞公,历宦浙西,因见姑苏风物清妍,山水秀丽,遂买宅于胥门内大街。兰生五岁,中丞公即已弃世,其母魏夫人,有治家材,且严于规训。兰亦天性颖敏,至十岁便能属文,通《离骚》,兼秦汉诸史。及年十七,即以案首入伴,虽先达名流,见其诗文,莫不啧啧赞赏,翕然推伏。兰亦自负,谓一第易于指掌。其居金陵祖宅,讳叫一鹤者,兰之嫡堂叔也,以恩荫,现任山东郡守。 兰门第既高,又笔名藉甚,况生得面秀神清,皎如玉树,虽卫玠、潘安无以逾也。因此吴郡缙绅巨族,咸欲得兰为婿,央媒议姻的,门无虚日。魏夫人因以年齿渐长,择其门堵相对者,将欲许光,兰以功名未就,力为阻止。尝读《娇红传》,废卷而叹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我若不得一个敏慧闺秀,才色双全的,誓愿终身不娶!”家有数婢,曰红叶,曰秋烟,回桂子,曰绣琴,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然兰无一当意者。群婢中,唯秋烟尤觉艳丽,狡慧机警,能猜人意中事,兰稍注念,往往因事杂人稠,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所与交游,皆当世名流韵士,其同窗社友最为相知莫逆,唯有崔子文、李若虚两个。每自会文功课之暇,必与二人寻芳拾草,以饮酒赋诗为乐。 

    一日,值二月中旬,苏人游虎丘者,契榼携壶,纷纷接踵。又闻梅花楼洒肆甚佳,钱生游兴勃然,遂致柬邀订崔、李。至期,二子以事阻不果,钱生怅然道:“俗哉!二君。何酒以尘务相绊,误我游兴?”有一书僮,唤做紫萧,在旁相劝道:“既崔、李二相公有事不来,趁此风月清美,相公何不自去随喜?这叫做‘乘兴而往,兴尽则返’,何必见戴?”钱生点头微笑道:“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遂携杖头钱,令紫萧随往。到了虎丘,果见画船鳞次,罗绮如云,乃觅幽胜之处,徘徊片晌,始诣梅花楼,沽酒独酌。只是楼中饮侣满座,皆酒后暄语,俗气逼人。钱生不胜厌闷,持杯而起,倚窗遥望,见淡烟芳草之中,乃真娘墓也,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 

    真娘墓,虎丘道,不误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云。 

    吟咏至再,兴犹未已,乃问店家索取笔砚,向那粉壁之上,题着七言古体一篇。 

    诗曰: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花了笑语人不见,花外香尘暗拂衣。 

    虎丘山寺钟声晓,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车宝马往来多,水色山光领略少。 

    我来选胜破春愁,拂衣独酌梅花楼; 

    楼中寂寞添幽绪,遥见真娘墓边树。 

    翠细罗衫化作尘,墓门留得诗人句; 

    镜里娇容想着时,只今烟袅绿杨枝。 

    可怜不是巫山雨,恼乱襄王起艳思。 

    钱生题讫,自吟自笑,连饮数杯,俄而日已亭午,遂与紫萧下楼。只见店主面红耳涨,扯住了一个穿白的人,正在那里喧沸。在旁观看的,纷纷说道:“这也忒杀奇哉,真正是个无赖棍徒,白撞酒食。”或笑或詈,或欲挥拳相向,或劝店家剥取衣服。观那穿白的人,却又面不改容,昂昂自若。 

    钱生不解其故,向前诘问,店主道:“这人素昧平生,日昨忽到小店沽饮,欠银三钱,毫厘不还。说道:‘寓在专诸巷内,待至明日来饮,一并还清。’老拙万分不肯,见他又不像个哄骗之徒,只得破格应允。到了今早,果然又来。老拙道他是个信实君子,仍与酒馔,大饮大嚼,谁料身边原无半文。念小店贷本营生,哪有酒肉与人白吃之理,不由老汉不怒从心起,为此与他厮闹。”钱生笑道:“事亦甚小,我看此友不是寻常之辈,所欠若干,少顷与我酒钱一齐等还,不消发话。”店主慌忙致谢道:“既承相公应认,老拙再有何言?” 

    钱生一手携了那人,重上楼来,施礼坐定,从容问道:“老丈眉宇轩轩,决非尘埃中人物,何故欠少酒债,致受小人之侮?”那人答道:“不才邀游湖海,闻说苏杭乃是天下名郡,故不远而来,却因盘桓日久,资斧空乏。近有故人,订在虎丘相晤,故每日到此,无聊之际,沽饮三杯,尀耐店主不能识人,辄尔晓晓。”又问其居址姓名,那人道:“我浪迹萍踪,何有定处?虽复姓申屠,其实并无名号,江湖上相知者但呼为申屠丈耳。”钱生见其谈吐如流,竦然起敬道:“适间独饮,殊觉意致索寞,不意邂逅间,忽逢老丈,使人佳兴倍添。”于是呼酒对酌。申屠丈仰首一看,忽见壁上题诗,墨迹初干,击节叹赏道:“此必郎君佳作,藻思绮句,不减瘐鲍。”钱生含笑不言。 

    已而夕阳在山,紫萧促归。申屠丈即放杯起身,拱手作别。钱生牵袂恳留,必欲再饮。申屠丈道:“与君萍水相逢,谬承雅爱,但仆高阳酒徒也,一吸五斗。如尊驾必欲入城,即此告辞,倘有僧舍可以借榻,愿卜其夜。”钱生大笑道:“老丈妙人也,六恨相见恨晚,即十□□饮,尚可淹留,何况一夕乎?”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君虽书生,绝无一些酸腐气,异日青云事业,未可量也。”钱生便令紫萧归还酒钱,并买佳肴数味,美酝一樽,借一幽雅禅房,剪灯细酌。申屠丈高谈阔论,娓娓不倦,直至二更方才就寝。 

    次日早起,住持长老知是钱公子,不敢怠慢,急忙整治晨餐。二人梳洗方毕,对坐闲话,见一小沙弥走进,口中连说“怪事!怪事!”钱生呼问其故,沙弥道:“适才打从梅花楼经过,闻说店主有银二十余两,临卧时放在枕头底下,今早起来,分毫不见,只有老夫妇在房,又门户不开,竟不知从何处去了,惊得店主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岂不是件怪事!”申屠丈见说,掩口而笑,钱生怪而问之。申屠丈道:“吾恶此老索酒钱甚急,聊戏之耳。”便向沙弥道:“汝去对那店主说,不须烦恼,银子只在床侧右首小皮箱内。”钱生亦未相信,只见小沙弥去不多时,即便回来说:“银子果在皮箱里面,那店老又惊又喜,还说要来谢罪。”钱生与住持始信是实,暗暗惊异。 

    须臾饭毕,谢过众僧,便与申屠丈作别回家,申屠丈亦不致谢,但云:“敝寓在专诸巷左首第三宅内,翌日午前,望君独枉玉趾,再获一谈。”钱生唯唯而别。及抵家,值崔子文亦至,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及店家失银一事。子文道:“此乃方士弄术耳,何足为异?”钱生不以为然。 

    次日如期过访,申屠丈早已倚门相候,延入客座,但闻异香芬郁,沁入襟怀,其罗列器玩,无不珍奇,初不似客游窘乏者,未几进茶,其茶叶碧绿细嫩,香若兰花。叙话移时,复邀入内室。只见陈设肴馔,皆是珍美味,青衣以琥珀杯斟酒,酒色殷红,与杯相映。钱生虽是宦家,其筵席之盛,亦不能及此。 

    酒过数巡,申屠丈道:“宾主对酌,无以为欢,幸有女乐,令歌以情酒。”言未毕,只见屏后轻移莲步,走出两个美人来,俱年十七八岁,一及红绡,一衣紫绡,云鬓翠蛾,轻盈窈窕,真国色也。红绡妓以金莲杯斟酒奉钱生,扬袂而歌曰: 

    春风绕象床,春心满洞房,凭谁寄语薄情郎。花既谢兮春昼长,早归来兮匆徜徉。 

    红绡妓歌竟,紫绡妓以碧玉卮斟酒相劝,手按象板,低低歌道: 

    懒换春衫昼掩扉,看花几度泪沾衣。 

    别时罗帕空留箧,史见雕梁双燕飞。 

    歌毕,申屠丈道:“音虽下里,不及阳阿薤露之曲,然郎君工于染翰,愧无珠玉,以宠斯技。”钱生不能推却,乃口占一绝云: 

    仙洞双妹云剪衣,能歌玉树使人迷。 

    娇音若在花边落,应遣流莺不敢啼。 

    申屠丈连声赞赏道:“佳作!佳作!所愧二女子,歌匪金缕,有辱即君,口吐夜珠。”乃令二妓复以巨觥送酒。钱生以妓女立近身边,羞涩不能即饮,红绡妓乃高捧金卮,向着钱生嘴唇一灌而尽。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 

    朝出去兮访丹丘,暮归来兮月满楼。 

    烟波浩浩兮山万里,家四海兮任遨游。 

    申屠丈歌竟,又向钱生道:“清歌寂寥,不足以为娱,和作舞剑之戏,郎君愿观之乎?”钱生道:“愿乞一观。”只见申屠丈取出宝剑一口,掷在空中,其剑自能回旋飞舞。倏又化作二剑,一舞于左,一舞于右,舞不移时,二剑又相凑而舞,作斗格之势。须臾又变作六七剑,剑剑自舞,而有时往来间杂,无限错综转折之妙,但觉寒光闪闪,悲悲凄凄。既而舞毕,仍是一剑在空。紫绡妓徐徐以手接之。其时日转西轩,暮霞零乱,钱生以不胜杯酌,坚决告辞。申屠丈道:“归路甚远,亦不敢强留。只是区区天下有心人也,他日郎君或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钱生道:“仰辱厚喧,敢不服膺。只是老丈留在敝郡,可以不时奉候,万一行旌别指,则山川间之,何以图晤?”申屠丈道:“我明日□一帆遥指武陵,将渡钱塘,或走山阴会稽,或探龙湫雁荡,果是行从未定。但郎君怀一欲见□意,自有会期。”钱生遂即起身谢别。申屠丈送至中庭,复问道:“郎君年将弱冠,未审雀屏曾中否?”钱生摇首道:“尚未受室。”申屠丈道:“以子才貌双全,簪缨华裔,岂患天佳配哉?然而姻缘前数,只在赤绳一系。吾闻玄妙观新来一梅山老人,能以神相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吾子何不竭诚投谒,以卜前程?则姻事功名,一言可以了了。”钱生连声应诺,直至门首,各道珍重而别。 

    抵胥门已昏暮矣。钱生少处书帷,未尝亲近美色,那一日一见歌妓,不觉神魂飘荡,几不自持。明日会着崔子文、李若虚,告以所见,遂偕往访之,则已门房扃锁,询于邻居,皆云彼原僦居一日,今早已迁移他去矣。三子遂怅然而返。 逾数日,生复邀崔、李同往玄妙观,谒见梅山老人,那老人苍姿白发,骨格清奇,俨然四皓之侣。钱生备陈求相之意,老人即便先看崔、李,口中啧啧道:“二足下神清相旺,甲科无疑,但目下文战未利,一交眼运,必然高捷。”以后相到钱生,老人吃惊道:“这位钱兄自然也是甲科了,只是目下就有一场灾险,老夫意欲直陈,未知可否?”钱生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但请老丈直言,切勿隐讳。”那老人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管教: 

    未来休咎姻缘事,只在神奇一相中。 毕竟老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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